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年

四十年間——雷加回憶錄 作者:雷加 著


童年

我生在鴨綠江邊一個小鎮(zhèn)子上。它叫三道浪頭,單單這名字不知給鴨綠江添了多少美。

江岸坡陡,每天有兩次潮水沖刷它。夾芯子[1]隨著潮水漲落,時高時低。各種煙囪的火輪停在江心,其中有個歪脖子煙囪,至今留在我的記憶中。等待裝船的木排,遮滿了江面。我知道下游不遠出了江口就是大海,上游有個我夢寐以求的繁華城市——東邊道屬“安東”(今丹東)。

我什么時候,第一眼瞧見這江水的呢?在夢中,還是在母親的懷抱中,我記不清了。什么時候我才懂得它的江水綠得這么美呢?我也說不清了。但,它的確綠得真美,綠得透心的美。

那也許是,在我大門前的小河溝里。這河溝每天都有潮水漲落。它隨著月亮的圓缺,有幾天水到大門檻了,有幾天又后退了。當時我只顧捉蝦摸魚,并不曉得這就是大地的時間刻度。

也許,它是在我第一次乘船去安東的時候……木船叫舢板,有高大的篷布,上行三十里,頂流又逆風,船舷吃在水里,桅桿傾斜,左右穿梭,像之字形在江面上橫行,這叫“滑檣”。

也許是,當我第一次乘坐爬犁的時候,人站在爬犁后面的木牚上,用帶鐵錐的長桿戳冰前進。遼闊的江面,一片冰的世界。狗皮鋪在爬犁上也抵不住寒冷,流淚的兩眼,全是閃光的快樂。

不,也許是我在冬寒中看見的那些預備下窖的冰塊,一個個四方體,看上去是白的,兩側(cè)又是綠的,它比玻璃磚側(cè)面的綠色還綠,這是滲透靈魂深處顫抖著的綠。

有一年,冬雪剛剛落下,空氣溫暖而又那么靜寂。街上無行人,燈光疏落,只聽見雪片落下的聲音。在潔白的白氈似的道路上,只留下了我的一雙腳印,我一直走去,走進夢鄉(xiāng)。夢中我看見的又是鴨綠江水,它的綠色一直帶進我的夢鄉(xiāng)。

綠色的夢?。∧愕木G的生命,比晴空萬里的藍天,比繁星托頂?shù)囊箍者€要誘人。

我的父親,也是我的夢。

他是從海南[2]憑著祖?zhèn)髦嗅t(yī)闖關(guān)東的。當時他也年輕,又是那么文弱,一直到老,他也是一個極其和善的老人。他有一雙柔嫩紅潤的手,手指上留著長長的指甲。不到三十歲他就蓄起胡須了,為的是他擅長婦科,常常給年輕的婦女把脈,不如此就不夠莊重、正派。他訥言,又聲音不大,也不常正視病人,只是在看舌苔和專注病人面孔某一部分時,才看上一眼。他的聲音只有病人聽得見,又是那么娓娓動聽,仿佛先向患者通過脈搏傳進心聲,這是駕馭人道主義所必需的。他的話,除各種病情專門用語外,一般都是鼓勵的話,解除顧慮的話。這些話如同一般的寒暄、問候,極其平常,然而又是不可缺少的,就像藥方中離不開甘草之類那樣。隨著他的聲望的增長,這些話的分量更加不同了。他的一分安慰,喚起了患者的十分信心。這在療效上是十分重要的因素,后來他成了當?shù)氐臅r醫(yī)和名醫(yī)。當他名噪一時時,仍極謙恭、和善。他是一個怕遠行的人,卻到鴨綠江對岸朝鮮龍巖浦那個地方給人看病。有一次,一個病人拿走了他掛在墻上的水獺皮帽,他也毫無怨言。他從不曾呵斥過我,我記得他在冬夜里還為我把棉襖里比針腳還密的虱子捻死,又放在一個小酒杯里。我不記得他曾違背過我的心愿,我十五歲去沈陽,又流亡關(guān)內(nèi),還到過海外,在經(jīng)濟上他是負擔不了的,但他從不阻攔,只有愛護,也從不擔心。他在我面前,很少顯露父親的尊嚴,但我卻格外敬愛他。

我曾想過,他當年怎樣一個人到關(guān)東來的呢?怎樣又落在這個小鎮(zhèn)子上呢?

