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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離婚像截肢

華麗蒼涼,逆流而上:私房閱讀民國女子 作者:伊北 著


不留·離婚像截肢

朱安:一顆銹了的圖釘

去參觀北京阜成門內(nèi)西三條的魯迅故居,是在夏天。

不大的四合院,種有丁香。北面是兩進的臥室,臨門一間偏房大概8平方米左右,沿窗擺著張桌子,靠西墻設(shè)著張床,桌子上擺著一張介紹性質(zhì)的小紙片,上書:魯迅母親和朱安的臥房。從1924年5月搬進小院,直到去世,朱安不曾離開過這里。

看過朱安的照片,知道她并不美麗。眼睛低低地望著,重重的單眼皮,有一種舊式媳婦的恭順。高額頭,扁鼻子,厚嘴唇,穿一件深色元寶領(lǐng)的舊式棉襖,那豎起的領(lǐng)子把臉龐遮蓋了大半,人躲在衣服后面似的,更顯得逼仄尖薄。

小腳、沒讀過書的朱安是舊中國的產(chǎn)物。留洋歸來的魯迅,從一開始便帶著種抗拒式的負面情緒與她相對。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一面大旗,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觀點,魯迅何嘗不知,可他畢竟是從舊時代的淤泥塘里走出,進而邁上新時代坦途的。舊時代的種種牽絆就像腿腳上沾染的淤泥,哪能輕易甩掉。母親的“禮物”不能不收,孝敬母親是應(yīng)該的,更何況,母親也需要人陪,那就先收下來吧。

朱安

魯迅對朱安的不接納,有一種先入為主的意思,是不可改變的刻板印象。朱安是“舊”了一點,可這“舊”,在現(xiàn)在看來,恰恰是標準家庭主婦的絕好質(zhì)量。溫良恭儉的朱安,最起碼比胡適的那個欲操刀砍人的太太,要溫婉得多。

遺憾的是,歷史不曾給她證明自己的機會,作為一個女人,朱安留給我們的印象是:太過扁平,沒什么生氣,雖然“苦菜花”著實令人同情,可終究不是做人生伴侶的好對象。

于是乎,在新舊歷史風云轉(zhuǎn)變的夾縫里,朱安們只能是時代進步的犧牲品。她那三寸的小腳,顫顫巍巍,邁過了舊時代的門檻,站在了新時代的土地上,可接下來往哪里走,她不知道。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原地踏步。

新女性風風火火地上學去了,戀愛去了,革命去了,舊女性卻沒有朝前走的技能,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這自小學會的一套,不能成為她們成長的依憑,反倒成為一種累贅和某種不為新一輩男性認同的口實,毫無競爭力可言。

女學生經(jīng)過,搶盡了風頭?!安粚W無術(shù)”的舊式婦女那套“無為而治”,再不能解決如何生活這個大問題,朱安們不能不迷惘了,寧愿轉(zhuǎn)身回到舊時代。

1906年夏天,魯迅從日本返歸紹興,奉母親之命,與比自己大3歲的同鄉(xiāng)朱安結(jié)婚。土語有云,女大三,抱金磚,言下之意,男人和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結(jié)婚,會得到更好的照顧,是享福的美事。可魯迅明顯對這塊“金磚”不滿意?;楹?天,他便毅然東渡日本,朱安則頂著一個名不副實的媳婦頭銜,伺候娘娘(紹興話,即婆婆,指魯迅的母親魯瑞),獨守空房,一等13年。

13這個年數(shù)很有趣。江冬秀等胡適回安徽老家結(jié)婚,足等了13個春秋,終于守得云開月明;而朱安則是在婚后,枯等了魯迅13載,可終究沒換回魯迅的心。

王寶釧苦守寒窯18年,薛平貴衣錦還鄉(xiāng),還她一個美滿家庭;胡適給了江冬秀一個較美滿的家庭,魯迅為什么給不了朱安?在這里,不是說胡適近于人情,魯迅心腸太硬,我反倒覺得朱安的等待無功,恰恰是因為魯迅太是個性情中人(胡適很理性,善于調(diào)和矛盾):愛,便是愛;不愛,便是不愛,魯迅的感情世界,是清冽的。1919年冬天,朱安在魯迅的安排下,和婆婆及三弟周建人一家搬去北京西直門八道灣居住。在八道灣,周氏一家團圓的歲月里,或許是因為朱安沒有讀過什么書,或許是因為大先生魯迅的“冷落”讓朱安在這個家庭有點自卑,又或許是由于朱安天生就有種與世無爭性格,總之,在周氏兄弟分家之前,朱安這個長嫂,沒有順理成章地當上家。家庭的財政大權(quán),悄然旁落到了周作人的日本媳婦——羽太信子手里。

真替朱安不值!幻想著她當了家,手握財政大權(quán),像王熙鳳般撒豆成兵把整個大家庭調(diào)配得服服帖帖,那各路人馬,恐怕就會對她另眼相看了吧。

事與愿違。

在舊時代,婚姻問題最容易成就一個女人,也最能讓一個女人抬不起頭。羽太信子是不把朱安放在眼里的吧。她們妯娌之間,朱安多數(shù)時候持失語狀態(tài),羽太則全然掌握了話語權(quán)。不然,當家的弟媳婦亂花錢,坐小汽車進進出出,揮霍無度,身為長嫂的朱安,怎么就不能站出來幫大先生幫娘娘批評她兩句?按常理,這個家還輪不到二房媳婦囂張??芍彀矝]這機會,或者說,她沒準備好,也沒法抓住機會。

就這么三年就過去了。三年后,因為某種至今不能確定的原因(羽太信子起了大作用),周氏兄弟失和。

1923年8月2日,魯迅帶著朱安,搬去磚塔胡同俞氏三姐妹處借住。介于擔心流離失所的考慮,搬走之前,魯迅曾詢問過朱安,是愿意留在八道灣還是愿意回紹興,如果她愿意回紹興,他會按月給她寄錢。朱安婉轉(zhuǎn)地拒絕了,她想和魯迅一起搬出去,照顧他的日常生活。

1924年5月,朱安和娘娘一起,搬進了位于阜成門內(nèi)的這間小四合院。這一年,朱安46歲。這個如今只有一棵丁香點綴的四合院,就是朱安后半生全部的天地。

1926年,魯迅離開北京,南下廣州、廈門,掙扎萬分亦轟轟烈烈,同許廣平女士結(jié)百年之好,后來便長期居住在上海。這其中,只有1929年和1932年回過北京兩次。

作為新文化旗手的魯迅,邁出這一步,很不容易,那種喊出“我可以愛”的悲壯,讓人心痛。

朱安在北京西三條院內(nèi)

在離婚潮洶涌流過,在走進新天地的男人們紛紛拋棄包辦黃臉婆的時代,魯迅沒有離婚,對于朱安,他是放棄但不拋棄。他對朱安或許沒有愛情,可一個“義”字,定還是有的。離婚,朱安何以承受?不離婚,自己又何嘗不痛苦?一方面要忠誠于良心,一方面要忠誠于自己的感受,處于道德與愛情之間的魯迅,恐怕也只能選擇這個折中的辦法。

魯迅沒有離婚,許廣平的胸懷和大度讓人欽佩(即便是在魯迅去世三年后,編纂《魯迅紀念集》時列魯迅年譜,許廣平亦敦促編輯不可不提魯迅與朱女士結(jié)婚之事,而寫到自己,她則徑直擬寫道“(民國)十六年,與番禺許廣平女士同居”,朱安仍是魯迅名義上的妻子,這件從母親那里得來的“禮物”,將永遠寄存在母親那里。魯迅對朱安不算壞,他所能做到的最好,大抵也只能如此,他和朱安有緣無分,各有各的人生。

那時的朱安,雖然頂著個原配夫人的名分,可已然像是個被供起來的偶人。朱安的內(nèi)心,大概如一盆將熄的炭火,隨著時光的流逝,只剩下一點對生的余溫之戀。朱安以前覺得自己仿佛是個蝸牛,從墻底一點點往上爬,爬得雖慢,但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摹?涩F(xiàn)在她沒有辦法了,她沒有力氣了。

