第三章 客卿:半是清客,半是幕僚
一幀“玉照”:蔣總司令的“定情信物”
1926年以后,《商報》出現了危機。
先是報館董事會改組,李徵五去職,方椒伯接管。但大老板方椒伯不常到館,報務由二老板、協(xié)理烏崖琴主持。然烏協(xié)理對報務是個一竅不通的門外漢,結果經濟運轉不靈,上下產生隔膜,以至雇員欠薪,一度弄到無紙印報的境地。陳布雷只得與館中另一個同仁各擠出30塊大洋,始解燃眉之急。報館弄到這種境地,雖然還在維持,但已是茍延殘喘了。
俗話說:千做萬做,沒錢不做。報館欠薪,一次兩次,大家看在過去的交情,還可以硬撐一下。然時間一長,太太看到先生總是兩手空空的回來,生活受到影響,不免臉就拉長了。先生弄得沒得面子,報館方面又沒有指望,只好另謀高就了。于是,軍心搖動,人心思去。中堅分子中,潘更生第一個挺身而出,離開《商報》拂袖而去了。潘公展經不住“考驗”,也想東施效顰。陳布雷一看不對,潘更生一走,《商報》三分天下,已去其一;潘公展再一走,“三國歸晉”,剩下自己一只“孤掌”,如何能鳴!于是,苦苦相勸,潘公展與陳布雷是多年深交,不好不買他一個面子,勉強留下了,但思去之意,并沒有打消。
這一年的8月,陳布雷一場大病,兩個月未能到館,幸有潘公展獨撐全局,報館得以維持。此間,正是南方國民革命軍大舉北伐,攻克武昌之時,以《商報》的一貫立場,自然要與南軍“保持一致”。據此,《商報》先是以大字標題,刊載南軍收復武昌的消息;接著又是一篇《舉題不定的孫傳芳》,對孫總司令頗多不敬之詞。
潘公展的這一手,并沒有離譜,換了陳布雷,大抵也是這種調子。但是,從資歷與聲望上說,潘公展與陳布雷就差老鼻子了。所謂人微言輕,也就是這個道理。過去陳布雷主筆,其實也有人不滿,但是沒有人敢站出來說三道四?,F在是潘公展主筆,正可以發(fā)難。于是,董事會中有大佬為之質疑:“本報何能開罪孫傳芳!”《商報》的后臺大老板傅筱庵,與孫傳芳的關系原本就有些說不清楚,這時更是坐不住了,馬上發(fā)話:“布雷溫和慎重,所主持之方針必不謬;然彼在病中,潘公展如何則不可知。”這是表明對潘公展不信任了。董事會當即決定:派專人到報社審查言論與新聞,對潘公展進行“垂簾聽政”。
陳布雷在病中聞訊,斷然反對,且對傅筱庵嚴正申明:“一切問題均由我負責。即使要派人,須余病愈面商。這種時候任何人進入編輯部,必有害無益,倘若報館因此解體,我不負責?!倍聲粩酬惒祭椎摹芭!睔猓R上“撤簾”,表示還政于潘。但潘公展不依了,潘之留在《商報》,原本是看在陳布雷的面子上,與董事會的諸位大佬是不搭界的?,F在從傅筱庵到董事會都對他表示不信任,以潘公展的橫溢才氣及高傲個性,哪里肯受這個羞辱,“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膀子一甩,到《申報》館任電訊編輯去了。
老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陳布雷在《商報》能兜得轉,很大程度上也是得力于“左膀”潘公展與“右臂”潘更生。一陳二潘之于《商報》,好比三足鼎立。二潘一走,剩下陳布雷一個人“金雞獨立”,《商報》也就不復其盛了。以陳布雷的話來說,《商報》自此成了“無珠之櫝”,這也是陳布雷后來脫離《商報》的一個重要原因。
10月,陳布雷康復,重新主持《商報》編務,繼續(xù)著文擁護國民革命。但在這個時候,南方國民革命政府內部已經出現了一場深刻的危機,焦點之一,就是如何看待工農運動的問題。
北伐戰(zhàn)爭期間,工人運動得到迅猛發(fā)展。1926年10月10日,北伐軍攻克武昌當天,湖北省總工會成立。隨后,武漢郵務職工、電話職工、粵漢鐵路武長段職工、漢口水電公司職工、染織業(yè)工人、市政工人、錢業(yè)店員職工以及租界外商廠棧工人等,相繼進行大罷工,爭取改善生活待遇。武漢工人大罷工,震動了武漢的工廠主,震動了中國的資產階級,震動了國民黨內的右派勢力,也震動了作為中國民族資產階級代言人的陳布雷。
12月間,《商報》連載陳布雷所著長文《九仞一簣中之危言》,對漢口工潮大發(fā)議論,語多指斥。陳布雷認為:北伐戰(zhàn)爭中的“第一層之隱憂”,即為“各地工農階級之興起太驟”,渲染工農階級的氣勢“太張”,已使“產業(yè)界頹喪疑怖”,失去“康寧”。陳斥責工農意識“至為簡單”,“鄂省民情,素以狹隘強悍著聞;而乍遇解放之民眾,意氣尤易涉驕昂”等。從15年前的《談鄂》十篇,到一年多以前在五卅運動期間的大量時評,陳布雷無不為反帝反封建反軍閥的工農運動鼓與呼。然而,《九仞一簣中之危言》卻對工農運動橫加指斥。前恭而后倨,變化何其鮮明。因此,對于陳布雷來說,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他從此疏離工農群眾的一個標志。
《九仞一簣中之危言》發(fā)表后,素來對陳布雷寄予厚望的中共人士極為失望。在《向導》周刊第181期(1927年1月6日出版)上,中共早期政治活動家趙世炎以筆名施英發(fā)表《論漢口之罷工潮》一文,直言批評陳布雷指斥工農運動的錯誤觀點,指出:“我們要討論漢口工潮,亦不可不批評商報這一篇文字。我們與畏壘君各站在一個階級的立場上來發(fā)言,旗幟自然要鮮明,觀點自然要清晰,問題才可以解決。但我不能像畏壘君那樣,明是一篇反對工農利益,主張限制工農運動,鼓吹資產階級團結且速參加國民政府以取地位的文字,而說來曲折委婉,卻是我所不能辦到的?!笔┯⑼锵В骸拔穳揪诘蹏髁x統(tǒng)治與軍閥壓迫下的上海,亦曾為上海的工人發(fā)言,時同情于上海工人的反抗運動。畏壘個人亦不是資本階級中的直接剝削者,但他的思想與議論,卻是近代資本主義之資產階級的。我們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不能隱避而不答復。”趙世炎的這篇長文,可以看作是共產黨人對陳布雷重新作出的政治評價。
陳布雷與工農群眾及共產黨人的關系逐漸疏遠,與中國大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蔣介石的關系卻漸次密切起來。早在籌劃北伐戰(zhàn)事之前,蔣介石就已經在考慮輿論北伐的問題。就當時的北洋軍閥政府來說,政治中心固在北京,然輿論中心卻在上海。上海各報中,尤以《商報》的立論皆暗合國民黨的政治主張,而《商報》主筆陳布雷的大名,不用說,蔣介石早已如雷貫耳了。為此,蔣于這一年春天,派遣黃埔軍校秘書長邵力子先期北上,意在聯絡滬上各報及陳布雷等人,為國民黨集聚新聞力量。邵力子為南社領袖人物之一,與南社社員陳布雷原就熟悉。故邵抵上海后,宴請滬上各報主筆,說明北伐形勢,以便為國民革命軍廣開輿論。席間,邵力子拿出一只大信封,遞給陳布雷說:“蔣先生對君極為慕重?!标惒祭状蜷_信封一看,是蔣介石的一張戎裝照片,并有親筆簽名:“贈陳布雷先生,弟蔣中正。”
蔣要籠絡陳布雷,出發(fā)點可以理解。然而,蔣介石一不寫信,二不送禮,一上來,就先送上一張“玉照”,這又不是談戀愛,找對象,陳布雷要他的照片干什么?這一新潮之舉,頗讓陳布雷費解了。其實,這在蔣介石,是頗有深意的。
第一,在蔣認為:政治上的志同道合,入伙加盟,無非也是一個男歡女愛、男婚女嫁罷了,大家合則來,不合則去,一如婚姻上的合合分分。所以,蔣對陳布雷表示好感和仰慕,要請陳布雷入伙幫忙,首先想到要送他一張“玉照”,以便讓陳布雷一睹“芳容”,頓生好感。