后來我接觸到安東各大商號的黃縣幫、蓬萊幫、牟平幫……他們多是同縣的,也有同村的,似乎各有源頭,到了關(guān)東又各有自己的集中地。這當然是長期流民所需要的自然而然形成的流動渠道、集散地點和一個又一個小的集體。我又遇見過拉幫結(jié)伙的上山挖參的人,放木頭的人,還有每年一次從上游往下放木排的人。他們似乎也是由一根看不見的線穿起來,互相照應(yīng),各有對方的親誼,這是一個又一個被聯(lián)結(jié)起來的紐帶,他們?yōu)榱酥\生,齊心奮斗又各自前進。

他們都是膠東半島人,我由各種不同的又相差無幾的方言中聽得出他們是哪一個縣份的人。他們沒有結(jié)社,也沒有海誓山盟,但有不可動搖的信條、相互幫助的義氣。他們過年過節(jié)遙拜海南的祖先,但更崇拜天上的禿尾巴老李和地上的“老把頭”。這兩個傳說,是他們信仰的神,忠實的伴侶,信心和勝利的象征。

禿尾巴老李,是一條禿尾巴黑龍。它不只是漢族人的,在黑龍江兩岸,它也是滿族人的、鄂倫春族人的、赫哲族人的……似乎這是各族人民都有的眾多的神,或者只這么一條禿尾巴老李,各族人民為了各自的幸福都愿意它是屬于自己的。無疑它是公認的黑龍江之神。神話自有一種夸大的臉譜和非凡的性格。有的說是一條孽龍,有的說是一條大魚,有的又說它是犯了天條被禁錮起來的神。它的脾氣也反復無常,一發(fā)脾氣翻江倒海,其害無窮;但又說它素以樂于助人出名。前者突出了后者,沒有嚴威,反而給人以無窮的力量,艱辛的人們,需要香膏和信心。它偏愛山東人,船上有了山東人就不會翻船,又說它自己就是山東人,淹死在江中,因它秉性剛直不阿而成神。黑龍江水浪沖天,常常翻船,這里立下一個規(guī)矩,開船之前,船老大必要吆喝一聲:山東老鄉(xiāng)來了沒有?如果無人應(yīng)聲,此船不開。當然山東人多,總有人在,船老板因此放心,所有老客也都沾光,這顯示了山東人的光彩,也顯示了禿尾巴老李無微不至而又無處不在、忠于職守的恩澤。

興凱湖東端的龍王廟,供奉的就是禿尾巴老李,香火極盛。這是神化了的人,為了信仰把神人化了。但老把頭的傳說更有煙火氣。

山東萊陽縣有個姓孫的老把頭,到長白山挖參,迷路餓死在山里。臨死前,他咬破手指在石壁上寫道:

家住萊陽本姓孫,翻山過海來挖參,

三天吃了個蝲蝲蛄[3],你說傷心不傷心。

要有家人來尋找,順著江河往上尋……

老把頭死后成神,與山神爺齊名,他專門保護放山的人。大家把他當作放山人的祖師爺。每逢節(jié)日或挖到大參,都要殺豬宰羊祭祀他。在山里迷了路或遇到野獸,也求他來保佑。

山里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樹墩子不能坐,要表示尊敬,因為這是老把頭的桌子。

到了山里,晚上生火睡下之前要烤烏拉,烤完要抖摟幾下,這是必不可少的儀式,借此表示你要住下,老把頭夜間準來,保你安全無恙。這是不可不信的,林子里夜間根本看不見星星,不時有亮光出現(xiàn),這又是什么?這就是老把頭巡夜的燈籠。夜里安睡的人,偶爾睜開眼睛都曾看見過。

這又是神化了的人,果有其人的話,確是把人神化了。

兩者有時合而為一,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禿尾巴老李是天上的福音,老把頭卻又那么可信,對比起來,還是老把頭比禿尾巴老李更加親切些。

憑著對老把頭的信念,解救了許多人,又鼓勵了許多人。闖關(guān)東的人全都富于創(chuàng)業(yè)精神。老把頭就是這些人的保護神和精神支柱。虔誠于老把頭,就是忠實于朋友和堅定了自己。這支長年不息的移民隊伍,他們在前進中有了老把頭的引導和保護,勇敢得像用一根鐵鏈穿起來一樣。

我想象不出我的父親,這個文弱書生,早年是怎樣來到這里的,但我相信他也受過老把頭的保護。聽說他在家鄉(xiāng)考秀才未中,回到半路上走著走著睡著了。體弱呢?灰心喪氣呢?他來關(guān)東時一定也是擠在三等艙里,連動也不敢動,聽著一片海浪聲,脖上掛著一串杠子頭火燒,又干又硬,啃了一個又一個,一直到旅程的終點。那時他心里想的什么呢?他不能挖參,也不能放木頭。那時他是那樣年輕,能夠憑借自己的醫(yī)術(shù)謀生嗎?他寫一手好字,后來全鎮(zhèn)過年的對聯(lián)幾乎全是他寫的。他也有幾本古醫(yī)書,他又是怎樣學習的呢?我聽他說,我生下來那天,這位年輕的父親踩在沒膝的雪里,一步一步向山中小屋走去。他吸煙,也喝一點酒。養(yǎng)了幾盆花,還有一幅鄭板橋的竹子,這就是他全部生活的色彩。此外,他謹慎、克己、平淡、清雅,又為什么那么名噪一時呢?為什么我們的家像所有闖關(guān)東的一樣,除了幾個同鄉(xiāng)別無親友呢?庭院中有明月星空,卻沒有當?shù)氐膫髡f和歌謠。一個異鄉(xiāng)客人,怎么單單留在這個小地方又落地生根了呢?