周海嬰的出世,對她未嘗不是個震動。她只能以吃齋念佛遁入空門的心態(tài)度日,她的全部生趣,也只能是在照顧娘娘這件事上。大先生是新式的大先生,娘娘還是舊式的娘娘,有娘娘在,朱安可能還會覺得自己有點用處。

在這個略顯陰沉的青灰色四合院里,兩代舊式婦女相依為命。盛夏時節(jié),丁香樹枝繁葉茂,這里的天幕,有點像她在水鄉(xiāng)紹興的家。

寂寂流年也有突轉(zhuǎn)。

1936年,魯迅去世。北京方面的生活費,大部分是許廣平在負擔。

1943年,魯瑞去世。臨死前,她讓朱安千萬收下原周作人每月給她的15塊錢(折合成當時的偽幣150元),算是這么多年服侍她老人家的一個交代。是魯瑞把朱安帶到這個家來的。魯瑞擔心朱安的未來,想在生命的最后幫她安排安排,可這樣的“安排”,顯然是無力的,人走茶涼,抗戰(zhàn)勝利后,周作人自身難保,哪里還能顧得上朱安?更何況朱安從心底里,大概也很抗拒收二弟的錢。大先生走了,如今娘娘也走了,朱安的人生走到這兒,真的是到了再無可戀的地步,人世間,仿佛也只剩下糊口這個本能,可供她去操勞。

由于經(jīng)濟上的困難,朱安忍痛將魯瑞喂養(yǎng)了十幾年的黃黑色大花貓,蒙了雙眼,讓傭媼帶到崇文門外放走了。

抗戰(zhàn)后期,朱安生活困難,有出售魯迅藏書的念頭,唐弢恰于此時北上,便和友人前往勸阻。那時的朱安只是默默地喝著湯水似的稀粥,吃著幾塊醬蘿卜。

宋紫佩說明了來意,唐弢將上海家屬和友人對藏書的意見補說幾句,朱安聽了一言不發(fā),過一會,卻沖宋紫佩說:“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當真凄涼入骨。她在黑暗里沉默太久了。

雖然有許廣平的接濟,但在心底里,朱安似乎依舊有著那種“拿人家手軟”的客氣和怯怯,盡量把生活需要降到最低,不給別人造成太大麻煩。

1947年6月29日,朱安因病去世,享年70歲。逝世前,她還將兩塊衣料送給許廣平作紀念。她說:“許先生待我好,她懂得我的想法?!拇_是個好人?!?/p>

朱安的一生是悲哀的,在她的生命里,幾乎沒有飛揚的時刻。她仿佛是一顆銹了的圖釘,最初被釘在哪里,一生就只能釘在哪里,無可奈何孤獨老去。

她不過是想做一個孝敬婆婆、恪守三從四德的舊式婦女,她最大的愿望,也不外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若錦上添花的話,得到丈夫一點愛肯定便更好)。只可惜,她是帶著一雙小腳被推進新時代的,她無力往前走。

時代的列車,轟隆隆朝前駛?cè)?,站在車上望著車尾那些漸漸遠去的人影,不經(jīng)意間依稀還能望見朱安那哀愁的眼神,在夕陽的余暉里,淡淡地閃出一線光,瞬間又暗下去。這眼神里,是一代舊式婦女的命運寫真。

許廣平:紙面以下的情愛密碼

歷史總會制造出一些奇妙的巧合:許廣平是在魯迅和朱安結(jié)婚17年之后,才出現(xiàn)在魯迅的生活里的,而魯迅恰恰比許廣平大17歲。

魯許相遇之初,許廣平是年輕激進的女大學生,魯迅是聲名卓著的大學教授。彼時,許廣平剛結(jié)束一段痛苦的戀愛,魯迅的心,則長久地深埋在漆黑的孤獨里。在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女師大風潮里,許廣平是學生方面的領(lǐng)頭人,魯迅則是老師方面的代表,他們相互鼓勵,相互扶持,他們從共同的奮斗中,感覺到彼此才是真正的同路人。

那本堪稱魯許戀愛實錄的《兩地書》,現(xiàn)代人拿起來,乍一看,通常不解其意:沒什么啊,寫的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平常瑣事,而且作為情書集,這也未免有點太過于古板平淡——感情泛濫的年代,不少人似乎更習慣于為濃得化不開的情感表達擊掌(譬如徐志摩陸小曼的《愛眉小札》)??墒钱斘覀兣鯐鴮艏氉x,恰是《兩地書》中那一份欲說還休,更令我們感動。

魯迅在《兩地書》序言里說:“這一本書,在我們自己,一時是有意思的,但對于別人,卻并不如此。其中既沒死呀活呀的熱情,也沒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正是在這種平淡而近自然的筆調(diào)里,我們找到了一種節(jié)制之美:平凡瑣事后是波瀾起伏的內(nèi)心,平?jīng)鐾獗硐?,是一顆火熱的心。

如果說,徐志摩的戀愛,是開放型的,是滿城風雨才罷休的,他是戀愛天地里的李太白,斗酒百篇,情感波濤山呼海嘯,綿綿不絕,那么魯迅的戀愛,則是內(nèi)斂型的,是愛你在心口難開的,他是情感原野里的杜子美,字里行間,潛氣內(nèi)轉(zhuǎn),典故叢生。

《兩地書》里的情愛密碼,生樸而又有趣,讀著它,像是偵探捧著一篇雜亂的莫爾斯符號,看似毫無章法,細碎凌亂,可一旦破譯出來,則仿佛是用線串起了一盤珍珠,光華足炫人目。

《兩地書》里的情愛密碼,又像是藏在紙面以下的隱形字符,必須要顯影水才能看得清。在這些躲躲藏藏若隱若現(xiàn)的情感密碼里,我們看得見魯迅的猶豫,看得見許廣平的果敢,看得見一個老師和一個學生,相濡以沫,逐漸朝戀人的方向邁步。

他們最初的通信是在北京寫就的,時間是從1925年3月到7月。此時兩人都在北京,一個是老師,一個是未畢業(yè)的學生,兩人未嘗沒有機會見面,但寫信的樂趣,就在于它的間接性,通過紙面的文字表達自己,有些話更能說得出,不會覺得窘迫。

魯迅的文字厲害,可是如果面對面與許廣平交流,魯迅先生不知是否還能如此曉暢,好似我們時代里的用手機發(fā)短信,有時候,電話里說不出口的,短信能幫大忙。借文字傳達感情,可調(diào)控度較高。

魯許北京時期的通信,開始談的大多是老師和學生之間的尋常話,苦悶啊,學潮啊,人生啊,社會現(xiàn)狀啊,現(xiàn)在看起來未免有點悶,可在這樣簡素的通信中,我們可以捕捉到魯許之間的好感,最起碼是有話說,有共同語言,而后,許廣平便開始給魯迅的《莽原》雜志提建議,魯迅也開始幫許廣平改發(fā)文章,以文字相交的兩人,越走越近。

魯許北京時期的通信,應(yīng)該以四月為界,在1925年4月10日許廣平給魯迅的信中,她首先在稱謂上做出了突破,原來那個“學生”、“小學生”、“你的學生許廣平”,變成了俏皮可愛的“小鬼許廣平”(之后魯迅也幫她起過多個外號),一下子就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不少。緊接著,她第一次去魯迅家中拜訪,在16號的信中,她開頭便是一句:“‘尊府’居然探檢過了!”此處,我們可以感覺到許廣平的努力,她是在用一種近乎頑皮的書寫,逐漸引導魯迅放下教授的身份,走進原應(yīng)平等的情感世界里去。

在《兩地書》中,原信有幾封是被刪除了的,其中就包括1925年6月農(nóng)歷端午節(jié)時,魯迅請許廣平和另外一位女生吃飯之后許廣平給魯迅寫的信,還包括魯迅給許廣平回信的前半封。這部分信,是編書的時候被刪除的(魯迅那一天可能因為高興而喝多了,導致一位女士逃走,許廣平可能第二天寫信來賠罪)。

一刪除,便引起了世人的興趣——那其中一定藏著驚天的秘密吧。于是,看過原信的人便揣測說,魯迅和許廣平就是在這個時候定的情,理由可能是因為魯迅那突然的緊張。

其實不必。生生給流動的情感加上一個固定的樁子,指令說,這里是定情處,未免有點刻舟求劍,同時,也把感情這東西量化了。情感本虛無,沉浸在感情的世界里,本來就是惝恍迷離,不知所往的,何時定情,主人公都未必說得清(只要不是山呼我愛你),充其量也只能說,這是他們相處過程中的一件大事。

1926年6月,許廣平從女師大畢業(yè),8月26日,魯許二人同車離開北京,抵達上海后,兩人分別,魯迅去了廈門,許廣平去了廣州。從1926年9月到1927年1月,魯許二人通信不斷。

此時的魯許二人,在彼此心里,都已經(jīng)有了很高的位置,此次兩地的分離,在某種意義上,反倒加深了魯許感情的進程,它像是卡布奇諾里面的一塊方糖。

在魯迅和許廣平戀愛過程中,魯迅這方面,始終是艱澀的,對于戀愛,他心懷憂慮。正如他自己所說:“異性,我是愛的,但我一向不敢,因為我自己明白各種缺點,深恐辱沒了對手!”

