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一八四二年家書
凡乾以神氣言,凡坤以形質(zhì)言,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即此道也。樂本于乾,禮本于坤,作字而優(yōu)游自得真力彌滿者,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zhuǎn)折合法者,即禮之意也。
——家書摘錄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男與九弟身體清吉,家婦亦平安。孫男甲三體好,每日吃粥兩頓,不吃零星飲食,去冬已能講話,孫女亦體好,乳食最多。合寓順適。
今年新正(新正:指新春正月。),景象陽和,較去年正月甚為暖烘。
茲因俞岱青先生南回,付鹿脯一方,以為堂上大人甘旨之需,鹿肉恐難寄遠,故薰臘附回,此間現(xiàn)有薰臘肉、豬舌、豬心、臘魚之類,與家中無異,如有便附物來京,望附茶葉、大布而已。茶葉須托朱堯階清明時在永豐買,則其價亦廉,茶葉亦好。家中之布附至此間,為用甚大,但家中費用窘迫,無錢辦此耳。
同縣李碧峰苦不堪言,男代為張羅,已覓得館,每月學俸銀三兩。
在男處將住三月,所費無幾,而彼則感激難名。館地現(xiàn)尚未定,大約可成。在京一切,自知謹慎,即請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初七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十月二十二,奉到手諭,敬悉一切。鄭小珊處,小隙已解。
男人前于過失,每自忽略,自十月以來,念念改過,雖小必懲,其詳具載示弟書中。
耳鳴近日略好,然微勞即鳴。每日除應酬外,不能不略自用功,雖欲節(jié)勞,實難再節(jié)。手諭示以節(jié)勞、節(jié)欲、節(jié)飲食,謹當時時省記。
蕭辛五先生處寄信,不識靠得住否?龍翰臣父子,已于十一月初一日到;布疋線索,俱已照單收到,惟茶葉尚在黃恕皆處。恕皆有信與男,本月可到也。男婦及孫男女等皆平安,余詳于弟書。
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九弟之病,自正月十六日后,日見強旺,二月一日開葷,現(xiàn)全復元矣,二月以來,日日習字,甚有長進。男亦常習小楷,以為明年考差之具,近來改臨智永《千字文》帖,不復臨顏柳二家帖,以不合時宜故也。
孫男身體甚好,每日佻達(佻達:調(diào)皮,戲鬧。)歡呼,曾無歇息。孫女亦好。
浙江之事,聞于正月底交戰(zhàn),仍爾不勝。去歲所失寧波府城、定海鎮(zhèn)海二縣城尚未收復。英夷滋擾以來,皆漢奸助之為虐,此輩食毛踐土,喪盡天良,不知何日罪惡貫盈,始得聚而殲滅。
湖北崇陽縣逆賊鐘人杰為亂,攻占崇陽、通城二縣。裕制軍即日撲滅,將鐘人杰及逆黨檻送京師正法,余孽俱已搜盡。鐘逆倡亂不及一月,黨羽姻屬皆伏天誅。
黃河去年決口,昨已合攏,大功告成矣。
九弟前病中思歸,近因難覓好伴,且聞道上有虞,是以不復作歸計。弟自病好后,亦安心不甚思家。
李碧峰在寓三月,現(xiàn)已找得館地,在唐同年(李杜)家教書,每月俸金二兩,月費一千。
男于二月初配丸藥一料,重三斤,約計費錢六千文。男等在京謹慎,望父母親大人放心。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三月初,奉大人正月十二日手諭,俱悉一切,又知附有布疋、臘肉等在黃弗卿處,第不知黃氏兄弟何日進京,又不知家中系專人送至省城,抑托人順帶也。