但是,我從父親身上卻看出他的傳統(tǒng)的信念:要幫助人,尤其是同鄉(xiāng)。已來的同鄉(xiāng),有的編席子,有的以販賣劈柴為生。他們來求幫,告貸,父親從不拒絕。每隔幾天就有從龍口、煙臺開來的火輪,他們?nèi)忌綎|人打扮,攜家?guī)Э冢谖壹易∩蠋滋?,又轉(zhuǎn)向別處。有的又一住住下來,作為長期客人。我有一位二叔,駝背,也訥言,從山東老家來過兩次。我總愛吃他帶來的炒面。炒面是黃色的,放在手心里,水要和得勻,手要攥得緊,然后一口一口咬著吃。家鄉(xiāng)出麥子,但不能全吃麥子,這應(yīng)該做點心用,或者趕集用,絕不是莊稼人在地頭果腹用的。我二叔回山東時,總帶些錢去,最初是修理房屋,后來是蓋了一所新房。

我父親從來沒有回過山東。他不想海南嗎?他一走由誰來掙錢蓋房呢?父親在鎮(zhèn)邊上也蓋了幾間草房,我前邊說過的潮水小河溝,就直接通到門前。鎮(zhèn)上只有一口好吃的水井,平常由挑水夫送水上門,按月付錢。這里地勢較高,但那年海嘯,海水進門,又淹沒了炕沿。父親當時害眼疾,多少天不好,只好用品紅涂紅了眼圈,一只小船把我們?nèi)揖鹊缴缴?,他的眼疾也就不治而愈了。海嘯能治眼疾,這是他想不到的醫(yī)藥良方。

我的母親善于持家,每年總要曬醬、養(yǎng)雞、養(yǎng)鵝。她能搋搋雞屁股,看它是否下蛋,也能從剛剛孵出的小雞里分出公雞母雞。房頭有個小菜園子,她自己種了苞米、豆角。她常給我吃剛摘下的黃瓜,我偏要去偷吃黃瓜,因為她摘下的都是大的,我可更愛吃小的、嫩的。當一個同鄉(xiāng),也就是我上面說的當挑水夫的那個,因為年老了,再不能挑水了,便住在我們家里,這時菜園就擴大了一些。有一年父親又叫他在籬笆外面空地上種了幾排楊樹,一過冬全死了。這是豬的禍害,不能怨他,何況他又只有一只眼睛。

我只有同歲伙伴,沒有一個沾親的姑表兄弟,我家離鎮(zhèn)子又遠,也沒有什么人來往,這個孤獨的挑水老人,便成了我的友伴。又過了一年,他的另一只眼睛也看不見了,常常躺在他的小炕上,沒有一點聲音,平常他也是一個不大說話的人。

那年夏天,幾個同學隨便遇到山坳里一個小山神廟,有人說砸了它,跟著扔去無數(shù)石塊,我也抬起腿把山神牌位踢下坡。那正是中午,炎陽當頭,我在回家路上,感到頭暈,沒有精神,不知為什么我沒有走正門,進屋之后又躲在門扇后面,坐在那里發(fā)蔫。過了好久,母親才發(fā)現(xiàn),說我發(fā)燒。一連躺了好多天,原來出了一場水痘。有幾天我昏昏迷迷,總有挑水老頭摸著走來陪我。我病好之后,發(fā)現(xiàn)他突然蒼老多了,步履更加蹣跚了,是不是他也病了一場呢?

到了秋天,父親計議讓他回山東老家。中國之大,從海南到關(guān)東,猶如到了外國,家中雖無近親,落葉歸根,故土總是親的。于是買了船票,把杠子頭火燒穿起來準備掛在他的脖子上,這是闖關(guān)東路上必需的食物;又給他結(jié)了伴,一路上可以招呼他。那是第二天早晨,準備上船了,他的行李卷也用繩子捆好了,放在炕頭上;可是人沒有了。

廁所里沒有,前鄰后舍也走遍了,呼喊也沒用,因為他的眼盲不會走遠??墒侨四??又過了一個時辰,才在菜園的盡頭找到了他。我在大人腿縫中間看見他半屈著腿,用自己的腰帶在一根木樁上吊死了。我沒有看見他低垂的面孔,只見一串嫩黃有花邊的,像一串向日葵似的杠子頭火燒,掛在他的脖子上……

我被人推開了,只聽見父親嘆了一聲:“晚了一步,這怨我,早兩年打發(fā)他走,就不會……”

我又默記了一條信念:幫人要幫到需要處。

無疑,挑水老人在他奮斗的一生中是個失敗者,在他的孤傲精神上又是一個勝利者,他始終是老把頭的好友,一生中貢獻了自己,也得到不少幫助。

這就是我的童年,伴著鴨綠江水度過的一點珍貴的記憶。

鴨綠江永遠縈回在我的夢中,永不消逝的綠波流過了我的一生。我為著“收復失地”“打到鴨綠江邊”這些響亮的口號,追隨著真理和共產(chǎn)黨,開拓了我的生活道路。

1981年2月11日

[1] 夾芯子:即江心沙洲。

[2] 海南:闖關(guān)東的人稱山東老家為海南。

[3] 蝲蝲蛄:即螻蛄。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