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一個有天分的女子忽然結(jié)了婚
秋瑾的刀與酒
秋瑾的婚姻,門當戶對。她和王廷鈞,一個是湖南湘潭厘金局(稅務(wù)局)總辦的女兒,一個是晚清重臣曾國藩的表侄子(王廷鈞的父親王黻臣與曾國藩是表兄弟,當過曾家的賬房,后來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戰(zhàn)爭中發(fā)了財),他們的結(jié)合,在外人看來,更像是強強聯(lián)手,齊心協(xié)力往富貴的路上奔的。王廷鈞相貌不俗,白面皮,很上相,一看就是那種可憐巴巴的、溫順的青年,還靦腆有禮,善良民主。從世俗意義上看,秋瑾嫁得不可謂不好。王廷鈞給秋瑾提供的,是尋常意義的幸福,那幸福有點溫柔,有點麻醉,像一口咬到一顆酥糖,粉紅色的甜甜蜜蜜。那幸福不是實現(xiàn)理想的幸福,而是富貴太太的幸福,打打麻將,會會朋友,逛逛街市,扯兩匹布面,做一身旗袍,吃喝不愁,快快活活。他為秋瑾提供的,是白流蘇期待的幸福。穩(wěn)固的婚姻關(guān)系,長期的飯票,一個女人守著一個男人過下去,就算世界再變,也總?cè)莸孟乱粚ζ椒驳姆蚱蕖?/p>
可秋瑾對這種幸福不滿意。剛嫁過去的時候,她嫌他不能與她詩詞酬唱,不能滿足她精神交流的渴望,秋瑾寫信抱怨:“妹如佳偶,互相切磋,此七八年豈不能精進學業(yè)?名譽當不致如今日,必當出人頭地,為我宗父母兄弟光,奈何遇此比匪無益,而反以終日之氣惱傷此腦筋?!蹦茉趺崔k呢?怪只怪自己沒才華,沒氣性,王廷鈞啞口無言,但卻不知“防微杜漸”。秋瑾漸漸地新潮起來,王廷鈞卻還是舊的。他們一個上升,一個下沉,一個要做時代潮頭的舞者,一個卻要老老實實過安穩(wěn)的日子。家庭對于愈來愈前驅(qū)的秋瑾來說,不是一個溫暖的庇護所,而是一闕憋悶的鳥籠,縱然金絲做欄,也是無味。1903年,王廷鈞捐戶部主事,秋瑾隨夫進京,視野隨之大闊,社交范圍也愈來愈廣。秋瑾一生揮灑恣意,北京時期是個起始。她心懷民族國家,小小家庭,已經(jīng)不能滿足她。
心中的大志愿,像一個不斷脹大的氣球,使得家庭的小天地與秋瑾之間,愈來愈不搭配。秋瑾奇裝異服?!笆作俣阊?,青布之袍,略無脂粉,雇乘街車,跨車轅坐,與車夫并,手一卷書”,絲毫不符合官宦女眷典雅莊重,笑不露齒、行不動裙的標準。她還女扮男裝攜小廝去戲園子看戲,令王廷鈞成為京城笑柄。秋瑾不打掃衛(wèi)生,友人來訪,她家里“書架上胡亂地放著書籍和衣服,瓜子皮、果皮撒在屋角里,發(fā)出一股異臭,并不很清潔”,不大“主內(nèi)”。
秋瑾不滿足家庭穩(wěn)定,在和友人談起自己的家庭時,她甚至說:“我的家庭太和睦了,我對這種和睦總覺得有所不滿足”,“我希望我丈夫強暴一些,強暴地壓迫我,這樣我才能鼓起勇氣來和男人抗爭”。的確,秋瑾總在反抗著些什么。她一度愛穿男裝,以此反抗男性的壓迫,只是她的方式,不是立足女性本身,而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把自己男性化,她要比男人還要強。秋瑾反抗統(tǒng)治者,同樣也用最極端的方式:刺殺。女俠的天空,向來凜冽。最難忘秋瑾的一張相片,畫面中,她穿著厚重的衣服,面色端凝,很有種大義凜然,最觸目的她右手握著的尖刀,白白的刀刃,剛烈,不由分說。
秋瑾
王廷鈞面對這樣一個秋瑾,先是忍耐,然后,唯有成全,她不是跟他看細水長流的女人,她有她追求的天地。他們婚姻的破裂,不是簡單的像坊間認為的“家庭暴力”,而是兩人在思想上漸行漸遠。王廷鈞愿意做一個普通的溫柔的男子,秋瑾卻是個剛烈的女子,或許放手,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據(jù)說,當年秋瑾要東渡日本留學,還是王廷鈞幫秋瑾求情,才得以應允。此前,王廷鈞為了挽回秋瑾的心,陪她逛街、看戲、買字畫,但全沒用。1907年秋瑾回國后,從事革命工作,需要大量資金,也是王家慷慨解囊相助。王家出錢,是希望秋瑾回心轉(zhuǎn)意,跟隨丈夫,照顧兒女,可這哪里是秋瑾的志向。一片天空,被秋瑾用尖刀劃開,破成兩半,互不粘連,從此,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秋瑾愛佩刀,善飲酒,可刀與酒,終究不是女兒家善用之物。秋瑾的把自己的名字改為競雄。她一輩子不愿“雌伏”。王廷鈞則是秋瑾高大形象背后一個孤獨的影子。1907年,秋瑾英勇就義。據(jù)史料記載:秋瑾死后,王廷鈞遭大故,奉湯藥數(shù)月,哀傷過度,體漸消瘦……病延兩載,遂不起,年30歲,葬潭邑三都四甲葉子塘巳山亥向。秋瑾和王廷鈞一度合葬。后來,秋瑾的遺骨改遷杭州外西湖西泠橋畔。他們生前仳離,死后,也終究沒能在一起。
廬隱:所謂自由
五四一代女作家里,廬隱素以苦悶形象屹立文壇。
在其代表作《海濱故人》里,我們看到一群因掙扎在男女婚戀中,找不到出路,而惝恍迷離的女大學生,在絕美海濱探討人生意義。那些濃得化不開的苦悶,仿佛一團迷霧,氤氳籠罩在這些青春靈魂上。在近百年之后讀廬隱,我們不能不疑惑,她到底在苦悶些什么?
從封建教育中破繭而出,不用纏足,不用做童養(yǎng)媳,在京師接受當時女子所被允許接受的最高等的教育,在校園里暢享新文化洗禮,有了難得的社交機會,可以戀愛、演講、游行、在報上發(fā)文章,優(yōu)秀的寫作者還相對比較容易成名成家(在新文學初萌的歲月,廬隱能拿起筆,是多么幸運)……這些幾乎是我國首批次的女大學生,在新文化洶涌而過的時代浪潮中,可以說是占盡了先機。
那緣何苦悶?這種“時代的苦悶”,仿佛一團煙霧,纏繞在一代女學生的心頭,它是否具有普遍性?它又為何偏在廬隱的筆下,格外濃稠?
