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文_閻連科

我是誰？有點文化的人都這樣問，并無誰可以答曰。有次，隨友人去他朋友家里。他朋友家住在北京西長安街，房寬，人貴，物華。入得門去，見賓朋滿室，友人便向賓朋介紹我了。

說：這是作家某某，寫過某勒卜說。

大家也斜著看我，不知小說某某是何。

友人看場面尷尬，又說：部隊的，校官。

大家看著我的便服，笑笑，點了頭，握了手，坐了。

一場不歡。

不久，回到老家。老家在豫西嵩縣由湖鎮(zhèn)上。窮地，縣是歷年的全省貧縣之首。從洛陽坐兩個小時長途客車顛顛蕩蕩，午時到嵩縣的田湖小鎮(zhèn)，汽車悠悠停了，有許多農(nóng)民圍著車窗兜售煮熟的雞蛋和自己做得不夠衛(wèi)生標準的袋裝汽水，還有自炒的葵花子、西瓜子等等。圍車窗的，只見舉起的手和物品；圍車門的，恨不得不收分文把那些物品塞進客人的衣兜。我在下車的人流中間，村人們把物品塞到我身上的時候，忽然認出我來，都說，哎呀，原來是你呀連科！說，吃吧雞蛋，自己家煮的。有一個小小的姑娘，把一袋汽水塞到我的手里，轉(zhuǎn)身跑了遠去，沒有一句言語。望著她的背影，我想起了我曾和她哥是同桌。還有別的，賣甜桿的，賣雜肝的，賣蘋果梨的，都是同鎮(zhèn)的村人，都拉著我去吃一點什么，哪怕是賣單的一個紅棗。有收工的鄰居，過來說了一聲回來了啊，跟上吃晌午飯、就把我的行李挑在了他的鋤上。我的叔伯哥們，在街上正幫人蓋樓，站在高高的架術(shù)之上，見我。來，大聲地喚著，對我說家里沒人，母親到田里去了，大門鎖了，讓我先到他家，由餿子燒一碗水喝。

我應(yīng)承一陣走去，看見一群跑來的侄男甥女，拉著我的手要糖吃哩，還說他們的奶奶、外婆——我的母親正在河灘鋤地，知我今天回來，讓我到家后借車子騎到田里鋤地。

于是，我終于知道我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