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

《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先有志而后有詩。詩者，志之所發(fā)也。然有志亦可發(fā)為文。詩之異于文者，以其可歌也。所謂“歌永言”，即詩與文不同之處?！坝馈闭?，延長其音也。延長其音，而有高下洪纖之別，遂生宮、商、角、徵、羽之名。“律”者，所以定聲音也。既須永言，又須依永，于是不得不有韻。詩之有韻，即由“歌永言”來。

《虞書》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二歌，可見堯、舜時(shí)已有詩?！渡袝髠鳌酚小肚湓浦琛?，漢初人語，未必可信。《樂記》云：“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今所傳《南風(fēng)歌》，出王肅《家語》，他無所見，亦不可信。唐虞之詩，要以二《典》所載為可信耳。鄭康成《詩譜序》云：“有夏承之，篇章泯棄，靡有孑遺。”而今《尚書》載《五子之歌》，可知其為晉人偽造也?！对娮V序》又云：“降及商王，不風(fēng)不雅。”此謂商但有《頌》，《風(fēng)》《雅》不可見矣?！吨芏Y·太師》：“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辟x、比、興與風(fēng)、雅、頌并列，則為詩體無疑。今《毛傳》言“興”者甚多，恐非賦比、興之“興”耳。賦體后世盛行，《毛傳》以“升高能賦”為九能之一，謂之德音。周末屈原、荀卿俱有賦。賦既在風(fēng)、雅、頌之外，比、興當(dāng)亦若是。惟孔子刪詩，存風(fēng)、雅、頌而去賦、比、興?！多嵵尽反饛堃輪枺骸百x、比、興，吳札觀詩已不歌。”蓋不歌而誦謂之賦，賦不可歌，與風(fēng)、雅、頌異，故季札不得聞也。賦、比、興之外，又有“九德之歌”?！蹲髠鳌穮s缺曰：“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謂之九歌。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觳，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焙现疄槭宸N，今《詩》僅存風(fēng)、雅、頌三種。

《詩大序》：“風(fēng)，諷也?！薄把?，正也?！薄绊炚?，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憋L(fēng)，有諷諭之義。雅之訓(xùn)正，讀若《爾雅》之“雅”。然風(fēng)雅頌之“雅”，恐本不訓(xùn)“正”?！墩f文》：“疋，古文以為《詩·大雅》字。”一曰，疋，記也。“疋”即今“疏”字。然則詩之稱“疋”，紀(jì)事之謂，亦猶后世稱杜工部詩曰“詩史”。故《大雅》《小雅》無非紀(jì)事之詩，或謂“雅”即“雅烏”。孔子曰：“烏，盱呼也?！崩钏埂吨G逐客書》：“擊翁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睏類痢秷?bào)孫會(huì)宗書》“家本秦也，能為秦聲”，“仰無撫缶，而呼嗚嗚?！鼻乇局艿?，故大、小雅皆以“雅”名。此亦可備一說。余意《說文》訓(xùn)“疋”為“記”，乃“雅”之正義，以其性質(zhì)言也；“雅烏”可為雅之別一義，以其聲調(diào)言也。至“正”之一訓(xùn)，乃后起之義。蓋以雅為正調(diào)，故釋之曰正耳。

《詩》以四言為主，取其可歌。然亦有二言、三言以至九言者，惟不多見耳。今按，“肇禋”，二言也；“洞酌彼行潦挹彼注茲”，九言也。一言太短，不可以歌，故《三百篇》無一言之詩。然梁鴻《五噫之歌》曰：“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則一言未始不可成句?；蛘摺叭倨敝信既粺o一言之句耳，非一言之句必不可歌也。

《詩經(jīng)》而后，四言漸少。漢世五言盛行，唐則七言為多。八言、九言，偶一為之，三言惟漢《郊祀歌》用之。六言亦不多見?！稘h書》所錄漢之四言之作，有韋孟《諫詩》一首，《在鄒詩》一首，韋玄成《自責(zé)詩》一首、《戒子孫詩》一首。西漢之作，傳于世者，盡于此矣。魏武帝作短歌，猶用四言，雖格調(diào)有異《詩經(jīng)》，然猶有霸氣。至《文選》所錄魏、晉間四言之作，語多迂腐。自是之后，四言衰歇，五言盛行。李白謂“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尤其靡也”，然所作《雪讒詩》譏刺楊妃，有乖敦厚之義，或故為大言以欺人耳。又雜言一體，《詩經(jīng)》所有，漢樂府往往用之，唐人歌行亦用之。夫抒寫性情，貴在自由，不宜過于拘束，如必句句字?jǐn)?shù)相同，或不能發(fā)揮盡致。故雜言之作，未為不可。今人創(chuàng)新體詩，以雜言為主，可也，但無韻終不成詩耳。