廬隱出生在一個落魄的官僚家庭,父親早亡,自小隨母親投奔北京娘家,13歲考入女子師范預科,畢業(yè)后輾轉(zhuǎn)于安慶、開封教書,后又考入國立女子師范大學國文科當插班生。
廬隱的求學路,不可謂不幸運?!案赣H”這一形象的缺席,一方面讓廬隱自小就相對缺少父愛,可從另外的角度看,父親這一封建家庭最高執(zhí)掌者的不在位,也無形中削減了廬隱“反封建”的難度,從而給了她的人生不少自由(廬隱的每個人生重大選擇,幾乎都是自己在做決定)。這種自由一經(jīng)放大,同某種固執(zhí)和任性相混合,不經(jīng)意間便造就了廬隱的奇妙人生。
有人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就算父親不在,不是還有母親在、兄長在嗎?他們不照樣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廬隱的人生?最起碼,上不上學,去哪就業(yè),同誰結(jié)婚,這些方面,還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的確,母親在,兄長在,他們原本可以順勢頂上,成為“封建家長”,幫廬隱做決定。
從廬隱的自述中,我們可以知道,廬隱從小似乎很苦,對于舊式家庭,她并無多少好感,而她與母親的關(guān)系,仿佛也不是那么融洽。但不容我們忽略的是,廬隱是個以浪漫風格聞名的女作家,她在寫自述的時候,難免會帶上過多廬隱式的“苦悶”,廬隱式的自我抒發(fā),特別是對于早年自我經(jīng)歷的敘述,我們不能說其違心,因為她的確是從自己的真實感受出發(fā),我手寫我心的,但我們不得不考慮的,是當時的整個社會環(huán)境——新文化新道德沖擊舊文化舊道德——廬隱在多大程度上,受社會思潮的影響,才更加對舊家庭抱以“惡感”,這難說。
從廬隱命定似的考入女子師范預科開始,雖然從已知材料看,是廬隱的兄長起了某種決定性的作用(鼓勵她投考,而非按照母親的意思,讓她繼續(xù)在教會學校就讀),但廬隱的人生,從這個時候開始,已經(jīng)是處于一種“無父”的狀態(tài)。
家庭內(nèi)部穩(wěn)固強勢的“父─子”模式,在廬隱的人生關(guān)鍵期,沒有建立起來,而取父親而代之的母親,作為家庭的首腦,對廬隱的影響卻非常有限,人生重大決定權(quán),一下子都擺在廬隱自己的手上。雖然廬隱一直吐露自我的苦悶,彰顯她和母親的不佳的情感聯(lián)系,但實際上,家庭內(nèi)部反封建這個工作,廬隱并不需要做。相對于同時代的女兒們,廬隱有著太大的自由,母親可能會對她匆促的人生抉擇不滿,但到底沒有力挽狂瀾。戀愛、工作、結(jié)婚,母親雖然有過反對,但大多聽之任之,上了女子師范的廬隱,仿佛一匹脫韁的野馬,一只斷線的風箏,一片流浪的浮萍,即將開始走自己的路。
17歲那年,廬隱遭遇了初戀。對象是姨媽遠方的表親,叫林鴻俊,年近而立。他留學日本,半途歸來打點家事,哪知有重大變故,有來無回,窮困潦倒,只能到北京投親謀生。這時候的林鴻俊,可能算不上是多優(yōu)秀的人才,但他到底接受過一些新思想的熏陶,加之對于文學的愛好,他和廬隱便有了交流的平臺?!稊帏櫫阊阌洝贰队窭婊辍愤@種凄美的愛情故事,最能打動少女的心。
廬隱彼時年紀尚幼,情竇初開(未必真正知道情為何物,但她已經(jīng)知道爭取戀愛自由權(quán)),為戀愛沖昏頭腦,毅然要和林鴻俊在一起,加之其性格反叛,母親反對她同林鴻俊的交往,她就偏要把愛情進行到底。母親的反對,更多是為女兒的未來著想,是人之常情。試想,沒錢,沒家底,年齡又大,前途未卜,空有一腔浪漫,這樣的男人,能不能要?說白了,嫁給他,圖什么?魯迅先生都說,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愛情太虛無,年輕人,一旦陷入愛情至上的情感漩渦中,在愛情里找人生的意義,往往最終吃苦的,是自己。
從這第一次的戀愛,我們就可以隱約感覺到,在戀愛這件事上,廬隱始終讓自己保持著反抗的姿態(tài),這姿態(tài)里,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當然也有一種奇異的固執(zhí),現(xiàn)代心理學所謂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效應,放到廬隱這里正合適——家長愈反對,戀人的愛情愈堅固,廬隱最終還是同林鴻俊訂了婚。
但母親這時不忘制約,定下林鴻俊大學畢業(yè),落實工作后,再真正談婚論嫁。由此可見,廬母對女兒,并非不關(guān)心。反倒是廬隱自己對于婚姻大事有點草率。百年前反觀百年后,如今男女戀愛,走相親之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知根知底,門當戶對,成功率反而高,未來生活反而極有可能很幸福。為什么?人生觀價值觀相投。因此,有人愿意幫你包辦,只要合情合理,有何不可?自由戀愛,光憑感覺,往后生活,柴米油鹽,如何維系?戀愛非空中樓閣,身處其中,更非吸風飲露,辟谷修仙,要求經(jīng)濟基礎(chǔ),有何羞愧?廬隱此時全然不顧其他,只求一時之感覺,戀愛也就失敗了一大半。
然而廬隱的戀愛自由路還沒有完,等到林鴻俊畢業(yè),正式提出結(jié)婚之時,廬隱卻因厭惡其想做國家文職公務(wù)員,斷然提出離婚。林鴻俊起先不同意,在廬隱的反復堅持下,林某只能就范,同意解除二人婚約。
廬隱何等幸運。與其同校的女生李超,就曾因抗拒家庭包辦婚姻,而被父兄斷絕經(jīng)濟援助,最終愁病交加,悲慘死去。廬隱卻是來去自由(雖然社會輿論的壓力是有的),蔑視流俗,自結(jié)自解,快意恩仇,好不痛快。
可婚姻大事,想訂便訂,想解便解,這在今天看來雖然稀松平常,但到底有點“此人做事不經(jīng)大腦”之感。當然,此事放到民初時刻,女子有這般舉動,更無異于在俗世拋下炸彈,震動無數(shù)平凡人。廬隱的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之路,走到這兒,已經(jīng)算夠味夠勁了,女子權(quán)力,得到了充分的彰顯。
愛情降臨的時刻,不由得人來定奪。眼角眉梢,起承轉(zhuǎn)合,命運的蹊蹺,我們只能描摹。1921年,廬隱早期重要作品《一個著作家》(這是廬隱的第二篇小說),發(fā)表在革新后的《小說月報》第12卷第2期上:青年數(shù)學家邵浮塵天分高,地位低,無父無母,飄零孤寂,只有沁芬與之相愛,安慰人生??汕叻腋改竻s嫌浮塵貧窮,一手包辦,逼沁芬嫁給富佬。浮塵全然不知,只日日在旅館埋頭苦干。一日,沁芬去旅館找浮塵,請求他原諒,不料羞憤之下,口吐鮮血,不省人事,幾天后死去。浮塵得知沁芬去世的消息,變?yōu)榭袢?,跑至醫(yī)院,在沁芬住過病房里刺胸自盡。這樣兩敗俱傷的悲劇結(jié)局,仿似羅密歐與朱麗葉,只是在這里,促使戀人赴死的是封建家庭的包辦婚姻,而非家族舊怨。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廬隱行走在歷史的轉(zhuǎn)折處,且控訴且躲避,可一抬頭,還是撞到了的包辦婚姻這堵墻。廬隱的第二番愛情傳說,是與北大法學男生郭夢良墜入情網(wǎng),這戀愛大抵符合校園愛情模式:北大找女師大,男才配女貌(當然,女的也很有才氣),再加上又是福建老鄉(xiāng),更親近了一層,他們在一起組建社團,有了接觸,產(chǎn)生了感情。
如果說廬隱和林某的牽手,多半是因為少不經(jīng)事的少女同情心大發(fā)的結(jié)果,那她與郭某的相愛,則更像是一場遲來的初戀,青春、校園、知識、理想,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為廬郭之戀鋪展好了條件,只等那一場東風,送佳人入洞房。
可偏偏好事多磨,使君有婦。郭夢良在老家,已經(jīng)有了一個“包辦”的妻子。在婚戀問題上,廬隱有足夠的自由,但這自由,也不外乎解放自己。可婚姻終究是兩個人的事,一方自由了,另一方不自由,同樣無法成全美滿姻緣。
廬隱遭遇的困擾,是時代轉(zhuǎn)換過程中發(fā)生的一出奇景,從點到面,放眼望去,不在少數(shù)。魯迅與許廣平結(jié)合,中間隔著一個朱安;郁達夫與王映霞相愛,當中夾著一個孫荃;胡適對曹誠英動情,半路免不了殺出個江冬秀。許是那時男子外出讀書,他母親總感不放心——對兒子不放心,對新潮的女學生也不放心(先定一房媳婦也好陪陪自己)——大多數(shù)走出鄉(xiāng)村天地,走向城市的男子,都會在“母親”的安排下,在老家有一房妻子。
可隨著愛倫?凱女士的一句名言“無論怎樣的結(jié)婚要有戀愛才算得道德,倘若沒有戀愛,即使經(jīng)過法律上的結(jié)婚手續(xù),也是不道德的”風傳九州,新式知識分子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婚姻,盲婚是否能使自己幸福?自由戀愛呢?
