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禮之年

一月初空

一月的光景，清新的雪紛紛繁繁，不期而至。

雪天開始的時間通常都是在傍晚，北風(fēng)呼號著聚集漫天的云群，聲音遼闊而漫長。天色沉下來，行人裹著厚重的衣物低頭匆匆趕路，抬眼望去，荒素枝頭的暮色與寒鴉是一樣的冰涼。樓上的窗子里陸續(xù)飄出暖黃的燈光與云白的水汽，隨之散出油炸花椒、八角的氣息，是好聞的尋常煙火味道，讓人心中沁出溫暖。從前喜歡白居易寫在雪天的詩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現(xiàn)在想來，這也只是詩人做的清雅的事，與尋常人家的幸福是兩種不同的境地。

有天傍晚又揚(yáng)起清沙細(xì)雪，長街空空，不見往日人潮，我與父親一起去街角的打印店。雪花還沒有大到柳絮一般，只小如指甲花，急急地飛，簌簌地落，曼妙輕靈，純潔可愛。它們紛紛嬈嬈落在我齊眉的劉海，深覆的睫毛，是微微的涼。我轉(zhuǎn)頭看父親，雪亦染上他的發(fā)，他的眉梢，我挽著他緩緩地走，感到世界古舊的溫柔。

入夜，雪勢漸漸壯大，我縮在被子里，翻看詞譜，二十幾度的地暖，教人漸生眠意。落地窗上清晰地映出雪花飛落的影痕，四周靜悄悄的，愈發(fā)清寂。

夜深知雪驟，時聞?wù)壑衤?。只靜靜地聽著，就能領(lǐng)會雪夜的曼妙。

翌日雪停，天地開闊清寧，粉妝玉砌，隔窗能聽見孩童戲雪的笑語。小沐興致盎然，拉我一起去拍雪景，我擺擺手，笑他這么多年還存著孩子氣。關(guān)于賞雪，竟一時想不起什么樣的講究，隱約記得張潮的《幽夢影》中寫：“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則是另一方情境。”只可惜，這樣的好天氣，竟再無城頭可做賞雪地。

寒梅著花未。某天，見璇璣姑娘錄制的《寒梅著花未》，冬天雨雪泠泠，梅叢寂然芬郁，抱寒破空而出，覺得大美。她溫潤的眉妝，是驚鴻一瞥，似傾城的暖光照耀，緩緩的笛聲清脆悠揚(yáng)，與琴音配合，恰到好處?？赐昝寄康洼福氡日罩狄磺迳?，翻開封存許久的紙盒子，尋了許久才找到一支笛，已然無法發(fā)出準(zhǔn)確的音調(diào)。

華胥引。夢境之中，住著最真實(shí)的自己，一切都貼近它本真的模樣，所有心中的希冀，盼愿，善念與邪惡都清楚地呈現(xiàn)，沒有偽裝。然而，它又是虛幻的存在，再怎么美好與不堪都不可觸及。譬如一闋《華胥引》，這上古的琴曲，說到底，不過是黃帝幻念的夢境而已。

煮茶。某天，大雪初晴，我在陽光里，涮洗茶具，然后煮一壺濃濃的普洱，覺得這樣的好天氣，就適合烹茶。徐渭在《徐文長秘集》中列出他所認(rèn)為的最佳茶境：“宜精舍，宜云林，宜永晝清娛，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鳥間，宜清流白云，宜綠蘚蒼苔，宜素手汲泉，宜紅妝掃雪，宜船頭吹火，宜竹里飄煙?！倍藭r此地，怕也勉強(qiáng)能稱是紅妝掃雪之境了。周作人先生說喝茶當(dāng)在江村，在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于我而言，最好的境地當(dāng)是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不過相對而坐，敘一場閑話。

