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
我走過不少小城。宛平城真的太小了。如果它小得叫作“燒餅城”[1],那這個燒餅也算是最小的了。
何況,它又緊靠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城旁邊,這座大城叫“北京城”。宛平在北京城的西邊,路程僅只半日。它的方向和距離,又是這么富有詩意:“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詩句,表示我們的邊疆遠在西方。出發(fā)的征士和詩人,無不面向西方。那一天在一番溫情暖語話別之后,差不多已近中午時分了。由北京城到盧溝橋畔,路雖短,惜別留戀之情總是長的。夕陽已在西下,正好拭去惜別的淚痕再去積蓄腳力。一切為了西出陽關(guān)的明天,宛平的情結(jié)在此。
誰能想到19世紀30年代一場大戰(zhàn)在這小小的宛平城打響了。
這是一場正義之戰(zhàn),這是一場近百年來民族生死存亡在此一戰(zhàn)的偉大的民族之戰(zhàn)。
真的,為什么這場戰(zhàn)爭會從這個小城開始呢?這是突然的,而又不是突然的。因為這位巨人雖然睡在地上,它的胸膛最后終于活動起來了。由于九一八事變東北三省的淪亡,由于一·二八的淞滬抗戰(zhàn),由于冀東偽政權(quán)的成立,由于一二·九學生運動的怒吼,又由于“雙十二”西安事變抗戰(zhàn)進行曲的前奏和預演,祖國的心臟早已在暗暗跳動了;但敵人更為狡猾,它要射出的炮彈早已滑入炮膛之中了。只是老百姓覺得突然,只是宛平城的守軍和居民覺得突然罷了。
我是宛平之戰(zhàn)的幸運者。那時我由外地回到北平,在一個小通訊處任記者,我便成了中外記者團中的一員。當日軍炮彈已在宛平城墻上留下一個個彈孔,而我們二十九軍將士還堅守在宛平城內(nèi)的時候,我有幸目睹了宛平城千古不朽的英姿,我目睹了我們發(fā)出抗戰(zhàn)第一槍的將士,我目睹了鎮(zhèn)靜自如的居民,我目睹了清潔的小小的街道,我也目睹了盧溝橋眾多石獅和遠方影影綽綽敵兵活動的身影。這一切我都看到了,只是沒有可能進行采訪。我所看到的比一部照相機底片上記錄的多不了多少。所以在我寫出的北平淪陷有關(guān)報道中并未寫到宛平。那只是歷史的一剎那,在我頭腦中劃上了一道印痕而已。這印痕頗深,而又是只有我有而別人所沒有的。那時在中國記者當中我只認識金肇野,以后我們又相會在延安。如今他已年老有病,我還可以伏案寫出此文。
我們這一代人與抗戰(zhàn)史有關(guān)。我們這一代人是戰(zhàn)斗的一生,也是幸運的一生。有誰能夠用自己的腳步跟隨著戰(zhàn)斗又勝利的新中國一起走來呢?這是沒有辦法把自己與祖國分開的事,有時簡直膠不可分,所以我一生所寫的或多或少地反映著戰(zhàn)斗的影子和硝煙氣味。1987年我出版了一本《南來雁》,那是我有意把一生所寫有關(guān)抗戰(zhàn)的作品收集在一本書里,其代序叫《半個世紀》,可見我已從抗戰(zhàn)起走過半個世紀了。這本書也特別,其后記有三,寫不完的后記,就是說它有說不完的事。我把這一本書理所當然地送給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了,并且我又把其中一篇1987年所寫的散文《宛平·彈孔·紅指甲》放大復印了一份,也送給該館了。為什么在幾十年之后我才寫了這篇短短的追憶文章,又為什么這篇文章只是虛寫了一個外國女記者始終修她的紅指甲?她始終沒有下車,我想凡是我當時看到的,她在高處的汽車里都看到了。其小城,其街道,其彈孔,她都看到了,只是沒有看到——我只是說,她在那天不注意之間,就在她在汽車上修指甲之間,地球上有一個四萬萬民眾的民族拯救了自己,又從此有了自己命運的新生……這篇短短的散文中又有一句莊嚴的預言,那就是我說了當時宛平城墻上有多少彈孔,中國大地上就會有多少個“萬人坑”。今天看來這個預言并不準確了。我在今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某次活動中曾提請統(tǒng)計一下中國大地上到底有多少個萬人坑,一個個記載下來,再一個個建立紀念館,給后人留下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這對中國人民和日本人民都是有好處的。
我說過,每年為了紀念“七七”和“八一五”,我都有文章發(fā)表,今年亦然。今年因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出版了《抗日戰(zhàn)爭短篇精粹》一書,許多中學開展了讀書活動。我參加了好幾個這樣的活動,我對那些十三四歲的青年學子有許多話要說。比如我在一個讀書會上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請他們回答。問題是:日本三島遠隔重洋,如何能在盧溝橋邊向宛平城開炮呢?如何調(diào)兵遣將越洋而來呢?軍隊如何開來的?大炮又是如何一下子運來的?請他們回答,想不到這個問題頗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我這一問,他們有些愕然。敵兵竟能從天而降,原來歷史竟是如此奇特而又殘酷。
1995年8月31日
[1] 燒餅城:吃一個燒餅,就從東門走到西門。喻城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