太史公謂古詩三千余篇，蓋合六詩、九德之歌言之?？鬃觿h《詩》，僅取三百余篇，蓋以古詩過多，不能全讀，故刪之爾，或必其余皆不足觀也?；蛑^孔子刪《詩》與昭明之作《文選》有異，余意不然?！段倪x》為總集，《詩經(jīng)》亦總集，性質(zhì)正復(fù)相似。所謂“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者，決非未正以前，《雅》入《頌》《頌》入《雅》也?！堆拧分饔浭?，篇幅舒長；《頌》主贊美，章節(jié)簡短。但觀形式，已易辨別。且其聲調(diào)又不同，何至相亂，或次序顛倒，孔子更定之耳。

《風(fēng)》《雅》有正、變?！俄灐窡o正、變。因《風(fēng)》《雅》有美有刺，《頌》則有美無刺也。《魯語》閔馬父之言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今《商頌》僅存五篇。其余七篇，或孔子時(shí)而已佚矣。據(jù)今《商頌》，有商初所作，亦有武丁時(shí)所作，而《周頌》皆成王時(shí)詩，后則無有?！睹献印吩唬骸坝蓽劣谖涠?，賢圣之君六七作?！惫薯灺曃聪?，周則成王以后無賢圣也。或以《魯頌》為僭天子之禮。若然，孔子當(dāng)屏而不錄?？鬃愉浿?，將何以說？案《周官·籥章》，吹豳詩以逆暑迎寒，吹豳雅以樂田峻，吹豳頌以息老物。同為《七月》之詩，而風(fēng)、雅、頌異名者，歌詩之時(shí)，其聲調(diào)三變爾?！夺亠L(fēng)》非天子之詩，而可稱“頌”，則《魯頌》稱“頌”孔子錄之，無可怪也。今觀《泮水》《宮》之屬，體制近雅而不近頌，若以雅為稱，則無可譏矣。

《史記·孔子世家》稱“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然則今之《詩經(jīng)》在孔子時(shí)無一不可歌也?！稘h書?禮樂志》云：“河間獻(xiàn)王獻(xiàn)雅樂，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笔瞧錁纷V尚在。后則可歌者，惟《鹿鳴》《伐檀》等十二篇耳。近人以《鹿鳴》《伐檀》等譜一字一聲，無抑揚(yáng)高下之音，疑為唐人所作。然一字一聲，不但《詩經(jīng)》為然，宋詞亦然，姜夔、張炎之譜可證也。一字之譜多聲，始于元曲。古人未必如是。孔子曰：“放鄭聲?！庇衷唬骸皭亨嵚曋畞y雅樂?！睗h儒解“鄭聲”，以為煩手躑躅之聲。張仲景《傷寒論》云：“實(shí)則譫語，虛則鄭聲?！薄班嵚暋闭撸卣Z也，可見漢人皆讀“鄭”為“鄭重”之鄭，“鄭”聲，即一字而譜多聲之謂。唐人所重十二詩之譜，一字一聲，正是雅樂，無可致疑。

《詩》以口誦，至秦未焚。漢興有齊、魯、毛、韓四家。齊、魯、韓三家無“笙詩”，為三百五篇。毛有“笙詩”，為三百十一篇。笙詩有其義而亡其辭，則四家篇數(shù)本相同也。所不同者，《小雅》“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數(shù)句，三家所無，而毛獨(dú)有，此其最著者也。其余文字雖有異同，不如《尚書》今古文之甚。以《詩》為口誦，故無形近之訛耳。

