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看被看”模式的另一種類型里,處于“被看”地位的,是那些“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中國的改革的“前驅(qū)”,魯迅說,他的任務就是為他們“吶喊幾聲”,〔17〕自然也在緊張地關注著他們的命運。
《狂人日記》一開頭就提出了這樣的問題:“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還有那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
這“白而且硬”的眼睛是無所不在的,“被看”的恐懼更是時時追隨著中國的有理想有追求的志在改革的戰(zhàn)士。
于是就有了《藥》里的夏瑜的故事。
早在《吶喊》剛出版時,茅盾就以“雁冰”的本名寫了篇《讀<吶喊>》,指出:“魯迅君常是創(chuàng)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sup>〔18〕——思想家的魯迅與文學家的魯迅永遠是統(tǒng)一的:在進行人性、國民性的追問的同時,他總要做“寫法”上的不同試驗。
如果說在《示眾》、《孔乙己》、《祝?!?、《阿Q正傳》與《狂人日記》里,“被看”的對象都處在小說的前臺中心位置,《藥》里“被看”的夏瑜卻隱藏在文字之外,看客占據(jù)了一切——這本身就有一種意味。
因此,讀《藥》就需要有“會看”的眼睛:能夠從已經(jīng)呈現(xiàn)的,看到未呈現(xiàn)的,卻又是作者真正屬意的東西,并且在自己的想象中完成一個完整的“夏瑜的故事”。
請注意這些文字,并且思考,想象,補充——
(場面一)華老栓刑場上“買藥”
(華老栓走在去古軒亭口的路上),“天氣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覺爽快,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
——注意“生命”這個概念,這是全篇的中心詞:要“給”誰以“生命”?以怎樣的“本領”給人以生命?這與華老栓正要做的事有什么關系?我們且?guī)е@些問題關注故事的發(fā)展。
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芟窬灭I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里徘徊……
——你是不是感到“恐懼”?這正是全篇所要傳達的一種氣氛與感覺
……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jīng)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趕;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
——這是我們在《示眾》這篇小說里早已熟悉了的,卻又是在老栓的眼睛里所看見的。于是,我們可以想象:在這一群“看客”的對面正站著一個人,就像《示眾》里那個白背心一樣,當眾人伸長了頸項“看”他時,他也在“看”眾人。(這是老栓所看不見的)再想象一下:他將以怎樣的眼光,懷著怎樣的心情去“看”?
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在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黑色中出現(xiàn)的鮮紅宣告一個觸目驚心的事實:一個生命被殺害了!請設想:在生命結束的瞬間,那個人會想到什么?
一個同樣觸目驚心的問題:這剛結束的生命(“那紅的還在一點一點的往下滴”)怎么立刻變成了交易的“貨”?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并不答應;他的精神,現(xiàn)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xiàn)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
——中心詞“生命”再度出現(xiàn):讀者很明白,這就是那剛被殺害的生命,現(xiàn)在卻被老栓當作是“新的生命”,要“移植”到自己家里,從中“收獲”許多的幸福。這顯然是殘酷的;但老栓卻渾然不覺:“別的事情”,例如死者與生者的悲哀,他“已置之度外”,只記著“十世單傳”的家族生命將借助這“人血饅頭”延續(xù)下去。
但真能產(chǎn)生這樣的奇跡么?