二月花潮

二月末的重慶，風(fēng)的棱角已經(jīng)變得溫柔，空氣中能聞見淡淡的水汽，從四教離開時，夜風(fēng)攜飛花入懷，梨花樹影影幢幢，月亮十分好。覺得這樣的場景，該有人在花樹下吹笛，才不辜負(fù)春風(fēng)的美意。想起舊年題過的梨花詩，若“杜曲梨花杯上雪”句，又若“青旗沽酒趁梨花”句。這些美好事物的組合總令人驚艷，心境也隨之明媚開朗。梨花初雪春衫薄，正是撿拾梨花來釀酒的好時節(jié)，《詩經(jīng)》里說：“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倍劙偃眨赫バ戮?，是古老的習(xí)俗，若以春花入釀，則杏花太酸，桃花太苦，唯有這梨花芬芳清透，足以拔得春酒的頭籌，若能以此酒于山水之間，于花樹之下，談笑對飲，當(dāng)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雅事。

每當(dāng)春天到來的時候，總要生一場疾病，纏纏綿綿，好些時日才能漸漸痊愈。不免懷疑春天是一個美麗的陰謀，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春光盛好，卻都無福消受，實(shí)在是辜負(fù)了寒冬三月盼春歸的心境。江戶時，日本人所編的漢語入門教材中的例句，都很實(shí)用，譬如：“他們都是好漢?！薄盃柕葻o用?！薄拔丛行┳訜?。”“不要嫖賭?！薄绊氁v官話?！薄按纛^呆腦作甚?！薄叭舨皇钦嬲拇笳煞?，焉能如此哉?！薄澳阕员痪粕宰?，不想讀書?！薄拔蚁氩槐亟平喂侍惺??！钡鹊?。其中最為特別的一句是：“今日風(fēng)和日暖，我同你看花去罷。”總覺得普通的人說不出這樣的話，總該出自溫潤男子之口，聽罷怕是要讓人低眉偷笑吧。

一日，煙雨天，見宿舍陽臺外的一樹桃花在清寒中簌簌，開得美，并不覺得可憐。蔣坦寫春天的桃花為風(fēng)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謁金門》詞云：“春過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紅吹漸漫，風(fēng)狂春不管?！薄按骸弊治闯?，而東風(fēng)驟來，飄散滿地，秋芙悵然，竟多情至此。

又一日，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拉開窗簾，只能依稀看到幾點(diǎn)月光在暗沉的天里，似乎溫柔得影影綽綽。在空白箋上寫柳宗元的《漁翁》：“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笔且皇讱埲钡钠哐栽姡瑓s覺得十分美。

又一日，見晴空之下辛夷一朵朵在枝頭，花姿端然奪目。

又一日，夜行，見一樹櫻開，花朵沉沉墜墜，恰逢身畔有一燈橘色，給彼此靜靜的小照，燈照櫻顏清容似雪，櫻照燈心些微旖旎色。

又一日，見毓秀湖畔梅花謝盡，猩紅色的花雨紛紛，落入柔軟的碧波湖面。心中一陣波瀾，竟不辨悲喜。洪亮吉的詩中寫：“看花人老花莫悲，花下幾見常追隨?！弊x來覺得涼意潸然?；ㄩ_不知山間歲月，人卻隨似水流年寂然老去，若有一日，紅顏都換作白發(fā)，花還會識得嗎？

又一日，博客上遇見一位清寂的女子，讀她的字，仿如坐于花樹間的陰影里喝茶，看她倌倌長發(fā)。她愛笑，花開滿樓，落滿她眼角眉梢，潺湲在臉頰邊，如同安靜弄堂里的白茶。她寫，而今眷戀生世，朝朝暮暮孑然又繁華。

晴空之下辛夷一朵朵在枝頭，花姿端然奪目。

三月鶯時

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我自寒雨凄迷的南方歸來，卻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的城池風(fēng)和日暖，已近晚春。鶯時的流光淺，教人一夜酣眠，清晨醒來，望著窗上的花痕，搖搖簇簇，獨(dú)自默默良久。日光和煦，如洗舊的襯衫，靜靜淡淡的，像是一朵素心，溫婉地生長。打開窗，清澈新鮮的空氣緩緩流進(jìn)來，須臾溢滿周身，像繞指柔。將頭發(fā)挽成髻，開始打掃房間，用純棉的抹布蘸著清水，將書桌擦拭干凈，離家日久，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塵，想到上一次安安靜靜地坐在這里寫東西的時間竟然要追溯到上一個冬天，門外下著冷清的雪。桌子上安放著一疊空白的花箋，沉眠在光陰里，等我提筆，續(xù)寫未完成的故事。