《魯詩》出自浮邱伯，申公傳之，魯人所傳，故曰《魯詩》?！洱R詩》傳自轅固生，齊人所傳，故曰《齊詩》?！俄n詩》傳自韓嬰，據(jù)姓為稱，故曰《韓詩》。齊、韓二家，當(dāng)漢景帝時(shí)，在《魯詩》之后?！睹姟氛?，毛公所傳，故曰《毛詩》。相傳毛公之學(xué)出自子夏。三國時(shí)吳徐整謂，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xùn)傳》于家，授趙小人毛公，小毛公為河間獻(xiàn)王博士。而陸璣則謂，子夏傳曾申，申傳魏人李克，李克傳魯人孟仲子，孟仲子傳根牟子，根牟子傳趙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由徐整之說，則子夏五傳而至大毛公。由陸璣之說，則子夏七傳而至大毛公。所以參差者，二家之言，互有詳略耳。

《毛詩·絲衣序》引高子曰：“靈星之尸也?！薄毒S天之命》傳引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無極，而美周之禮也。”《宮》傳引孟仲子曰：“是禖宮也。”高子、孟仲子，并見《孟子》七篇中?；蛞筛咦蛹锤咝凶?，高行子為子夏弟子，不當(dāng)與孟子同時(shí)。然趙岐注云，高子年長，或“高叟”即高行子矣。趙注又云，孟仲子，孟子之從昆弟，學(xué)于孟子者也。然則孟子長于《詩》《書》，故高子、孟仲子之說皆為毛公所引。

《漢書藝文志》謂：“齊、魯、韓三家，咸非《詩》之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又云：“毛公之學(xué)，自謂子夏所傳。”據(jù)此，知向、歆父子不信三家《詩》說。歆讓太常博士，欲以《毛詩》立學(xué)官，而《七略》不稱《毛詩》之優(yōu)。今觀四家之異同，其優(yōu)劣可得而言。太史公言《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fēng)》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其言與《詩大序》“《關(guān)雎》，風(fēng)之始也”語同。《詩大序》但舉《雅》《頌》之名，而不言《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但云“是謂四始，詩之至也”者，蓋由“《關(guān)雎》《風(fēng)》之始也”一語，可以類推其余耳。鄭康成云：“始者，王道興衰之所由?！庇嘀^毛意同史公，史公所引，多本《魯詩》?！睹姟穫髦淋髯樱遏斣姟芬鄠髯攒髯?，此其所以符合也。

《齊詩》與魯、毛全異。蕭望之、翼奉、匡衡同事后蒼，治《齊詩》。翼奉有“五際”“六情”之語，不及“四始”?！对娋暦簹v樞》稱四始有水、木、火、金之語，謂《大明》水始，《四牡》木始，《嘉魚》火始，《鴻雁》金始，其言甚不可解?？謻|漢人所造，非《齊詩》本義?？锖馍蠒Q孔子論《詩》以《關(guān)雎》為始，此言與《毛傳》相同，并無水、木、火、金之語?？芍斗簹v樞》為后人臆說也。衡奏議平正，奉則有怪誕之語，雖與衡同師，而別有發(fā)明矣。如以水、木、火、金說“四始”，則《齊詩》竟是神話。四始為《詩》之大義，而《齊詩》之說如此，以此知齊之不逮毛、魯遠(yuǎn)也。然匡衡說《詩》，亦有勝于魯、韓者?！遏斣姟氛f，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guān)雎》作。《齊詩》亦謂周康王后佩玉晏鳴，《關(guān)雎》嘆之?？锖馍蠒酥^《周南》《召南》，被賢圣之化深，故篤于行，而廉于色，此非以《關(guān)雎》為刺詩矣。蓋《齊詩》由轅固數(shù)傳而至后蒼。蒼本傳《禮》。《鄉(xiāng)飲酒禮》，合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堆喽Y》，歌鄉(xiāng)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秲x禮》周公所定，已有《周南·關(guān)雎》，知《關(guān)雎》非康王時(shí)畢公所作?？锖鈳熓潞笊n，故其說《詩》長于魯、韓也。