(場面二)華小栓“吃藥”
……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
——事實無情:這是一個正在走向死亡的生命。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里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欢喙し?,已經(jīng)全在肚里了,卻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進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讀者心里依然明白:這“黑東西”就是那個曾經(jīng)充滿生機,卻被殺害了的生命,從中“竄出”的“一道白氣”立即消“散”,給你留下的是怎樣一種感覺?而小栓卻仿佛“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這就是前面所說的生命的“移植”,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但結果“卻全忘記了味”,“只剩下一個空盤”:這“空”字又給你什么感覺?旁邊立著的父母其實比當事人小栓更為緊張:他們希圖借這“人血饅頭”往兒子身上“注進”他人的生命,而“取出”(也即前文所說的“收獲”)家庭的“幸?!保珒鹤拥摹耙魂嚳人浴眳s暗示著這將是徒勞的。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就是這樣三種生命形態(tài):生命的消散,生命的空洞與生命的愚昧,三者都令人恐懼。
(場面三)茶館議“藥”
茶館——魯迅多次發(fā)出感慨:“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后的談資,或者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19〕茶館、酒店正是飯后閑談、散布流言的最佳場所;于是,就有了《孔乙己》里的酒店與本篇中的茶館——這都是最適合表現(xiàn)魯迅的意思的“典型環(huán)境”。
有意思的是,這里的茶客和《示眾》里的“看客”一樣,都沒有名字:“花白胡子”、“駝背五少爺”,還有后面將出現(xiàn)的“二十多歲的人”之類:他們也是“看客”,是“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的成員?!槺阍僬f一點本篇的“命名”:本篇講的是兩家人的生命的故事:“吃藥”的姓“華”,被用來作“藥”的姓“夏”,合起來就是“華夏”,顯然有寓意:他所要講的是“中國人的生命的故事”。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說,“老栓小栓這類名字,顯然是北方人的,一點沒有江浙的色彩”(“駝背五少爺”與后面的“紅眼睛阿義”的綽號則似乎是紹興一帶所常用的),這或許表明,魯迅要寫的“是中國的而不是某一地方的,用到中國的無論哪一部分都可以通”。〔20〕
突然闖進的這個“滿臉橫肉的人”打破了茶館的沉悶,這是康大叔,也就是第一場中殺害那人的生命并將沾滿其鮮血的人血饅頭買給華老栓的劊子手。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華老栓,華大媽,以及“滿座的人”都是“笑嘻嘻的”,“恭恭敬敬的聽”。
“……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花白胡子“低聲下氣”的一問,問出了這“橫肉的人”的一陣大聲嚷嚷——
……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娜隣斦媸枪越莾?,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F(xiàn)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阿義)便給他兩個嘴巴!……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那被殺害的生命,終于從歷史的深處走了出來,活生生地站在我們面前。請展開你的想象,將這個“夏家的兒子”的生命故事完整地敘述出來:這年輕的生命怎樣在夏四奶奶的撫養(yǎng)下艱難“成長”;他怎樣獲得“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的信念,從而使自己的生命獲得了新的意義;他怎樣為自己的信念而奮斗,以實現(xiàn)自己的生命價值;他怎樣被自己的親人所出賣;在獄中,他怎樣為堅持自己的信念做最后的努力,面對麻木殘忍地毆打他的牢頭,他為什么連呼“可憐”?他胸中涌動著怎樣的情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又想到了什么?——這就與第一個場面連結起來。
和孔乙己被殘害的故事一樣,這位“夏家的兒子”的生命故事也是通過茶館里的議論敘述出來的;魯迅更關注的仍是“聽眾(看客)”的反應——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后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xiàn)出氣憤模樣。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北诮堑鸟劚澈鋈桓吲d起來。
花白胡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么可憐呢?”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p>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fā)了瘋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fā)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這“氣憤”,這“高興”,這目光“板滯”,以及最后的“恍然大悟”,也是一種生命形態(tài)的呈現(xiàn):麻木而殘忍。但這正是很多的中國人的生命常態(tài),包括“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它構成了一個“看客”圈。“夏家的兒子”的生命選擇一旦落入這樣的“圈”里,不但其理想價值在不理解、無反應中消解為無,而且還被視為“瘋子”被徹底排斥,甚至成為被任意傷害和殺害的“正當理由”。這正是《狂人日記》里的“狂人”的命運,現(xiàn)在落在“夏家的兒子”身上了。
作者忙里偷閑,兩處插入小栓的“咳嗽”。這其實并非閑筆,正是提醒讀者不要忘記,小栓(特別是他身后的父母)還指望用“夏家兒子”的生命換取自己的生命——這又是一個更麻木更愚昧也更殘酷的生命形態(tài)。
這一節(jié)的結尾,小栓“拼命咳嗽”的聲音,康大叔“包好……包好”的嚷嚷,與看客們“瘋了”的議論夾雜在一起,也會讓敏感的讀者感到恐怖與悲哀,不禁要問:究竟是誰瘋了?