許廣平

魯迅的戀愛觀是標準的一切從實際出發(fā),光這一點,就值得我們學習。戀愛的指向是婚姻,可戀愛和婚姻之間,卻又并不是一個順接關(guān)系,戀愛不講實際,婚姻則多少要講求實際,戀愛的浪漫與婚姻的現(xiàn)實,對接起來難免會有痛苦。魯迅說他明白各種缺點,是多么可貴的自知之明,年紀大、身體差,更大的阻礙是他已經(jīng)有了一段名義上的婚姻,雖然他有他不凡的地位,有經(jīng)濟保障,但是他依舊為戀愛的對方著想——他可能不能給她名分,他怕辱沒了她。

離開北京的家,抵達廈門,在生活條件相對較差,派系斗爭依舊嚴酷的廈門大學國學院,魯迅無疑是寂寞的,這中間的苦悶,向誰訴說?唯許廣平而已。在廈門的日子,魯迅于情感上,更加依賴許廣平,許廣平也以魯迅為自己的心靈安慰。

乍分離,相思無解。在船上,他們就開始給對方寫信。許廣平乘的船路過廈門,她還要格外望一望廈門在哪里,并順便打聽從廣州到廈門的路怎么走,并開始使用新的署名H.M.(害馬之意)。

在廈門—廣州通信里,除兩人大量談的工作情況外,總會有些十分有趣的微小的部分,使人眼前一亮。魯迅身體不好,許廣平很擔心,在信中,魯迅時不時便會向廣州方面,匯報一下自己的飲食狀況:不喝酒了他要提一下,飯吃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兩碗)他也提,停止吃青椒改吃胡椒,吃牛肉罐頭不吃火腿,吃點心和香蕉不吃肉松,吃了從未吃過的南方水果楊桃,見了卻不敢吃的桂花蟬和龍虱。巨細無遺,他都向許廣平說明。許廣平還教魯迅用濕石膏粉在食物周圍畫圓圈來抵御螞蟻,并奉勸他自愛少喝酒,細心解釋楊桃為何,桂花蟬、龍虱為何。這樣的交流,似乎已經(jīng)露出了夫妻的神氣。許廣平女士,儼然已經(jīng)有了魯迅后勤部長的樣子。魯迅在生活上,也開始漸漸遵守許廣平的指示了。

在信中,魯迅兩次提到“女生”。第一次,是在剛?cè)B門任教時,有人來選課,魯迅在信中寫道:來聽我講義的學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內(nèi)女生二人)。特地加一個括號注明女生二人,不知是為了避嫌,還是為了引發(fā)小小的醋意。但很快,魯迅便做出了解釋:“聽課的學生倒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斜視,直到離開了廈門?!边@樣的解釋,多少有點表忠心的意思,淳樸得可愛。

魯迅時常關(guān)心許廣平的經(jīng)濟情況。在1926年10月12日和10月15日,他兩次在信中寫道:“我看你的職務(wù)太煩劇了,薪水又這么不可靠,衣服又須如此變化,你夠用么……”“你收入這樣少,夠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口氣溫柔體貼。兩性交往,經(jīng)濟很重要,男方給女方提供經(jīng)濟保障,這在女性已基本獨立的當代,也被許多人認作理所當然,可一旦男方主動提出,就有一種溫柔的情意在里面。蘇青不是說過,我環(huán)顧四周,家里的一顆釘都是我掙來的,有什么意思呢?魯迅想給許廣平保護,讓人很感動。

許廣平得了一塊金星石,她幫魯迅刻了個印章寄過去,魯迅特地要從上海郵購印泥,許廣平便說:“傻子!一個新印章,何必特地向上海買印泥去呢,真是多事。”一聲“傻子”,透露出了許廣平和魯迅感情的發(fā)展狀況,之后,許廣平還不時溫柔地下達“命令”:命令魯迅以后不準將信“半夜放在郵筒中”。魯迅先生,是沉浸在許廣平女士營造的溫柔港里了,愛情的花,已釀出甜蜜。

在感情的世界里,魯迅不再只是一個嚴肅的老師,許廣平也不再只是一個俏皮好學的學生,他給了她溫暖,她回報他,給了他一個堅定的眼神。在與魯迅的愛戀中,許廣平如此堅定與堅強,在流言四起的環(huán)境里,沒有她的篤定的堅毅,魯迅或許就喊不出那句讓人聽了心醉又心碎的“我可以愛”。

而許廣平曾寫下的愛的宣言,又多么令人鼓舞:“它——風子——既然承認我戰(zhàn)勝了!甘于做我的俘虜了:即使風子有它自己的偉大,有它自己的地位,藐小的我既然蒙它殷殷握手,不自量也罷!不相當也罷!同類也罷!異類也罷!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于我們不相干,于你們無關(guān)系,總之,風子是我的愛!”

然而在去廣州與許廣平團聚之前,魯迅還是有遲疑的。從1926年10月起,他就在信中反復解釋自己不去廣州的原因,并說明下半年會去。許廣平則始終是商量的口吻,給他足夠的時間做決定。戀愛講求自愿,這是許廣平的聰明。魯迅自然有他自己的考慮,作為一個大學教授,他邁出這一步很不容易,內(nèi)心的牢籠需要堅持不懈地努力才能破除,此時的魯迅面對的最大阻礙,其實是自己的內(nèi)心。

可就在此時,高長虹開始在《狂飆》上攻擊魯迅。在1926年11月7日的信中,魯迅剛為赴粵之論做了個了結(jié),緊跟著在15號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就提到長虹攻擊自己一事,言語間,我們可以感覺到他的憤怒;寫完此事,魯迅又再次提起去廣州之不合的幾點,其中最后一點是:“我的一個朋友或者將往汕頭,則我雖至廣州,又與在廈門何異。”——這里的朋友,是指許廣平(許廣平曾提到要去汕頭)。高長虹因許廣平之故與魯迅鬧翻(至少魯迅認為這是個原因),以及許廣平要離開廣州,都給了魯迅一個刺激,這敦促著他早點下決斷。接下來,許廣平給魯迅做了背心,幫他刻制了印有魯迅名字的金星石,溫暖的愛情最終戰(zhàn)勝了荊棘,抵達了幸福的新天地。

1927年1月18日,魯迅終于到了廣州,任中山大學文學系主任兼教務(wù)長,許廣平被聘為魯?shù)闹?。沒過多久,魯迅便因不滿中山大學的人事雇用問題而辭職,是年9月,魯迅和許廣平一同啟程去往上海,并于10月8日住進虹口景云里23號,正式開始同居生活。

魯迅、許廣平及兒子周海嬰

魯迅和許廣平是同居。面對偉大的愛情,我們沒必要為賢者諱,即使在魯迅去世后,許廣平女士也沒有避諱這一點。他們的“為了愛而同居”,有著特定的時代原因,魯迅的不離婚,恰恰顯示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責任心和良心——按照當今的方法,沒有感情大可以離婚,充其量只需按月交付撫養(yǎng)費即可,干脆利落——可那個時代不同,魯迅的壓力大,朱安的壓力又何嘗不大,舊式婦女本就可憐可嘆,離了婚的舊式婦女,又將會有何等的不堪。

