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彭磊
我們的時代
新褲子,新朋克
我們的故事很長,新褲子的故事很長。記憶慢慢散落了,成為無法撿拾的碎片,我也怕我自己把它們都遺忘了。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無聊貧窮又充滿希望的少年時代,一起創(chuàng)造了新褲子最好的一張專輯,并且一起面對這個無情的社會。但那是20歲之前的故事了,后來大家又怎么樣了?是不是還是那幾個讓人厭煩,口齒不清的呆頭呆腦的青年,他們還站在這里嗎?讓我們回憶一下這20年——無法忘懷的青春。
1992年,我和龐寬上了北京工藝美術(shù)學校。我們被搖滾樂深深吸引了,可能因為太自卑了,自己身上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東西。搖滾樂宣揚的就是反叛,沒文化,有姑娘,反正音樂很吵、很噪就對了。我們在寒假的時候聚到龐寬家里排練,當時最流行重金屬音樂,那我們也玩重金屬吧,但是當時只有一把木吉他,而且我們都不會彈。這個潮流要趕上,于是我們在木吉他上安了一塊壓電磁片,接在一臺錄音機上,再把錄音機的喇叭捅破,這樣就能出現(xiàn)失真吉他的聲音。就這樣,新褲子樂隊的故事開始了。
重金屬馬上過時了,我們通過收音機每周一收聽有待的《新音樂雜志》節(jié)目才知道,還有許多更時髦的音樂風格。我們發(fā)現(xiàn)北京這里什么都沒有,這里的年輕人渴望文化,但確實連一張正版CD也買不起。我們幻想著這里是紐約,這里是倫敦,這里不是那個沒有陽光的黑暗角落。我那時開始留長頭發(fā),那時候不洗頭,頭發(fā)稍微長一點就分叉了,到了高中畢業(yè)也沒留出重金屬樂手那種到屁股溝的長發(fā)。
20世紀90年代挺無聊的,充滿破敗和頹廢。搖滾樂還是很先鋒的事物,這也是無數(shù)年輕人愛上搖滾樂的原因。玩搖滾樂是要反叛的,要姑娘,要反對社會的不公平。可惜這些我們都做不到,我們只能努力和之前的中國搖滾樂隊不一樣。
20世紀90年代末,北京出現(xiàn)了一群不是玩重金屬的樂隊,他們有英式風格的,有電子風格的,也有一些說不出風格的,但更多的是朋克樂隊。后來他們被稱為“北京新聲”。
1996年在北京劉葆家中
1995年,彭磊在北京古北口長城
那時候演出沒有太多人看,都是樂隊演給樂隊互相看。年輕人有太多的能量,而且也用不到正經(jīng)地方,現(xiàn)在可以摸個手機一天就過了,可那時候每個夜晚都很難熬,沒有姑娘,沒錢出去喝酒,只有聚在黑燈瞎火的空氣污濁的Live House里,才暫時感到有歸屬感,感到不寂寞。但我很快也發(fā)現(xiàn)自己不屬于那里,沒人看得上我們這支樂隊,我也不知道要和別人聊什么。我們也找不到外國姑娘約會,連搭話的勇氣也沒有。
樂隊加上看演出的人不過一二百人,所以很神秘,一種文化就存在了,讓人覺得自己非常與眾不同。我想當年在紐約或者倫敦,朋克也是這樣開始的吧。很多年后,那幾支樂隊影響了無數(shù)年輕人,包括在遙遠的北京的我們。
新褲子的第一張專輯推出了,我們的時代真的來臨了,一切都來得太快了。當你面對成千上萬的人表演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是神。當你回到現(xiàn)實的沉寂中,你的心會很躁動。
很空虛。
鼓手尚笑在2002年離開了樂隊,為了心愛的姑娘去了日本。一去就是八年。