第二,在蔣認為:若論投書致意,自己只是粗通文墨而已,如被文章大家陳布雷恥笑,豈不是關云長門前舞菜刀,自討沒趣?如果是大把贈金、大把贈銀,以自己的權勢來說,自然不是難事。問題是,此舉未免顯得過于市儈,尤其是像陳布雷這樣的文人,往往高傲自負,又豈是幾個銅錢可以收買的。蔣想來想去,自忖沒有其他什么特長,唯有一副英俊小生的形象,尚可告慰一下自己,尤其是一幅戎裝藝術照,簡直可以視為平生“杰作”,用今天的一些追星少女的審美眼光來說,也就是很有點高倉健的味道了。所以,蔣要送禮,認為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這張戎裝照片了。
以陳布雷來說,對蔣的這番深意,很可能不甚了然;對蔣之為人,也是若明若暗。但是,蔣是孫中山先生的“忠實”信徒,南方政府的“革命”新秀,而且還是手握重兵的東方“拿破侖”,這對于陳布雷來說,知道這么多也就夠了。于是,陳收下蔣的“玉照”,另對邵力子一番客套,無非是對蔣先生“心向往之”云云。蔣、陳的這一次間接接觸,固不能算是有情人的正式“聯姻”,但大抵也表明雙方有意加深了解。自此,蔣在南方,陳在北方,蔣策劃以武力北伐,陳運籌以輿論開道,雙方配合默契,相知日深了。談“戀愛”談到這種程度,雙方都認為有必要見見面,進一步予以考察了。
1926年冬天,陳布雷接到南昌等地的友人來信,約他以記者身份赴南昌一游,同時可以見見國民黨的頭面人物,特別是轉致了“蔣介石很盼望與君相見”的意思。從陳布雷這個時候的處境來說,正是倍感艱難的時候。一是潘更生走了,潘公展也走了,要想再現前幾年《商報》的盛世,已是力不從心了;二是自己與報館中的同仁,都是反對孫傳芳的,而董事會中的大佬,卻是擁護孫傳芳的。反孫的編輯部與擁孫的董事會針鋒相對,這樣一對矛盾,頗讓陳布雷為難。后臺大老板傅筱庵表面上支持自己,但觀其內心,對自己亦有不快之色,這是陳布雷早就看出來的。故陳布雷自忖:《商報》館這樣一個冷灶,再燒下去已沒有什么味道,不如早日跳出這個是非之地,另謀發(fā)展。
于是,陳布雷的思去之念日熾,加之南昌來信相邀,不啻是瞌睡送了個枕頭,正所謂《周易》所說:“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睕Q心既定,陳布雷開始籌措行旅之事,并約好友潘公展同行。隨后向傅筱庵辭行。傅筱庵也是個明白人,對陳布雷的辭職表示理解,并說:“今日一別,請為我贈言?!标惒祭妆臼莻€夫子,對傅老板的虛懷若谷也就信以為真,率直坦言:“局勢變化日劇,希望傅先生謹守商業(yè)本位,勿慕虛榮權勢,勿趨附軍閥官僚。對大局之觀察,最好以虞洽卿先生之意見為準,則必可免于咎戾?!?/p>
前面一句話固然不中聽,但傅筱庵見陳布雷說得那么認真、誠摯,也還能勉強微露笑意,頻頻點頭。后面一句話,傅筱庵不啻是如骨鯁在喉了。傅與虞都是鎮(zhèn)海同鄉(xiāng),又都是商界同仁,但因利權的沖突,兩個人早已水火不容;又因野心的沖突(爭奪上海總商會會長,做商界領袖),雙方更是形同路人。特別是在這場南北戰(zhàn)爭中,虞擁蔣,傅擁孫,雙方各為其主,亦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而這個時候,陳布雷竟提出要傅筱庵唯虞洽卿的馬首是瞻,跟在“虞洽老”后面搖旗吶喊,做虞的跟班與小伙計,豈不是可笑之至。以傅的機心和野心,傅何能做到?傅何會做到?不過,傅筱庵總算好涵養(yǎng),仍然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耐著性子讓陳布雷把話說完,然后端茶送客。結果,傅筱庵按他的“既定方針辦”,不遺余力地擁孫??梢?,陳布雷的一番“臨別贈言”,是對牛彈琴了。
兩個月以后,南軍攻克上海,蔣總司令大筆一揮,下旨通緝附逆分子傅筱庵。傅聞訊之下,抱頭鼠躥,倉皇出逃大連。后請出杜月笙、虞洽卿為之疏通,蔣總司令總算不念舊惡,不再追捕了。四年后,傅總經理重新回到上海做事。又過了六年,日本人打來了,當年的蔣總司令也不得不倉皇西撤,昔日的上海灘又換了新主人。傅筱庵見有機可乘,居然不惜對日本人以身相委,換取了偽上海市長的“寶座”,最終被愛國志士、義仆朱升幾板斧,橫死家中。
中共“謀略”:促成蔣、陳結合
1927年1月下旬,農歷已近年關,按照中國人的傳統(tǒng)習俗,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忙過年??墒?,陳布雷與潘公展卻于此時聯袂起程,趕赴南昌。可見,南昌之行,對于陳布雷來說,一定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據說,陳布雷的南昌之行,是共產黨人秘密運籌帷幄的杰作,而發(fā)端人物即為李一氓。李曾任北伐軍總政治部秘書主任,宣傳科長等職,對蔣之其人,可謂知之甚深。李后來到上海從事黨的秘密工作與文化統(tǒng)戰(zhàn)工作,在中共黨內素以思慮縝密,目光深湛著稱,是一個謀略性人物。
早在北伐初期,中共就已看出蔣介石是一位剛愎自用、獨斷專行的梟雄人物,內心詭譎,狡計百出,心理頗難捉摸,不少與蔣打過交道的中共領袖人物都深感頭痛??墒?,中共很清楚,無論是從國共合作來說,還是從北伐戰(zhàn)事來說,都還離不開這位“蔣總司令”。抓又抓不住,丟又丟不開,棄之不可,與之不得,這就頗讓人有點為難了。于是,善于謀略的李一氓認為,蔣介石愛用“謀略”,我們是否也對蔣用一番“謀略”:找一位為人正直、富有愛國心和正義感的人,并且還要是一位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大手筆,設法弄到蔣總司令身邊工作,最好是擔任蔣的秘書,以便了解和把握蔣的心理,相機影響蔣的決策。
本來,大家認為,這樣的人以郭沫若最為合適,但郭氏的詩人氣質太濃,浪漫有余而自持不足,粗獷有余而謹慎不足。把這樣的浪漫才子放在唯我獨尊的蔣總司令身邊,恐怕難以合作到底。況且,以蔣的猜忌心理,對郭這樣的人,恐怕也不會接受。從長計議,只能另找合適人選。反復斟酌的結果,最后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陳布雷身上。當時,在上海的共產黨人對《商報》都很關注,在自己辦的刊物上,亦常轉載《商報》社論。大家都認為:陳布雷極富正義感和愛國心,文筆犀利流暢,筆調蒼勁古樸,實為時下杰出之才。加之,陳與蔣有同鄉(xiāng)之誼,與戴季陶、邵力子等人關系甚密,與江浙財團的領袖人物虞洽卿等也有很深的關系,所有這些方面,都容易讓蔣產生認同感,估計蔣是能夠接受的。
接下來,李一氓等人研究如何將蔣、陳“撮合”到一起呢?“謀略”的結果,決定請出陳友仁,居間穿針引線。陳友仁是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與共產黨人有著較好的關系,為國民黨內著名的左派,任武漢國民政府外交部長期間,曾以鐵腕收回漢口和九江的英租界而著稱。加之陳友仁是張靜江的女婿,張是蔣介石的恩師,又是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代理主席。因此,由陳友仁出面,到張靜江那兒下以說詞。再由張靜江出面,到蔣介石那兒下以說詞,事必可期。至于陳布雷這邊,李一氓說,他與陳布雷有過一面之交,想來問題不會很大。
陳布雷這邊,果然問題不大。李一氓對陳布雷說,國民革命軍一路北伐,勢如破竹,飲馬長江,底定中原,統(tǒng)一全國,勝利可期。陳布雷聽到這里,神情十分欣喜。李一氓又說:蔣總司令手下精兵強將云集,惟缺少一位“駱賓王”,能以《討武曌檄》那樣的大手筆,為其佐理文字工作。陳布雷聽到這里,亦很爽快地表示,北伐大業(yè),彪炳千秋,只要總司令派人來請,我一定參加。