魯迅的保全朱安,許廣平的胸懷寬廣,令人敬佩,他們甚至是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兩性相處模式:既堅守愛情,也尊重婚姻,他們以一種前驅(qū)的姿態(tài),矗立在20世紀的婚戀舞臺上,這種探索,對于當代兩性的相處,都可謂頗具啟發(fā)意義。

當然,這啟發(fā)不是說鼓勵這種三人婚戀的模式(婚外戀還需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啟發(fā)是說,當我們在面對愛情的時候,同時也應(yīng)該時刻不忘責任。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寫得一手好文章的魯迅,以瘦弱的肩膀,在愛情的天地里,承擔起了道義二字。

江冬秀:順流逆流

江冬秀跟了胡適一輩子,在婚姻這件事上,她堅持到底,功德圓滿。雖踏著小腳步伐,做了一輩子家庭主婦,可她也算走遍海角天涯,用那種坐在抽水馬桶上犯便秘癥的白玫瑰來比擬她,似乎有點不大合適。

可她絕不是紅玫瑰。她少了紅玫瑰的冶艷,但又比白玫瑰多一份當仁不讓的霸氣,她其實更像一株野地里的黑玫瑰,自成一格,以天生天養(yǎng)的氣質(zhì)撼人。

同樣是舊式閨閣走出來的女子,朱安只能在四合院的一方天地里枯望清空,云卷云舒,都不與她相干,而江冬秀,則能以臃腫體態(tài),走遍大洋兩岸,跟海內(nèi)外名流共持酒杯,抿一口甜澀的干紅,說兩句互相都聽不懂的話,場面奇崛。

她把麻將從北京玩到上海,從上海帶到紐約,之后再轉(zhuǎn)戰(zhàn)臺北,一路搓過去,136張牌,張張都是熟人,活生生壘砌出小型萬里長城。胡適無語,為成全愛妻,退避三舍,自覺跑去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找清凈,沒想到卻做出一番學問;在臺北,他更是想要成套買房,供冬秀搓麻專用,幫她成就一個終身癖好。說也難怪,舊式婦女,識字不多,又沒有琴棋書畫的習慣,除了照顧老爺,生活哪有重點,麻將在中國如此繁盛,大抵就是因為中國人愛好較少,坐在一處,搓麻談話,游樂也有了,交情也有了,沒準還能贏兩個錢貼補家用,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

江冬秀的麻將牌,搓出的是一種閑適。敢于安心狠搓麻將牌的女人,不是在尋找男人,便是太放心自己男人。江冬秀顯然是后者。她仿佛穩(wěn)坐西天的女菩薩,對胡適那兩下子,早就吃透,年輕的時候都不過爾爾,更別說老了以后,相濡以沫,夫妻關(guān)系固若金湯,他怎么少得了她?天高任鳥飛,但終究有歸巢一日。

戀愛不講社會地位,聲名卓著的教授,也可能被丘比特之箭擊中,拜倒在女學生的石榴裙下,家庭生活有時候,誰又同你講學歷身份,在這里,我們看到的只有先生太太老公老婆。胡江的婚姻之潭倒映出的,不過是一個剽悍的女子組合了一個溫柔的男子。兩性的戰(zhàn)爭,超出了社會規(guī)則,只在幾尺見方的廳庭中展開。勞苦功高許多年,江冬秀在家中的地位,細細琢磨,竟比胡適還高,熬至白頭,她未嘗不能臥在藤條大方塌上,做一回賈母,遙對著階下一大家子兒女,頤養(yǎng)天年。

張愛玲說過一句話:沒有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因為她以婚姻為自己的事業(yè),全身心經(jīng)營,怎能不成功?的確,在這場世紀婚姻中,江冬秀堪稱完勝。她的成功,不知激勵了多少舊式婦女,在與新女性的對壘中,江冬秀,無招勝有招,一個“做自己”,成了她制勝的法寶。把握住大關(guān)節(jié),不拘小節(jié),江冬秀一生活得灑脫。

當年劇作家歐陽予倩因家人婚變,感慨于舊式女性命運,遂寫下話劇《回家以后》,試圖為舊女性尋找婚姻的出路:留學生陸學成歸來,回家探望父母和妻子吳自芳,可身在異國求學的治平,卻已經(jīng)同新女性?,旣惤Y(jié)合。一個是包辦的鄉(xiāng)下妻子,一個是自由戀愛的戀人,接受了新思想洗禮的陸治平,在回家之初思想上無疑是偏向新女性的,可隨著對這位過去交涉不多的妻子吳自芳的深入了解,陸治平發(fā)現(xiàn)吳自芳也自有一種好處,知書達理,為人大度,不卑不亢,相比之下,?,旣悇t被塑造得那樣潑辣不講理。

吳自芳,自己芬芳,這樣一個名字,包含了歐陽予倩太多的希望,她被賦予了一種被稱作“賢惠”的品格:丈夫漂流在外,另覓新歡,她表示理解,并以鄉(xiāng)村的耕讀之樂平衡獨守空房的孤苦,吳自芳的從容篤定,換回了陸治平的同情,進而使得他對她有了點愛,無限的希望就在未來……

話劇里的吳自芳勝利了,可現(xiàn)實中呢,歐陽予倩美好的愿望又何嘗變?yōu)楝F(xiàn)實,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有多少舊式婦女被外出讀書的丈夫拋棄,相對折中的辦法,也不過是放棄但不拋棄,姑且供養(yǎng)起來,裹著小腳不識字的女人們,有多少真正得到過丈夫的愛?身居弱勢地位,沒有謀生手段,掌控不了經(jīng)濟權(quán),舊女性這個無聲的群體,慢慢地墜入歷史的深潭。

可偏江冬秀突圍出來了。

在舊式女性的婚戀道路上,她是順流而下的,依靠包辦成就婚姻,是福是禍天注定。她的突圍,在一開始,多少有些運氣的成分(不過她也苦等胡適13年才守得云開月明),可就算是盲婚,她撞到胡適,又有什么話說?若將胡適換成魯迅,江冬秀的人生將會怎樣?是不是她也會在北京的一方天井了此殘生?又或者是魚死網(wǎng)破兩敗俱傷?我們不敢妄測??蓳Q個方向看,在自由戀愛沖擊舊式婚姻的大潮中,江冬秀又是逆流而上的,她的飛升里,有太多個人的努力:饒是胡適有百般聰明,江冬秀平時放羊,關(guān)鍵時刻卻往往能奮力一擊,保住婚姻。

胡適與江冬秀20世紀30年代在北平

江冬秀的婚姻,開頭是悲喜劇,中間是鬧劇,結(jié)尾是溫柔的大團圓。這其中,中間一段最好看,江女士的以剛克柔的好戲,真令人拍案驚奇。

人本孤獨,所謂精神上的了解,原本就是奢望。志摩小曼,才子佳人,般配愛侶,眾人引為美談,可志摩生前,小曼又能理解志摩多少?她來到志摩的生活中,為其增添的苦痛,未必比歡樂少。

而胡適和冬秀的組合,因為學識差距甚大,所謂精神交流,可能在婚姻之初,胡才子便沒有太多的心理期待。

沒期待,才有意外。江冬秀給胡適的驚喜,是建立在扎實的物質(zhì)生活基礎(chǔ)上的,胡適的身體她照顧,胡適的物品她保護,都說日久生情,這種堅守,恐怕不能不讓胡適對她生出一絲切實的好感,而在此類好感之上的意外感動,則仿佛夫妻庸常生活中的小禮物,頗能給胡適一些驚喜——婚姻生活上的不間斷墾荒,播種情感之苗,就仿佛差生提高成績,因為空間巨大,所以格外看得見效果。

江冬秀讀書自然不多,可憧憬于文人酸味戀愛的胡適,偶然遭遇冬秀那種天然質(zhì)樸的關(guān)懷,就好像吃慣了山珍海味,突然來一頓家常的青菜豆腐,卻也鮮美異常。