之前我突然接到尚笑的電話,說他的書要出版了,要我?guī)退麑扅c什么?;叵肫饋?,好幾年前在豆瓣上看到尚笑寫在日本的經(jīng)歷,感覺有愛,也有許多旁觀者無法感受的情懷。但故事剛開始就中斷了,后面也沒有繼續(xù)更新,我想可能是他工作太忙沒時間寫了。其實尚笑在日本的八年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謎,只是偶爾有只言片語的消息,我們只能臆測他在日本加入了黑泡泡樂隊,或者黑社會。龐寬甚至在《神秘的香波》中唱道:“尚笑留學在日本,刷盤子洗碗掃大街?!?/p>
直到有一次尚笑的女朋友順子作為導游來北京出差,我們在一起吃了飯,然后一起看了好多新褲子在20世紀90年代演出的錄像。最后順子說,她和尚笑早已經(jīng)分開了,但她是愛尚笑的。我知道尚笑去日本主要是為了順子,反正為了感情拋開一切的事情我沒做過。
來得快,去得也快,樂隊在2002年之后幾乎沒有什么活動,大家在忙著和音樂無關(guān)的事情。那個朋克的時代過去了。
Disco Boy
摩登天空有一陣快關(guān)門的時候,天天要求我們寫手機歌曲,結(jié)果一首也沒寫出來。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手機彩鈴是什么鬼東西,多“缺”的人會用。后來又流行好多怪東西,什么微電影,什么各種已經(jīng)消亡的社交網(wǎng)絡(luò)。潮流歸潮流,不受影響最重要。樂隊沒有鼓手,所以用鼓機,音樂不夠土,西方對中國的樂隊沒興趣。
2005年,我和龐寬一直窩在家里研究合成器,并且寫出了和以前大不一樣的作品。我們不再關(guān)注搖滾樂,更多地研究更時髦的Synth-Pop、Disco、New-Wave這些以合成器為主的音樂。Disco時代來臨了。
我們又回到了Live House演出,就像大學時代一樣,一切都重新開始。也是這個時候,龐寬走向了前臺,開始了不平凡的演唱生涯。
2006年我們巡演之前沒有到過這么多地方,這些地方對我們來說是陌生的。每一個城市里都有這么一群與眾不同的年輕人,他們喜歡的音樂與電視上播放的完全不一樣。他們充滿活力,和20世紀90年代的年輕人不同,他們更多的是在消費,在享受音樂。音樂不再是那根拯救靈魂的稻草,在無聊的時刻,音樂陪伴了更多躁動的心。
我們在巡演的路上會覺得遇上一個漂亮的女孩愿意和我們約會是很重要的事情,實際情況是并沒有什么姑娘會那么主動,尤其是在國外巡演的時候。在澳大利亞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巡演了好幾周,沒有任何姑娘向我們示好。終于,在墨爾本的演出結(jié)束之后,一個300斤的姑娘走進了后臺,表示喜歡我們的音樂,并向我們身上撲,我本能地躲開了。這個姑娘叫麗莎,穿一條短裙,裙子上的皮帶有20厘米寬,像《指環(huán)王》里的人物。只要一下,她就能把我壓死。還是劉葆像黑洞一樣能包容一切,勇敢地和麗莎去約會了。
2005年在新加坡圣淘沙
2008年,劉葆離開了樂隊,他覺得樂隊背叛了最初的朋克精神,成為一支“娘娘腔”的同性戀樂隊,并且也不能給他提供更多的酒和食物。后來劉葆加入了更狂野的蜜三刀樂隊。樂隊的黑洞關(guān)閉了,宇宙的秩序正常起來了。
來自便利商店樂隊的鼓手德恒在2008年加入了新褲子。在這個時期,樂隊更多地在西方發(fā)達國家發(fā)展,被西方的文化蠱惑了。
2008年在澳門
時代變了,搖滾樂也可以是積極的。那些從各個角落走出來的時髦的人,讓星星之火點亮了城市的夜空。龐寬一直喜歡穿款式比較舊的衣服,說復古可能談不上,其實從小到大他的裝扮基本沒有變化,他的生活方式和心態(tài)都是20世紀80年代的。當新褲子穿著20年前的衣服、鞋子登上舞臺的時候,直接引發(fā)了后來帶給本土的年輕人一點自信的國貨回潮。
一支中國樂隊在西方演出的時候,其實很有意思。所有現(xiàn)代音樂都是從西方傳到東方的,這些遠渡重洋而來的東方學徒想在這個搖滾樂的朝圣之地有所作為,真的是很困難的。所以后來大家決定還是回過頭想想家鄉(xiāng)的朋友吧!
