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
每次經(jīng)過天橋時,我?guī)缀鯖]發(fā)現(xiàn)橋上有行人。為什么叫白鰭豚天橋?后來有人告訴我,因為投資方是白鰭豚水泥廠。但我始終無法將這個鋼鐵巨物與白鰭豚那灰白柔韌的軀體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有一次,我登上天橋,我終于可以觸摸那斑駁的欄桿了。一種冰涼、凝滯、麻手的感覺,倒與想象中的白鰭豚的肌膚有相似之處。那微紅略暗的肉質(zhì)和骨頭,從銹蝕的漆皮下艱澀地、緩慢地裸露出來。它的暗傷似乎被我觸痛了,于是,那銀白的軀體便在巨大的鋼鐵中扭動與掙扎。那一刻,一種難以覺察的顫抖從大地深處閃電般流遍橋身,以及我的手、脊椎、腎、鼻尖。
記得沒有天橋時,這兒一度是事故頻發(fā)路段。比如隔壁戲校一個女教師上街買菜,就是在這兒被車撞死的。聽說她是回族,下葬時不用棺材,周身裹著白布,然后被置入洞穴。這個細(xì)節(jié)一直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次我騎著車,在這兒被夾在兩股車流中間進(jìn)退維谷,無法動彈,類似一只白鰭豚陷入滾鉤之中。事實上,這么多年來,肯定有許多生靈生存在一個與人類完全隔絕的世界,可是誰能知曉它們的死活和絕望?
但我經(jīng)常從天橋下經(jīng)過。一道巨大而沉暗的灰鰭閃現(xiàn)在上方或者前方。我就活在它的上和下、此和彼之間。我已混沌地活了大半輩子了。有人笑我很書生氣,在渾水里也摸不到魚。他說得對。我非但摸不到魚,而且也摸不到蝦子。當(dāng)然,站在橋上是安全的,滾滾車流在下面平靜地淌過??晌覟槭裁催€是隱隱感到不安?那種陰鷙之氣究竟源于何處?事實上我不可能聞到滾鉤的氣味。橋上的我成了一個虛無的觀望者:當(dāng)目光穿過落葉紛飛之下繁華的、喧鬧的冬日表象,我看到了一種正在擴(kuò)散的濕漉漉的迷暗,仿佛龐德在地鐵口所看見的那樣。
有一年,我到陳獨秀的墓地去。在接近集賢關(guān)的路途中,滾滾煙塵制造了一起又一起事件,那日頭成了類似紅心鴨蛋那樣的玩意兒。這時,我注意到在高矗的煙囪口,那鉛灰色且略帶硫紅的白鰭豚出現(xiàn)了。它滾翻著,甩擊著,仿佛從滾鉤和電拖網(wǎng)中逃逸而出。我承認(rèn)這幻象與語詞的魔力有關(guān),但我還是被它張開的另一個巨大軀體所震撼。在它下面是某水泥廠的廠區(qū),龐大、凌亂、混蒙,像一個患矽肺的、頭戴面罩的農(nóng)民工。在這里,你也許能窺見城市神話在當(dāng)代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小作坊。誰來阻止這種勇往直前的奇怪悖論?它的副產(chǎn)品是將一個時代的死亡幻象不斷制造出來,然后鞭打著我可憐的想象力。當(dāng)然,“唯物主義”在最近兩個時代都取得了勝利:它先讓天下人驅(qū)除物質(zhì),繼而讓天下物質(zhì)驅(qū)除人。在陳墓旁的植被叢茂的枝葉上,我清楚地看見它的細(xì)小骨殖和尖銳嘶叫積了厚厚的一層,像時間的塵埃以及不為人知的歷史隱秘。
回到家中,老婆正在廚房剖魚。她手中的菜刀白晃晃得。倒剮,切進(jìn),轉(zhuǎn)動,魚鱗和血污翻了一盆。魚鰾一瞬間冒出來了,慘白,堅硬,不堪一擊,充滿虛無主義的氣體,它最后時刻的尖銳敵意由此顯現(xiàn)出來。老婆知道我喜歡吃魚。我的理由很簡單:豬肉里有太多的激素,我不想再發(fā)育了。然而最近我在報紙上看到,魚也吃飼料,鴨吃的飼料甚至有蘇丹紅。
……魚在她手中突然一甩尾,盆中的渾水立刻怒響,血鱗四濺,連魚子也迸出來了。它最后的掙扎讓老婆吃驚。這種抵抗仿佛是從死亡深處折回的光。她遲疑了片刻,用袖口揩了一下臉?,F(xiàn)在它徹底放棄了抵抗,靜靜地躺在砧板上等待刀鋒。老婆說,手指劃了個口子,你來剁吧。
我接過刀把,表情卻像一個懦夫。記得這把刀是我在白鰭豚天橋附近的超市買的:在眾多懸掛著的锃亮刀具之間,售貨小姐向我介紹說,“白鰭豚”是品牌產(chǎn)品。我無言以對。我知道這就是生活。叫它生存也對。這如同“河淹沒了汽車公墓,閃爍/在那些面具后面。/我抓緊橋欄桿。/橋:一只飛越死亡的巨大鐵鳥”。哦,特蘭斯特勒默,你們北歐的那座橋,跟我的還真不一樣哩。
此刻,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將如此暗弱的事物打造成如此亮利的嗜血之物?它收攏著廚房內(nèi)黯淡的光線,震撼著砧板,以及“巨大的鐵橋”,但痛飲的卻是它自己的血。在刀刃停止之處,來自它內(nèi)部的絕望將我刺得不知所措。
在虛暗的砧板上,兩種血最終流在了一起。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