江冬秀是白字大王,她給胡適寫信,遣詞造句生樸可愛,直抵人心。

胡適生病,她寫信關(guān)懷道:

你前兩星期給我的信,你說十三四大概可以動生(身),你葉(叫)我不必寫信把你,故我就沒有寫信把你,但是你到今天也沒有回京,也沒有寫信把我,葉(叫)我這四天心里著急的不得了。還是你又發(fā)病了,還是有另(外)的原故?我日晚掛念和著急。你這一次離京,我沒有一天心里不發(fā)愁,加只(之)你葉(叫)我盼望和著急,這是怎樣說發(fā)(法)呢?高先生說你到上海再不能住了,說你這一尚(向)又沒有一(以)前的身體好了。我今天聽他說你今天不狠(很)好,我心里好比刀割一樣。無論如何,我求你見我的信就趕快回京為要。我病了三天了……

胡適要去當官,她勸解道:

你現(xiàn)在好比他們叫你進虎口,就要說假話,他們就愛這一套。你在大會上說老實話,你就是壞人了。我勸你早日下臺罷,免受他們這一班沒有信用的加你的罪,何苦呢?……你看了我這封信,又要怪我瞎聽來的,望你不要見怪我吧。我對與(于)你,至少沒有騙過你呀。

沒有過多的修飾,反而顯示出一種處處為胡博士著想的赤誠,身為一個平凡的女子,江冬秀別有一套人生觀,這種人生觀,可能算不上復雜,但它卻是忠孝節(jié)義自成一體,不需要任何知識分子來“拯救”。在胡適的知識大廈里,江冬秀就仿佛是動畫片《機器貓》里神奇的魔術(shù)門,走過這門,便是另外一個精彩的世界。胡適的世界塵世紛擾,亂花漸欲迷人眼,可時不時走到冬秀的門里去,卻能很難得地呼吸到了野外的新鮮空氣。有這樣一個枕邊人,胡適未嘗不幸運。

胡博士才貌雙全,聲名卓著,有大把女性愛慕,絲毫不令人意外。對于這樣一個胡適,江冬秀的底線是,心可以出去放放風,但身一定要回家——這是對她正牌夫人地位的確保,天不變,夫人地位不變。

1926年,胡適準備去英國出差,臨行前冬秀卻與他一大鬧:她反對胡適為徐志摩和陸小曼做媒。江冬秀不是不害怕胡適受徐陸愛情的影響,使自己步了張幼儀的后塵的。只要名分在,一切都好說。

胡適一生明戀暗戀不少,與美國麗人W的戀愛固然可歌可泣,溫婉纏綿,可到底有點紙上談兵,況且這段戀情,在胡江二人結(jié)合之時,已然明日黃花,冬秀沒必要吃那一口過了期的老醋。

可也不是沒有危難時刻。

1923年,胡適去杭州養(yǎng)病,造訪南山煙霞洞,借住友人金復三居士在清修寺的房子養(yǎng)病。在杭州讀書的表妹C聽聞胡適抵杭,便頻頻上山造訪。暑假開始,她索性搬來與胡博士隔壁而住。這樣的交往,山風明月,似乎并無越軌之處,此二人整日里也無非讀書看報,聊天散步。這種戀愛,對于胡適來說,仿佛是續(xù)接一場未完成的初戀,在美國同W戛然而止的戀愛,此時被搬到風景如畫的杭州。在這場戀愛里,胡適享受到的,是在與江冬秀婚姻中找尋不到的文藝氣質(zhì):聽風,讀畫,吟詩。此種戀愛,從五四開始,便吹遍神州大地,文人墨客趨之若鶩,可事實上,這種戀愛真的可靠嗎?

多年之后,曾經(jīng)在赴港之前去杭州小游的張愛玲,就曾以西湖為故事背景,寫下小說《五四遺事》。故事中,張愛玲以一貫的反諷姿態(tài),顛破五四浪漫愛情的神話:羅某人最后的坐擁三美,支起桌子就能開一桌麻將,到底不還是沒能走出封建婚姻的藩籬嗎?其實,話說回來,封建婚姻未嘗不好,只要兩情相悅,亦能白頭到老,關(guān)鍵是要看男女雙方如何去對待,婚姻的問題,不該只出在“封建”二字上,男女兩性的博弈,各朝各代,綿延不絕,即便是在今天,女性解放的口號喊得震天,圍城里的困擾依舊存在。從這個角度看,江冬秀當年的奮力拼殺,更覺可貴,她的舉動,對今天麻纏在婚姻中的女性,格外具有指導意義。

也許當年,胡適就根本沒想過要離婚。三個月的戀愛,好比他婚姻生活的味精,調(diào)配出絕美菜品???0月一到,理性的胡博士,還是照樣回北京教課。這段戀愛,仿佛水過沙地,眼看便會了無痕跡。

是徐志摩泄露了天機。詩人回到北京,竟對嫂夫人透露了“煙霞門”事件。

她生命的全部精彩,都是他帶來的,失去了他,就等于失去未來。

江冬秀不能不孤注一擲!她一手扯過一個兒子,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聲淚俱下,臺詞大致如下:你好!你好!你要那個狐貍精,要同我離婚!好!好!我先殺兩個兒子,再自殺!一哭二鬧三上吊,封建時代農(nóng)村婦女表達不滿的手段,無非自殘。拿刀劈開婚姻生活的路,這樣戲劇化的場景,現(xiàn)在恐怕只能在懷舊港劇里看到。

秀才遇到兵,習慣喜歡說理的胡適被震懵了,一旦離婚,玉石俱焚,胡適不能不慎重考慮。

江冬秀的一把刀,徹底宣判了C的出局?;閼俚膽?zhàn)場,從來都是你死我活。河東獅一吼,C女士再沒機會走進胡適的生活,雖私下里有來往,卻終少了長相廝守的完美。1925年,C女士畢業(yè)離開杭州前,給胡博士修書一封,博士回復詞作一首:“多謝寄詩來,提起當年舊夢。提起娟娟山月,使我心痛。殷勤說與寄詩人,及早相忘好。莫教迷疑殘夢,誤了君年少?!?/p>

沒想到C女士癡心不改,精神上執(zhí)著追隨胡博士,先入東南大學,選擇胡適未竟的農(nóng)學專業(yè),之后又赴美留學,選擇胡適母??的螤柎髮W,從事農(nóng)學研究,終生未嫁。當然,這是另外一段佳話。

夫妻之間誰占上風,誰處下風,往往需要一個事件來奠定,唐僧原本如何敵得過孫悟空,可一頂花帽下來,金箍縮額,緊箍咒一念,孫悟空天大的本事,照樣得投降?!安说堕T”一戰(zhàn),無疑是江冬秀念給胡適的一首緊箍大咒。我想從這個時候起,江冬秀可能才算是徹底拋棄婚嫁以來的自卑,理所當然地在胡適的生活里,扮演一個女王的角色,胡適對她,只能以柔克剛,即便是水果刀飛到臉上,他也不過嘀咕幾句了事。

不成功便成仁,有了這勇氣,江冬秀扭轉(zhuǎn)乾坤了。她把舊女性在家庭里的地位,提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從此,胡家便有了一套新“三從四得”:太太出門要跟從,太太命令要服從,太太說錯要盲從;太太化妝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記得,太太打罵要忍得,太太花錢要舍得。

細細品來,胡適先生當真是經(jīng)濟適用男。

張幼儀:后來,終于明白什么叫愛

中學時代看電視劇《人間四月天》,劉若英把張幼儀演得很悲,無辜的眼神,嘴角顫抖著哭出來,離婚真的使她發(fā)狂……因為始終忘不了這一幕,張幼儀的形象,就這么在我心中定格下來。

從那以后,每看到有關(guān)張幼儀的材料,我總是留意,并且打心眼里佩服這個女人肩膀上的擔當。

從1915年10月張幼儀在浙江硤石與徐志摩結(jié)婚,到1922年3月兩人在德國柏林離婚,徐張走過的婚姻路,離整7年還差7個月?;橐錾罾镉兴^“七年之癢”,徐張的婚姻,也恰恰是中了“七”的符咒。

1931年,徐志摩因飛機失事去世,來年頭一號的《新月》雜志上,刊載了一系列紀念徐志摩的文章。其中胡適的一篇《追悼志摩》中,曾引徐志摩當年要求離婚的信:

故轉(zhuǎn)夜為日,轉(zhuǎn)地獄為天堂,直指顧問事矣?!嫔刈詩^斗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斗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更奇崛的,是刊登在1922年11月6日和8日的《新浙江報紙》上的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

這則通告,竟像是一篇辯論詞,它沒有對徐張離婚這件事,進行任何正面說明,反而極力去論證反對離婚的父母之“異于尋?!?,嚴厲指出家庭反對離婚的不合理性。實行離婚,得不到家庭的支持,徐志摩竟跑去大眾媒體上,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妄圖“笑解煩惱結(jié)”,天真到可笑。

這是典型才子式的不負責任。

當然,我們不懷疑,彼刻的徐志摩,確是用真心去尋找真愛。但這種以愛的名義造成的傷害,往往是令人不能承受的。他拍拍屁股謀求幸福去了,可他身后的女人呢,以何種心情、何種面目對待未來人生?