這個世界會好嗎?可能不會了……把世界拉黑吧。
我記得整整有半年時間,樂隊都在為北展演唱會排練,幾乎每天都是在排練室度過的。演唱會也是一個瞬間就過去了。但還好,可以對過去的時光進行一下整理。過去就別再想它了,它會在那個時間點一直等你。
走心的黑暗
現(xiàn)在的生活小得只剩下一塊手機屏幕了,文化不再寬廣,也不再對年輕人有意義了。再大的世界也不再有吸引力了,什么派對,什么文學,什么電影,什么扯淡,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出現(xiàn)在手機中的面貌。人們變得更孤單,心靈需要撫慰,除了日本電影,還需要一首深刻高雅的走心的歌曲。好吧,反正Disco的時代結(jié)束了,我們進入了走心的黑暗時代。
鼓手Hayato是中野陽介紹給我的,說和他一樣,為了援助中國的搖滾事業(yè)來到北京十幾年了。我第一次見Hayato時,覺得他黑黑小小的,像從印度逃難過來的。他臉上長滿了火疙瘩,應該有一年沒有和女孩約會過了。他穿了一身優(yōu)衣庫的衣服,好像每天都在吃711的味精飯,看起來慘透了。但他的鼓聲響起的時候,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了一根趕走貧寒饑餓的幻覺火柴,整個房間亮了起來。
我一直認為,創(chuàng)作那種一般人會喜歡的流行歌曲是一種恥辱。不是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努力地創(chuàng)作流行歌曲嗎?那肯定不缺我一個。我原來寫歌都是寫給自己聽,沒希望什么人喜歡。一直到了最近幾年,為了繼續(xù)向前走,吸引更多的年輕人,才開始注意到音樂需要被更多人理解和喜歡。我開始口是心非地創(chuàng)作了。寫歌的時候在想什么?在想一個喜歡的女孩?從來沒有。在想什么經(jīng)歷過的瞬間?也沒有。我在幻想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在經(jīng)歷什么樣的事情。
2015年在北京星空間
1992年,彭磊在北京家中
我從小時候開始接觸音樂,每一次潮流都那么讓人興奮,金屬、英式、朋克新浪潮、電子音樂的大爆發(fā),反正每一年都有新驚喜,倒是最近10年幾乎什么新東西都沒有了,我也開始研究土搖好幾年了。上次去美國是參加Coachella音樂節(jié),作為中國最時髦的樂隊。這次去美國只能作為中國最土鱉的樂隊去了,不過挺符合中國國情的,反正是黃鼠狼下耗子——一茬兒不如一茬兒了。
每一陣都會有新的潮流,反正在國內(nèi)我們什么都沒見過,看什么都新鮮,但又很容易厭倦。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變不成白人,也變不成黑人,頂天了成為一支不倫不類的東北亞樂隊。殖民地文化始終讓我們有點壓抑,但好在國內(nèi)的年輕人還是需要一支本土的更有共鳴的樂隊。樂隊經(jīng)歷了朋克時代、Disco時代、黑暗時代,其間也有好多次動搖過,但后來發(fā)現(xiàn)音樂形式還是外在的,真正讓人感動的還是你在音樂里表達的自己的情感。
一支樂隊的誕生
在我上高中的那個時候,中國最紅的樂隊是唐朝樂隊。他們剛出道的時候,風格非常炫,吉他也彈得特別快,是那種我當時很喜歡的金屬音樂風格。那個時候,學生們玩樂隊是一件特別時髦、前衛(wèi)的事。受這種因素的影響,我覺得自己如果也能組一支樂隊,就特別牛。當時我和龐寬在同一所高中——北京工藝美術(shù)學校上學。這所學校很有意思,里面出了很多玩樂隊的人,沈黎暉就是其中之一。我覺得可能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成天畫畫,課余時間非常充裕的緣故。
20世紀90年代使用的效果器和一些自制效果器
20世紀90年代使用的錄音機
