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去去的人
俗語,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都回家了,不但我回家,在北京搞裝修的芒種、在山西跑煤礦電器生意的清明、在江蘇常熟做服裝生意的立春都回家了……還有好多好多,年齡比我大或小的,認(rèn)識的或不認(rèn)識的,似乎都被過年濃濃的氛圍感召著回家了。回家的目的就是過年,但過完年都得出去。只是不同的是,他們?nèi)サ牡胤接锌赡苁潜本?、天津,也有可能是廣州、深圳,哪里容易賺錢,他們就奔哪里……只有我出去還只是一個地方——那地方有我的單位,我的家,我的多年不變而又確切的地址。
眼前老家的一條泥路依稀可辨,長滿各種各樣的野草,埋沒和荒涼了人們的來路和去路。路隨人走,鄉(xiāng)親們關(guān)心的顯然不再是這個。他們只感覺一陣風(fēng)在面前刮過,而這陣風(fēng)在外面轉(zhuǎn)悠了一年,終于折了回來,他們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和期待。有人就早早地站在村頭,細(xì)心地看著這條路上走回來的人,猜著那背著一大包行李與赤手空拳的人有什么不同;回家立馬推出摩托車的人與騎自行車的人,哪一個騎得更歡;誰返家時腰包里鼓鼓囊囊的,誰正躊躇不前地在村前或村后瞎轉(zhuǎn)悠,誰灰頭灰腦地一躲進(jìn)家里就不見出來……“棉花、稻子都虧了,指望著他賺錢,他卻一分錢也沒有。”這是敢于揭自己短的。更多的就不敢了。比如說:“我家那個芒種,在外面闖蕩了幾年,還是見人生分!”鄰居家的秋分娘見人便這樣數(shù)落著。鄉(xiāng)親們聽了,想想芒種真的從小就很靦腆,就再也不好駁秋分娘的面子了。
鄉(xiāng)親們把眼光都投向了我,好像說你在城里折騰了個家,城里到底有什么地方讓人如此著迷,讓他們的孩子、父親和母親癡迷到了愿意背井離鄉(xiāng)?但我說不出來。我雖然容易和他們親近,但不該問的事我從來不問;不該知道的事,我也從不打聽。這些回來的人,有的人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棉襖,就是不想讓人看出他貼著大棉襖的內(nèi)袋里裝的是什么;還有的行李箱本來就很結(jié)實(shí)而嚴(yán)密,但他偏偏又加上一把鎖,就是為了不讓別人知道他真正的行蹤和秘密……他們在外面都說是在為生計而奔波,也可能還順帶感受了五花八門的誘惑。男人忙的事情,女人不懂;女人忙的事情,男人也只能糊涂。即便夫妻倆一起外出,也可能不知道彼此忙的是什么,何況父母,何況村里的左鄰右舍、七大姑八大姨。一個村子,六七十戶人家,幾百號人,天天聚在一起,要想弄清楚每件事可真不容易,更何況現(xiàn)在大家散落在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反正我是弄不清楚,我也不想問。
但這巴掌大的村莊能藏住多少秘密?誰家豬圈里的豬由于饑餓而嗷嗷大叫,是因?yàn)闆]有了豬食,看來他家糧食是真的斷了;誰家的老母雞悠閑地踱出門外,幾只鴨子大搖大擺地從門里出來,就因?yàn)樗谴甯刹?。人家的秘密就隨著這些雞呀鴨呀豬的,一只只、一件件地從大門里進(jìn)出自如。天長日久,人家的秘密就所剩無幾。但偏偏他們喜歡把秘密寫在自家房子上,所以房子是最大的泄密者。村里,小寒家的土磚瓦房經(jīng)過一場場風(fēng)雨的侵蝕,搖搖欲墜,看來他真的無力建造一幢樓房。冬至叔由于勞累過度,長年臥床不起。無奈之下,他的兩個漂亮女兒大雪和小雪都學(xué)起了理發(fā),先是在小鎮(zhèn)上開起了理發(fā)店,然后在縣城里開起了美容院,再后來干脆就跑到外面的大都市——在哪一座城市,人們不清楚。但只見冬至叔歡天喜地地從床上爬了起來,隔三岔五地就跑到郵局取錢,不到一年,就蓋起了一幢樓房。村里人明白,那兩個女兒一定是賺了錢,至于賺的是什么錢,鄉(xiāng)親們都在背后嘀咕,有的說是傍了大款,有的說兩人干了那事……如今兩人一身妖嬈地回家過年,鄉(xiāng)親們見到她倆都夸她們有孝心、有出息,背后的嚼舌根便咽到各自的肚里……