在這個大變局的時代,很多人都在思考并尋找未來的路??稍谶x擇與放棄的過程中,男性作為社會的主導,得到了充分的滿足,無論是放棄所謂愛情留守發(fā)妻身邊,還是放棄發(fā)妻轉(zhuǎn)而投奔新的愛情,他們到底是“獲利”的,但作為被選擇方的女性,卻終有一個受到傷害。
1923年,北大教授譚熙鴻喪妻兩個月后,即與妻妹陳淑君聯(lián)姻,與陳有口頭婚約的沈某在報紙上痛斥譚陳。4月19日,北大哲學系教授張競生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為譚陳辯護的文章《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提出愛情四項定則:第一,愛情是有條件的;第二,愛情是可比較的;第三,愛情是可變遷的;第四,夫妻有如朋友,離散在所難免。張的文章見報后,在《晨報副刊》上引發(fā)了為期兩個多月的大討論,影響遍及全國。
何謂“愛情定則”,莫衷一是。愛情究竟有什么規(guī)律,該往哪個方向走,似乎誰也無法給出確定答案,愛情的先鋒們,也只能說是篳路藍縷,磕磕碰碰,摸著石頭過河,成與敗,都是寶貴的歷史經(jīng)驗。
廬隱和郭夢良結(jié)合,恰恰也在這蹊蹺的1923年。
離婚這問題,放到現(xiàn)在,相對容易。可在百年之前,新與舊交纏在一起,離婚確是一樁難事。男方拋棄家鄉(xiāng)不識字裹小腳的發(fā)妻,和新女性結(jié)合,那發(fā)妻未來的生活怎么辦?被丈夫拋棄,余生她將以何種面目對世人?唾沫星子滿天飛,恐怕發(fā)妻再無活路。身為女人,叨在同性,廬隱又于心何忍?強行要求愛人離婚,那等于殺了另一個人??勺约号c戀人,又著實相愛,難分難舍,如何是好?廬隱的做法是:先嘗試著精神戀愛,走柏拉圖路線,后覺實在太苦,終于放棄努力,放棄名分,選擇和愛人同居。
一個是與未婚夫解除婚約的女人,一個是故鄉(xiāng)有妻子的男人,廬郭的結(jié)合,如平地驚雷,堪稱一時之盛舉,北平的保守勢力自然也不會輕易錯過這個發(fā)泄惡氣的好機會,流言蜚語瞬間漫天飛舞,廬郭二人不得不選擇南下上海(上海社會環(huán)境相對寬容)舉行婚禮。單槍匹馬穿過漫天煙火,在愛情的征途上,廬隱取得了短暫的勝利。可鉆過微光薄透的黑山洞,真的就是愛情的桃花源嗎?
勝利以前,是與外在世界作斗爭,勝利以后,廬隱們需要面對的,是庸常的生活,和自己的不安的內(nèi)心世界。從轟轟烈烈到平淡如水,女人們從浪漫愛情花前月下的女主角,轉(zhuǎn)身變?yōu)榭丈浇^崖下的老尼,春光秋色,都與她們不再關(guān)聯(lián),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才是首要任務(wù)。可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嗎?廬隱的內(nèi)心,又有了新的困擾。在紛歧的人生路上,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怯生的旅行者。
在女子大學所學的滿身本領(lǐng),放到家庭幾尺見方的屋子,總顯得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作為女大學生,雖然廬隱們也在兼做著教職,閑暇的時候讀讀書,聊以自慰,可校園時期那種濟世的豪情,在婚姻生活里,受到了無形的打壓。在中華民族尚在掙扎的屈辱年代里,廬隱們,其實是胸懷天下的,她們很想為社會做點事。料理家務(wù)固然是當時女子婚后重大的責任,可是廬隱們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未來如此了結(jié)?;橐鍪菄?,在外面的拼死沖進去,身處其中,又覺得意趣平平,不過如是。
那么路在何方?在小說《勝利以后》里,廬隱給出了自己的思考:瓊芳和平智取得了婚姻的勝利,但婚后,瓊芳卻陷入了無邊的枯寂中,勝利以后的苦惱,無處訴說。這時好友,沁芝來信,瓊芳發(fā)現(xiàn)舊時大學閨蜜,幾乎都陷在婚戀的苦惱中。沁芝、肖玉、宗、冷岫,每個人都在新的家庭中消磨了志氣,只有獨身的文琪,擔任著一所女子小學的校長,過著積極而忙碌的生活——文琪遂成為整篇小說的唯一亮色,回到獨身主義,這仿佛是廬隱指出的女性未來的光明路,可這條路真的走得通嗎?廬隱自己也不敢篤定,她終于只發(fā)出了“作人只是無聊”的感慨。
為人妻,為人母,仍不時地徘徊歧路,悄問何處是歸程。這是廬隱勇敢的探索,只可惜,還未待她給出答案,郭夢良便因病去世。1925年11月,廬隱帶著孩子護送郭的靈柩回福州老家,就此和婆母及郭的前妻生活在一起。婆媳矛盾自古有之,丈夫這個“雙面膠”的去世,使得婆媳之間的相處,更為困難。廬隱、郭母,再加上一個郭前妻,三個女一臺戲,以前是遙遙相對,天大的矛盾,不抵在眼前,但凡大面場過得去,終究好說,可如今郭君已死,廬隱扶靈歸鄉(xiāng),婆母前妻難免會暗暗責怪廬隱不會照顧丈夫,三人關(guān)系微妙之極,如此這般日夜相處,怎不尷尬?個中怨怒,仿似黑道糾葛,無法向外人道。
1926年夏,熬了大半年的廬隱,終至爆發(fā),決心離開福州,北去上海,在大夏大學擔任女生輔導員??蓻]多久,愛換工作的廬隱,又覺厭倦,便又回到北京,擔任平民教育促進會的文字編輯,干了一年,她覺得這工作太機械,便辭了職。
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廬隱終又回到女師大附中任教,和好友石評梅相伴,喝酒、吸煙,同病相憐。從家庭的困擾中解脫出來,去社會上做事,廬隱的這段實踐,恐怕只能是增添了她的苦悶與惆悵,當初改造社會的宏愿,碰到病痛滿身的中國,到底打了許多折扣。
婚姻失敗,奉獻社會又感失望,前途漫漫,廬隱不能不苦悶萬分。這苦悶,不僅是愛的苦悶,更是生的苦悶,人生太短,可有時候又覺太長,精神上無所依憑的廬隱,就這樣度過了生命中一個短暫的放浪形骸的時期。
直到清華學生李唯建出現(xiàn)。
李唯建時為清華西洋文學系學生,比廬隱小8歲。愛情太講時機,早一點遇見,廬隱不可能接受弟弟一般的李;晚一點遇見,廬隱又可能全然心灰意冷,對愛情死了心。
石評梅的去世,給了廬隱很大的打擊,李唯建在這時節(jié)出現(xiàn),對于廬隱,是個極大的安慰。
廬隱
一部《云鷗情書集》,悱惻纏綿,癡狂程度不輸給《愛眉小札》。通觀情書,李唯建的大膽和熱烈,令人咋舌,廬隱終成了他生命中“戴著永遠不凋謝的玫瑰愛冠的天使”,這樣熱情的呼喊,廬隱縱然鐵石心腸,到后期,也逐漸露出柔情,對愛情恢復信心,稱李唯建為“我生命的寄托者”。
廬李之戀,再次轟動京師。1931年,廬隱辭去師大附中教職,和小愛人一起去日本度蜜月,后因經(jīng)濟不支,回到祖國,在杭州西湖住下,直到1931年遷往上海。
