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泥土世界
雪消冰泮之后,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各家的后門都紛紛地打開了。這時,入眼的首先是一方方黝黑的耕地。范圍不大,卻是油光嶄亮,平展展的,放上去滿邊滿沿的一盆水也不會灑出來。只是并不連片,它們像豆腐塊一樣,被一條條長滿樹木的地隔子和小壕溝分割開來,標示著各家各戶土地的疆界。
布谷鳥叫的時候,一家家父子兄弟便趕著牛,拉上犁,背起谷種,拎著糞筐,下地了。前面撒糞的和后面覆土的,將就人,笨工、孬手都能湊合著干;扶犁的、點種的卻必須有技術,必須是莊稼院的好把式,“二五眼”、“吃閑飯”的一律不行。有句俗話:“人糊弄地一時,地糊弄人一年?!?/p>
種地的活,起早貪晚,人和牲口整天地較勁、摔跤,向來都是很累很累的。若是家里養(yǎng)不起大牲畜,就只能靠人力去拉犁、坌地,弓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撐,一春天下來,肩膀上要磨掉幾層皮。晚上回家,累得攤成一堆泥,骨架子都散了,甚至爬上二尺高的炕都很勉強。
小苗鉆出了地面,大地一片新綠,莊戶人“見苗三分喜”,可是,很快就又陷入到不安與焦慮之中?!霸缈礀|南,晚看西北”,見不到絲毫的落雨跡象,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依然是萬里無云,整個春天始終沒落過一滴雨。地干得冒煙兒了,苗黃得禿尖兒了,莊戶人最怕的“掐脖兒旱”,終于降臨在大地上。于是,村后的那眼報廢多年的老土井,又被裝上了轆轆把,“嘎吱吱,嘎吱吱”,轆轆把整天整夜地搖個不停,最后,老土井也底朝天了,莊稼苗照樣在那里打蔫兒。
第二天大清早,鄉(xiāng)親們吆喝著要求雨了,家家都給灶王爺、財神爺、胡仙、黃仙、貍仙燒了長香,叩了響頭。然后,大人、孩子一起戴上了柳條圈,端著黑瓦盆,赤著雙腳,涌向街頭,“求雨啦,龍王爺開恩哪—”的哀哀叫喊,響成了一片。鬧騰了半天,抬頭看看云空,依舊沒有半點兒雨意。人們盼雨,從三月三“苦麻菜鉆天”,盼到四月十八“娘娘廟會”,盼到五月十三“關老爺單刀赴會”,又盼到七月七“牛郎會織女”,盼雨盼得心肝碎,盼雨盼得眼睛藍。睡至夜半,干黃的樹葉“刷、刷、刷”落到地上,飄到窗前,人們誤以為雨點終于灑地了,不禁驚喜得歡叫起來,披上衣裳出外一看,方知是“貓叼豬尿泡—空喜歡一場”。
這一年關外大旱,赤地千里,有些人家逃荒下了江北。市上的糧價,十天里翻了三番。人們餓得沒法子,就煮紅薯秧、豌豆棵、玉米骨吃,直到采光了黃芨菜,扒光了榆樹皮,又去挖觀音土。大人、孩子全身浮腫,面色蠟黃,走起路來一搖三晃,兩條腿浮腫得一按一個坑。整個冬天,村里幾乎每天都有送葬的,棺材白花花地散放在地里,成了舊時代一道慘厲的風景。
童年時節(jié),村子留給我的鮮明印象,就是那里是個泥土世界。路是土路,墻是土墻,屋是土屋,風沙起處,灰土滿天。形容長相叫做“土頭土腦的”,人們穿的、蓋的是土布,過的是“土里刨食”的日子;歲數(shù)大了叫“土埋半截子”,伸腿瞪眼咽氣了,叫“入土為安”。那時候,住磚瓦房的全屯不過三四戶,絕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住土房,壘土墻,土里生,土里長,風天吃土,雨天踏泥。
一年四季,街道總是灰土土的,顯得十分冷清。冬天,上凍后的路面高低不平,那種木轱轆車一過來,就“格格楞楞”地響個不停。半夜里,這種響聲伴和著趕車人哼哼的小曲,一同跌進土屋人的睡夢里。春天里倒是有點美的意味,道上經(jīng)常鋪著一層輕雪般的柳絮楊花,大車軋過去,現(xiàn)出兩道細細的轍痕,可是,不到一袋煙工夫,一陣漫眼的黃沙又把新飄落的飛絮掩蓋了。
雨季一到,整條街便成了一道過水的溝渠。常常是兩個人一前一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噗的一聲,前一個鬧了個仰巴叉,爬起來,帶著滿身滿臉的泥水;后一個人見到這副模樣,剛咧開大嘴笑著,一不留神,自己也鬧了個前撲兒,掙扎著站起來,比前一個還要狼狽。好在,這里是沙土地,身上的泥土并不那么“多情”,太陽出來一曬,用手撲打幾下,就掉得一干二凈了。
陰雨連綿的季節(jié),免不了有些土屋土墻倒坍下來。倒坍了也沒有什么要緊,重新壘起來就是了。地廣人稀的荒村僻野,要別的沒有,泥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重新壘起來的院墻上,用不了多久,就會胡亂地生出一些細草棵來,稀稀拉拉,毛毛茸茸,像街西頭李保長禿頂上的毛發(fā)。
土屋之外,一般人家還要套上個土的院墻,并就著臨街的院墻蓋上個土的豬圈,朝外留出個方方的或圓圓的洞口。春天種地之前,糞從那里扔出;平常不用它,便用柴草堵起來,周圍還要畫上個大白圈兒,用意在于防備野狼從這里鉆進去。那時候,野地里的狼是很多的,白天躲著人,一到夜深人靜時節(jié),就悄悄地溜進村里來覓食。暗夜里,狼的眼睛猶如鬼火,閃著綠幽幽的光芒,嗥叫起來怪嚇人的。但是,據(jù)說,野狼生性多疑,所以從來也不敢鉆白圈兒。
東院“羅鍋王”家的院墻外面,有一口古舊的水井。四面圍著木板的護欄,伏下身去看,井壁是用方木砌起來的,上面掛滿了青苔,一泓碧水清冷幽深,偶爾有一兩個青蛙伸腿游動著,平靜的水面便蕩起了漣漪。水是甘甜適口的。暑天炎日,常見有的小伙子穿著短褲,提上一桶“井底涼”來,“咕嘟嘟”,喝下去一小半,再把剩下的多半桶水,從頭上澆下去,任憑氣溫再高,炎陽播火,也會“得得得”地敲打起牙門骨來。
井旁原有一棵大柳樹,人們嫌它春天往井里飛絮毛,秋天往井里飄黃葉,硬是鋸掉了。聽老輩人講,井邊還曾立過一塊孝婦碑,記載著同治年間一個孝順的媳婦,為了給年邁的公婆做飯,“三九”天來挑水,冰凍雪滑,一頭栽進井里。此后,井邊就安設了護欄。
我還看見過,鄰院的四嫂子和四哥吵架,披頭散發(fā)地跑出來,坐在井口旁,一手把著護欄,一面號啕大哭,聲聲地喊著:“再也不想活了”。我急出了一身汗,忙著去喊四哥:
“快、快、快去搭救!晚了,命就沒啦!”
四哥卻慢條斯理地磕著煙袋,說:
“沒事,沒事。她若真是狠心跳井,就不會大哭大叫了?!?/p>
事后,我把這番話講給四嫂聽,四嫂臉一紅,“呸”地吐了一口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這個喪天良的,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他!”
我的整個童年,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