男在京身體如常,男婦亦清吉。九弟體已復元,前二月間,因其初愈,每日只令寫字養(yǎng)神,三月以來,仍理舊業(yè),依去年功課。未服補劑,男分丸藥六兩與他吃,因年少不敢峻補(峻補:猛補,大補。)。孫男女皆好,擬于三月間點牛痘。此間牛痘局,系廣東京官請名醫(yī)設(shè)局積德,不索一錢,萬無一失。
男近來每日習帖,不多看書。同年邀為試帖詩課,十日內(nèi)作詩五首,用白折寫好公評,以為明年考差之具。又吳子序同年,有兩弟在男處附課看文,又金臺書院每月月課,男亦代人作文,因久荒制藝,不得不略為溫習。
此刻光景已窘,幸每月可收公項房錢十五千外,些微挪借,即可過度,京城銀錢比外間究為活動。家中去年徹底澄清,余債無多,此真可喜。
蕙妹僅存錢四百千,以二百在新窯食租,不知住何人屋?負薪汲水,又靠何人?率五素來文弱,何能習勞?后有家信,望將蕙妹家事瑣細詳書。余容后呈。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三月十一日發(fā)家信第四號,四月初十、二十三發(fā)第五號,第六號,后兩號皆寄省城陳家。因寄有銀、參、筆、帖等物,待諸弟晉省時,當面去接。四月二十一日接壬寅第二號家信,內(nèi)祖父、父親、叔父手書各一,兩弟信并詩文俱收。伏讀祖父手諭,字跡與早年相同,知精神較健,家中老幼平安,不勝欣幸。游子在外,最重惟平安二字。承叔父代辦壽具,兄弟感恩,何以圖報!
湘潭帶漆,必須多帶。此物難辨真假,不可邀人去同買,反有奸弊(奸弊:奸、詐的弊病。)。在省考試時,與朋友問看漆之法,多問則必能知一二,若臨買時向紙行邀人同去,則必吃虧。如不知看漆之法,則今年不必買太多,待明年講究熟習,再買不遲,今年漆新壽具之時,祖父母壽具必須加漆。以后每年加漆一次。四具同加,約計每年漆錢多少,寫信來京,孫付至省城甚易。此事萬不可從儉,子孫所為報恩之處,惟此最為切實,其余皆虛文也。孫意總以厚漆為主,由一層以加至數(shù)十層,愈厚愈堅;不必多用瓷灰、夏布等物,恐其與漆不相膠粘,歷久而脫殼也。然此事孫未嘗經(jīng)歷講究,不知如何而后盡善。家中如何辦法,望四弟寫信詳細告知,更望叔父教訓諸弟經(jīng)理家事。
心齋兄去年臨行時,言到縣即送銀二十八兩至我家。孫因十叔所代之錢,恐家中年底難辦,故向心齋通挪(通挪:互相挪借錢財。),因渠曾挪過孫的。今渠既未送來,則不必向渠借也。家中目下敷用不缺,此孫所第一放心者。孫在京已借銀二百兩,此地通挪甚易,故不甚窘迫,恐不能顧家耳。
曾孫兄妹二人體甚好,四月二十三日已種牛痘,萬無一失。系廣東京官設(shè)局濟活貧家嬰兒,不取一錢。茲附回種法一張,敬呈慈覽。湘潭、長沙皆有牛痘公局,可惜鄉(xiāng)間無人知之。
英夷去年攻占浙江寧波府及定海、鎮(zhèn)海兩縣,今年退出寧波,攻占乍浦,極可痛恨。京城人心,安靜如無事時,想不日可殄滅也。
孫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七日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六月二十八日接到家書,系三月二十四日所發(fā),知十九日四弟得生子,男等合室相慶。四妹生產(chǎn)雖難,然血暈亦是常事,且此次既能保全,則下次較為容易。男未得信時常以為慮,既得此信,如釋重負。