長期奔波尋找愛的真諦、生之自由的廬隱,在第二次婚姻之后,終于走入了人生的承平時期??善椒残腋5纳?,到底需要極大的努力來支撐。上海時期的廬隱,為生活奔波著,女作家、女教員、家庭主婦,廬隱日日轉(zhuǎn)換在這三個角色之間,成為家庭生活的一堵承重墻。當初懷有的“勝利以后”的苦惱,廬隱只能用“內(nèi)外兼修”來解除。累不累?當然累,可除此之外,她還能怎么辦呢?生命是樂不抵苦,能心甘情愿,苦中作樂,大概也算幸福。
廬隱一生追求戀愛自由、人生自由,可在兩性生活這道檻面前,她到底獲得了多大的自由?不好說。
1934年5月13日上午11點20分,廬隱因難產(chǎn)去世,這樣的收梢,仿佛一絲苦笑——意外歸去,本只能怨命,可這運數(shù),到底是因為男性的參與,才造成的。
一生求自由的廬隱,到底沒逃過,女人特有的那苦楚。
楊步偉:一個有天分的女子忽然結(jié)了婚
楊步偉出身南京望族,祖籍安徽池州,祖父是中國佛教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楊仁山。她7歲開始讀私塾,16歲入南京旅寧女校讀書。1908年美國庚子賠款后,中國擬派留學生出國學習,楊步偉在上海中西女塾學了一段時間,拿到官費,東渡日本學醫(yī),并于1919年拿到東京帝國大學醫(yī)科博士學位。“步偉”這個極具男性特點的名字,是同學林貫虹為她起的。據(jù)說年少時,林即看出楊的“器宇不凡”,于是便說,“你這人將來一定偉大的,叫步偉吧?!睏罴倚〗汩_始不以為然,后來林貫虹得傳染病去世,為了紀念故人,楊家小姐便舍去了她原來的名字“韻卿”,改叫步偉。
楊步偉與趙元任
不過,一路走來,雖然談不上“偉大”,但楊步偉跟同時代女性比,已經(jīng)前驅(qū)很多。1919年5月,楊步偉在父親的授意下回國,在北平西城絨線胡同開了一家“森仁醫(yī)院”,院下設(shè)婦產(chǎn)科、小兒科,正式開始了自己的職業(yè)醫(yī)生生涯。可就在事業(yè)剛剛起步的當口,楊步偉遇到了時任清華大學心理學及物理學教授的趙元任。兩人迅速墜入愛河。戀愛談了不到一年,32歲的楊步偉就和29歲的趙元任結(jié)了婚,婚后不久,趙元任即奔赴美國,在哈佛大學任哲學及中文講師并研究語言學,開始了自己盛名不墜的學術(shù)生涯。
1925年,趙元任回清華大學教授數(shù)學、物理學、中國音韻學、普通語言學、中國現(xiàn)代方言、中國樂譜樂調(diào)和西洋音樂欣賞等課程。他與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一起被稱為清華“四大導師”。1938年至1939年他任教于夏威夷大學,在那里開設(shè)過中國音樂課程。1939年至1941年,任教于耶魯大學。從1947年到1962年退休為止,趙元任在伯克萊加州大學教授中國語文和語言學,退休后仍擔任加州大學離職教授。1945年趙元任當選為美國語言學學會主席。
可楊步偉呢?醫(yī)學才能全無施展余地,教授太太的名頭倒是跟了她一輩子。在美國缺錢時,她熬夜做手提包賣,也常跟房東教授太太去撿批發(fā)商店倒在路邊的菜和水果,她還典當和出售自己的皮貨。在清華園,她和幾位太太共同組織了一個“三太公司”,招來不少附近的女孩子,教她們做各種手工。她甚至還要了清華學校門外小橋過去的幾間小房,加以修理,請來五芳齋的幾位廚師,“解決清華學生的伙食問題”,生意火到“連城里人都來叫酒席”。當然,她還開過診所,很難得的,她每周“出診”兩次,以教授太太的身份。
有一次胡適問楊步偉平時在家里誰說了算,她很謙虛地說:“我在小家庭里有權(quán),可是大事情還是讓我丈夫決定。”她不忘補充一句:“不過大事情很少就是了。”可個人的發(fā)展,不正是人生的“大事情”嗎?張愛玲曾戲言,生平最恨“一個有天分的女子突然結(jié)了婚”!讀到醫(yī)學洋博士,一旦結(jié)了婚,便甘愿放棄一切,做太太……楊步偉式的付出,過去、現(xiàn)在、未來,從未間斷。只是,她可是個有天分的女子呵。
張兆和:理解萬歲
看過張兆和的一篇小說《費家的二小》。
故事中,費家一家三口父親、哥哥、二小相依為命,二小漸漸長大,頂上過去母親的缺,每日操持家務(wù),成為這個家中不可缺少的女性,父親和哥哥想把二小留在身邊,無論誰來提親,都一準吃閉門羹,日子就這樣過著,二小也承諾,永遠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可終于有一天,二小還是跟著賣貨的年輕人走了,父親和哥哥得知后,陷入到無名的哀傷中。
張兆和的筆觸是清婉的,淡淡的敘述,近似于童話,這是標準20世紀30年代京派小說的路子??稍谶@種近乎唯美的圖畫中,張兆和最后卻筆鋒一轉(zhuǎn),給整個故事來了個不大不小的破滅,這讓我隱隱覺得,作為半個老鄉(xiāng)的張兆和,并非一味清雅,她骨子里,似乎還是有一股狠勁兒,有著江淮女子的倔強與現(xiàn)實。
張兆和和沈從文的愛情,現(xiàn)在聽上去,幾乎算是童話了吧:湘西走出來的窮孩子,經(jīng)過努力,當上了大學教授,并且他還愛上了自己的一位學生,并且他還寫大量的情書給她,并且他還得到了上級領(lǐng)導胡適先生的幫忙。最終,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愛情,青蛙王子和公主生活在一起。
前段時間被人大書特書的沈從文和高青子的情感糾結(jié),令人看了好不厭煩,從原本美滿的婚姻中,挖出一點兩點破綻,是世人的興趣。但即便主人公之間出現(xiàn)過問題,我卻更想從當事雙方本身入手,來看來探討婚姻中的兩性關(guān)系。畢竟沈從文最愛的人,是張兆和,他在她最好的年齡愛上了她,進而從這愛中,生出了一些煩惱。
沈從文的小說,大致可以分出兩個系列。一個是湘西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極力創(chuàng)造神境;另一個世界,則是都市世界,他對這個世界始終帶有抵觸情緒,他諷刺這個世界,揭露這個世界的虛偽,他一向靦腆而不無驕傲地稱自己是鄉(xiāng)下人。可是,當沈從文走進愛情天地的時候,這個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多少又讓他感到自卑吧。追求張兆和,他費了不少力氣,雖然最后革命成功,可是在沈從文和張兆和的關(guān)系里,沈從文應該始終放得比較低。
沈從文與張兆和
讀《從文家書》,看到抗戰(zhàn)開始后,他們的那一束飄零書簡,真叫人心焦,總感覺冥冥之中有一個女巫,給公主王子施了法術(shù),阻擋他們的團聚。1937年7月,抗戰(zhàn)的炮火改變了無數(shù)人的生活,戰(zhàn)爭逼著人流轉(zhuǎn)遷徙,8月12日,沈從文和一批朋友結(jié)伴,化裝逃出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下的北平,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留守北平城。