1996年在北京尚笑家中排練
1996年在北京尚笑家中
美校的氛圍一直就是那樣,連老師都在宿舍玩吉他。上課的時候,就能聽到隔壁有樂隊在排練。最離譜的是,我們有一次把吉他的聲音接到學校做操的廣播上放出來。要是別的學校發(fā)生這種事,學生肯定被開除了,但我們學校就沒人管。而且我們學校竟然還允許學生留長發(fā),因為老師也都留長發(fā)。美校就是這樣一所另類的學校。
在這樣一種另類的氛圍下,我和龐寬一起開始籌備組建自己的樂隊。但當時我們什么設(shè)備也沒有,我自己只有一把箱琴,還不怎么會彈。即便這樣,高中第一學年的寒假,我們還是聚到龐寬家,準備一起“排練”。
既然樂隊成立了,總該有自己的曲目和風格。在那個年代,想了解點不一樣的音樂只能通過廣播節(jié)目,我記得當時我們都聽有待主持的《新音樂雜志》節(jié)目。這檔節(jié)目會介紹很多外國音樂,尤其是金屬音樂播放得比較多,最早接觸Guns N’ Roses和Metallica都是通過這檔節(jié)目。所以我們樂隊成立后,也想走重金屬風格,但實際上我們連一點彈奏基礎(chǔ)都沒有。
那時電視里有MTV頻道,我把喜歡的音樂MV用錄像機錄下來,然后和龐寬一起在我家里看,錄得比較多的仍然是重金屬或者Garage。MTV頻道有一個特別另類的節(jié)目,在每周二凌晨2點播出,都是重金屬音樂,這正合我們的口味。我們越看越喜歡這類音樂,尤其是看到Pantera的MV時,我們覺得他們的表演特別猛,音樂感覺非常重。而Nirvana給我的感覺是特別噪,經(jīng)常興奮起來把琴都摔了。
由于喜歡重金屬音樂,所以我們當時認為好的音樂就必須特別吵才行。但我只有一把箱琴,根本沒辦法達到想要的那種感覺,而且樂隊的人員配置也不完整,只有我、龐寬和另一個叫岳程的朋友。
當時龐寬家在四道口有一間房子,我們就老聚在那里混。他家那房子里只有一個收不著臺的舊電視,其他什么都沒有。那臺電視只能收到附近一家人玩任天堂游戲的畫面,我們就天天聚在那里看別人打游戲。我當時跟家里說的借口是我們在畫畫,其實一張畫都沒畫,而且也沒排練出什么歌。那是1993年左右的事情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可真是段特別無聊的日子。
1996年在北京暴風酒吧
1999年在北京17酒吧
后來我們偶然聽到有待的節(jié)目里說有家唱片公司招募藝人,我們什么都不會,卻準備去應聘。當時正是冬天,招聘地點在北京昆侖飯店,我們幾個人騎著自行車就奔過去了。那時我們手里什么作品都沒有,龐寬唱了一首別人的歌就草草地結(jié)束了,過程很慘?,F(xiàn)在想想,當時只是一時沖動而已,心里夢想著進入音樂這個領(lǐng)域,但各方面的條件都不具備。
即便如此,我們?nèi)匀粓猿种?。當時我們還試著用龐寬的錄音機來錄一些音樂小樣,先用他的電子琴模擬鼓的聲音錄一遍,再錄其他樂器的聲音和人聲。但很多時候錄出來的效果非常差,各種聲音混在一起,根本沒法聽。我們一開始就希望樂隊唱自己的歌,所以錄的歌也都是自己寫,只不過沒有什么稱得上作品的歌。
錄音的同時,我們還自己學吉他。其實原來也會一點,因為吉他入門很容易,只是想彈出風格來比較難。那時電視上有吉他教學節(jié)目,從節(jié)目里能學到一些吉他彈奏的技法。周末我們也經(jīng)常去看重金屬樂隊的演出,那時的演出都是所謂的“拼盤”演出,就是一堆樂隊一起來演。演出的樂隊大多是重金屬樂隊,比如鐵風箏樂隊、戰(zhàn)斧樂隊,但當時來表演的還沒有朋克樂隊。
慢慢地,我們的技術(shù)有了點進步。我們又通過岳程認識了后來的樂隊成員——尚笑和劉葆,他們也是其他學校學畫畫的,但后來都不上學了。我們幾個人的家離得很近,所以認識以后,大家就在一起玩了。
印象中,我們樂隊第一次正式演出是1995年在香河,那并不是一個真正的搖滾樂演出現(xiàn)場,而是農(nóng)村戲班子的演出,那時農(nóng)村很流行這種演出形式。比如之前我們看過的大廠評劇團的演出,他們就是翻唱唐朝、鄭鈞的搖滾樂,再加上跳霹靂舞和泳裝Disco,有時還演小品,總之是一種綜合性的演出。