(場面四)墳場相遇
“墳場”,這又是一個魯迅式的“典型環(huán)境”。一條人踩出來的路“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薄霸谖易约?,總仿佛覺得我們?nèi)巳酥g各有一道高墻,將各個分離,使大家的心無從相印”(魯迅);〔21〕現(xiàn)在,連死后的生命也被人為地隔開了。
兩個母親就在這樣的墳場相遇,華家的故事與夏家的故事以最后的“埋葬”相聯(lián)結。
人們自會注意到,相遇中夏家母親“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xiàn)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座墳前,放下了籃子”?!M管我們讀者早已明白,她的兒子是為了大眾而犧牲,這是一個崇高的生命;但在社會的眼里,他卻是一個被處死刑的有罪的犯人,如前文所述,看客們是將他視為“瘋了”的。在這樣的輿論壓力下,連母親也感到“羞愧”——而她原本是應該為自己的兒子而驕傲的!
這母親的不理解,特別令人震驚和恐怖。如果說從閱讀這篇小說的一開始,你就感受到了一種恐怖的氣氛;那么,讀到這里,你終于明白:真正令人恐怖的,不僅是一個有價值的生命的被殺害,更在于即使犧牲了生命,其價值也得不到社會的體認,只成為閑人們飯后的談資,甚至連自己的母親也不能理解,連自己流淌的鮮血也要被無知的民眾利用!
然而卻出現(xiàn)了紅白花圈?!@或許是絕望中的一點希望吧。但魯迅在《<吶喊>自序》里,卻坦誠地說明這是“平空添上”的,這是為了“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自己也“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22〕這或許就是許廣平所說的,盡管魯迅“自己所感覺的是黑暗居多,而對于青年,卻處處給與一種不退走,不悲觀,不絕望的誘導,自己也仍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向前的走去”吧。〔23〕
魯迅關注的重心顯然在母親對她兒子墳上出現(xiàn)的紅白花圈的反應:她驚異得幾乎發(fā)狂;(作為對比,另一個母親華大媽卻因自己的兒子和別的墳,只開著零星的青白小花,而突然感到“不足和空虛”——那是另一個生命的無價值的死亡)終于發(fā)出了“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么?”——這是隱藏在本篇背后的故事的最后一筆:我們到這時才知道他的名字:夏瑜,這顯然是從“秋瑾”那里點化而來;我們也終于明白,這里講的是一個先驅(qū)者的命運的故事。而按照他的母親的理解,這是一個死不瞑目的冤魂;由此而產(chǎn)生了一個母親的愿望:“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边@母親的理解和愿望,都十分的感人。
小說的結束,也是故事的結束,是驚心動魄的——
微風早經(jīng)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fā)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jīng)]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他們(兩個母親)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我說過,這是“最魯迅式”的文字。這里有著魯迅式的“沉默”和“陰冷”——魯迅自己說:“《藥》的收束,也分明的留著安特萊夫式的陰冷”,〔24〕又說:“安特列夫的小說,還要寫得怕人,我那《藥》的末一段,就有些他的影響,比王婆還鬼氣?!?sup>〔25〕更有著魯迅式的“絕望”——他是連母親最后一個善良的愿望:兒子的“顯靈”也要讓它落空的。貫穿全篇的恐懼氣氛由此而達到了頂端。前述墳場的花圈與這里的墳場的陰冷,正是魯迅內(nèi)心深處的“希望”與“絕望”的藝術的外化,二者互相交織、補充、對錯交流,又互相撞擊、消解,匯合成了魯迅式的心靈的大顫動,也讓我們每一個讀者悚然而思。