這多少讓我們這些不明就里的讀者感到迷惑,為什么他們不一起走,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不就是一起上路的嗎?他們這么難,上有老下有小,還一身的病痛,也都堅持逃亡了。青蛙王子和公主不是說好不離不棄的嗎?這個讓人困擾的問題,其實在那個不得不暫時分離的年代,就是沈張夫婦倆爭論的焦點,在目前可見的通信里,我們似乎可以看到敏感溫柔的沈從文內(nèi)心的絕望,而張兆和女士,則理智、冷靜,很多時候似乎在打太極。
張兆和為什么不愿意走?1937年9月24日,沈從文走了一個多月,張兆和開始透露自己不走的理由:“我呢,有著鄉(xiāng)下老太婆死守家園的固執(zhí),情愿把孫兒媳婦一齊打發(fā)走了,獨自一個人看家。前兩天整理書信,覺得更不愿意走了,我們有許多太美麗太可愛的信件,這時候帶著麻煩,棄之可惜,這還只書信而言,另外還有你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書籍文稿,若我此時空身南下,此后這些東西無人清理,也就只有永遠丟棄了……若此時動身,無論到安徽、湖南,生活即刻就發(fā)生困難,我不愿意南來累贅你……”看這段話,張兆和給出的不南下的理由大致有三:自己的固執(zhí)是主觀原因,書信文稿不方便攜帶和南下生活的苦難是兩條客觀原因。
戰(zhàn)爭年代,儲備糧和傍身錢可能是最重要的,真能救命。作為一名家庭主婦,張兆和完全合格。也許是年輕,即便偶爾有情感上的牽絆,她也不似沈從文的情緒那樣陰霾,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幫助家庭抵御這場危機上。
蘇州娘家已經(jīng)返回合肥避難,這讓她放心,她自己也已經(jīng)儲了可吃半年的米,她要實行省吃儉用,用余款還可以過舊歷新年。她開始念叨沈從文的打腫臉充胖子,錢上大手大腳:“我這三四年來就為你裝胖子裝得夠苦了。你的面子糊好了,我的面子丟掉了,面子丟掉不要緊,反正里外不討好,大家都難過。所要的錢我已寫信給大姐,她當會如數(shù)寄二百給你,這邊所剩無多不能寄你?!?/p>
從這里看,沈從文應該寫信找張兆和要過錢,張兆和由此覺得沈從文花錢太大手大腳,因此來了一段“教訓”,沈從文花錢是大手大腳嗎?如果是,又為什么會這樣,我們不妨做出一點揣測。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沈從文在逃難途中,遇到了一些緊急事件(譬如幫助朋友),所以錢上面很快就緊張起來;第二種是沈從文先生確實花錢沒數(shù),沒有沈夫人勤儉持家的勁頭,覺得有錢花就花,隨意得很。再追問下去,沈從文先生為什么花錢隨意,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早年很受過錢的苦。
沈從文從湘西來北京求學的時代,那住的是“霉而小”的書齋,吃飯經(jīng)常賒賬,冬天冷得哆嗦,郁達夫來看望他,看得不忍心,便送了他一條圍巾,請他吃了飯,飯后還把找的零錢給他。這樣一位窮苦孩子,可以說是很受過錢的壓迫的,等到他當上了大學教授,手里有了點錢的時候,他用錢隨意一點,也情有可原??稍诋敃r,自小家庭生活相對優(yōu)渥的張兆和,也許真的無法理解丈夫的這種行為——怎么可以這樣花錢而不會用錢?這種溝通上的錯位,應該說誰都沒有錯,充其量只能說是人生觀或者價值觀不同,有待磨合。但是這種磨合,卻在有意無意間,給當事人帶來了痛苦。
1937年10月,沈從文離開北平兩個多月,他們的朋友也開始勸張兆和南下,可張女士依舊保持樂觀,好像算定這場戰(zhàn)事不久就會了結(jié),她希望等春暖花開再從從容容上路,或者歡迎朋友們北來。作為一個要操持家務(wù)顧全大局的主婦,她繼續(xù)負責糾正沈從文生活上的弊病,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洗衣服弄糙了手,不怕吃得差,不愿意沈從文逼著自己穿高跟鞋做頭發(fā)。
沈從文先生有時候很矛盾。小說中,他是批判紳士階級的,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他又的確是在往紳士階級努力,希望自己的愛人美麗一些,再美麗一些,也是他免不了的私心??蛇@在干練的張兆和那里,完全是多余。
張兆和的一生,大概都是在追求樸素而近自然??此切┱掌?,濃妝艷抹的一張也沒有的,有的只是清風一縷,很家常,很天然,要么梳著辮子,要么是短發(fā),迎著風站著。較陸小曼她們,又是一種味道。她像是田埂上的一株野百合,天性混沌未開,然而外表上,又有一種倔強的清麗。
沈從文為她的這種美所吸引,可對她的這種倔強,則有點不理解。進而,他開始有點對自己的愛情沒信心了。1937年11月6日,離家不到三個月的沈從文,從武昌給張兆和發(fā)了一封長信(其間沈從文的信應該還有,但現(xiàn)在似乎看不到了),表達他對于張兆和不愿南下的疑惑。在信中,沈從文把自己柔軟的一面表露無遺。張兆和不在他身邊,他總是感到一種精神上的異態(tài),精神上飄飄蕩蕩,不知所歸。他覺得在那樣一個時代里,能在一處,不管過的是什么日子,總比離開好,兩個人的幸福,還是同在一處,才能得到。
沈從文像是一個愛情至上的浪漫主義者,張兆和則仿佛是現(xiàn)實主義者。張兆和的不南下,讓沈心焦不已。他自己揣測,并對每一種揣測做出了應對:“你是不是僅僅為的怕孩子上路不方便,所以不能下決心動身?還是在北方,離我遠一點,你當真反而感覺快樂一點,所以不想來?不拘哪一種理由我都能了解而原諒,因為我愛孩子也愿意讓你快樂?!?/p>
沈從文溫柔的勸解,讓讀者一下子就把同情拋向了他那一邊。舊女性的世界里有句俗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個“隨”字表現(xiàn)了多少無奈??煞诺叫屡赃@里,張兆和有自己選擇的自由,反過來,倒是沈從文感到無奈了,一個短暫的分離,甚至讓他對愛情產(chǎn)生看法,雖然他的口氣是那么彬彬有禮:“你即或是因為北平有個關(guān)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為這種事不來,故意留在北京,我也不妒忌,不生氣?!?/p>
“這種事”恐怕是沒有的。但從文先生寫出這些話,造出一個假想敵,就已經(jīng)算是莫名的妒忌與生氣了。只是這氣,他沒辦法、也不會朝著愛人撒,他似乎是匍匐在愛神面前的。對于愛情,他始終懷著一種敬畏,在與張兆和的戀愛中,他不無鄉(xiāng)下人的自卑。他是在疑心了,可他又連忙解釋,反復申辯,表明如果張兆和遇到“這種事”,不必考慮他。他那莫名的悲觀,讓他陷入到幻景之中,他甚至從這幻景里,得到了暮年孤寂生活的啟示。