光陰閑置，顯得清淡繾綣，想起春天采詩的事來。《漢書》中講：“孟春三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xiàn)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惫识庞小按喝者t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這樣的詩，想一想都覺得美好，我已無力噓寒問暖將向繁饒的枝頭探一燼花事，只自此慵懶在傾城的暖光里。

一日，在失語的傍晚，看凋落的花朵一瓣一瓣耗掉春光，練字時寫劉方平的《春怨》：

少年時喜歡的明凈詞筆，浸在憂愁里，滿是憂傷。而今，再度寫來，心卻澄如春水，不起一絲漣漪。白字清歡，落墨輕盈，內(nèi)心漸漸繁盛，如同浮生掠過輕淺低迷的時光。故事里的人刻骨銘心，肝腸寸斷，故事外的我只道情深不壽，曲終人散。我在人心潦草的塵世修煉成涼薄的模樣，歷盡塵劫仍存的清水眉目，隨著時日顛簸逐漸波瀾不驚。纖手執(zhí)筆，用最潔凈的韻腳，尋適當(dāng)?shù)男?，在瘦瘦的黃昏里，落字成花，寫下繾綣的詩行，學(xué)著美麗，并且相信地老天荒。低眉淺笑，看指間年華白駒過隙荏苒，安靜行走，帶上流年，記錄遺忘的時間。學(xué)著珍惜溫暖的遇見，收集明媚的歡顏，許一世時光靜好，歲月安然。若來日相見，寂寞空庭，春時欲晚。庭前春水深涼，昨夜東風(fēng)入夢，挽一枝相思輕拈入鬢，不問花期何許，且先娓娓道來，細(xì)說與心底的桃花，究是為何人盛開何人敗。

又一日，入夜，庭前露濃花盛，深藍(lán)的天色倏爾推出一輪月明，照一庭風(fēng)樹朗朗。一只白色小貓踮著腳穿過雕花的陽臺，微風(fēng)吹起幾片花瓣，有如煙似縷的清香彌散開來。想起安妮的《眠空》中寫深夜看花的場景：“半夜悄悄開啟門扉，與野貓一起越過夜色小徑，看顧月光下盛開的海棠。白色花瓣在大風(fēng)中急墜，如同落下一場春日疾雨。隨興而歸。倒頭即睡?！?/p>

時間已經(jīng)將她變得精致，眼神平和，內(nèi)心溫順。就如同她寫的字，《素年錦時》是一道分水嶺，在此之前，她寫疼痛、疾病、墮落、欲望與荒涼的青春，之后則日漸趨于溫暖、善待、修養(yǎng)、愛與珍重。這樣的轉(zhuǎn)變真是神奇，以至于她都在問后來的自己，如果不曾經(jīng)歷頑劣不定的成長，是否能夠成為一個情緒穩(wěn)定內(nèi)心溫馴的女子，得以早早結(jié)婚，與男子平順相處白頭偕老，不遠(yuǎn)離家鄉(xiāng)，不會始終與人的關(guān)系動蕩不定。