所幸張幼儀不是小腳,張幼儀讀過書,張幼儀家里情況不錯,更難得的是,張幼儀還有站起來的勇氣。

徐志摩與張幼儀實行離婚,固然是因為當時他的感情之門,只向另外一個玲瓏的女子敞開,再沒空余地方容下張幼儀。但事實上,在徐張結(jié)婚之初,兩家父母都對張幼儀表示滿意的時候,徐志摩就嫌她土氣(這恐怕是導致離婚的某種原因)。第一印象很重要,特別是像徐志摩那樣唯美的西洋紳士,他所中意的美女,大致不出清麗雅致的范疇。

張幼儀到底土氣不土氣?

看她和徐志摩的合照,她帶著大大的圓頂寬邊遮陽帽,自有一種誠懇老實式的端莊,說土氣有點過,她頂多只能算老氣,但這大抵也是受生活環(huán)境影響所致,如果有機會,在時尚之都熏染幾年,我想她也會變得時髦??尚熘灸Φ炔坏剿懽?。

兩人結(jié)婚之時,張幼儀應(yīng)男方要求,穿了紅白混合的粉紅色禮服,禮服有很多層絲裙,最外面一層粉紅裙繡了幾條龍,張幼儀還戴了中式頭冠,亦土亦洋。

1920年,張幼儀去歐洲與徐志摩團聚,他們曾去巴黎的百貨公司購物。徐志摩幫張幼儀挑了一些外國衣服,相比之下,張從家里帶來的服裝“全都不對勁了”。

衣食住行,“衣”字打頭陣,張幼儀在裝扮上的落伍,使得“洋氣”的徐志摩頗不能接受。

徐志摩曾邀請過一位“明小姐”,去他和張幼儀在劍橋的家中吃飯。這位明小姐頭發(fā)剪得短短的,涂著暗紅色的口紅,穿著一套毛料海軍裙裝,可她偏偏有一雙擠在兩只中國繡花鞋里的小腳,這讓張幼儀很震驚。事后徐問張對明小姐有什么意見,張答道:小腳與西服不搭調(diào)。徐隨即尖叫: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離婚!

張幼儀與徐志摩

無論這一場景,是徐有意為之還是無意的,在徐的眼里,張幼儀永遠是落伍的(雖然張是大腳)。小腳西服事件發(fā)生后,徐志摩便不辭而別,直到半年后出現(xiàn)在德國,徐張二人離婚。

張幼儀家底殷實,離婚后,她奮發(fā)圖強,在銀行里做到副總裁的位置,事業(yè)上已經(jīng)算是很成功。于此工作之外,她開服裝公司,出任總經(jīng)理,涉足時尚業(yè),最大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賺錢發(fā)展事業(yè),但其內(nèi)心深處,恐怕不是沒憋著一股勁兒,當年的小腳西服事件對她的影響,延續(xù)良久。這里面大概是有一種可愛的倔強:說我土,我偏要引領(lǐng)時尚潮流。

張幼儀執(zhí)掌的云裳服裝公司,是中國第一家新式服裝公司。獨特的立體剪裁法,一改中式服裝扁平的狀貌,在上海灘風靡一時。服裝店開張的時候,徐志摩和陸小曼曾前去祝賀,還拍了照片(當時我年紀尚小,觀后不禁愕然:這正牌妻和前妻的關(guān)系,好像還不錯啊。半晌才轉(zhuǎn)過彎,志摩和幼儀離婚之時,癡戀的是林女士,小曼屬于后來者,并不在情敵之列,故理應(yīng)情同姐妹)。

與小曼成婚后,志摩的生活,苦樂參半。他同幼儀偶爾還有聯(lián)系,她堅持照顧徐的父母,徐的母親在她那里“各事都舒服,比在家里還好些”。不知道此時的徐志摩,會不會對這個自己曾經(jīng)傷害過的、隱忍堅定的女子心懷愧疚?

小曼一直病,徐感到很悶,娶名女人回家的滋味,想必他已嘗到一二。他在破客棧里困守著,無生活可言,后來搬去宋春舫家住才好些。這時候的徐志摩,會不會懷念這個諸事不讓他操心的張幼儀?

冷暖自知。

張幼儀把自己的人生一分為二,“去德國前”和“去德國后”。

去德國前,她大概是什么都怕,怕離婚,怕做錯事,怕得不到丈夫的愛,委曲求全,可每每受到傷害;去德國后,她遭遇了人生的最沉重的愴痛,與丈夫離婚,心愛的兒子死在他鄉(xiāng),人生最晦暗的時光,如一張大網(wǎng),鋪天蓋地籠罩著她,一切都跌至谷底。

傷痛讓人清醒,就在這時候,她忽然明白,人生任何事情,原來都要依靠自己。別人的憐憫,搏不來美好的未來。離婚喪子之痛,讓張幼儀一夜長大,羞怯少女,轉(zhuǎn)身成為鏗鏘玫瑰,就算風雨琳瑯,她無所畏懼,很快開創(chuàng)出真正屬于自己的精彩。

張幼儀一生為人嚴謹,有人說她不計較,幫徐志摩照顧父母,幫徐志摩出全集,她都親力親為。其實,她又何嘗不計較,一個不計較的女子,怎會在離婚后,獨居多年?她只是自己同自己計較罷了。她意念中那種執(zhí)拗的力量,強大到自己佩服自己,她的沉穩(wěn),使她永遠會去扮演龜兔賽跑中,起跑較慢的角色??蓱{借堅持不懈的毅力,她往往卻能走到最后。

晚年張幼儀,對愛的定義,堪稱經(jīng)典。有人問她愛不愛徐志摩,她答道:“你曉得,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對這個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么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墒牵覜]辦法說什么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么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愛的話,那我大概是愛他的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里面,說不定我最愛他?!?/p>

這樣的回答,厚積薄發(fā),就像一個依靠勤奮取得好成績的學生,遠兜遠轉(zhuǎn),嘴上謙遜著,可內(nèi)心磅礴的自信,無意中,還是滲透出一種剽悍。

你最愛的人,傷你最深;能傷你最深的,才是你最愛的人。二者何為正解?也許,愛與傷害,從來都是相伴而生。

忘記一個傷害你的人,重新建筑感情世界,需要多久?