張靜江那邊,也是一說就成了。陳友仁趕到廣州,對張說明來意。張連連點頭說:自北伐出師以來,就沒有寫出過一篇好文章。認為陳布雷是名滿申江的大手筆,能在總司令幕府中主持筆政,那是再合適不過了。張與陳友仁還縱論了一番蔣身邊的幕僚人物,認為:邵元沖頗有文才,但學究氣太濃,過于迂腐;陳立夫聰明過人,玲瓏剔透,但文筆稚拙,難成大器;戴季陶號稱理論家,也能寫兩筆,但太過浮華空泛,終非班馬之輩;吳稚暉能說會道,言語犀利,但作為革命元老,不便屈居蔣氏的幕僚,且說話粗俗不堪,往往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比較而言,還是陳布雷最為合適。最后,張表示:自己即將出發(fā)到南昌,親與蔣言及此事。
據陳布雷的外甥翁澤永回憶,他的《郭沫若與陳布雷》一文發(fā)表后,李一氓曾當面向他披露了這一秘密,說明“陳布雷擔任蔣介石的秘書,還是共產黨人推薦的”。李并向翁澤永敘述了當時中共向蔣氏薦賢的過程。翁澤永后來又與馮乃超談及此事,馮回憶當時自己也在上海,不過未參與其事。馮認為李一氓的話是可信的,這是因為,李當年在黨內負責的正是這一方面的工作。??档摹堵犂钜幻ダ先苏勎恼撌贰返任?,亦披露了這一方面的史料。
這樣看來,陳布雷趕赴南昌,確是共產黨人在幕后運籌謀劃的結果。不過,應當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即早在1926年春天,邵力子就已經銜蔣命,秘密赴上海,做拉攏陳布雷的工作,并贈有“玉照”以為信物。有了這樣一個基礎,李一氓等共產黨人的“撮合”,才能順利成功。也就是說,陳布雷與蔣介石之間,此前已經有了合作的愿望。而共產黨人的工作,可謂順應其時,起到了一個順水推舟的促成作用。
事后來看,李一氓等人“謀略”,就其初衷,固然是好的。蔣是靠玩槍桿子起家的,且城府很深,為人陰鷙,頗不易對付。為此,李一氓等黨內一批“謀略專家”,“主動”為蔣配備了一位“好秘書”,意在以一個好的“筆桿子”,來影響蔣的“槍桿子”。這個“謀略”的作用,究竟如何?這是一個不太好說的話題。陳布雷成了蔣的筆桿子,在某些方面,確是對蔣有所影響。但是,對于共產黨來說,是福耶?禍耶?這就難以說得清楚了。
2月1日,也就是農歷除夕這一天,陳布雷與潘公展風塵仆仆地抵達南昌。江西這個地方,陳布雷過去到過修水(為處理祖業(yè)上的一些事情),南昌是從未到過的。這一次來到南昌,陳布雷的第一印象,就是滿街的橫幅上寫著“蔣總司令勞苦功高”之類的標語。陳布雷一介書生,一看標語,也就認為蔣總司令一定是勞苦功高了。這樣陳布雷心里對蔣介石就更多了一層敬意。
陳布雷與潘公展到了南昌之后,才知道張靜江與蔣介石都上了廬山,并留言要他們到廬山見面。于是,陳布雷與潘公展“遵旨”,于正月初一這一天,趕赴廬山。上山后,陳、潘第一個拜見的對象,就是張靜江。張是陳布雷南昌之行的主要推動者,又是潘公展的湖州南潯小同鄉(xiāng)。在公,在私,陳、潘都要拜見一下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國民黨領袖人物。而傳說得最多的,就是張靜江的輕財仗義,以萬貫家財資助革命黨人的傳奇故事。孫中山曾經為之贊揚:“自同盟會成立后,始有向外籌資之舉;當時出資最勇而多者,張靜江也?!睋f,宅心仁厚的中山先生對張曾有“革命圣人”之譽,并親題“丹心俠骨”四字相贈。
因此,陳布雷到南昌拜見這位“革命富翁”時,是很帶著一些敬佩之情的。其時,張患有腿疾,不良于行。陳布雷來到張靜江的住處,看到這位名揚天下的“大俠”躺在藤椅上,腿上蓋了一條毛毯,全身骨瘦如柴,軀干瘦小,簡直就像一個孩子,與心目中偉岸傳奇的形象相去甚遠,心中大為驚異。陳布雷向張靜江致以問候后,便以欣喜心情,恭維張靜江說:“北伐軍進展神速,底定長江中下游,張主席勞苦功高?!必M知張聽到這里,揮了揮手,不屑地說:“勞苦功高的是草頭蔣,不是我蹺腳張?,F在軍權高于一切,我不過是傀儡而已。”陳布雷不防張靜江竟是這樣一個開場白,一時驚愕,片刻之后,才緩過神來問道:“張主席,蔣總司令說要見我?”張靜江點點頭說:“老三”到牯嶺去了,明天才能回來。張靜江說的“老三”,即指蔣介石。
張靜江、許崇智、蔣介石之間,曾經結拜為兄弟。張居長,為老大;許次之,為老二;蔣再次,即為老三了。蔣的盟兄盟弟雖有數十人之多,但敢以“老三”這種口氣直呼蔣氏的,張是第一人。從資格上說,張也是有這個老本的。一是在蔣當年窮困潦倒時,張在經濟上資助多多,可謂有大惠于蔣;二是張曾任中華革命黨的財政部長,蔣當年加入中華革命黨,張為監(jiān)誓人。后來,也正是張的力爭,孫中山才肯予蔣以黃埔校長的要職,可謂有大功于蔣;三是張本為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主席,北伐之前,張才主動“禪讓”給蔣,但仍替蔣“代理”。張、蔣之間,竟將國民黨中央主席私相授受,亦可謂有大恩于蔣。張有這樣多的老本,在蔣介石面前,自然是可以老氣橫秋地呼一聲“老三”了。
問題是,若按中山先生改組國民黨以來的成例:黨內稱“同志”,黨外稱“先生”,行政上稱職務,至于“老三”“老四”一類,原本是江湖上的一套。現在,以黨內關系論,蔣為中央主席,張為中央代理主席,可以說是同志了;若以行政職務論,張為廣州國民政府委員,蔣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亦可以“張委員”與“蔣總司令”相稱。可是,張靜江現在既不稱“蔣同志”,亦不稱“蔣總司令”,而是以“草頭蔣”與“老三”相稱,豈不滑天下之大稽?這在張的意思,或許是顯示自己的資格之老,職務之高,遠在蔣總司令之上;或許是表示自己與蔣的淵源之深,關系之親,是可以小兄弟呼來喚去的;或許是表示國民黨的事情就是張、蔣兩個兄弟在主持,張是“老大”,是大哥;蔣是“老三”,是小弟,大哥的話,小弟是不敢不聽的;或許是張的習慣,平時就這樣叫蔣,叫順口了,改也難。究竟如何?終未能考證明白。
南昌西花廳的“殿試”
到廬山之后的第二天,陳布雷與潘公展一起去見被張靜江稱之為“勞苦功高”的“草頭蔣”。一見面,陳布雷即很尊敬地說:“蔣總司令領導北伐,勞苦功高。日前蒙贈玉照,真是三生有幸,深為惶恐。”
“草頭蔣”對陳、潘的到來,表示熱情歡迎,并顯得很謙遜地對陳布雷說:“以后陳君不必稱我為總司令,隨便些好了。因為總司令是軍隊的職務,陳君并非軍人?!苯又?,蔣向陳、潘二人介紹了當前的形勢,闡明了今后階段的行動方略。說到這里,“草頭蔣”顯得躊躇滿志地說:武漢、南昌已定,現在是要克復上海,這樣長江中下游可告底定,然后揮師北伐,直搗津、京。談話持續(xù)了一小時左右,陳、潘告退。這雖是一次禮節(jié)性的拜訪,自然不會談到什么實質性問題,但蔣的謙恭禮讓與遠大志向,給陳布雷印象頗深。陳布雷千里迢迢到南昌、廬山“相親”,第一印象總算不錯。
這一天,蔣介石下山,返回南昌。陳布雷、潘公展隨張靜江行動,兩天后,于2月5日返回南昌。隨后,“草頭蔣”再次約陳布雷、潘公展見面。這一次,蔣來實質性的內容了。寒暄之后,蔣便開門見山地說:“特請陳、潘兩君加入我國民黨,為共同事業(yè)而奮斗?!甭酝F蹋Y觀察陳布雷面露驚愕意外之色,隨即笑笑補充說:“君等在精神上實早為本黨同志,入黨與否,本無關系,然國民救國,為人生天職,加入以后則力量更有發(fā)揮之處也?!?/p>