六月底,我縣有人來京捐官,言四月縣考時,渠在城內(nèi)并在彭興歧、丁信風兩處面晤四弟六弟,知案首是吳定五。男十三年前在陳氏宗祠讀書,定五才發(fā)蒙作起講,在楊畏齋處受業(yè),去年聞吳春崗說定五甚為發(fā)奮,今果得志,可謂成就甚速。其余前十名及每場題目,渠已忘記,后有信來,乞四弟寫出。
四弟六弟考運不好,不必掛懷。俗語云:“不怕進得遲,只要中得快?!睆那吧鄣て枨拜吽氖龤q入學,五十二歲任學政?,F(xiàn)任廣西藩臺汪朗,渠于道光十二年入學,十三年點狀元。阮蕓臺前輩于乾隆五十三年縣府試頭場皆未取,即于其年入學中舉,五十四年點翰林,五十五年留館,五十六年大考第一,比放浙江學政,五十九年升浙江巡撫。些小得失不足患,特患業(yè)之不精耳。兩弟場中文若得意(得意:滿意。此處指考試成績盡如人意的意思。),可將原卷領(lǐng)出寄京;若不得意,不寄可也。
男等在京平安,紀澤兄妹二人體甚結(jié)實,皮色亦黑。
逆夷在江蘇滋擾,于六月十一日攻陷鎮(zhèn)江,有大船數(shù)十只在大江游弋,江寧、揚州二府頗可危慮。然而天不降災,圣人在上,故京師人心鎮(zhèn)定。
同鄉(xiāng)王翰城告假出京,男與陳岱云亦擬送家眷南旋,與鄭莘田、王翰城四家同隊出京。男與陳家本于六月底定計,后于七月初一請人扶乩,似可不必輕舉妄動,是以中止。現(xiàn)在男與陳家仍不送家眷回南也。
正月間俞岱青先生出京,男寄有鹿脯一方,托找彭山屺轉(zhuǎn)寄,俞后托謝吉人轉(zhuǎn)寄,不知到否?又四月托李昺岡寄銀寄筆,托曹西垣寄參,并交陳季牧處,不知到否?
前父親教男養(yǎng)須之法,男僅留上唇須,不能用水浸透,色黃者多,黑者少,下唇擬待三十六歲始留。男每接家信,嫌其不詳,嗣后更愿詳示。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初四日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三日接到家信,系七月父親在省所發(fā),內(nèi)有叔父及歐陽牧云進制致函,知祖母于七月初三日因感冒致恙,不藥而愈,可勝欣幸。
高麗參足以補氣,然身上稍有寒熱,服之便不相宜,以后務須斟酌用之,若微覺感冒即忌用。此物平日康強時和人丸藥內(nèi)服最好,然此時家中,想已無多,不知可供明年一單丸藥之用否?若其不足,須寫信來京,以便覓便寄回。
四弟六弟考試又不得志,頗難為懷,然大器晚成,堂上不必以此置慮。聞六弟將有夢熊(夢熊:以前稱生兒子為夢熊。)之喜,幸甚!近叔父為嬸母之病勞苦憂郁,有懷莫宣,今六弟一索(一索:即第一胎。)得男,則叔父含飴弄孫,瓜瓞日蕃(瓜瓞日蕃:比喻子孫滿堂。瓞:小瓜。),其樂何如!
唐鏡海先生德望為京城第一,其令嗣極孝,亦系兄子承繼者。先生今年六十五歲,得生一子,人皆以盛德之報。
英夷在江南,撫局已定。蓋金陵為南北咽喉,逆夷既已扼吭而據(jù)要害,不得不權(quán)為和戎之策,以安民而息兵。去年逆夷在廣東,曾經(jīng)就撫,其費去六百萬兩。此次之費,外間有言有二千一百萬者,又有言此項皆勸紳民捐輸,不動帑藏者,皆不知的否。現(xiàn)在夷船已全數(shù)出海,各處防海之兵,陸續(xù)撤回,天津亦已撤回。議撫之使,系伊里布、耆英及兩江總督牛鑒三人。牛鑒有失地之罪,故撫局成后,即革職拿問;伊里布去廣東,代奕山為將軍;耆英為兩江總督。自英夷滋擾,已歷二年,將不知兵,兵不用命,于國威不無少損,然此次議撫,實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從此永不犯邊,四海晏然安堵,則以大事小,樂天之道,孰不以為上策哉?