的確,“先驅(qū)者的命運”的思考幾乎貫穿了魯迅的一生。魯迅在很多文章里都談到了先驅(qū)者“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的悲劇。〔26〕這恐怕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普遍存在,魯迅一再地記起耶穌被以色列人殺害的悲劇,在《野草》里的《復仇(其二)》里,就寫到了耶穌被釘殺時心中充滿了對愚昧的以色列人的“悲憫”和“咒詛”,〔27〕與夏瑜連聲說“可憐”確有相通之處。魯迅還一次次地寫到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一再出現(xiàn)的先驅(qū)者“梟首陳尸”,只“博得民眾暫時的鑒賞”的場面,〔28〕他還引用南京的民謠:“叫人叫不著,自己頂石墳”,以為這是“包括了許多革命者的傳記和一部中國革命的歷史”。〔29〕先驅(qū)者(夏瑜們)與群眾的關系,本來是一個“啟蒙者與被啟蒙者,醫(yī)生與病人,犧牲者與受益者”的關系,但在中國的現(xiàn)實中,卻變成了“被看”與“看”的關系;應該說,這是魯迅充滿苦澀的一大發(fā)現(xiàn):一旦成為“被看”的對象,啟蒙者的一切崇高理想、真實奮斗全都成了“表演”,變得毫無意義,空洞、無聊又可笑。而且這樣的“被看看”的關系,還會演變?yōu)椤氨粴ⅰ钡年P系:《藥》所描寫的就是這樣一個啟蒙者(夏瑜)被啟蒙對象(華老栓一家)活活吃掉的慘烈的事實。而他的反思、質(zhì)疑則是雙向的:既批判華老栓們、看客們的愚昧、麻木與殘忍,又反省啟蒙者夏瑜們自身的弱點。而我們知道,魯迅也是一個啟蒙主義者,因此,無論他對夏瑜悲劇命運的發(fā)現(xiàn),還是他對啟蒙主義者的反省,最終都是指向自身的:他的憂憤的格外深廣,也正在于此。
以上我們通過《示眾》、《孔乙己》、《藥》等作品的細讀,對“看客”現(xiàn)象,“看被看”模式的兩種類型做了詳盡的分析,現(xiàn)在可以略做一點小結。魯迅的這些小說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即是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魯迅在他的雜文中有一系列的概括與發(fā)揮。他說,中國是一個“文字的游戲國”,〔30〕這里一個最致命的問題,就是在中國沒有真正的堅定的信仰,“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31〕對于所想與所說、所寫,都“并不真相信,只是說著玩玩,有趣有趣的”,〔32〕魯迅說“玩玩笑笑,尋開心”這幾個字“就是開開中國許多古怪現(xiàn)象的鎖的鑰匙”。〔33〕因此,在中國,沒有真正的“信”而“從”,只有“怕”與“利用”,最多的是“做戲的虛無黨”,所謂“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是寫盡了中國的特點的,這是一個“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34〕不但自己做戲,也把別人的言說與作為都看做做戲。也就是說,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大游戲場,大劇場”,一切真實的思想與話語一旦落入其中,就都變成了供看客鑒賞的“表演”。魯迅在他的小說中反復描寫的“看客”現(xiàn)象,就是一種全民族的“演戲”與“看戲”。這樣的全民表演,是一種極其可怕的消解力量:下層人民(祥林嫂、孔乙己們)真實的痛苦,有理想、有追求的改革者、精神界戰(zhàn)士(夏瑜們)真誠的努力與崇高的犧牲,都在“被看”的過程中,變成哈哈一笑。正是這全民的狂歡,“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于是“大小無數(shù)的人肉的筵宴”得以繼續(xù)排下去,〔35〕“人世卻也要完結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36〕這些“看客”們之中。
注釋
〔1〕參看姚丹:《西南聯(lián)大歷史情境中的文學活動》,135—140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2〕《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4卷,512頁。
〔3〕《徐懋庸作<打雜集>序》,《魯迅全集》6卷,290—291頁。
〔4〕《<故事新編>序言》,《魯迅全集》2卷,342頁。
〔5〕汪曾祺:《短篇小說的本質(zhì)》,《汪曾祺全集》3卷,29頁。
〔6〕《<故事新編>序言》,《魯迅全集》2卷,342頁。
〔7〕孫福熙:《我所見于<示眾>者》,原載1925年5月11日《京報副刊》。收《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1集,93頁,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年版。
〔8〕《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1卷,163頁。
〔9〕孫福熙:《我所見于<示眾>者》,載1925年5月11日《京報副刊》,收《魯迅研究學術著作資料匯編》第1卷,94頁,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年版。