蔣既為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主席,用江湖上的行話說,也就算是國民黨的一代“教主”了,他要拉人入伙,本無可厚非。問題是,陳布雷原是以記者身份赴南昌訪問。入贛伊始,蔣就以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提出入伙的問題,這就很有點裹挾的味道了。好在蔣久歷江湖,精于人情世故,深諳書生心理,故而第二句話也就說得頗為得體了。這意思就是:從思想上說,你們早就入黨了。今天只是在組織上補辦一個入黨手續(xù)而已。
陳布雷以書生心理,固然高傲冷峻,生性不肯盲從,但經不住蔣的這一捧一激,原先的不快之色隨之釋然,并感激地說:“我深領蔣先生盛情。但國民黨的主義與政策尚有未盡明了之處,愿指教之?!笔Y一一解答之后,陳始委轉地表示:“容我等考慮一下?!眱扇蘸?,在蔣介石、陳果夫的介紹下,陳布雷、潘公展聯袂加入國民黨組織,隸屬中央組織部直屬區(qū)分部。不數日,蔣邀陳布雷遷入北伐軍總司令部西花廳居住,以便朝夕相處,移樽就教,潘公展則先期返滬。
這個時候,蔣介石挑起的遷都之爭,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為了能與人才濟濟的武漢國民政府相抗衡,蔣先以武力截留一批取道江西去武漢的國民黨中央執(zhí)監(jiān)委員與國民政府委員,又相繼將張靜江、戴季陶、陳果夫、黃郛、張群等一批謀臣猛士火速召到南昌,整天為他策劃于密室,點火于基層,其勢日張。
其時,南昌西花廳可謂是蔣的“軍機處”了。陳布雷的對門就住著蔣的“二兄”黃郛,前室住的則是蔣的“三弟”張群。因蔣曾與陳其美、黃郛“桃園三結義”(陳居長,黃次,蔣再次),亦曾與黃郛、張群歃血為盟(黃居長,蔣次,張再次),黃、張都是不久前奉蔣命,趕到南昌幫蔣謀劃大計,與武漢國民政府逐鹿天下的軍師。這個時候的南昌,如果加上蔣介石的另外兩個老兄弟張靜江與戴季陶,簡直是一次“草頭蔣”的異姓兄弟大團圓了。在民國歷史上,黃郛與張群都以善玩密室政治而著稱,縱橫捭闔、折沖尊俎,“或開而示之,或闔而閉之”,“所在國重,所去國輕”,可謂萬人不及。在西花廳里,蔣、黃、張等人,朝來暮去,日思夕計,很快定下了大計:進占江浙,克復滬杭,直取南京,掩有東南財賦之地,另立中樞,與漢府分庭抗禮。
政治方略既定,并由黃、張等人分頭先期潛赴漢、滬等地實施,蔣在這方面可以放心了。唯可慮者,就是黃埔陣營中出現的動搖與分裂。當時,蔣通過挑起遷都之爭所暴露出來的政治野心,不但遭到共產黨人及國民黨左派的迎頭痛擊,而且在一部分進步的黃埔?guī)熒?,也引起了激烈爭議。以黃埔軍校教育長鄧演達為代表的國民黨左派,就在進步的黃埔學生中形成了第二個中心,更有以共產黨員蔣先云為代表的黃埔學生,視蔣為國賊而予以討伐,這使蔣深為憂慮和恐懼。為了消除黃埔學生的離心傾向及異己力量,蔣在恩威并施、又打又壓的同時,則考慮以黃埔校長的身份,向黃埔學生發(fā)表一篇文告,從輿論上進行一次宣傳引導,以便把黃埔學生緊緊抓在自己手中。蔣介石挽留陳布雷的目的,就是要陳布雷代寫這篇文告,同時,蔣也是有意要借這個機會,試一試這個江左才子的文筆。
一天,蔣踱進了陳布雷居住的西花廳,裝得面有難色地說:“北伐以來,黃埔學生帶兵打仗,戰(zhàn)功卓著,但派系紛爭,山頭林立,居功自滿,有的甚至不服從統(tǒng)一指揮,對革命事業(yè)有百害而無一利。布雷先生,能否勞神代撰一篇《告黃埔同學書》?”
從陳布雷來說,自到南昌之日起,蔣總司令就是“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幾乎是天天對布雷先生“請上座,奉好茶”,吃好,喝好,住好,睡好,又從來不提任何要求。一二十天下來,陳布雷沒有半點貢獻,心中早生愧意。而且,最要命的是,自己既不懂排兵布陣,“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更不懂舞刀弄槍,“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首級,如探囊取物”,上馬不能治軍,下馬不能治國,實在不能幫蔣總司令什么忙,真是不好意思。陳布雷自忖:自己馬馬虎虎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搖搖筆桿子,炮制幾篇文章罷了??墒?,文章之道,尤其是寫幕僚文章的,需要講究分寸場合,一是要等人家開口索求,不好自告奮勇,若是那樣,豈不顯得淺薄,太沒有身份了;二是要按照人家的意思撰寫,不好自行其是。若是不對人家的胃口,豈不是本想幫忙,反而成了“幫閑”。
老話說:“拿了人家的手軟,吃了人家的嘴軟”,這真是至理名言。即以陳布雷這樣的高人,也不能免俗。因此,當蔣介石提出要陳布雷寫一篇《告黃埔同學書》時,陳布雷幾乎沒有什么猶豫,就很爽快地說:“恭敬不如從命,請蔣公指示要點?!彪m然是一篇官樣文章,但是,能夠在蔣總司令面前一展身手,陳布雷還是很高興的。
當然,陳布雷不是不知道,蔣要他寫這篇文章,亦有要考考他的意思。按照封建時代的科舉模式來說,這也就相當于萬歲爺的“殿試”了。陳布雷高中,但“圣上”還要試一試他的文筆,又當庭出了一個策論題,叫做《告黃埔同學書》,讓他試做一下。不是說申江陳布雷譽滿江湖、名蓋天下嗎?好,到底是驢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這大概是蔣總司令沒有說出來的另一層意思。
陳布雷飽讀歷代典籍,尤其熟悉文告體,對駱賓王的《討武曌檄》等歷代著名檄文,更是爛熟于胸。自領命之后,陳布雷一杯濃茶,一聽三炮臺香煙,爾后便是展紙研墨、凝神默想,開始作宏篇巨制的構思了。正所謂“文高由識高”,陳布雷想起近代以來各國列強對中國的無恥侵略,想起北洋軍閥對老百姓的殘酷壓迫,想起孫中山先生在黃埔軍校成立大會上的演說:中華民國搞了十三年,革命屢屢不能成功,原因就在于只有革命黨的奮斗,卻沒有革命軍的奮斗。今天建立黃埔軍校,就是為建立革命軍打基礎。想到這里,陳布雷只覺得胸中思如泉涌,文若奔馬,大有“惟天地于一物,橫四海于寸心”的感覺。接下來,陳布雷便是濃茶一口一口地喝個不停,三炮臺煙一支一支地吸個不停,同時染筆揮毫,振筆直書,義正辭嚴,擲地有聲,“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如此一個晚上,陳布雷一揮而就,一氣呵成。第二天,陳布雷向蔣總司令交卷。
老實說,以蔣介石畢業(yè)于日本士官學校的那點功底(據臺灣作家李敖考證:還是冒牌貨),寫文章的水平固然免談,然蔣既當了什么總司令,與天下的文章高手打交道多了,耳濡目染,看文章的水平,多少還是有那么一點的。加之,蔣因自己的文章功底比較淺,但又不想讓天下人小瞧,也就特別喜歡裝出一副文乎文乎的儒雅氣質,尤其是一些之乎者也、子曰詩云之類的酸文章,最能適合蔣的欣賞心理和習慣。于是,當蔣讀到陳布雷的文章時,不覺眼前一亮,擊節(jié)贊嘆:果然好文筆!果然好文章!委婉酣暢,文采斐然,不愧高手。
蔣對陳布雷的文章欣賞、贊嘆之余,猛然想起當年女皇武則天看了駱賓王所寫的《討武曌檄》之后,曾有“宰相安得失此人才”的責怪。女皇的意思是:這么杰出的文人才子,怎么不給我網羅起來,結果跑到敵人那邊去了。蔣是聰明的,想到這里,便有些迫不及待了,馬上垂詢:“布雷先生愿意留在總部工作么?”