我們?nèi)ハ愫友莩龅臅r候,對方以為我們也是類似大廠評劇團這樣的組織。但其實我們只是幾個傻里傻氣的大男孩,唱著一些他們聽不懂的歌,所以唱到一半,就被他們轟下來了。不過這的確是我、龐寬、尚笑和劉葆第一次聚在一起正式演出。
我們叫作新褲子
1996年,我們高中畢業(yè)了。在畢業(yè)之前,我們意識到樂隊應該有一場演出,不然這幾年就白過了。當時我們想,樂隊來一場正式的演出,也就算給這件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我們先向?qū)W校提出了演出的建議,但學校不讓,他們說要是我們演,就把我們都開除。所以,我們只好另找演出的地方。
我們聽說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里有一個學生們蹦迪的地方,于是我們就準備在那里演。但演出時出了問題,大學的學生會以為我們是伴奏樂隊,大學生可以在我們的伴奏下跳交誼舞,而工藝美校的學生是來聽我們唱搖滾樂的,于是這兩撥人就鬧起來了,現(xiàn)場秩序十分混亂。在唱了幾首歌以后,現(xiàn)場已經(jīng)亂到?jīng)]法演了,我們只能趕緊收場。據(jù)說第二天學校知道這事以后,把那個地方給封了。
雖然演出現(xiàn)場混亂,但那天晚上沈黎暉來到了現(xiàn)場,第一次看到了我們的演出。我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這場演出的,之前我們也只是聽說過他的名字,知道他搞樂隊,還辦公司,挺有錢的??赐昴且淮窝莩?,沈黎暉就看上我們這支樂隊了,之后他找到我們,邀請我們錄制一張音樂合輯。這張合輯類似他之前做得很成功的《搖滾94》。新合輯的名字可能會叫作《搖滾97》,沈黎暉計劃在里面放一首我們的單曲。
新褲子樂隊第一張專輯的小樣
新褲子樂隊第一張同名專輯
就這樣,我們開始排練需要錄制的單曲,排練地點在當時北京服裝學院的一個防空洞里。那里條件非常惡劣,處于汛期的北京老下雨,防空洞里的水都沒過腳面了,而我們卻都在用著通電的吉他和音箱。雖然設(shè)備都用草墊子墊起來了,但也非常危險。當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找了這么個地方排練,我們每次排練都必須穿著拖鞋下去,里面連一盞燈都沒有。那時候龐寬喜歡我們學校的一個女生,有一次,他開心地邀請這個女生來防空洞看我們排練,但她來過后,就再也不搭理龐寬了。
沈黎暉也來這個防空洞看過我們排練,他看完挺高興,正式?jīng)Q定給我們錄《我們的時代》這首歌??蛇@首歌正式發(fā)行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97年了,被收錄在《摩登天空1》這張合輯里面。
不管怎樣,我們樂隊總算可以混“搖滾Party”了,也可以和其他搖滾樂隊一起演出了。1996年前后突然涌現(xiàn)出很多樂隊,包括地下嬰兒、麥田守望者、69等一些偏朋克風格的樂隊。我們這些樂隊當時都在雙榆樹的大西俱樂部演出,那是一個迪廳改的Live House,算是不錯的演出場所,在這之前,我們沒有特別正規(guī)的搖滾現(xiàn)場。
每周末我們都去那里演出,回想起來,我們當時好像有點不招人待見。因為其他幾支樂隊演出狀態(tài)都比較猛、比較噪,而我們在這方面比較弱,不太招觀眾喜歡。當時看搖滾演出的外國人比較多,經(jīng)常是一個外國人供養(yǎng)一個搖滾樂手。老一撥的搖滾樂手都是靠外國人養(yǎng)著,因為大家都沒錢。我們是一個老外都沒逮著,沒有老外喜歡我們的音樂。
2007年在青島
