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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紐約之行

伊莎朵拉·鄧肯自傳 作者:(美)伊莎朵拉·鄧肯 著 和倩倩 譯


第四章 紐約之行

紐約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它比芝加哥要漂亮得多,而且更具藝術(shù)氣息。內(nèi)陸城市總是令我感到窒息,我為再一次來到海邊而激動。

我們落腳在第六大道旁一個邊道的旅社里,旅社里的這群人奇怪得很,他們跟那群波西米亞人一樣,似乎有一個共同點(diǎn):沒有錢付賬單,時刻有被掃地出門的危險。

那天早上,我來到戴利劇院的后臺入口處報到,再次見到了這個大人物。我想向他重新解釋我的理想,可是他看起來很忙,很煩。

“我們從巴黎請來了最偉大的啞劇明星簡·梅,”他說,“如果你能演啞劇,我可以給你個角色。”

在我眼里,啞劇從來稱不上是一門藝術(shù)。動作可以和語言無關(guān),它本身就是抒情的,是情感的表達(dá);而在啞劇里人們用手勢來代替語言,這既不屬于舞蹈藝術(shù),也算不得表演藝術(shù),而是介于兩者之間毫無生機(jī)的一種形式。然而,除了接受這個角色,我別無選擇。我把劇本帶回家練習(xí),但是整件事在我看來愚蠢得很,并且跟我的理想和抱負(fù)相去甚遠(yuǎn)。

啞劇明星簡·梅

第一次彩排就讓我大失所望。簡·梅身材嬌小,但脾氣非常暴躁,動不動就會爆發(fā)。那次我被告知我應(yīng)該指著她表示“你”,按著自己的心表示“愛”,然后猛拍自己的胸膛表示“我”,一切看起來可笑極了。彩排時我忘了按自己的心,我的表現(xiàn)令簡·梅十分厭惡,她跑到戴利先生那里,說我毫無天分,勝任不了這個角色。聽說這些后,我意識到這將意味著我們一家將困在可怕的旅館里,交不起房租,忍受無情的女房東的折磨;我想起了一個歌舞團(tuán)中的小女孩前幾天被扣押行李流落街頭,想起了可憐的母親在芝加哥所遭受的一切。想到這些,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我想我看起來一定很悲痛和可憐,因?yàn)榇骼壬龀隽烁H切的舉動。他輕拍我的肩,并對簡·梅說:

“你看她哭起來多有表現(xiàn)力啊,她會學(xué)會的?!?/p>

但是這種排演對我而言是一種折磨。他們要求我做的動作在我看來粗俗且呆板,而且跟他們的配樂毫無關(guān)聯(lián)。然而年輕人適應(yīng)性強(qiáng),最后我也能很好地融入這個角色了。

簡·梅在啞劇中扮演男主角皮羅特,其中有一幕是我向皮羅特示愛。在配樂的三個不同小節(jié)中,我應(yīng)該逐漸靠近并親吻“他”的臉頰。帶妝彩排的時候,由于我吻得太過用力以致在皮羅特潔白的臉頰上留下了紅色唇印,剎那間,皮羅特變回了簡·梅,她勃然大怒,一記耳光打在我臉上。這就是我走向劇院生活的“迷人”開端。

然而,隨著彩排的深入進(jìn)行,我不禁開始?xì)J佩這位非凡而表演生動的啞劇女演員了。如果不是被啞劇這種錯誤和乏味的形式所拘泥,她應(yīng)該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舞蹈家。但是啞劇這種形式太束縛人了,一直以來我都想與啞劇對話:

“如果你想說,為什么不說呢?為什么像在聾啞病院里一樣費(fèi)勁兒地做動作?”

首演之夜來臨了,我身著執(zhí)政內(nèi)閣時代式的藍(lán)色絲綢演出服,戴著金色假發(fā)和大草帽表演啞劇??杀?,我本來是想帶給世界一場藝術(shù)革命的,而今卻打扮成這樣,找不到自己。親愛的母親坐在第一排,她很是想不通。即使那時她也沒提出來回舊金山,但我看得出來她非常失望,因?yàn)槲覀冎T多的努力換來的竟是如此糟糕的結(jié)局。

那次啞劇排演期間,我們沒有錢了,被趕出了旅社,又在第十八街上租了兩間空房子。沒有錢坐車,我經(jīng)常是步行去位于第二十九街的奧古斯丁·戴利劇院。為了縮短路程,我常常跑土路,穿人行道,跨樹林。我有各種各樣的辦法應(yīng)對窘?jīng)r。沒有錢,我就不吃午飯,在午飯時間躲進(jìn)包廂里睡大覺以節(jié)省體力,下午再空著肚子排演。就這樣排演了6周,之后正式演出一周后,我才拿到報酬。

在紐約演出了3周之后,公司就到各地做每夜巡演。我一周有15美元的薪水,除了自己的開支,一半都寄回家給母親維持生計。每到一處,我不住賓館,而是拖著行李箱四處去找最便宜的旅館。我將自己每天的花銷控制在50美分以內(nèi),有時不得不拖著疲憊的身體步行數(shù)英里找便宜住所。有時候我找到的住所住著非常奇怪的鄰居。還記得有一次我住的那個房間連鑰匙都沒有,有幾個喝醉酒的男人一直想闖進(jìn)我的房間。我嚇壞了,趕忙把沉重的行李拖到門前橫放,用它擋住門。即使那樣我也不敢入睡,警醒著熬了一整夜。我想象不出還有什么生活比這種所謂的隨著劇團(tuán)“隨波逐流”更凄慘。