又一日，夜深花眠，微雨悄寂。

又一日，閑看《甄嬛傳》，剛好看到男女主人公定情不久，分別之后，魚雁傳書的情景。人面執(zhí)筆的姿態(tài)與盛開的繁花、葳蕤的草木、晶瑩的露水、昏黃的燈光，窗上的剪影交相呼應(yīng)，畫面極美，旁白是宋代《九張機(jī)》：“一張機(jī)，采桑陌上試春衣。風(fēng)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兩張機(jī)，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著實(shí)令人驚艷。一時間，心有悸動，為這虛構(gòu)的唯美的愛情，在這個世界上，誰還會，像這樣溫柔地在紅塵里相愛一場。那樣溫良的男子，在某個細(xì)雨漣漣的三月，篤篤地輕叩門環(huán)，叩開她重門深掩的滿庭春色。只因了他的到來，那一枝相思盈盈探出墻外，將他的目光挽留。兩情相悅的人心中生出篤信，我不言千山萬水外，等候你的漫長寂寥，不語漠漠輕寒里，守望你的簾卷西風(fēng)瘦。我會拈朵微笑的花，坐在歲月的青青河畔，執(zhí)一卷詩經(jīng)芳馥如蘭，讓過路的鴻雁為你銜去一枝紅豆，這一生還這樣漫長，我謝盡三千繁華，不過是想與你浮生里敘一場人間清歡。

又一日，滿庭繁花飛雪，月光下凋謝，不免感嘆春光老。想起洪亮吉寫給黃仲則的詩：“看花人老花莫悲，花下幾見常追隨。”難過得掉下淚來。給未知的人寫信，待我踏著款款的步伐，走入流鶯笙歌的故里，歇過幾處繁華，遇著幾場流光，你會不會等我在鮮花著錦的路途中，不為別的，只為道一句，陌上花開緩緩歸。

四月荼蘼

四月雨后的黃昏，晚風(fēng)恰到好處，光線與溫度都很得體，空氣里充溢著春夏相交時候植物的芬芳，清陽通透，過濾和潔凈所有潮濕逼仄的瑣碎情緒。窗外最后一樹晚櫻，已是新葉蔥郁，花影扶疏，雨濕了的櫻花瓣，整朵整朵地墜落在地上，踩上去，能淌出花汁來，令人想起《紅樓夢》里的胭脂汁子，溫濃卻不俗膩。時光開到荼蘼，花與韶景皆晚。

等待是我現(xiàn)在每天要做的事，等郵件，等面試，等靈感。行走在校園里，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會突然停下腳步，看著上一秒的自己隱約消失。光影變得陳舊，春天正在逝去，從每一寸晨風(fēng)夕露，階柳庭花中抽離，光陰寂寂，筆觸漸漸素淡溫柔。

日光漸暖，穿上碎花的裙子，像是穿上了夏天。一日，一只粉蝶兒迎面而來，冷不丁地在我面頰留下淺淺一吻，瞬間木然，下意識地用手指撫了又撫，不禁眉目低莞。蔣坦寫為秋芙制梅花畫衣，綠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每當(dāng)春暮，翠袖憑欄，鬢邊蝴蝶，獨(dú)栩栩然不知東風(fēng)之既去也。如此，惹人艷羨的該是蝴蝶罷，栩栩然不知東風(fēng)之既去，翩翩然不知?dú)q月之將老。

又一日，昏昏欲睡的午后，陽光掩映的樹影撲簌簌投了滿地，微風(fēng)掠過，聽著仿佛在下雨。練字時寫納蘭的《臨江仙·謝餉櫻桃》：

納蘭的詞一直都只是冷，偏偏這首是帶溫度的。春末夏初病榻之上的公子收到了一籃櫻桃，高興之余，寫下此詞作為答謝?！案星湔渲貓罅鼹L。惜花須自愛，休只為花疼?！彼瓦@么慢慢地說著，下筆極輕，情卻見濃，一字一字，濃郁入骨。我一筆一筆地寫，不免心中慨嘆：“情深不壽，情深不壽啊……”開頭幾字寫得工整，到了后來便愈發(fā)潦草，終歸是寫不好了。又想起王右軍的《奉橘帖》，相較之下卻是極淡的：“奉橘三百枚，霜未降，不可多得?！绷攘葦?shù)筆，用字簡靜，清透，有余味。又有其子王獻(xiàn)之的《送梨貼》：“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蓖瑯拥P疏花，無半片贅語，看罷令人欣欣然。這樣的姿態(tài)是我喜歡的，彼時彼處，沉靜光陰里，君子如水，而今，再不會有人做這樣風(fēng)雅的事。