當時我們樂隊的風格類似Ramones,而其他朋克樂隊是性手槍樂隊那一系的。Ramones的音樂比較平,沒有那么猛烈,不像性手槍那么噪。那時還沒有玩英式搖滾的樂隊,所以我們在那個時代是比較另類的。
沈黎暉能簽我們,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他的品味很怪,因為在那個時代,不可能有人會簽我們這樣的樂隊。當時主流的樂隊風格是金屬而不是朋克,況且我們的風格在朋克里都算是比較奇怪的。
1997年,沈黎暉說要成立摩登天空公司,我們就開始錄樂隊的第一張專輯。專輯里收錄的歌也是隨著錄、隨著寫的。我們樂隊的名字最初并不叫新褲子,而是龐寬起的另一個名字——金屬車間的形體師傅。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別人都以為我們要玩重金屬,其實我們想玩非主流。而龐寬特別喜歡包豪斯設(shè)計風格,所以就借用了包豪斯里面的這個說法用在了樂隊上。但是這個名字太怪也太長了,于是在錄專輯的時候,我們決定另起一個比較容易記的名字。就這樣,“新褲子”這個名字誕生了,為的就是和中國過去的搖滾樂隊有些區(qū)別,以前搖滾樂隊的名字都比較沉重,而我們希望自己樂隊的名字輕松一點,時髦一點。
《摩登天空1》
1997年在北京花園橋摩登天空
我們錄制第一張專輯的時候已經(jīng)從高中畢業(yè)了,龐寬在畢業(yè)后去了設(shè)計公司上班,一年后又入職摩登天空做平面設(shè)計?!赌Φ翘炜?》這張合輯的設(shè)計就是他做的,后來他還為清醒樂隊和我們自己的專輯做唱片設(shè)計。
當時摩登天空公司還在北京花園橋附近的居民樓地下室里,那個地下室特別破,還有一個特別臟的廁所。我們第一張專輯里的歌都是在摩登天空的地下排練室完成錄音的。那個年代沒有音質(zhì)修復技術(shù),錄成什么樣就算什么樣了。我們當時的技術(shù)也都不怎么樣,所以正式錄音前就需要集訓。我們經(jīng)常逼自己的鼓手,打得不行就得重新來。
那時候我們幾個人的狀態(tài)比較懶散,其實就是幾個小孩而已。錄專輯的時候被逼得太狠,突然就覺得自己干什么都沒戲了,連說話都讓人聽不清楚了。那會兒他們寫專輯文案,說我們是大舌頭,其實我們不是大舌頭,而是錄專輯錄糊涂了。公司宣傳的時候可能也是想找個營銷的點,就說我們是大舌頭樂隊。
我們第一張專輯的發(fā)行公司是正大,上市后,他們開始組織新專輯的宣傳,安排我們做一些演出和簽售。但那些演出的地方都特別怪,叫大型演藝歌城,還有類似歌廳、夜總會、工人俱樂部的地方,我們也去過。說起來是面向全國的宣傳,但新專輯巡演只去了北京周邊的幾個城市,最遠的地方是石家莊。
2007年在北京東單排練
后來我們還去了洛陽的一家夜總會演出,那年冬天特別冷,夜總會里全是穿黑西服的人。在我們前面演出的是一個長得特像謝天笑的人,唱的是李谷一的《難忘今宵》,算是個反串演出。現(xiàn)在覺得挺可笑,但那個年代演出環(huán)境就是如此。正大也是一家大公司,他們給我們做的這些安排和給當時的流行歌手做的宣傳安排是一樣的。
出了專輯以后,全國各地的歌迷開始給我們寫信,也填寫購買專輯時附帶的回執(zhí)卡。當時摩登天空真的收到了好幾麻袋歌迷給我們寄來的信和回執(zhí)卡,大致數(shù)了數(shù),能有幾萬張回執(zhí)卡。這可能是樂隊火了的一個證明。除此以外,樂隊火不火,還有一個標志,就是能不能登上各大媒體的歌曲排行榜,像我們這樣能上榜的樂隊就算是火了。這讓我們覺得自己的未來很有希望,雖然當時我們沒什么收入。
清冷歲月
在我們這些同時代的樂隊出道之前,玩搖滾的人都是年近30歲才組樂隊。唐朝出專輯的時候,樂隊成員歲數(shù)也都不小了。我們感覺和他們不是一代人,我們20歲左右就開始出專輯了。其實樂隊應該是年輕人玩才對。
出了專輯也并不意味著就能賺到錢,誰也不會覺得玩樂隊的這些人火了就發(fā)財了。當時我們樂隊的幾個人,除了龐寬有穩(wěn)定工作以外,其他人都沒有收入。尤其是劉葆和尚笑,一分錢收入都沒有。我們經(jīng)常聚在一起想到哪兒去吃飯,在一家小飯館一混就是一宿。