老實說,以蔣君臨天下的地位,是個只對別人勾食指頭的主兒,他能用這種口氣說話,算是很難得的。而且,別人只能趨奉不迭了。只是,這一回好像不靈,陳布雷不肯賞臉,要與他玩一回“雙向選擇”,當即以所謂“書生論政,多不中的”及“仍想回滬當記者”作遁詞,對蔣婉言辭謝。雖經蔣多次挽留,陳只答應在必要時可以為蔣撰寫文章。蔣多少有些失望,卻故作大度地說:“很好,很好。我們后會有期?!?/p>
蔣是老江湖了,對陳布雷這種人的心理,早已洞察。這就是大凡真有本事的人,大抵都有一副傲骨,不肯輕易為人所用。當年諸葛亮住在隆中的一個破草棚子里,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還擺出一副大架子,讓劉皇叔屁顛屁顛地跑了三趟,才肯賞臉接見了一次。比較而言,今天的申江陳布雷,不但名氣大得多,而且生活條件也要好得多,他還能風塵仆仆地趕到南昌來,與我見上一面,朝夕晤談,貢獻大計,炮制大作,還答應今后常來幫忙,這就很不容易了。以后,只要我在態(tài)度上再裝得謙恭禮讓一些,順著他們讀書人的心理,把場面上的事情做足,讓他有了一種感君知遇的心理,就不怕這個書呆子不上鉤了。蔣打好了這種如意算盤,所以,當陳布雷堅持要回滬辦報時,蔣并不見氣,亦不勉強,只是給他拖上一條尾巴:任命他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向外界表明:這個陳布雷,已經是我的人了。然后,蔣客客氣氣地送客。
蔣的這一手,的確要比一班新老軍閥高明得多,也的確給陳布雷留下了深刻印象。陳布雷的觀念:“知我者豈唯蔣公乎?敬我者豈唯蔣公乎?”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從而認定“蔣公”頗有“圣君”之風。南昌之行,陳布雷雖未入幕,但從思想上說,很可能已經有了入幕之念。民國政壇上的一對“黃金搭檔”:被國民黨輿論鼓噪為“圣君賢相”的蔣、陳結合,至此正式拉開了序幕。實事求是地說,蔣、陳合作,固然有著中共“謀略專家”李一氓等人于幕后“搭橋”等促成因素,但是,根本原因還在于蔣、陳之間具有一種內在的互補性。
首先,就兩個人的實力來說,蔣掌握的是槍桿子,陳掌握的是筆桿子。從歷史上來看,任何一個王朝的創(chuàng)立,都有一個“兩桿子”相互結合的過程?!皹寳U子”要找“筆桿子”,“筆桿子”也要找“槍桿子”。否則,“槍桿子”不會成功,“筆桿子”也不會成功。一般人都認為蔣、陳結合,是蔣主動籠絡陳布雷。其實,這里面也有陳布雷上門攀附的因素。況且,即使沒有陳布雷到南昌附蔣,也會有“張布雷”、“王布雷”去,這是一個大規(guī)律,任何王朝都不例外。
其次,從蔣、陳的政治立場來說,蔣是打著反帝、反軍閥的旗號起家的,同時對工農運動又具有強烈的仇視心理。而陳布雷可以說是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言人物,在反帝、反軍閥的斗爭中,陳布雷是一個勇士;在蓬勃興起的工農運動面前,陳布雷是一個懦夫。在民國歷史上,陳可以說是一位極具資產階級兩面性的代表人物。陳有這種政治上的兩面性,與蔣才能有一種很強的認同感;同時,蔣所具有的政治上的兩面性,使他能夠容納陳布雷這種幕僚人才。
再次,蔣之起家,與劉邦、朱元璋有某種類似之處,都是太保類人物,原先沒有什么根底,很有點“阿混”得志的味道。同時,蔣又是個有思想的太保,懂得要打天下,不能光憑太保那一套,還要有一批社會賢達、名人耆宿出來為自己捧場,特別是要有文人出來充當吹鼓手,建立“形象工程”,一方面達到所謂“積望”與“養(yǎng)望”的目的,一方面建立自己的社會基礎。否則,太保便永遠只能是太保,既打不了天下,更坐不了龍廷。所以,蔣要下死力拉攏文人學者,不但翁文灝、王世杰、何廉等一批大知識分子相繼入閣,樹起所謂“學者從政”、“名流入閣”的旗幟,就是歷來桀驁不馴的現代大儒胡適之,也曾一度為蔣捧場,做了幾年重慶國民黨政府的駐外大使。這中間,蔣最為看重的,也還是陳布雷。
最后,從個性氣質來說,蔣、陳都出生于浙東寧波地區(qū),寧波人聰明、機警、靈秀,又不失為果決、狂放,敢為天下先。然寧波人的不足之處是:地域意識強烈,器量狹小,擅長派系紛爭等。應當說,蔣、陳都不同程度地具有甬人的這些普遍意義上的人文特色。同時,陳布雷所具有的那種強悍的文人氣質,蔣介石所具有的那種強悍的武人氣質;陳所具有的濃烈的封建忠孝意識,蔣的那種裝模作樣的仁義之道,也都進一步加深了兩個寧波人之間的相互認同與理解。此外,陳布雷作為浙江文人集團中的佼佼者,與蔣身邊的一批浙江籍文人幕僚,如張靜江、戴季陶、邵力子、邵元沖等,關系很深。出于他們之間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也出于要維護浙江籍官僚集團的利益,他們也都積極鼓動陳布雷入伙。肥水不流外人田。
綜上所述,陳布雷之走向蔣介石,有著十分深刻而復雜的政治與人文背景,絕不是一兩個人的作用所能決定的,也不是一個三言兩語可以道盡的話題。潘公展走后,陳布雷在南昌又住了20多天,于3月間取道九江到達漢口。在漢口勾留了十余天,乘江輪返滬。這時,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已推翻了軍閥統(tǒng)治,占領了上海;同時,駐扎在上海郊區(qū)的蔣介石部隊不費一槍一彈也已進駐了上海。
“位不必高,祿不必厚”
陳布雷回到上海時,差不多成了一個無業(yè)人員。雖然從理論上說,陳布雷這個時候還掛著一個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的頭銜,但由于約定并不到任,只在需要時去幫幫忙,好像朋友之間有事,喊一下就來了,什么也不圖,幫完了就走,最多管一頓飯,說到工錢,那真是罵人了。因此,這個工作不能算是正式職業(yè)。史料上沒有說到陳布雷是否從這個頭銜下支過薪水,如果支過薪水,這應該看作是一個兼差,如果沒有支過薪水,那么就連兼差也算不上,確實算是“朋友”之間的義務幫忙。
但是,從陳布雷的角度說,無業(yè)并不等同于失業(yè),與一般人所說的“失業(yè)青年”,更是兩個概念了。事實上,陳布雷剛剛回到上海,就有兩家報館聞訊找上門來,一家是老東主《商報》,一家是《時事新報》,兩家開出的都是一個價碼:擔任主筆,掌握報館的方向路線。在當時,這是一個新聞記者在報館里所能捧到的最好飯碗了。頗令人不解的是,這兩個邀約都被陳布雷一口回絕。在南昌,陳布雷親口對蔣介石說,他的志向仍是回滬當記者,辦報紙。到了上海,忽然又不想進報館了,豈非咄咄怪事?