沈從文這封信寫得孤苦可憐,恐怕是寄望著能以情動人??蓻]想到張兆和女士根本不接招。11月9日的信中,她感慨:“這次我的堅留不走,真可算不錯,不然路上二十來天的顛簸,大大小小六口人,就說路費他們借給我,孩子們同我到地后一定都得生一場大病?!碑斎?,這個時候,張兆和應該還沒有收到沈從文那封發(fā)自武昌的信。
張兆和收到信后的反應怎樣,在現(xiàn)存可見的信中,我們并沒有看到1937年11月中旬到12月中旬的通信。到了12月14日的信,張兆和的筆觸里又露出柔情,開頭一段家居景色描寫,好不靜謐。南京已經(jīng)淪陷,她還是決定留在北平。
從家書的行文看,張兆和應該是個利落的女子,說一不二,性格沒有那么多矯揉造作的東西。她對于沈從文的批評,往往不乏犀利。友人南下,沈從文為路線的事可能責怪過張兆和,張兆和立刻回擊:“我希望你凡看一件事情,也應替人想想,用一張口,開闔之間多容易啊,這是說你對日常事物而言,惟其你有這樣缺點,你不適宜于寫評論文章,想得細,但不周密,見到別人之短,卻看不到一己之病,說得多,做得少,所以你寫的短評雜論,就以我這不通之人看來,都覺不妥之處太多。以前你還聽我的建議,略加修改,近一二年你寫小文章簡直不叫我看了,你覺得我是‘不可與談’的人,我還有什么可說!”
這是張兆和由生活談到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她的這種看法,有一定的道理,沈從文的小說散文都非常好,評論可能就欠缺一點。但是她的這種指摘中,我們似乎還是能捕捉到一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對于南下與否的爭執(zhí),可能讓她也有點冒火。在她看來,南下的條件根本不具備,為什么要盲目南下,她有她的道理,這種道理在哪都說得通。
日子過得很快,1938年來臨了。沈從文夫婦依舊在為南下的事焦灼著。1938年1月,張兆和在信中再次強調(diào)了不能南下的理由:路費不足、天氣尚寒、沈從文自己也是居無定所,并聲明如果有了錢,可以寄來,有了路費,她才可以隨時上路,膽也壯多了。
張兆和似乎對寫信這件事情有獨鐘。戰(zhàn)爭毀掉了一切,她獨對兩樣東西毀掉了要心痛不已,一個是大大的相片,一個是婚前沈從文寫給她的信。她曾為沈從文有愛寫信的習慣感到欣喜,她說在那家書抵萬金的時代,她應該是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
愛寫信,是因為信件是對于個人歷史的見證,還是因為她喜歡這種相見不如懷念的情感交流方式?不得而知??缮驈奈娘@然對這種鴻雁傳書的情感交流方式是不滿意的。追求張兆和的時候,他就曾給她寫過大量的書信,如今戰(zhàn)火連天,原本正應該是夫妻倆相濡以沫的時候,可他卻還是得通過寫信來表達自己,相愛而不能相守,怎么能不痛苦呢,他說自己的愛情得到一種命運,寫信的命運。
沈從文開始了他最漫長的思念與等待。黃昏讓他心地柔弱,杜鵑的叫聲也讓他覺得清而悲。他是悲傷著了,他覺得自己不能從泛泛的往來上得到快樂,而愛情的快樂,卻因為距離,也不能得到。男女之間,即便是親密的夫妻之間,要達成全然的理解,竟也是那么難。等過了春天,等過了夏天,沈從文終于等到了張兆和決定南下的聲音。
可張兆和臨行前突然又決定取消南下計劃。這種反復,幾乎讓沈從文發(fā)狂。他在信里喊:“寫到后來總不知不覺要問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打算來,打算不來?是要我,是不要我?因為到了應當上路時節(jié)還不上路,你不能不使人惑疑有點別的原因。你從前說的對我已‘無所謂’,即或是一句‘牢騷’,但事實上你對上路的態(tài)度,卻證明真有點無所謂。我所有來信的話,在你看來都無所謂?!鄙驈奈挠珠_始了他的猜測,對于愛情,他再度悲觀了。
張兆和這次連忙安慰,是帶點嬌憨的安慰:“可是我們還安然不動,要在下月底動身,為時尚有一月,我知道你得到這消息一定很生氣,責怪我不要緊,希望你自己莫生氣,我要你不生氣?!焙靡粋€“我要你不生氣”啊,張兆和不愧是沈從文愛情神龕里的小小女神,她能讓他忽然歡喜,手舞足蹈,亦能讓他忽然悲慟,暗自神傷。這樣的操控,仿佛不可理喻,然而,這就是愛情。1938年初秋,張兆和終于動身,去與沈從文會合,青蛙王子和公主終于又生活在了一起。
統(tǒng)觀這一束珍貴的家書,我們不難感覺到愛情的神秘,以及它對于人的賜予與折磨。更重要的是,我們還應該感到一種空前的孤獨。這孤獨,正如沈從文形容的杜鵑叫一樣,是清而悲的。這孤獨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里。我們每個人的心中,仿佛懷揣一種只有自己能懂的語言,面對他人的時候,彼此說著不一樣的心靈密語,想要理解,是多么難,即使有愛情,即使有親情。
晚年的張兆和,在整理從文家書的時候,就曾發(fā)出過感慨。在整理這些舊書信,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當年,是多么的不理解沈從文,同時她也感覺到沈從文的可貴。命運就是這樣蹊蹺,無法言說,不是來得太早,就是來得太遲。剛剛好的情感交流,需要得到上天多大的寵愛。理解萬歲,這是很久以前就開始叫的口號。的確,理解是美好的,可在通往理解的迷宮里,幾乎每個人,最終都會迷失在分岔小徑的入口。于是,人與人之間,便有了朦朧的神秘。
飯米粒與朱砂痣
年輕時的林語堂稱得上帥氣。白白凈凈一張小臉,有棱有角,眼睛不大不小,鼻子高高的,眉毛直直的,戴著一副當時頗為走俏的圓框眼鏡,很有文化氣息。和丈夫站在一起,廖翠鳳多少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在林氏夫妻的一張合照中,林語堂于畫面中的位置,要比廖翠鳳高半個頭。他表情淡淡的,仿佛有些憂愁,又有些悵惘。她坐在他身旁,穿著深色的衣服,高領(lǐng)子外面掛著一圈項鏈,她是在笑,可多少笑得有些不自然。她是寬臉,不上相。
林語堂與廖翠鳳
廖翠鳳對林語堂,很可能早生情愫。而他對她則不。無論在遇到她之前,還是之后,他都心有所屬。在上海圣約翰大學讀書時,林語堂結(jié)識了福建同鄉(xiāng)陳希佐、陳希慶兄弟。暑假回家探訪陳家,林語堂與陳氏兄弟的妹妹陳錦端相遇,兩人暗生情愫……可惜,陳家系廈門巨富,照女方家長的意思,他林語堂區(qū)區(qū)一個小牧師的兒子,門不當戶不對,根本不配做陳家女婿。林語堂無力扭轉(zhuǎn)門第差距,夜半時分,心事上來,失聲痛哭。而后,他遇到了她。
廖翠鳳當然不是林語堂的百分百女孩。可她是他的失戀救心丸。她愛偷偷望著他,會幫他洗衣服,上圣瑪利亞書院之后,她還喜歡聽別人說林語堂當年“出風頭”的事,有關(guān)他的一切,在她眼里,似乎都有著特別的意味。后來,她要跟他定終身,她母親說,和樂(林語堂本名)家里很窮的。廖翠鳳想了想,說,貧窮算不了什么。是的,她愛他,就為這一點,她就愿意跟他走,哪怕是海角天涯。更何況,他勤奮、努力、有上進心,是標準的潛力股,暫時的貧窮,何懼之有?