孫身體如常,孫婦及曾孫兄妹皆平安,同縣黃曉潭薦一老媽吳姓來,因其妻凌虐婢仆,百般慘酷,求孫代為開脫。孫接至家住一日,轉(zhuǎn)薦至方夔卿太守處,托其帶回湖南,大約明春可到湘鄉(xiāng)。
今年進學之人,孫見《題名錄》,僅認識彭惠田一人,不知二十三上都進入否?謝黨仁、吳光照取一等,皆少年可慕。一等第一《題名錄》刻黃生平,不知即黃星平否?
孫每接家信,常嫌其不詳,以后務求詳明,雖鄉(xiāng)間田宅婚嫁之事,不妨寫出,使游子如仍未出里門。各族戚家,尤須一一示知。幸甚!
敬請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余容后呈。
孫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七日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計此時可以到家。自任邱發(fā)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勝懸懸,不知道上有甚艱險否?四弟、六弟院試,計此時應有信,而折差久不見來,實深懸望。
予身體較九弟在京時一樣,總以耳鳴為苦。問之吳竹如,云只有靜養(yǎng)一法,非藥物所能為力。而應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著實靜養(yǎng)?擬搬進內(nèi)城住,可省一半無謂之往還,現(xiàn)在尚未找得。
予時時日悔,終未能洗滌自新。九弟歸去之后,予定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之法。讀經(jīng)常懶散不沉著。讀《后漢書》現(xiàn)已丹筆點過八本,雖全不記憶,而較之去年讀《前漢書》領(lǐng)會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課人議每課一文一詩,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寫。予文詩極為同課人所贊賞,然予于八股絕無實學,雖感諸君獎借之殷,實則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來,可付課文數(shù)篇回家。予居家懶做考差工夫,即借此以磨礪考具,或亦不至臨場窘迫耳。
吳竹如近日往來極密,來則作競?cè)罩劊越陨硇膰遥ㄉ硇膰遥盒奚?、養(yǎng)性、冶國、齊家,即有關(guān)個人和國家之事。)大道理。渠言有竇蘭泉者,云南人,見道極精當平實,竇亦深知予者,彼此現(xiàn)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進城住,蓋城內(nèi)鏡海先生可以師事,倭艮峰先生、竇蘭泉可以友事。師友夾待,雖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為學壁如熬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溫,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略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功亦不過優(yōu)游玩索(玩索:玩味索求。)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慢火溫之,將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進城內(nèi),摒除一切,從事于克己之學。鏡海、艮峰兩先生,亦勸我急搬。
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見者數(shù)人,如邵蕙西、吳子序、何子貞、陳岱云是也。蕙西常言:與周公謹交,如飲醇醪(醇醪:醇香可口的酒釀。),我兩個頗有此風味,故每見輒長談不舍。子序之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識見最大且精,嘗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shù)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語正與予病相合,蓋予所謂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謂我真知大源,斷不可暴棄。予嘗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論之:純以神行,大氣鼓蕩,脈絡周通,潛心內(nèi)轉(zhuǎn),此乾道也;結(jié)構(gòu)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氣言,凡坤以形質(zhì)言,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即此道也。樂本于乾,禮本于坤,作字而優(yōu)游自得真力彌滿者,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zhuǎn)折合法者,即禮之意也。偶與子貞言及此,子貞深以為然,謂渠生平得力盡于此矣。陳岱云與吾處處痛癢相關(guān),此九弟所知者也。
寫至此,接得家書,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學,悵悵然。科名有無遲早,總由前定,絲毫不能勉強。吾輩讀書,只有兩事:一者進德之事,講求乎誠正修齊之道,以圖無忝(無忝:無辱。)所生;一者修業(yè)之事,操習乎記誦詞章之術(shù),以圖自衛(wèi)其身。進德之身,難于盡言,至于修業(yè)以衛(wèi)身,吾請言之。
衛(wèi)身莫大如謀食。農(nóng)工商,勞力以求食者也;士,勞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祿于朝,或教授于鄉(xiāng),或為傳食之客,或為入幕之賓(傳食之客:即名士官宦所養(yǎng)之食客。入幕之賓:指居高官顯爵之位者的幕僚賓客。),皆須計其所業(yè),足以得食而無愧。科名(科名:通過科舉考試而獲取功名。)者,食祿之階也,亦須計吾所業(yè),將來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無愧。食之得不得,窮通由天作主,予奪由人作主,業(yè)之精不精由我作主,然吾未見業(yè)果精而終不得食者也。農(nóng)果力耕,雖有饑饉必有豐年;商果積貨,雖有雍滯必有通時;士果能精其業(yè),安見其終不得科名哉?即終不得科名,又豈無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則特患業(yè)之不精耳。
求業(yè)之精,別無他法,曰專而已矣。諺曰:“藝多不養(yǎng)身”,謂不專也。吾掘井多而無泉可飲,不專之咎也。諸弟總須力圖專業(yè),如九弟志在習字,亦不必盡廢他業(yè),但每日習字工夫,斷不可不提起精神,隨時隨事,皆可觸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專嗜(專嗜:專門的嗜好。)否?若志在窮經(jīng),則須專守一經(jīng),志在作制義(窮經(jīng):研習所有儒家經(jīng)典著作。制義:為應付科舉考試而作的八股文章。),則須??匆患椅母?,志在作古文,則須專看一家文集;作各體詩亦然;作試帖亦然;萬不可以兼營并騖(并騖:同時兼顧,此詞有貶義。),兼營則必一無所能矣,切囑切囑!千萬千萬!