簡·梅精力充沛,她每天在背臺詞,對自己總也不滿意。

我隨身帶了幾本書,不時地閱讀。每天我都給伊凡·米拉斯基寫一封長信,我相信現(xiàn)實(shí)的境況遠(yuǎn)不止我向他描述的那樣悲慘。巡演兩個月之后,我們的劇團(tuán)回到了紐約,這次巡演并不成功,而是給戴利先生造成了經(jīng)濟(jì)損失,簡·梅又回到了巴黎。

我呢,我再次找到戴利先生,試圖用我的藝術(shù)打動他,但是他看起來像聾了一樣,對我的建議提不起一點(diǎn)興趣。

“我正在籌劃演出一場《仲夏夜之夢》,”他說,“如果你愿意,可以在仙女那一場跳舞。”

我的舞蹈理想是表達(dá)人類的情感,對仙女之類的根本沒有興趣。但我還是同意了,并且提議我要在泰坦尼亞和奧伯龍上臺前,伴著門德爾松的詼諧曲在森林那一場起舞。

《仲夏夜之夢》上演了,我身著一條整齊的白色束腰長裙,外面蒙一層金紗,背上插著兩個金光閃閃的翅膀。我強(qiáng)烈反對插翅膀的,在我看來那很可笑。我想告訴戴利先生不用那紙塑的玩意兒我也能把翅膀用舞蹈表現(xiàn)出來,可是他固執(zhí)得很。演出第一晚我在舞臺上獨(dú)舞,高興異常。

鄧肯演出《仲夏夜之夢》,在劇中扮演長著翅膀的仙女

在這里,我終于獨(dú)自站在這個偉大的舞臺上,在這么多的觀眾面前跳舞了,我確實(shí)跳了,跳得那么投入,觀眾報以自發(fā)的掌聲。

我獲得了所謂的成功,當(dāng)我插著翅膀下臺的時候,本以為會看到戴利先生高興地向我祝賀??墒墙Y(jié)果正好相反,他相當(dāng)生氣,“這里不是音樂廳!”他吼道。難道我該對觀眾的掌聲充耳不聞嗎?第二天晚上,當(dāng)我開始跳舞時,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就這樣,以后每次我都是在黑暗中為《仲夏夜之夢》跳舞,舞臺上除了白色的翅膀亂晃,觀眾再也看不到什么。

在紐約過了兩周之后,《仲夏夜之夢》也開始四處巡演,我再次開始乏味的旅程,開始尋找小旅館,只是我每周的薪水漲到了25美元。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

我過得很不開心。我的理想,我的抱負(fù),我的追求,看來全無出路。我在公司幾乎沒什么朋友,他們覺得我是個怪人。我在幕后常常帶著一本馬克·奧里利烏斯(注:西方哲學(xué)家)的書。我想利用斯多葛學(xué)派的哲理來緩解無時不在的痛苦。不管怎樣,這次巡演我還是交到了一個朋友——扮演泰坦尼亞皇后的年輕女孩莫德·溫特。她非常甜美,并且富有同情心。但是她有一個怪癖,就是以橘子為生,其他食物一概不吃。我想她算是不食人間煙火吧。多年之后,我得知她死于貧血。

奧古斯丁·戴利劇院里的明星是艾達(dá)·雷恩。盡管在下屬面前居高臨下,但她也不失為一個偉大的女演員。我在劇院里唯一的樂趣就是看她表演。她很少參與我所加入的巡演,但當(dāng)我回到紐約時,經(jīng)常看到她演羅莎琳德、碧兒翠絲和波西亞等人物。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演員之一,但是這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在日常生活中絲毫不在意周圍的人是否喜歡她。她非常驕傲和冷淡,跟我們打招呼看起來都很費(fèi)勁。有一天,舞臺旁貼出了這樣的告示:

美國偉大的女演員艾達(dá)·雷恩

公司通知各位,無須向雷恩小姐問好!

實(shí)際上,我在戴利劇院的兩年期間,從未有幸跟雷恩小姐說過話。很明顯,她認(rèn)為劇院里的二流演員根本不值得她注意。我還記得一天戴利劇團(tuán)里的一組人讓她久等了,她就用手劃過我們的頭頂大喊:“啊,老板,你怎么能讓我等這群小人物??!”(我就是這群小人物之一,我很不喜歡她這么說我們!)我不明白作為一個如此偉大的藝術(shù)家和迷人的女子,艾達(dá)·雷恩怎么能做出這種事來。我只能把原因歸結(jié)為:她都將近50歲的人了,長期以來在戴利劇團(tuán)里一直備受愛戴,可能她討厭戴利最近為劇團(tuán)挑選一些漂亮女孩,毫無理由地或者未經(jīng)雷恩小姐同意就突然讓她們做主角,并且一演就是兩三周或兩三個月。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我對艾達(dá)·雷恩滿懷欽佩,那時候如果能得到來自她的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親切鼓勵,對我的生活都會意味著太多太多。但是兩年期間她根本看都沒看我一眼。事實(shí)上,我還記得有一次在《暴風(fēng)雨》演出快要結(jié)束時,我在劇中米蘭達(dá)和費(fèi)迪南的婚禮上跳舞慶祝,整個我跳舞期間,她都明顯地把頭扭向一側(cè),我尷尬得很,差點(diǎn)兒就演不下去了。

身著演出服的艾達(dá)·雷恩

在《仲夏夜之夢》巡演期間,我們最后來到了芝加哥。我歡天喜地地去見我的未婚夫。又是夏天,每當(dāng)我不用排演的時候我都和他去樹林里悠閑地散步,我越來越懂得如何欣賞伊凡·米拉斯基的智慧。幾周之后,我離開芝加哥回到紐約,我們達(dá)成了協(xié)議:他隨我去紐約,我們隨后成婚。哥哥聽說這件事后,幸好打聽了一下,才知道他在倫敦已經(jīng)結(jié)婚。為此母親嚇壞了,堅持讓我和他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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