〔10〕《<黯淡的煙藹里>譯者附記》,收《魯迅全集》10卷,185頁。
〔11〕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孔乙己>》,收《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83頁,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12〕《我之節(jié)烈觀》,《魯迅全集》1卷,124頁。
〔13〕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孔乙己>》,《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85頁,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14〕《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4卷,512頁。
〔15〕《淡淡的血痕中》,《魯迅全集》2卷,221頁。
〔16〕《記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3卷,376頁。
〔17〕《<吶喊>自序》,《魯迅全集》1卷,419頁。
〔18〕雁冰:《讀<吶喊>》,原載1923年10月8日《時事新報》副刊《學燈》,收《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1卷,36頁,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年版。
〔19〕《記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3卷,376頁。
〔20〕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藥>》,收《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79—80頁,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21〕《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作者自敘傳略》,《魯迅全集》7卷,81頁。
〔22〕《<吶喊>自序》,《魯迅全集》1卷,419—420頁。
〔23〕《致許廣平·兩地書·第一集·五》,《魯迅全集》11卷,23頁。
〔24〕《<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6卷,239頁。安特萊夫,魯迅又譯為安特列夫、安德列夫,俄國作家。
〔25〕《書信·351116·致蕭軍、蕭紅》,《魯迅全集》11卷。老王婆,系蕭紅小說《生死場》中的一個人物,有人認為她身上有股“鬼氣”。
〔26〕《致許廣平·兩地書·第一集·四》,《魯迅全集》11卷,20頁。
〔27〕《復仇(其二)》,《魯迅全集》2卷,114頁。
〔28〕參看《偶成》,《魯迅全集》4卷584頁;《鏟共大觀》,《魯迅全集》4卷,105—106頁。
〔29〕《太平歌訣》,《魯迅全集》4卷,103頁。
〔30〕《逃名》,《魯迅全集》6卷,396頁。
〔31〕《吃教》,《魯迅全集》5卷,310頁。
〔32〕《世故三味》,《魯迅全集》4卷,590—591頁。
〔33〕《“尋開心”》,《魯迅全集》6卷,272頁。
〔34〕《馬上支日記》,《魯迅全集》3卷,328頁、326頁。
〔35〕《燈下漫筆》,《魯迅全集》1卷,217頁。
〔36〕《幫閑法發(fā)隱》,《魯迅全集》5卷,273頁。
本講閱讀篇目
《示眾》(收《彷徨》)
《孔乙己》(收《吶喊》)
《藥》(收《吶喊》)
《狂人日記》(收《吶喊》)
《阿Q正傳》(收《吶喊》)
《祝?!?收《彷徨》)
《長明燈》(收《彷徨》)
《理水》(收《故事新編》)
《鑄劍》(收《故事新編》)
《采薇》(收《故事新編》)
《復仇》(收《野草》)
《復仇(其二)》(收《野草》)
《淡淡的血痕中》(收《野草》)
《娜拉走后怎樣》(收《墳》)
《記念劉和珍君》(收《華蓋集續(xù)編》)
《馬上支日記》(收《華蓋集續(xù)編》)
《太平歌訣》(收《三閑集》)
《鏟共大觀》(收《三閑集》)
《宣傳與做戲》(收《二心集》)
《世故三味》(收《南腔北調(diào)集》)
《偶成》(收《南腔北調(diào)集》)
《現(xiàn)代史》(收《偽自由書》)
《推》(收《準風月談》)
《“推”的余談》(收《準風月談》)
《踢》(收《準風月談》)
《爬和撞》(收《準風月談》)
《幫閑法發(fā)隱》(收《準風月談》)
《吃教》(收《準風月談》)
《“尋開心”》(收《且介亭雜文二集》)
《逃名》(收《且介亭雜文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