又一日，在公交車上為一個母親讓座，懷中抱著的小女孩，發(fā)初覆額，清水眉目，玉碾雙頰，冰雪可愛，一時竟覺灼眼。她母親說：“快謝謝阿姨?！彼愦嗌卣f“謝謝阿姨”，不見一絲靦腆。我問：“你幾歲了呀？”她說：“三歲?！蔽倚χ睦镉行╇y過。

又一日，看《天天向上》的一期節(jié)目，主題叫作“為你讀詩”，有一位姑娘彈著古箏唱李煜的《阮郎歸》，特別美?！皷|風(fēng)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dú)倚闌?！庇X得歲月自此靜靜老去。

又一日，半夜風(fēng)雨如磐。想起你曾說過要予我的好天氣，四月的薔薇盛放，陽光映滿一半樓墻。你提筆于我的花箋上寫眉清目秀的正楷，賭書消得潑茶香。你可知這些尋常不過的光景，是我鎖在心扉樓閣上錦繡霓裳的玉帛，如遲遲春日的繁花一枝，如水墨江南的暮雪一場。

又一日，博士考試終于有了結(jié)果，一段時光緩緩落幕，于我而言，并無太大的清喜綿延。行了一路的山水蒼茫，終于，在塵埃落定后，收斂不羈的心性，將筆墨浸落在三尺錦書，訴你一場我的人間四月。供奉著樂府楚辭的風(fēng)雅離騷，清點(diǎn)我曾恰逢其會略知一二的千年韻腳，到頭來不過是說給自己的消遣解悶。擱置冷冷清清的詞牌，我抽了把單刀，赴一場開在時光深處的荼蘼花會，徒步走完人間四月芳菲。

窗外最后一樹晚櫻，已是新葉蔥郁，花影扶疏，雨濕了的櫻花瓣，整朵整朵地墜落在地上，踩上去，能淌出花汁來。

五月袷衣

袷衣

某日，入夜，風(fēng)雨大作。想起里李商隱的半首詩，隨意默在手邊的素箋上。

一筆一筆，感覺十分寥落，就如同這清薄的夜晚。又念起那個叫作寇白門的女子，便是因此詩得名。美人遲暮的時候，繁華謝盡，回顧漫長的傳奇的一生，會不會再度寫起這首詩，最終不過一語成讖。

芭蕉

芭蕉向來算是風(fēng)雅的物，尋常人家不懂得它的好處，用來做芭蕉扇，可是到了文人那里，卻能入詩，入畫，愈發(fā)清趣起來了。從前，讀書的人新起院落，黛瓦粉墻邊必要植數(shù)枝修竹三兩芭蕉做點(diǎn)綴，才能稱得上雅致。金圣嘆寫人生中快樂的時刻，其中有一樁便是：“于書齋前，拔去垂絲海棠紫荊等樹，多種芭蕉二三十本，不亦快哉！”將芭蕉種于書齋前，除了分綠之外，還為了聽雨。張潮的《幽夢影》中寫：“藝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風(fēng)，貯水可以邀萍，筑臺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彼蟮拇蟮质沁@種效果。春天的芭蕉格外清冷，是生硬的綠，所以說是冷燭無煙綠蠟干，此時雨打芭蕉的聲音略顯沉重，于是閑愁暗生。四五月里芭蕉的葉子才漸漸舒展開來，江南的氣候溫潤，入了夏，便一直梅雨連連，紙窗半掩綠意濃，靜聽細(xì)雨打葉聲，清脆可人，便又是一種境界了。

薏苡

薏苡，這兩個字美得就像從詩里揀出來的，每每念起，齒間唇邊到處都是脫口而出的溫柔，讓人眉目溫婉。沈書枝在《八九十枝花》中寫在她的家鄉(xiāng)，薏苡的別名叫作觀音珠子，成熟后結(jié)一種黑色的果實(shí)，當(dāng)?shù)厝艘活w一顆地用線穿起來，做成好看的門簾。心里暗自覺得可惜，若換作是我，一定不會如此奢侈，只消用幾顆結(jié)成手鏈，戴在腕間，看它樸素暗沉的美，便是滿滿的幸福了。