此后寫信來,諸弟各有專守之業(yè),務須寫明,且須詳問極言,長篇累牘,使我讀其手書,即可知其志向識見。凡專一業(yè)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義。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賞之;有疑義,可以問我共析之。且書信既詳,則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不啻:不止,不但,不異于。)晤言一室,樂何如乎?
予生平于倫常中,惟兄弟一倫抱愧尤深。蓋父親以其所知者盡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盡教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進益無多,每一念及,無地自容。嗣后我寫諸弟信,總用此格紙,弟宜存留,每年裝訂成冊。其中好處,萬不可忽略看過。諸弟寫信寄我,亦須用一色格紙,以便裝訂。
兄國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諸位賢弟足下: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長沙所發(fā)信,內(nèi)途中日記六頁,外藥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五日不憂慮,誠恐道路變故多端,難以臆揣。及讀來書,果不出吾所料,千辛萬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鄭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實不勝感激!在長沙時,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
四弟來信甚詳,其發(fā)憤自勵之志溢于行間;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擱,不如出外較清凈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擱,若出外教書,其耽擱更甚于家塾矣。且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負薪:背柴,相傳漢代朱買臣背著柴草時還刻苦讀書。牧豕:放豬。相傳漢代函宮一邊放豬,同時還在聽講解經(jīng)書。)皆可讀書;茍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凈之鄉(xiāng)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shù)奇(數(shù)奇:這里指命運不好,遇事不利。),余亦深以為然。然屈于小試,輒發(fā)牢騷,吾竊笑其志之小,而所憂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nèi)圣外王之業(yè),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瘎t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試,自稱數(shù)奇,余竊笑其所憂之不大也!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既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于《大學》?!洞髮W》之綱領(lǐng)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nèi)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毫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
朝廷以制藝取士,亦謂其能代圣賢立言,必能明圣賢之理,行圣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做官,與用牧豬奴做官何以異哉?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lǐng),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條目有八。自我觀之,其致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誠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隨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yǎng)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齊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謂誠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進,下學在此,上達亦在此。
吾友吳竹如格物功夫頗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功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于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蓋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于書,故所讀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茲將艮峰先生日課,抄三頁付歸,與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馮樹堂與余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冊。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將來必有所成。余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課冊付諸弟閱,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準抄幾頁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胸襟開闊的樣子。),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吳子序、邵蕙西之談經(jīng),深思明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一不合,其談詩尤最符契(符契:符合、契合。)。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茲抄二頁付回,與諸弟閱。馮樹堂、陳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嘗執(zhí)贄(贄:拜見師長時所持的禮物。)請業(yè),而心已師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