廖翠鳳執(zhí)意付出。她帶上1000元嫁妝,和林語堂一起坐船去美國留學,而后轉(zhuǎn)去德國,共同度過了人生中一段艱難又美好的時光。風水輪流轉(zhuǎn)。1927年至1936年,林語堂在上海,先住在善鐘路的西式公寓,后搬至愚園路的花園洋房,家里配備有廚子、保姆、女仆、書童,廖翠鳳妻憑夫貴,安心做闊綽的林夫人。1936年夏,林語堂和廖翠鳳乘坐胡佛總統(tǒng)號赴美,先在賓夕法尼亞州落腳,而后遷居紐約,住在中央公園西沿的一幢大廈里。他在美國一住30年,她就陪他30年。
其實,她知道,他一直忘不了陳錦端。錦端來家里做客,和樂(林語堂原名)會緊張;和樂作畫,也會不知不覺在筆下畫出錦端的樣子。錦端是和樂心口的一顆朱砂痣,美麗,惆悵,如夢似幻,越得不到越懷念??伤吹瞄_,結(jié)婚時,他燒掉結(jié)婚證書,答應跟她白頭到老……而且,他還是她的,不是嗎?他們晨昏相伴,朝朝暮暮,即使風雨琳瑯,她也在他左右。她知道自己是林語堂生活之碗中的飯米粒,他根本少不了她。
1966年,林語堂回臺灣,廖翠鳳緊相隨。1969年1月9日,臺北陽明山林家花園里的客廳悄然亮著一對喜燭。結(jié)婚50周年,林語堂送了廖翠鳳一枚金質(zhì)胸針,上刻“金玉緣”三字,并附送詹姆斯?惠特坎?李萊的不朽名詩《老情人》一首。廖翠鳳端然坐著,默默領(lǐng)會這穿風越雨得來的幸福,滿心歡喜?;蛟S她知道,自己并不美,永遠成不了男人眼中的朱砂痣??扇缃瘢踔烈才宸鹱约寒斈旯业母冻鰜?。
老少配
熊希齡同毛彥文結(jié)婚前早已是社會名流。1870年出生的他幼時聰慧,被譽為“湖南神童”,15歲中秀才,22歲中舉人,25歲中進士,而后點翰林,43歲當選第一任民國總理,事業(yè)攀至頂峰,想不成名流都難。毛彥文也不是等閑之輩。1898年出身的她,辛亥革命后自私塾入女校讀書,15歲被保送到杭州女子師范,18歲入浙江吳興湖郡女校,4年后以浙江省第一的身份考入北京女子師范高等學校,參加五四運動,而后轉(zhuǎn)入金陵女子大學,31歲赴美國密歇根大學讀書,拿下教育學碩士學位后回國,任暨南大學、復旦大學教育系教授。
與毛彥文結(jié)婚前,熊希齡有過兩次婚姻,原配廖氏與其成親后不久即病逝,第二任夫人朱其慧是大家閨秀,跟他生過三個孩子,夫妻感情甚篤,1931年去世。與熊希齡結(jié)婚前,毛彥文則經(jīng)過兩次婚戀波折。第一次是在杭州女子師范時期的逃婚,屬于典型的新女性拒不接受包辦婚姻。第二次是在從杭州女師畢業(yè)后,她自己做主,跟當時尚在的清華大學的表哥朱君毅訂婚。這段緣分沒能長久。1924年,男方要求退婚。很明顯,在牽手之前,熊希齡是長夜孤苦,毛彥文則情海恨長,兩顆原本不可能靠近的心,因為寂寞而有了相連的可能性,盡管他們幾乎隔了一輩(熊希齡的侄女熊芷,是毛彥文在金陵女大的同班同學)。
1934年秋,鰥居四年的熊先生自北平抵滬,寄住侄女朱曦家。在眾親友的鼎力相助下,熊對毛彥文展開了全面攻勢。雖然當時毛彥文身邊,不乏吳宓這樣的大學問家做追求者,但無論是從真誠度上講,還是在事業(yè)發(fā)展上看(熊希齡當時辦香山慈幼院,毛彥文剛好也鐘情于教育實踐),毛似乎都感覺到熊才是“最佳選擇”。熊給毛去信訴衷腸,毛回復,抬頭仍稱其為“老伯”,可熊卻由此看到了希望,鍥而不舍,每日給毛寫信填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能夠“將愛情進行到底”。
1935年農(nóng)歷正月初六,66歲的熊希齡一身藍袍黑褂,與御珠冠,披白紗,衣白緞禮服,穿銀灰色高跟鞋,鼻架金絲眼鏡的38歲女教授毛彥文,在上海摩爾教堂喜結(jié)連理。紅顏白發(fā)云泥改,這當然是爆炸性新聞。滬上大小報紙競相報道,《申報》更是連續(xù)用大版面追蹤曝光。不過,熊毛大婚,最有意思的還是親朋所贈的賀聯(lián),善意揶揄,令人捧腹。譬如:“舊同學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九九丹成,恰好三三行滿;雙雙如愿,誰云六六無能?”“老夫六六新妻三三老夫新妻九九;白發(fā)雙雙紅顏對對白發(fā)紅顏眉眉?!边€有個俗辣的流傳最廣,叫“熊希齡,雄心不死;毛彥文,茅舍頓開”。歷史驚人相似,熊毛結(jié)婚近70年后,楊振寧迎娶翁帆,又過了7年,汪小菲迎娶大S,雖然后者要么是老與少的距離越拉越大,要么是女老男少,但老少配的傳奇,終究一直在爭議中變化著延續(xù)。
毛彥文與熊希齡1936年2月結(jié)婚周年紀念
四個女人的成全
一個男人,究竟需要多少女人的成全,才能完滿?