櫻桃

夏天的午后，陽光把臉曬得通紅，走過街角，遇見一家咖啡館，有慵懶沉睡的貓，門口停放著主人不明的單車。從一個小小的水果攤上，買了一袋櫻桃，回來之后，用清水洗凈，盛在原本用來放茶點(diǎn)的荷葉碟子里，深紅淺碧色，真是奪目又美好。

荷葉杯

荷葉杯，最是易得，勝過青銅的樽，溫良的瓷，用來飲酒是最是不俗，若不善飲的話，那就摘一張闊些的荷葉，團(tuán)成酒杯，盛一盞月光回去，回去夾在唐詩里，扁扁的，像是壓過的相思。

閑章

張大千先生有兩枚閑章，一是“別時容易”，一是“一生江?？汀?。日后，我必也要刻上兩枚，一枚刻“快雪時晴”，一枚刻“花落衫中”。

茉莉與扶蘇

茉莉的美是婉約的，江南的女子喜歡將未綻開的玲瓏花苞穿成手鏈，使之長生腕底香。也有插在鬢間的，點(diǎn)點(diǎn)的珍珠白最趁嬌羞的女兒態(tài)。至于香氣，《浮生六記》中，沈三白與蕓娘的一段對話是很有意思的，三白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dāng)退三舍矣?！笔|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協(xié)肩諂笑?！比自唬骸扒浜芜h(yuǎn)君子而近小人？”蕓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本孤敾壑链?。

扶蘇的美是溫潤的，從一開始就用來代表君子，《鄭風(fēng)·山有扶蘇》中便有此比喻。秦王好鄭聲，所以給公子取名扶蘇。扶蘇，這名字很好聽，他是史冊上驚鴻一瞥的男子，是嬴氏黑色旌旗上的唯一溫潤。后世的史官都太吝嗇，不肯為他多留筆墨。而今，時光凋落簡帛，我竟還是傾心喜歡了他的。

淘寶上有一家小而美的店，名字便叫作茉莉和扶蘇。她們有一句宣言，說要一起穿裙子活到八十歲，美好得充滿孩子氣。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喜歡這樣的棉布裙子與清淺笑顏。我喜歡她們的精致，精致到每一條裙子的名字。比如說有兩條姐妹長裙，黑色的叫作吉光，粉色的喚作片羽。吉光是一種神獸，片羽是一根羽毛，美好的東西應(yīng)該無孰輕重，比如落日最后的一道光輝，水晶瓶中的最后一滴香水，分開的戀人最后一次相視，這些均是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它是由美好的回憶，身邊珍貴的人，生活中突如其來的各種小確幸結(jié)合而成的無數(shù)滿滿的正能量。

六月辭書

夏日悠長的歌飄過六月的街道。從五月走向六月，好像到了一切死灰都能復(fù)燃的季節(jié)。斷了的琴弦繼續(xù)彈奏，死去的愛依然情意綿綿。我希冀能夠撿到一支能夠書寫靈魂的筆，寫幾個字向空虛的日子致歉。黃昏的時候又落下雨來，天氣陰沉，我站在窗前，看雨簾里越發(fā)模糊的樹木和積滿烏云的天空，感覺時間正獨(dú)自陷入黑暗。

大雨過后，換好衣服，去買酸奶與食物。殘存的雨滴攜著香氣從枝頭砸落在臉上流進(jìn)領(lǐng)子里，是微微的涼。一只黃色的貓獨(dú)步在清透的樹影中，神色憔悴，形容枯槁，經(jīng)過我的身旁，仰頭與我對視幾秒，又迅速恢復(fù)之前的冷傲，仿佛舊友，彼此問候，然后各自散去。曾在橘色的燈光中見過它，與其他健碩的流浪貓不同，它瘦小的身軀，蓬松的毛色，令人心生悲憫。