我跟龐寬從上高中的時候就開始打工,所以自己也有點積蓄。除此之外,我?guī)腿伺膹V告,也有點收入。龐寬當時上班每個月已經(jīng)能掙1500塊錢了,即便如此,我們想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還是挺難的,因為我們喜歡的東西都非常貴。當時一部隨身聽要1000多塊錢才能拿下來,如果要買一把好一點的吉他,得一萬多塊錢,所以我們當時用的都是“假琴”,也就是國產(chǎn)琴貼著名牌外國琴的商標。即便是這樣,也要好幾千塊錢一把。那個時代電子產(chǎn)品更貴,我當時買的586電腦要兩萬多塊錢。
我畢業(yè)以后第一份工作的工資也是每個月1500塊錢,但是我的工作比龐寬累,在一家公司做多媒體教材課件。當時非常流行《Internet寶典》這種教人上網(wǎng)的課件,這些課件里都需要電腦動畫,正好能用上我的專業(yè),我干這份工作干了一年左右。
1999年在北京三里屯
1997年在北京花園橋摩登天空
那段時間我們樂隊沒什么活動,在1996年和1997年主要是周末的演出多一點。在這兩年之后,演出市場就進入一個更為冷清的時代,很多能演出的地方都倒閉了,剩下的那些酒吧的演出環(huán)境就更差了。
到了1999年前后,樹村的那批樂隊出來了,比如木馬、舌頭、詛咒、蒼蠅這些樂隊。那時沈黎暉弄了個“北京新聲”的概念,把當時時髦的樂隊都聚在了摩登天空。緊接著,他就開始收那些比較怪的樂隊,包括木馬他們。
雖然出現(xiàn)了很多新的樂隊,可演出市場卻越來越慘淡了,不過我感覺那時候音樂的傳播還是比以前快了。我們樂隊的作品在當時還算處在比較流行的范疇,換句話說就是有市場。在這之前,搖滾樂好像只是北京本土的一個音樂類別,但從1999年前后出來的這批樂隊開始,我發(fā)現(xiàn)南方的很多人也開始玩搖滾樂了。
其實那幾年是搖滾樂的發(fā)展最為蓬勃的時候,但同時又是玩樂隊的人過得最慘的幾年。其實這些沖擊和市場的變化跟我們關(guān)系不大,對我們來說,音樂市場不好,我們就不演了,可以去做點別的事情。
1999年在香港
1999年在香港
那時候最逗的是謝天笑,當時沒有人請他演出,他就去蹭別人的演出。等人家演出完了,他突然躥上臺,拿著別人的吉他開始折騰。所以經(jīng)常有人要打他,說他把人家的琴弄壞了。后來他終于組了自己的樂隊,名字叫作冷血動物。謝天笑特別喜歡Nirvana,所以他演出完了也要砸東西。他只有一把吉他,砸了就沒法演出了,所以后來他就砸貝斯手的貝斯,緊接著又開始砸別人的琴。有一陣子,只要他一來,別人就都躲著他,說這人又要砸別人的琴了。
1999年,我們?nèi)ハ愀鄣貐^(qū)演出了一次,那是我們第一次踏上“資本主義社會”的土地。那時香港有一本講搖滾樂的獨立音樂雜志,叫《音樂殖民地》。因為香港特別商業(yè)化,所以這本雜志是香港唯一的獨立音樂雜志,后來《摩登天空》雜志就是參考它。
香港的這場搖滾樂演出就是這家雜志社辦的,他們邀請了內(nèi)地的一些樂隊在香港的高山劇場演出。參加演出的樂隊有我們,還有鮑家街43號、唐朝、清醒樂隊。演出時,我們其實還是有些緊張的,但后來發(fā)現(xiàn)觀眾根本聽不懂普通話,我們更聽不懂粵語。
香港人辦演出可比我們在內(nèi)地的歌城辦演出認真多了,這讓我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在一個正規(guī)的地方演出。在演出之外,香港社會對我們思想意識上的沖擊更加劇烈。比如我們在內(nèi)地買打口磁帶需要30~40塊錢,而香港音像制品的零售價基本上都是100~200多塊錢。這讓我們立刻感覺到音樂市場的背后存在著巨大的消費需求和財富,但是這在內(nèi)地是完全沒法想象的事情。其實直到現(xiàn)在,內(nèi)地也沒能建立起對音樂產(chǎn)品的消費習慣。