我們現在清楚,在南昌,陳布雷對蔣總司令其實是說了假話的。當時,陳布雷婉辭入幕,真正的目的,并不在回滬辦報,而在于還要看一看??词裁??比較合理的解釋,自然是要看一看形勢的發(fā)展,看一看蔣介石的真正實力,看一看南昌與武漢的力量對比,也就是所謂看一看“風向”了。所以,陳布雷離開南昌時,并沒有直接回滬,而是從九江拐到漢口,暗中對漢口的形勢及武漢國民政府的實力進行了一番摸底的工作。離開漢口,陳布雷心中也就有底了,特別是漢口的那種鬧哄哄的政治氣氛,頗不對自己的口味。等到陳布雷返回上海,形勢已經急轉直下,北伐軍相繼進入上海,攻克南京。蔣介石開始掩有東南財賦之地,武漢國民政府已經成了一個空心大蘿卜,不足為慮了。
陳布雷去南昌時,在南方革命力量中,國共兩黨合作北伐,尚未破裂;汪蔣爭斗,誰勝誰負?還不明朗,像陳布雷這樣的大筆桿子如何站隊?的確是個大問題。歷史上在改朝換代時期,許多大知識分子都是因為擇主不慎,站隊站錯了,結果腦袋搬家,甚至株連九族,這樣的教訓不勝枚舉,陳布雷不會不記取。事涉史家評價,且關系身家性命,不可不三思而后行。所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登”,在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七年的這個初春,誰是真正的“高材疾足者”?陳布雷在站隊之前,是一定要弄弄清楚的。在南昌期間,陳布雷有心附蔣,但是,覺得還需要再看一看風向,這正是陳布雷在政治上的“成熟”與“謹慎”之處。
果然,到了4月間,形勢為之一變。先是蔣介石的槍口一調,發(fā)動四一二血腥屠殺,妄圖趕盡殺絕共產黨人和革命志士;接著是蔣介石憑借其雄厚的軍事、經濟實力,在南京開府,江浙財團鼎力相助,英美等國表示支持。如此,憑借其雄厚的軍事實力與財政實力,南京的國民黨中央及政府的“正統(tǒng)”地位,開始確立并鞏固。值得深思的是:兩年前,因上海發(fā)生五卅慘案,陳布雷曾有“人間何世?痛!痛??!痛?。?!”之嘆??墒?,到了上海四一二事變期間,上??梢哉f是血流成河了,而陳布雷竟然取“沉默是金,沉默是銀”的態(tài)度,對此不置一詞。這就足以說明,自南昌之行后,陳布雷的反專制、反軍閥的民主精神,差不多已經喪失殆盡。
寧漢對立,國共分裂,陳布雷作出了第一個引人注目的決定:出任浙江省政府秘書長,這是陳布雷從國民黨南京政府手中接受的第一個正式官職。當時,浙江省政府主席是張靜江。3月份在南昌,陳布雷尚不肯做“草頭蔣”的入幕之賓;4月份,陳布雷就到了杭州,倒成了“蹺腳張”的入幕之賓,這又是一個多少讓人費解的抉擇。據陳布雷解釋,這是邵元沖、張靜江再三敦勸的緣故,這顯然不能自圓其說,但又沒有更好的遁詞,只好這樣搪塞了。不過,陳布雷到了杭州,住在西湖貝莊,并沒有表現出通常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式的官場熱情,對省政府的日常公務毫無興趣,終日顯得心煩意亂,不知所從。陳布雷素以恪盡厥職、安常履順著稱,出現這種現象,這在過去,似乎是從未有過的。
事實上,陳布雷之出任浙省秘書長,它的重要性不在于職務本身,而在于一種政治姿態(tài)。表明在國共兩黨的斗爭和蔣介石與汪精衛(wèi)的爭斗中,他已經堅定地站在蔣一邊。果然,浙省秘書長的板凳還沒有坐熱,陳布雷于5月下旬又很快作出了第二個引人注目的決定,辭去省府秘書長職,接受蔣介石的邀請,出任南京國民黨中央黨部書記長職。這一決定,與陳布雷在南昌婉辭入幕,在時間上僅僅隔了兩個月。陳布雷的這個思想彎子轉得這么快,這是許多人沒有想到的。
接受國民黨中央黨部書記長一職,是陳布雷在其一生中,從南京國民黨中央手中所接受的第一個職務。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書記長一職,是個“空前絕后”的設置。遍查國民黨中央黨部機構,都看不到有“書記長”這樣一個名稱。此前,國民黨一大、二大成立的中央黨部組織,均設有秘書處,共產黨的譚平山、林祖涵、楊匏安及國民黨的戴季陶、于右任、丁惟汾等大人物,都擔任過秘書職務。秘書之下設“書記”,但“書記”不帶“長”,放屁都不響,純粹是個下手,大抵相當于我們現在所說的文書之類,不起什么重要作用。此后,國民黨三大、四大成立的中央黨部組織,仍然設有秘書處,但負責人改叫秘書長,陳立夫初期出任的就是這樣一個職務,中央黨部里同樣沒有“書記長”一職。可見陳布雷這個書記長一職,是國民黨處于寧漢分裂時期,蔣介石專為安置陳布雷而臨時創(chuàng)設的,在寧漢合流之后,很快就取消了。因此,很難說這個書記長相當于國民黨內的什么要職,但從它所負的責任范圍來看,也就是抄抄寫寫罷了,大致相當于原先的中央黨部秘書的角色。
新職上任伊始,陳布雷仍然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激情與忙碌,反而有心緒恍惚,茫然若失之感。其原因,一方面,新職將陳布雷終日關在辦公室里,抄抄寫寫,上傳下達,生活顯得異常陌生、枯燥、刻板,遠不如當新聞記者那樣自由自在,瀟灑飄逸,富于創(chuàng)造,容易激發(fā)情感。陳布雷回顧自己這一階段的感受是:“去舊業(yè)而改入公務生活,常常個性與任務格格不入?!绷硪环矫妫瑖顸h內派系斗爭的種種黑幕,也使陳布雷對新職大為苦惱。作為中央黨部書記長,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要參加中央黨部會議,做好會議記錄。這是陳布雷平生第一次進入國民黨中央核心圈,近距離地觀察到高層各派系之間的相互攻訐與咬斗。過去,陳布雷在上海辦報,遠離國民黨權力中心,對國民黨的了解,大都停留在各種浮面的聲明、決議、談話上,那里面充滿革命的詞句和口號,充溢著革命黨人的大義凜然與正大光明。這使青年陳布雷為之充滿敬意,從而以一種理想主義的目光看待國民黨及其領袖人物。等到陳布雷進入國民黨里層,耳聞目睹平日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們,為了能將對手打翻在地,竟然使出種種卑劣手段,甚至加以莫須有的罪名時,開始目瞪口呆了,在他的腦海中,這些大人先生的道德形象和人格力量,倏然間如大廈傾倒,變得一文不值。陳布雷第一次領會: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宮廷斗爭,什么叫爾虞我詐。這使陳布雷大為氣餒和泄氣。陳布雷后來回憶:“平昔期待革命者至深,今以事實與理想相印證,乃覺黨內意見紛歧,基礎殊未穩(wěn)固?!币灾脸3!澳顕鴦葜4瑧n革命之多艱,忽忽不樂”。陳布雷說這個話的時候,自己也成了國民黨要人,所以表達得十分委婉客氣。
陳布雷倒也不是杞人憂天,兩個多月以后,形勢再一次發(fā)生逆轉。因桂系聯合實力派人物何應欽共同發(fā)難,蔣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被逼下野。于是,蔣把陳布雷找來,囑他代自己起草一份《辭職宣言》,準備對外發(fā)表。