1908年,年僅20歲、正在美國留學的顧維鈞,因父病故,回國奔喪,結(jié)果喪事一辦完家里人就張羅著給他辦喜事。他有娃娃親,男女雙方都已到適婚年齡,沒有理由不成親。于是,顧維鈞便和這個叫張潤娥的女子拜了堂。張潤娥是小腳,讀書不多,來自中醫(yī)世家。他們蜜月沒有同床,顧維鈞堅持睡沙發(fā)?;楹?,顧維鈞攜張潤娥返美,入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法律。這段婚姻持續(xù)沒多久便宣告結(jié)束。因為一來兩人沒感情基礎(chǔ),結(jié)婚純屬“完成任務(wù)”,只以兄妹相待;二來,張潤娥一個小腳女子,又不通外語,在滿是“洋人”的美國,到底過不慣。長痛不如短痛,張潤娥同意離婚,成全彼此,放顧維鈞自由。
1912年,25歲的顧維鈞獲哥倫比亞大學法學博士學位,歸國任職北洋政府外交部。單身海歸、精通外交、辦事干練、風度翩翩……種種優(yōu)質(zhì)因素疊加在一起,儼然打造出一個“優(yōu)質(zhì)女婿候選人”形象。1913年,顧維鈞在上海與一個叫唐寶鑰的女子結(jié)了婚。而這個叫“寶鑰”的女孩的父親,就是時任國務(wù)總理唐紹儀。魚躍龍門,這段婚姻,對于顧維鈞來說,無異于仕途推進器。有才能,有關(guān)系,年輕的顧維鈞一步登天。1915年,顧維鈞便被任命為美國公使,攜第二任夫人赴美。這段婚姻,一直持續(xù)到顧維鈞30歲,唐寶鑰因病去世。
顧維鈞、唐寶玥與長子顧德昌
黃蕙蘭肖像照(1921年)
1919年,顧維鈞因巴黎和會上的一席發(fā)言名聲大噪,第二年便被任命為紐約“國聯(lián)”(聯(lián)合國的前身)理事。在紐約,經(jīng)人撮合,顧維鈞與“亞洲糖業(yè)大王”黃仲涵之女黃蕙蘭相識,相戀,當年便在倫敦注冊結(jié)婚。出身大富之家的黃蕙蘭,精通幾國外語,人又時尚漂亮,并且長袖善舞,走到哪里都能成為焦點。她與顧維鈞的結(jié)合,對于顧來說,一來算是“共同富?!保硪菜闶穷櫨S鈞活躍國際外交舞臺的賢內(nèi)助——娶個高貴時尚漂亮能干的太太,是外交事業(yè)走向成功的捷徑。他們的婚姻結(jié)束于1956年,顧維鈞卸任駐美大使,理由是“性格不合”。
顧維鈞晚年的伴侶是嚴幼韻,他們年輕時就認識。她結(jié)過一次婚,有三個孩子,她那位在菲律賓犧牲(日軍入侵時殉職)的丈夫楊光泩,顧維鈞也認識,可謂知根知底。嚴幼韻是顧維鈞晚年的“生活護航人”。人近黃昏,繁華落盡,身體最重要,顧維鈞慶幸自己找到了嚴幼韻,晚年總結(jié)長壽秘訣時,他說,就三條:“散步;少吃零食;太太的照顧?!彼拈L子也說,如果沒有嚴夫人的照顧,“父親的壽命恐怕要縮短二十年”。顧維鈞高壽至97歲。
嚴幼韻
第一位太太的理解,第二位太太的間接提攜,第三位太太的輔助事業(yè),第四位太太的照料晚年,四個太太各司其職,輪番上陣,顧維鈞的一生,真真完滿。
聰明與無奈:魯迅身邊的許廣平
許廣平在遇到魯迅之前,就已經(jīng)很優(yōu)秀了。19歲去天津讀的直隸第一女子師范學校預科,做愛國同志會《醒世周刊》的主編,參加五四運動。1923年,她考入國立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國文系,而后做學生自治會總干事,直接領(lǐng)導了反對校長楊蔭榆的學潮。她寫文章,跑游行,鬧運動,整個人昂揚得好像一首進行曲。許廣平是前驅(qū)的、勇敢的、充滿了氣血的,她是那種隨時都能走到街上去,振臂一呼,高聲吶喊的女子。她曾與流血犧牲的劉和珍并肩戰(zhàn)斗,在氣質(zhì)上,許廣平更像是一個革命女性,若是沒有遇到魯迅,日后許廣平很可能走到延安去。
那時的許廣平,是有點男孩子氣的。她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女生,她不軟弱,不需要人照顧,她自己能處理自己的生活,她的氣場,她的作風,她的膽識,都讓她多少有些大姐大氣質(zhì)。不是給別人帶來問題的人,而是幫助別人解決問題的人。看許廣平的照片,很為她那剛毅的嘴角折服。她是不屈的,冷靜的,時刻準備著的,她從來都知道自己的方向。做斗爭,她不懼怕被開除出校,談戀愛,她不躲避流言蜚語。她自覺行得正,坐得端,她心里有一把尺,度量衡是世間的公平正義、情感人倫。許廣平很像一棵仙人掌,大多數(shù)時候有刺,但只有懂她的人,才知道她也會開出嬌美的花。
許廣平是在課上遇到魯迅的。他是老師,她是學生,他在臺上侃侃而談,她坐在第一排,抬頭仰望。許廣平對魯迅,開始是仰望,然后是相互扶持,最終是包容。許廣平28歲跟隨魯迅南下廈門,他們是戰(zhàn)友,也是情侶。許廣平對魯迅,有仰望,但相處得越多,她就愈發(fā)明白,那個別人眼里的斗士,不屈的硬骨頭,許多人畏懼的魯迅,在情感世界里,也不過是個需要人包容和愛護的孩子。魯迅早年的情感生活是扭曲的、不平衡的,甚至壓抑的。許廣平是一線光,照亮了魯迅黑暗的情感之海,只有在許廣平這里,魯迅才露出難得的柔軟。同樣,在耀眼的魯迅身邊,原來那個硬派的許廣平,自覺消失了,她為了他,幾乎放棄了自己曾經(jīng)追求的一切。她的文采,她的組織能力,她的所學所長,都忽然深埋進樸樸素素、平平淡淡的家庭生活里。魯迅是一輪明月,許廣平就是那烘托明月的云彩。許廣平變得溫柔了,瑣碎了,里外兼顧了。許廣平和魯迅結(jié)婚后的照片,大都有濃厚的家庭婦女味。她以前是斗士,現(xiàn)在則是妻子、助手、母親、媳婦。
如果沒有許廣平的陪伴,魯迅的“上海十年”將會黯淡許多。許廣平是他安心的后院,沒有她的支持,他又怎么有精力和勇氣,握著一支健筆,以筆作刀,斗完這個斗那個?為了支持魯迅寫作,許廣平不出去工作了。她隱藏了自己,甘愿成為魯迅身邊的一個小人物,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幫他查找資料,謄抄稿件,還與他一起校對譯著,包容他各種突如其來的小情緒。她對他的付出,在外人看來,或許理所當然,但魯迅自己,未嘗沒有一絲愧疚。這不是他的自私么?她有她的天才,為什么成為丈夫的附屬品?就因為他偉大么?魯迅發(fā)表譯作時,常常用筆名許霞,因為心里念著許廣平的好。他自己也對許廣平說,我要好好地替中國做點事,才對得起你。1934年12月,魯迅送給許廣平一本《芥子園畫譜》,上題: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亦可哀。哀就哀在,她為了成就他,而喪失了最初的那個自己。魯迅感嘆,許廣平和自己在一起的日子,并沒有過上很好的生活,也并沒有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天才。1936年,魯迅去世。許廣平為魯迅奔忙,她幫他編稿子,跑出版,哪怕自費。1937年,上海淪陷,許廣平為了保護魯迅的遺稿和遺物,不曾離開。后來,她又幫著出版了《魯迅全集》、《魯迅書簡》。1959年,她完成了《魯迅回憶錄》。許廣平的一生,最精彩的在開頭,最感人的卻是和魯迅結(jié)合之后的漫長歲月。許廣平是聰明的,她敢于邁出那一步,愛一個眾人不敢愛,但卻非常需要愛的人。許廣平也很無奈,在偉大作家的巨大光芒背后,她漸漸地成了小之又小的一點。許廣平結(jié)了婚,便也就很少有人叫她許廣平。大家都說,哦,那是魯迅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