齊、魯、韓三家《詩》序不傳，而《毛序》全存。如《左傳》隱三年：“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遍h二年：“鄭人惡高克，使帥師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師潰而歸，高克奔陳，鄭人為之賦《清人》?！蔽牧辏骸扒夭魏米?，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泵蛩?，皆與《左傳》符合，此毛之優(yōu)于三家者也。又三家《詩》，皆有怪誕之語，毛則無有。即如“履帝武敏歆”，《爾雅》已有“敏，拇也”之訓(xùn)，而三家說皆謂姜嫄出野見巨人跡，踐之身動(dòng)如孕，而生后稷?！睹珎鳌穭t以“疾”訓(xùn)“敏”，以“帝”為高辛氏之帝，從于帝而見于天，將事齊敏，不信感生之說。又如“赫赫姜螈，其德不回，上帝是依”，若用感生之說，必謂上帝憑依姜嫄之身，降之精氣，而《毛傳》則謂上帝依其子孫。又如“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毛傳》之前，《墨子·明鬼》已引此詩，謂若鬼神無有，則文王既死，豈能在帝之左右哉!而《毛傳》則謂文王在民上，文王升接天，下接人，一掃向來神怪之說。蓋自荀子作《天論》，謂圣人不求知天，神話于是摧破?！睹姟窞檐髑渌鶄?，即此可征。

《大序》相傳子夏所作，《小序》毛公所作。鄭康成之意，謂《小序》發(fā)端句子夏作，其下則后人所益，或毛公作也。今按，《序》引高子曰“靈星之尸也”，此語自當(dāng)出子夏之后矣?！缎l(wèi)宏傳》有“作詩序”語，故《釋文》或云《小序》是東海衛(wèi)敬仲所作。然衛(wèi)宏先康成僅百年，如《小序》果為宏作，康成不容不知。由今思之，殆宏別為《毛詩序》，不與此同，而不傳于后?；蚝曜巍对娦颉酚诿科?，亦通謂之作耳。漢人專說《毛詩》者，今存《鄭箋》一種。馬融《毛詩傳》散佚已久，今可見者，惟《生民》篇《正義》所引言帝嚳事為最詳耳。

朱晦庵誤解“鄭聲淫”一語，以為“鄭風(fēng)”皆淫，于是刺忽之詩，皆釋為淫奔之作。陳止齋笑晦庵以“彤管”為行淫之具，“城闕”為偷期之所，今《集傳》《靜女》中無此語，蓋晦庵自覺其非而刪之矣。凡《小序》言刺者，晦庵一概目為淫人自道之詞。自來淫人自道之詞未嘗無有，如六朝歌謠之類，恐未可以例《國風(fēng)》。若《鄭風(fēng)》而為淫人自道之詞，顯背“無邪”之旨，孔子何以取之？昔昭明編輯《文選》，于六朝狎邪之詩，擯而不錄?！陡咛啤贰渡衽贰堵迳瘛分畬?，別有托意，故錄之。昭明作《陶淵明集序》，謂《閑情》一賦，白璧微瑕。昭明尚然，何況孔子？晦庵之言，亦無知而妄作爾。

自晦庵作《集傳》，說《詩》之風(fēng)大變。清陳啟源作《毛詩稽古編》，反駁晦庵，其功不可沒。后之治《毛詩》者，桐城馬瑞辰作《毛詩傳箋通釋》，涇縣胡承珙作《毛詩后箋》，長洲陳奐作《詩毛氏傳疏》。馬氏并重《傳》《箋》，胡氏從《傳》而不甚從《箋》，陳氏則全依《毛傳》。治三家詩者，王應(yīng)麟后，清有陳壽祺、喬樅父子。喬樅好為牽附，謂《儀禮》引《詩》說，皆《齊詩》說。又謂《爾雅》為《魯詩》之學(xué)，恐皆未然。要之陳氏父子，雖識見未足，然網(wǎng)羅放失之功，亦不可沒。其后，魏源作《詩古微》，全主三家。三家無序，其說流傳又少，合之不過三十篇，謂之“古微”，其實(shí)逞臆之談耳。

今治《詩經(jīng)》，不得不依《毛傳》，以其序之完全無缺也?！对姟啡魺o序，則作詩之本意已不明，更無可說。三家《詩》序存者無幾，無從求其大義矣。戴東原作《毛鄭詩考證》，東原長于訓(xùn)詁之學(xué)，而信服晦庵，故考證未能全備。東原之外，治詩者皆宗《毛傳》，陳氏父子，不過網(wǎng)羅放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