告別徐志摩30多年后,張幼儀于香港再婚。

蔣碧微:雙城紀

看蔣碧微,并不覺得她是一個絕色美人。在徐悲鴻那些以她為模特的畫像里,蔣碧微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毛茸茸的光。她抱著貓,或是閑臥著,有一種少女的恬靜??傻搅俗詡骼镔N出來的一張作者相,她便是一身旗袍斜坐在沙發(fā)上的少婦,翹著腿,嘴角微微下拉,露出一種微苦凝重的神色——不知道怎的,隱隱感覺如此相貌的女子,是屬于得理不饒人的類型。

一個是名聲卓著的畫家,一個是身居要職的高官,蔣碧微一生遭遇的兩段情,堪稱奇崛。

蔣碧微是那個時代出走的娜拉,她走出家庭,尋找愛情和新的生活。她也是為了逃婚。表面上看,她反對的是封建包辦的婚姻,那個不學無術(shù)相貌平平的査姓男子,并不符合她理想中的愛人形象。她以十幾歲的年齡,同徐悲鴻私奔去日本,輾轉(zhuǎn)反復,最終官費去歐洲求學——蔣碧微人生的起步,一方面靠她的膽識,一方面可能靠著她的直覺。年輕英俊、才華橫溢、身世波折的徐悲鴻,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欽佩,一瞬間的決心,成全了這樣刻骨銘心的出走。

這樣一對璧人的出走,不由得讓我們想起魯迅筆下的涓生和子君:子君最后的離開,傷心無奈。蔣碧微不同,她是依偎著男人走出來的,赴歐幾年,她也并未學得多么過人的生存本領(lǐng)。但在她的天性中,卻始終存在著一種尖銳的東西,用民間一句俗話說,這是命硬。這個毅然跟隨畫家出走的女孩,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在人生舞臺上,扮演不平凡的角色。

蔣碧微太亮烈,她的世界,沒有回頭路。她似乎從不懂得退一步海闊天空,她是愛情疆域的女戰(zhàn)士,身披鎧甲,手握長矛,長驅(qū)直入。當年撕心裂肺的婚變里,蔣碧微的表現(xiàn)可謂剽悍:她見到徐悲鴻孫多慈并存畫中的《臺城月夜》,當即沒收,聲稱只要她在世一天,此畫便不能公之于世;孫多慈送楓樹苗給老師,蔣則當機立斷,讓人把樹砍了作柴燒;徐悲鴻為孫多慈印畫冊、做宣傳、謀求留學的官費,蔣便寫信給負責留學的中方代表,橫插一杠子(據(jù)蔣后來聲稱,孫的留學本來就沒機會,這算辯解嗎?)。十幾歲就陪徐悲鴻流浪天涯,在蔣碧微看來,功成名就的徐悲鴻應(yīng)該完完全全屬于她一人,怎能與人分享?

20世紀20年代初的蔣碧薇

可她偏就看不到,兩人性格追求上的巨大差異,已經(jīng)讓他們越走越遠。蔣碧微識大體、顧大局,在世俗的世界里,她玩得很轉(zhuǎn),事事擺在面上,讓人說不出半個不字??蛇@種看似天衣無縫的苛刻,對于徐悲鴻來說,卻是有苦說不出。他的行為為人詬病,他的舉止被指為不可理喻,可恰恰是這種“不可理喻”里,我們看出了一種藝術(shù)家獨有的天真。相形之下,反倒蔣碧微顯得有點處心積慮了。

在與孫多慈交往之初,徐悲鴻就曾向蔣碧微說明過情況,胸懷不可謂不坦蕩,離婚的時候,他也悉數(shù)滿足她的要求,100萬加100張畫,這是蔣碧微終生的物質(zhì)依靠??墒Y碧微呢,她與張道藩何時開始,她是否曾與徐悲鴻交涉此事?寬己嚴人,這個一向自認為占據(jù)道德高地的女子,最后反而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雖然在回憶錄中,蔣碧微把她與道藩的故事講得如夢似幻,堪稱現(xiàn)代的愛情典范,可張道藩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以懷柔策略奪取二嫂的做法,怎么也算不上光明磊落,政客的愛情游戲比起藝術(shù)家的來,多少有點陰森森。

面對婚姻的沖擊,蔣碧微在回憶錄中把自己描述成一個竭力挽救的姿態(tài):他諸多不義,奮然出軌,她替他掩蓋,保住名聲;他深陷廣西,拋棄家庭,她不顧安危,毅然前往,勸他回南京。這時的她,可能真的是想挽救這場婚姻,但徐悲鴻的心思此時顯然不在此處。這是感情的陰差陽錯。等到同處重慶,他向她求和,她又不愿意去原諒這個被別人拒絕的徐悲鴻:鑲有慈悲二字的極大的紅豆戒指,給了蔣碧微太大刺激。可蔣碧微為何不懂得,此時正是她收復失地的大好時機,以前這么苦都過去了,丈夫要回家,為何還要拒絕?然而這就是蔣碧微,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這么做。

1938年7月31日,徐悲鴻曾在廣西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兩行小字的廣告:鄙人與蔣碧微女士已脫離同居關(guān)系,彼在社會上一切事業(yè)概由其個人負責。特此聲明。哪知登了廣告,他仍未能和孫女士共結(jié)連理,反倒被孫老先生罵得狗血噴頭。再回首時,蔣碧微已是怒火中燒?;叵?0年前,以一個不出閨門的18歲少女,跟他跑出去到處流浪,共患難,挨貧窮,生兒育女,誰要是不承認我是他太太,他能不感到侮辱?可是他到今天,居然刊登脫離“同居”關(guān)系的廣告,想就此抹殺自己的責任,其居心,其用計,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藝術(shù)家的沖動,可能也未必就到“居心”到“用計”的地步??墒聦嵰丫?,徐蔣的情感裂痕,已然再下一城,朝著不可收拾的地步滑去。

更何況,從南京時期開始,張道藩就一直在她身邊,噓寒問暖,呵護備至。這個游學時代“天狗會”中的三弟,同二哥徐悲鴻的夫人走得很近,蔣碧微之所以在同徐悲鴻的情變中,表現(xiàn)得鏗鏘有力,我想不能不同張道藩有一定的聯(lián)系。最起碼,他是她情感的避風港,他給她退路,即便離了婚,她也不是無處可去,她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下半生的愛情童話。于是,她的敘述中,露出了對畫家不屑的口吻,他的所作所為,越來越讓她反感。

1941年愚人節(jié)前夕,一群朋友聊天,想到徐先生當年的離婚報道,便想趁機開個玩笑。于是,4月1日的《中央日報》上,果然登了這樣一條廣告,徐悲鴻蔣碧微結(jié)婚啟事:

茲承吳稚暉張道藩兩先生之介紹,并征得雙方家長同意,謹訂于民國三十年四月一日在重慶磁器口結(jié)婚,國難方殷,諸事從簡,特此敬告親友。

第二天,蔣碧微立馬登了個否認啟事:

昨為西俗萬愚節(jié),友人徐仲年先生偽借名義,代登結(jié)婚啟事一則,以資戲弄,此事既屬烏有,誠恐淆亂聽聞,特此鄭重聲明。

都是老夫老妻,做這種游戲,固然有朋友攛掇和好的情意在,可蔣碧微未免太過計較,巴巴地去登個否認啟事,找心理平衡,尋找情感的高地,大可不必。徐悲鴻的登報啟事,是愛情的糊涂;蔣碧微的啟事,則多少有點負氣。多年共度,她還是不懂得他,她適合做華麗客廳里的太太,縱橫捭闔,翻云覆雨,在人際交往上,她找到了樂趣。而他只是醉心藝術(shù)的畫家,他需要的,不過只是一個懂他愛他,能與他在藝術(shù)的道路共進退的伴侶。

晚年的蔣碧微在回憶錄中,前三分之一寫“我與悲鴻”,筆調(diào)凝冷細密,毫發(fā)畢現(xiàn),其中不乏抱怨;后三分之二寫“我與道藩”,大段情書穿插其間,溫柔綿軟,情深意長,已婚的張道藩在她眼中,是有為的青年政治家(雖然也是畫家出身),是瀟灑中有其凝重,眉宇間洋溢著颯爽的英氣,談吐中充分流露出睿智與機敏,他服飾高雅,風度翩翩,這些都是苦畫家無從比較的。

她與青年政治家戀愛了。她對于他,是充分理解、支持。為了他的政治前途,她情愿做地下情人。他們之間飛鴻不斷,情意綿綿,他們的感情,可以追溯到留法時期,她把他當作今生唯一的知己??稍谑廊丝磥?,這樣的戀愛,終究未免俗氣,既然真心相愛,為何不敢破釜沉舟?張道藩的權(quán)宜之計,損害的,到底還是蔣碧微的利益。