只身返回寢室，打開門，里面空寂寂的，盡管每日細(xì)細(xì)清掃，仍然有塵埃的味道，同寢的室友盡已離去，獨(dú)留我與寂寞發(fā)酵。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聽秒針轉(zhuǎn)動的聲音。玻璃瓶里盛滿清水，養(yǎng)著初綻的梔子，桌子上有早晨喝剩下的半盒牛奶，凌亂的活頁信紙，讀了半部的散文集。夏天變得沉悶而冗長。突然想起《源氏物語》中寫的夕顏花：“源氏乘車路過一座藤蔓葳蕤的簡陋庭院，看見院子里盛開的夕顏，便采了一朵，院中人隔門贈以白紙扇，并讓侍女告知曰夕顏花枝軟弱，不勝手持。扇上有兩句詩，寫得特別美好，豐子愷先生譯為：‘夕顏凝露容光艷，料是伊人駐馬來?！?/p>

風(fēng)雨如磐的夜晚，在白紙上涂鴉，寫皇甫松的《夢江南》。

寫來像竹枝詞，帶著六朝的煙水氣，卻是溫暖精致的好，有些詩寫離別，往往哀傷入骨，這一首卻是淡淡的，離別的氣息在雨中的笛聲中，悄悄散去。

畢業(yè)季，身邊的人相繼離開，從此音塵各悄然，我于六月的山川之間，寫一闋花辭，容在慘慘淡淡的日光里，心情萋萋，始終不愿告別。極喜歡那段《今生今世》里的話語：“愛玲喜在房門外窺我坐在房中。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fā)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fēng)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蹦菢拥男那椋嚷?，孤寂，凄清，卻已是對過往唯一親近的方式?；貞浱^冗長，每每需要耗盡深切的依戀，而她卻不舍遺忘。若所有回憶都被歲月稀釋，最終只有余香卻不被記起，那該會有多難過。后來她終于下定決心，寫信與之決絕，胡蘭成描述他的感受說：“當(dāng)下我看完了這信，竟亦不驚悔。因每凡愛玲有信來，我總是又喜歡又鄭重，從來愛玲怎樣做，怎樣說，我都沒有意見，只覺得她都是好的。今天這封信，我亦覺得并沒有不對。我放下信，到屋后籬落菜地邊路上去走走，維覺陽光如水，物物清潤靜正，卻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著愛玲的清堅(jiān)決絕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shù)，所以要自衛(wèi)了。”竟平淡至此。

想來這也怪不得他，他攜著溫潤的笑來看世間女子的好，譬如小周寫：“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由此來看，她必定不是沉在世俗中的淺薄女子。譬如范秀美，料也不是尋常的農(nóng)婦，她必也清素溫靜的，不一定通曉文辭，卻能挽了袖口做羹湯。這恰好是胡盼望的人間煙火，他希冀的亂世之中的安穩(wěn)啊。胡張之間的愛情是一朵精致的花，花期不長，卻美得讓人驚艷。她是海上抱琴的女子，而他是她最好的知音。所以，她在他面前，會變得很低，低到塵埃里。人們常怨胡的薄情，可是，如果沒有他，她可能一生都開不出花來。

后來，讀七堇年的《平生歡》，心中難過，流下淚來，一別平生兩相歡，又何嘗不是最好的愿景呢？

七月杪夏

清洗茶具

盛夏之后，人逐漸變得慵懶，林蔭里密集的蟬鳴，讓人昏昏欲睡。日光靜靜，洗過的衣物有水滴落下，一滴一滴，聽得真切。夏日里不常飲茶，卻喜歡在晴朗的好天氣里，將茶具翻出來，一一洗凈，晾干之后，散發(fā)出微幽的暗光。相較于瓷器，我更喜歡陶，溫厚質(zhì)樸的特質(zhì)，就好像日常的瑣碎在歲月中沉淀成的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