陳布雷原先以為:所謂為蔣“佐理文字”,無非是來往信函、公文起草、對外談話、通告布告、重要文章之類,諸如《告黃埔同學書》那樣的名文,何曾想到赴南京任職,寫的第一篇重要文告,即是一個倒霉的《辭職宣言》。古人固然有《乞骸骨表》、《上書告退》等酸文章,可以借鑒,然蔣的辭職并非是“乞骸骨”,告老還鄉(xiāng),而是企圖以屈求伸,東山再起。所以,陳在“捉刀”過程中,不得不埋下一個伏筆,先替蔣來一通臭擺功,述其反共、北伐經歷;繼而貢獻了寧漢合作、繼續(xù)北伐、徹底清共三點大計,并謂雖自劾歸去,仍以國民黨員資格,努力黨務云云。很有點“人還在,心不死”的味道。這一篇“捉刀”之作,在14日的上海報紙上發(fā)表。
8月13日下午2時,蔣介石從南京乘京滬特別快車,經上海轉杭州。表示與蔣同進同退的陳布雷,也于18日離開南京,返回慈溪。這一次回官橋小住,陳布雷祭掃了父母墓地,又與賢妻王允默一起游覽了浙東名勝大霖山。大霖山面對姚江,背依三湖(杜湖、白洋湖、上林湖),自然環(huán)境清奇險要,素有“江南小水泊”之譽。陳布雷與王允默登上絕頂,南望:只見姚江宛若一條銀白練帶,自西而東飄然而下;北觀:三北平原浩浩無垠,與杭州灣海天相接;遠眺:千巖競秀,萬壑爭鳴,松濤拍天,嶺脈逶迤。置身在這一片神奇景色之中,陳布雷不覺心曠神怡,頓有飄飄若仙之感,多少天以來的郁悶心緒亦一掃而空。
9月下旬,蔣東渡日本,曾派張群約陳布雷同行,陳以“我不諳日語,恐不能于蔣先生此行有補”而婉辭。10月,陳應潘公弼之約,重返新聞界,赴滬任《時事新報》特約撰述,每十天交社論三篇,月薪50元。陳布雷借此機會,極力宣傳國民黨及蔣氏的“光榮歷史”,為蔣重新上臺制造輿論。
12月,蔣打回政壇,復職視事。次年1月,陳布雷隨蔣返回南京。
經歷了第一次下野風波,蔣對陳的忠心耿耿深為賞識,有意延請陳布雷出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秘書長,并要陳立夫去探詢陳布雷的意見,陳再一次婉謝不受。蔣見陳還是這種不即不離的態(tài)度,有點不解了。一天,蔣道遇陳布雷,單刀直入地問:“布雷先生,你自己選擇,愿任何種職務?”這就有點攤牌的意思了。陳布雷從容回答:“我的初愿是以新聞工作為終身職業(yè),若不可得,愿為公之私人秘書。位不必高,祿不必厚,但求對公能有涓滴之助。機關重職,非我所能勝也?!边@是陳布雷第一次當面向蔣表示,只接受蔣的私人秘書的職務,且不計較職務的高低與薪水的厚薄。都說“又要馬兒跑得好,又要馬兒不吃草”,難矣哉!然陳布雷做到了。蔣介石碰上陳布雷這樣的呆子,真可謂撿到一個大便宜。
蔣原以為陳布雷是不愿屈就秘書長一職,現在才知道他是淡泊名利,心中自是大為受用,故一邊謙詞:“何能以君為私人之秘書!”一邊詢問陳是否愿意出任《中央日報》主筆?陳認為:《中央日報》已有主筆,且成績甚佳,無意鳩占鵲巢。最后,陳表示:有意回滬,先辦一段時期報紙,再作打算。蔣一時無計可施,表示首肯。數日后,陳布雷行色匆匆地回到上海。
這一次,陳布雷總計在南京勾留了一個月左右,也幫蔣寫了幾篇不痛不癢的官樣文章,但都算不上什么名篇大作。進一步奠定了國民黨御用文人地位的,是這次重返上海新聞界期間的幾篇“杰作”。
回滬之始,陳布雷接受了《時事新報》總經理張竹平的邀約,出任該報總主筆,主持社論。此間,陳同時兼辦“戊辰通訊社”,以安插《商報》舊人。另與戴季陶、邵力子、陳果夫、周佛海等國民黨要人一起,創(chuàng)辦《新生命》月刊。
大凡看過《新生命》發(fā)刊詞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該刊是國民黨御用的一個理論刊物?!鞍l(fā)刊詞”是陳布雷親手炮制的,文中開宗明義地聲明:“闡明三民主義的理論,發(fā)揚三民主義的精神,便是本刊的第一個使命?!比欢?,國民黨這個時候所鼓噪的三民主義,早成了維護蔣介石獨裁統(tǒng)治的一塊遮羞布,與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早已是南轅北轍了??梢钥闯?,蔣介石把這樣一個重要刊物,交陳布雷等人來辦,實際上已經是把陳布雷看作國民黨的代言人了。
文人的“御用”
陳布雷真正把御用文人作為“生意”來做的,應當說是自《新生命》月刊與《時事新報》始。在此期間,陳發(fā)表了大量文章,無不是兩副面孔,對上一副面孔,妙解“圣”意,阿順取容,以報私恩;對下一副面孔,冷言冷語,聲色俱厲,橫加指責。
陳布雷在青少年時期,可以看作是一位很有叛逆精神的“造反派”??墒?,到了《新生命》發(fā)刊詞中,陳布雷口氣立變,不準別人革命,也不準別人造反了。并以青年導師的口吻,老氣橫秋地教訓青年:“一個是不要‘亂做’,一個是不要‘不做’”。“一部分青年,犯了亂做的毛病;一部分的青年犯了不做的毛病,要救第一個毛病,就要闡明三民主義的理論,要救第二個毛病,就要發(fā)揚三民主義的精神?!币堑够厝?0年,陳布雷自己也不敢相信這種話會從他口里說出來??梢娨粋€人,一旦地位變化了,言與行都立刻判若兩人,真讓人感到可怕。
1928年2月2日至7日,蔣在南京主持召開了自清黨以來的第一次中央全會,即國民黨二屆四中全會。會議通過了國民黨理論權威戴季陶起草的四中全會宣言,確立了國民黨反共反革命的理論綱領;并在通過《中央黨部改組案》、《整理各地黨務決議案》等文件的基礎上,選舉蔣介石為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兼政治會議主席,重新確認和鞏固了蔣介石在國民黨內的統(tǒng)治地位。會議之后,陳布雷迫不及待地寫出長篇表態(tài)文章:《對于第四次中央全體會議宣言應有的認識》,刊登在《新生命》月刊第四期上,吹噓1927年4月的清黨挽救了中國國民黨與中華民族的生命,“是本黨偉大的生命力量的表現”。從《新生命》發(fā)刊詞到《對于第四次中央全體會議宣言應有的認識》,作為國民黨御用文人來說,陳布雷第一次表現出那種政治上見風使舵與亦步亦趨;作為儒家知識分子的獨立個性來說,陳布雷第一次表現出那種文化人格的倒退與異化。
《時事新報》時期的陳布雷,無論是立論,還是文風,都與《天鐸報》及《商報》時期的陳布雷,有了本質性的變異,既無那種“為天地立心,為萬民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與追求,也無那種桀驁不馴、橫掃千軍的氣魄與風骨,有的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說教與一味順上邀寵的捧場。陳布雷自己也聽到了這些議論,指斥他的文章遠不如《商報》時期猛銳。對此,陳怡然自得地辯解說:“余所撰者,一以完成革命救國為立場,顧措辭必力求平實,一般人以為不及在《商報》時之勇敢,然中央諸公則以為如此宣傳,在統(tǒng)一國民見解上較為有效也?!币话闳瞬粷M意不要緊,只要“中央諸公”滿意就行了。這就是一個國民黨御用文人的行動綱領。