我們在香港住的酒店里可以看付費電視,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內(nèi)容,但是費用很高,一般沒有人會去看那些節(jié)目。但是我們的鼓手尚笑卻看了半天,后來覺得也沒什么意思,就把電視插銷拔了,以為拔了插銷就不會計費。最后退房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看了1000多塊錢的電視付費節(jié)目。那次尚笑花錢最多的項目就是看付費電視,這也算是我們在“資本主義社會”的見聞之一。
那個年代,香港的物質(zhì)財富比內(nèi)地更豐富一些,但就文化方面的熱度和活力而言,香港并沒有北京那么猛烈。但是在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建立方面,香港做得非常好,文化產(chǎn)品很值錢。除了音樂,香港的圖書也非常貴,但是內(nèi)地的人們聽歌不習慣花錢,文化產(chǎn)品變得很廉價。那次在香港的所見所聞,讓我們對知識產(chǎn)權(quán)有了點信心,可是回來一看,該什么樣還是什么樣,就算到了現(xiàn)在,也還要為這事發(fā)愁呢。
理想生存
我們第一張專輯的封面是我同學畫的,而專輯里面《愛情催淚彈》那首歌的MV是我最早做的MV作品。當時我已經(jīng)建立了一個概念,樂隊的很多事情其實都可以由我們自己來做,后來專輯的MV都由我來做了。漸漸地,我們有了獨立樂隊的概念。
2000年我們出第二張專輯《Disco Girl》的時候,我做了用黏土動畫呈現(xiàn)的MV《我愛你》。我感覺通過這支MV,樂隊的影響力又有所恢復,很多人開始關(guān)注我們,因為有一段日子,各大電視臺都在放這支MV。那張專輯應該是我們賣得最好的一張專輯了,銷量比第一張專輯高出不少,只不過我們依然沒什么收入。
新褲子樂隊的第二張專輯《Disco Girl》
新褲子樂隊的第三張專輯《我們是自動的》
第二張專輯發(fā)行的時候,音樂圈里的朋克風潮開始往下走了,英式搖滾逐漸風靡起來,國外的Blur和Oasis開始流行。其實在這方面,國內(nèi)外不太同步,英式搖滾在國內(nèi)火起來的時間要比國外晚了五六年。
我們在做第二張專輯的時候,也刻意往英式的風格上靠了靠,但我們并不是因為英式搖滾開始流行才這樣做,而是對我們樂隊風格的一種探索。那時候,我們自己也開始聽Blur的音樂,覺得開闊了思路,覺得用英式搖滾的方式能讓音樂擁有更多的可能性,但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的水平還不夠。龐寬曾說,如果現(xiàn)在讓他重新去編當時創(chuàng)作的曲子,肯定比那時候做得好多了。音樂創(chuàng)作還是需要較長時間的積累和沉淀,才可以做好。
第二張專輯發(fā)行的時候,摩登天空公司的狀況很不佳,已經(jīng)快發(fā)不出工資了。所以新專輯推出,連宣傳期的演出也沒搞,只搞了一個首發(fā)式。那時候我還在一家網(wǎng)站上班,專輯首發(fā)的當天我上午上班,下午去專輯首發(fā)現(xiàn)場,晚上還去看了達達樂隊的第一次演出。當時我們新專輯的封面被用在了《摩登天空》雜志的封面上,那也是《摩登天空》雜志的最后一期,這本雜志一共出了10期就終結(jié)了。當時沈黎暉什么都想干,所以精力很分散,在藝人和專輯的制作方面只能草草了事。
那幾年搖滾樂好像已經(jīng)沒什么市場了,大家都在聽國產(chǎn)的流行歌,像羽泉組合這樣的歌手在當時特別火。流行歌手的商業(yè)演出機會也非常多,但商演一般不會邀請搖滾歌手參加,所以那時候搖滾圈的人普遍過得比較慘。那段日子,我和龐寬都在上班,但是尚笑和劉葆沒怎么上過班,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