還有,說兒子見人就生分的秋分娘,說要蓋一幢樓房,在村莊里吆喝了一年,就是不見樓房在村莊里出現(xiàn)。這回兒子回到家中沒幾天,她又滿村子放出話來,說兒子看準(zhǔn)了一件事,說“千好萬好在家好,千難萬難出門難”,再也不讓兒子在外打工,而是要在家里辦一個養(yǎng)豬場……但和他一起在北京搞裝修活的立秋,卻在背后偷偷對人說,他在外面搞裝修,總是騙西家的錢補(bǔ)東家的錢,房東們都在找他,說是要打斷他的腿,弄得他再也不敢出去……為這事,還真有人來向我打聽,但我不清楚。我是真的不清楚。
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大寒,原來在家悶頭悶?zāi)X的,走路時眼睛老盯著地上,別人總笑話他像是要尋找一件什么寶貝。如今他卻把頭昂得高高的,一臉揚(yáng)揚(yáng)得意的神情。過年買鞭炮,他家的炮仗放得最響。原來,他在北京瞅準(zhǔn)了一筆生意,賺了一大把的錢,不僅買了房,還買了一輛車。他就是開著這輛新車回家過年的……他正月與我一起出去時,他的嬸嬸大娘們把家里的新鮮瓜果裝了一車,從她們熱情的程度上看,她們都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作城里人了。他父親也樂滋滋的,好像田里從此缺少一棵像他那樣的莊稼,一陣風(fēng)刮走那棵莊稼正是他的夢想。誰也沒有勇氣說出自己城里的所居,大寒卻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人家我在城里的電話是010……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鄰居家的小滿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要我領(lǐng)她到我所在的城市找一份工作,說:“哪怕是給人家當(dāng)上幾年保姆……”緊隨著這一陣風(fēng),我差一點(diǎn)就領(lǐng)走了她。最終沒有領(lǐng)走她的原因,是她前腳走,她的父親后腳就跟上來了。她父親抽了一支煙,陰沉著臉,對我說:“你看芒種在外成了一個騙子,大雪和小雪雖然在外面賺了錢,卻被人說得一塌糊涂。只有大寒,但像大寒這樣的靠的也是運(yùn)氣??!我不想田荒了,地瘦了……”小滿的父親是一個一輩子也離不開土地的人。說是有新四軍那陣子,和他同穿開襠褲的同伴去參軍,他沒有去;說是他臺灣的大哥要他去臺灣,他也沒有去;說是人民公社時,有人要他去公社綜合場,他也沒有去……結(jié)果參加了新四軍的伙計當(dāng)了大官,在臺灣的大哥成了大富豪,去了公社綜合場的人做了領(lǐng)導(dǎo),但他仍然守在家里,總舍不得家里的一畝三分地……村莊里,也只有他家的田地里長的莊稼還有個莊稼樣。
但像他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過罷年,人們還是像一陣風(fēng)一樣要走。村口還是那條被荒草埋沒的小路,村莊還是一副舊時的模樣,但人都像風(fēng)一樣被刮走了。我知道在這一陣風(fēng)里,村莊的人,來來去去的都已經(jīng)無法停住腳步,他們已經(jīng)熟悉了城市的鋼筋水泥、高樓大廈、燈紅酒綠……或許,他們比我更知道城市里的“秧歌舞”是怎么演變而來的;比我更知道城里每一個人的舉手投足,與他們田間勞動的動作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比我更知道那些當(dāng)紅的歌唱家與村里早年出現(xiàn)的經(jīng)常號著嗓子的賣貨郎有什么兩樣——怎樣才能叫他們留戀故土,留守在自己的村莊呢?我只有不急不躁地看著,兩只手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一雙腳該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像一陣風(fēng)。
一陣風(fēng)對一陣風(fēng),我總不能說什么。
2009年1月2日,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