陳布雷所謂讓“中央諸公”滿意,往往不能自圓其說。其中,以“濟南慘案”時的言論,表現得最為明顯。1928年4月,為阻止南軍繼續(xù)北伐,日軍以“就地”保護僑民為借口,出兵濟南。5月1日,南軍攻入濟南,日軍開槍尋釁。蔣嚴禁中國軍隊還擊,并命令部隊撤出濟南,繞道北上京津。3日,日軍乘機在濟南進行血腥屠殺,中國軍民死傷萬人,國民黨政府山東特派交涉員蔡公時先生被割耳挖鼻,與其他16名外交人員同遭殺害,從而制造了震驚中外的濟南慘案,亦稱五三慘案。
素有反帝反軍閥傳統(tǒng)的陳布雷,聞訊慘案經過,初時怒極恨極,連夜趕寫出《暴日膺懲》一文,大聲疾呼:“此而不抵抗,是非人情也。”“國民革命之目的,本為解放民眾與求中國之獨立自由平等。天賦任務,兩俱不容諉卸。艱難運命,雖欲辭亦無可得而辭。左手對付軍閥,右手對付外來之暴力。兩重責任,一肩承當。以悲壯之精神,衛(wèi)鱗傷之國族,多難興邦或者正為鞭策砥礪之資也?!边@篇文章刊登在5月4日的《時事新報》上,讀來頗令人回腸蕩氣,讓人覺得又看到了《天鐸報》及《商報》時期的那個“布雷”與“畏壘”的影子。
然而,幾天一過,陳布雷聽說,“蔣公”的國民革命軍并沒有“膺懲”“暴日”,而是繞道北上了。陳想了一想,認為“北洋軍閥未除,國內尚未統(tǒng)一,何能對外開戰(zhàn)?”為了讓“中央諸公”滿意,當即話鋒一轉,振臂呼出“統(tǒng)一第一”的口號,敦請國民革命軍一意北伐,教導國民要“忍辱負重,徹底圖強”。提出“八音齊奏”,必須“遵從共同之樂譜”等等。陳布雷的這一妥協(xié)論調,當時就遭到《民眾日報》的痛擊,滬上其他各報也都群起而攻之,后因國民黨報紙接到密令,均不得違背對日妥協(xié)的宣傳方針,這場論戰(zhàn)才逐漸平息下去。
無論在《天鐸報》時期,還是在《商報》時期,陳布雷的言論幾乎都是民營報紙的一面旗幟,而現在竟為之一變,成為民營報紙的對立面。由此可以看出,《時事新報》時期的陳布雷,其民主精神與革命性差不多喪失殆盡了。陳布雷所鼓吹的“統(tǒng)一論”,后來被陳果夫、陳立夫兄弟發(fā)展成為臭名昭著的“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專制理論綱領。
為了讓“中央諸公”滿意,陳布雷對共產黨的態(tài)度,也由大革命前的溫和立場,一變而為猛烈的口誅筆伐。對四一二事變期間的血腥屠殺,陳不但持肯定態(tài)度,而且曾以“消弭共禍為題”,一再發(fā)表文章,向當局貢獻消滅共產黨的大計。從《暴日膺懲》一文中的抗日御侮精神,到“統(tǒng)一論”中的擁蔣忠蔣立場,再到“消弭共禍”中的反共仇共言論,奠定了陳布雷此后的文章基調及三大主題:抗日、擁蔣、反共,有進步也有倒退,這與他在大革命前所堅持的反帝、反軍閥的主題與基調,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陳布雷是以國民黨代言人的身份主持《時事新報》的筆政,可以說是以在野之身,放在朝之言,故這一時期的《時事新報》幾成國民黨官報。從社論到時評,無不是一副官腔官調,大有君臨天下、駕馭萬民的味道。從《天鐸報》時期的反封建,到《商報》時期的反帝、反軍閥,再到《時事新報》的擁蔣反共,陳布雷終于走完了他的新聞報人的三部曲,也完成了他在政治理想上趨于保守反動的三步曲。
這一時期的陳布雷,一方面以總主筆的身份主持《時事新報》筆政;一方面以蔣總司令私人秘書的身份為蔣代撰各種應景文章。一時在滬,一時在京;一時在野,一時在朝,仆仆奔走于京滬道上,構成了陳布雷這一時期的生活基調,亦頗為時人所矚目。當時,接近蔣、陳的人都知道,只要看見陳布雷挾著一只包裹,匆匆赴京,必定要有重大事件發(fā)生。此言固非次次靈驗,亦大體不虛。這中間的“捉刀”之作,因大都屬玩弄政治權謀的游戲文章,時過境遷,即煙消云散,蔣、陳都不足道了,只有一篇《祭告總理文》,尚引為得意之作。
1928年6月26日,蔣偕同吳稚暉、張靜江、邵力子、陳立夫等一班親信幕僚,從南京出發(fā),乘軍艦逆流西上,經武漢轉車,北上北平,為孫中山先生的逝世,舉行祭靈盛典。舉行這次祭典活動的一個重要議程,就是以蔣總司令名義,宣讀一篇“祭告總理文”。不消說,這樣一篇皇皇大作,非陳布雷這樣的大手筆不能代撰。故此次陳布雷亦奉召隨行。
在北上途中,蔣總司令再三向陳布雷面授機宜:這一篇祭文非同一般,一定要寫得有聲有色,有情有文。要使人動心,特別要把中正這幾年的苦心表達出來。什么是中正的“苦心”呢?“中正”不便深說,但陳布雷領會到了,無非是要將蔣中正標榜為孫中山先生的嫡派傳人,寫出蔣中正這些年來為繼承孫總理的遺志,與背叛孫總理遺教的“叛徒”進行斗爭的一番“苦心”,這才是本祭文的關鍵所在。
于是,陳布雷提筆疾書了。
“弟子蔣中正,謹詣香山碧云寺,致祭我總理孫先生之靈”。“弟子”這兩個字用得好,非“弟子”不能確立中正作為中山先生嫡派傳人之形象。陳布雷頗感自許。
“中正昔侍總理,親承提命之殷,寄以非常之任”。感情漸漸出來了,而且文筆不錯,讀起來瑯瑯上口。“方總理哀耗抵京之時,正中正鏟除陳逆駐軍興寧之日”。陳逆自然是指陳炯明了。陳布雷自忖:陳炯明是孫先生最為痛恨的叛徒,鏟除陳逆,既是孫先生的最大遺愿,也是蔣先生的最大功績,不可不濃墨重彩地大樹一筆,非此不能顯出總理嫡派傳人的偉績。“中正服務在軍,病不能親藥餌,歿不及視殯殮”。陳布雷清楚,中山先生彌留之時,蔣正在東征前線,沒有能成為顧命大臣,結果被汪精衛(wèi)這個娘希匹撈了個先,這是蔣深為遺憾的。果然,蔣讀到這一段時,連連稱許,大概是暗合“朕意”了。
開始一段,陳布雷寫來信馬由韁,得心應手,下面就有點為難了。原因是孫總理親手制訂了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并且解釋為是新三民主義。可是,先總理尸骨未寒,蔣就驅俄、清共、屠殺勞工,以至中共及黨內的左派人士,皆目蔣為背叛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叛徒?,F在,到了孫總理的靈前,這一點自然不能不辯清楚。只是,事實昭彰,鐵證如山,如何才能指鹿為馬,這是讓陳布雷大傷腦筋的。
陳布雷開始絞盡腦汁了?!翱偫砦羧諡榧懈锩鼊萘Χ莨玻瑸槁摵掀降却抑褡宥摱?。乃自總理逝世,中國共產黨竟背棄服從三民主義之前言,壓迫本黨,恣行搗亂,破壞革命,加害民生。我同志為保持國民革命之目的,于是有去年四月清共之舉”。這樣寫,簡直就是強詞奪理。但陳布雷感到,清共之舉,本就沒有多少道理,不以強詞奪理,如之奈何?姑且先這樣寫了。于是,陳布雷筆鋒一轉:“凡茲政策之變更,皆經同志反復考慮,認為無背于總理之遺教”。這樣寫法,頗有點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