以蔣碧微的個性,她絕不會允許自己的戀愛變成悲劇,在第二段感情中,她始終沒把自己放低,拿著端著,她永遠作女神狀。和張道藩幾十年的相處,是一場愛情長跑,在這段旅途中,她始終不是他的妻子,他亦不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在曠日持久的愛情馬拉松里,她懂得不確定的重要性——結(jié)了婚的可以離,不結(jié)婚的才更難斷。她和徐悲鴻,是對吵對罵,是標準的冤家。她和張道藩,卻是相敬如賓,要說對不起、謝謝你、我愛你,可也僅僅如此。也許,她只是需要一場戀愛,好讓自己有勇氣去繼續(xù)面對未來的生活。

愛之深,恨之切,蔣碧微又何嘗能忘記徐悲鴻。18歲那年的出走,夜黑風高,溪水架小橋,她乘著黃包車,按照徐悲鴻指示的路線,一路狂奔。海明威曾說,25歲的時候,能生活在巴黎,是幸運的。蔣碧微得到了這種幸運,巴黎生活雖苦,可到底成就了后來的蔣碧微。沒去巴黎之前,她是養(yǎng)在深閨的少女,去了巴黎之后,她性格中的果決才茁壯成長。后來的蔣碧微,誰敢說不是在第一段婚姻中培養(yǎng)出來的。只可惜,徐悲鴻和蔣碧微對待愛情的方式不同。

1945年12月1日,徐悲鴻與蔣碧微在重慶沙坪壩,重慶大學教授宿舍里,進行了隆重的簽字離婚儀式。夫妻一場,蔣碧微需要一個鄭重的儀式來為自己的婚姻正名(有離婚,必然有結(jié)婚,所以不是同居)。到場的人除了律師沈鈞儒外,還有不少朋友以及徐蔣的女兒麗麗。蔣碧微辦完手續(xù),便搭車直駛重慶。在中國文藝社里,她度過了勝利以后的第一個除夕,之后又去朋友家,打了一夜的牌。

在結(jié)束婚姻的那一剎那,蔣碧微不會沒有傷痛吧,多少年的恩怨,在紙面上一筆勾銷,可情感上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怎能是一紙合約就能清算?蔣碧微打了一夜的牌。這種太太式的發(fā)泄,也許正是她緩解傷痛的好辦法??伤降讻]有掉眼淚。從家庭走出來,走到大千世界里去,蔣碧微已經(jīng)逐漸懂得了男人的不可靠。戀愛可以談,生計還是應(yīng)該自己籌劃。所以,在正式走進張道藩的世界之前,她謀求了價值不菲的籌碼,她已經(jīng)為自己的下半輩子,做好了打算。

1949年5月26日,蔣碧微和張道藩在臺北團聚,他們找到了渴望已久的屬于他們的孤島寶島,可是,這樣一個孤島,真的就是愛情的天堂嗎?張道藩法國原配素珊和孩子麗蓮住在高雄,蔣碧微則住在臺北,一南一北遙遙相望,張道藩身夾其中,拉鋸戰(zhàn)在所難免。

可機巧之處就在于,張道藩與法國之妻的孩子張麗蓮,竟是蔣碧微姐姐所生,是蔣碧微安排把外甥女送給素珊撫養(yǎng)的。這樣的安排,是為了解素珊膝下無子的孤苦,還是為了在張道藩身邊安插一個永久的痕跡?我們不得而知。

1950年,素珊在高雄港務(wù)局工作的姐夫得到機會,轉(zhuǎn)職到澳大利亞東部的法屬新卡利多利亞島工作,素珊便同行去了卡島,一住就是10年。素珊的移居,在蔣碧微看來,是因為素珊的母親舍得不外孫女,素珊便也想同行。但不難揣測,素珊的離去,多少有點眼不見為凈的意思,她得不到丈夫的心,何苦還癡留臺島!

蔣碧薇與張道藩

1954年,張道藩當選臺灣“立法院院長”,風光無限,蔣碧微和她的愛人過了幾年神仙眷侶般的生活??蓱偃藗円坏┳呷敕蚱奚?,即便是身處如畫妙境,相處久了,便也稀松平常。紅玫瑰轉(zhuǎn)白玫瑰,愛情在時光的流水中,漸漸打磨得沒了棱角。愛情到了頭,剩下的往往就是責任了。責任靠什么來保證?靠婚姻嗎?至少張道藩是需要婚姻約束的人。

從一座圍城,跳入另外一座圍城,難免苦多樂少。更何況,張道藩的圍城里,已經(jīng)有了坐鎮(zhèn)的夫人。雖然這夫人退避三舍,拱手讓出城池,徒然頂著個名分,但她在等待時間的裁決。而懂得了婚姻的不可靠之后,蔣碧微也不急于入城(也有人說張蔣約定60歲時成婚),她只是站在城墻上眺望,牽之招之,等待張道藩來共同鑄造童話??赏瑫r,她為自己準備好了出城和進城的臺階,第一次離婚,她要物質(zhì)的保障,第二次戀愛如果失敗,她則要贏得漂亮——即便是結(jié)束,也應(yīng)該是由她來宣布。她討厭受制于人,面對相處幾十年的戀人,在最后關(guān)頭,她需要保持一個優(yōu)雅的姿勢。

1958年底,張道藩想去新卡利多利亞,探望素珊、麗蓮,蔣碧微未加阻攔,反倒主動促成。面對張道藩的猶豫和軟弱,她決定給自己的愛情一個漂亮結(jié)局,她為自己策劃了一次南洋之旅,回來時,他們的愛情宣告結(jié)束——張道藩已于三天前搬出了他們的愛巢。

1960年,原配素珊終于班師回朝。先幾天,張道藩搬進了他們通化街的新居。蔣碧微得到消息,命人購了三束鮮花,去慶賀他喬遷之喜,并附上小紙條,以感謝的姿態(tài),正式了結(jié)了這一段戀情??墒沁@段戀情,真的像蔣碧微口中所說的“達到了理想的境地”嗎?見仁見智。

蔣碧微的一生,在兩座圍城游走,進城出城,轉(zhuǎn)眼大半個世紀。繁盛煙花,剎那光華,漸漸散去,她終歸寂寞。據(jù)說,在蔣碧微的家,臥室里懸掛的一張畫,是徐悲鴻為其繪制的《琴課》;在客廳里懸掛的,是張道藩為其繪制的肖像。這種安排,飽含深意。又或許,她與張道藩,只是場面上的愛,愛給自己看,也愛給別人看——高官張道藩是她愛情的俘虜,這無疑是女性魅力的明證,是建立自信的好途徑。當年的她,也許只是需要一段感情,來支撐滿身傷痛的肉身。所以,云淡風輕后,她能做到與他和平分手。她幫張道藩完成三大愿望:出書、出畫、出自傳,最終兩不相欠,完成一段他們所認為的偉大的戀愛。

而與徐悲鴻的糾纏,恐怕才是她的一生最痛。生命中最好的那幾年,她與他一同度過。離婚時的財富要求,她不正是極力想讓他從物質(zhì)上,對這段感情做出補償嗎?1953年,徐悲鴻因病去世,身在臺灣的蔣碧微聽聞,淚如雨下,她甚至還親口把這個噩耗告訴了孫多慈——當年你死我活的情敵,最終都沒能伴在他身邊。命大如天,故人已乘黃鶴去,彼此的恩怨,還有什么好計較——她們的哭聲混在一道了。她從來沒得到過他,她也從來沒得到他,然而恰恰是他,改變了她們的一生。

蘇青:婦女生活

一個女人,離了婚,帶著個孩子,從丈夫家搬出來,到社會上討生活——賣文章為生。這就是蘇青。蘇青的生活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她的家,她的孩子,說到底,是為了果腹。在這她身上,我們看到是一個時代承載在一個女人身上的力量,看到的是一個“逼”字。蘇青在歷史上的位置有她的特殊性,在整個文學的進程中,似乎只有上海的淪陷之時,男性話語被戰(zhàn)火擠壓之刻,她才有機會得以破繭而出。

她深知自己是個女人,是個婦人,她要求的不是女權(quán),而是婦權(quán),她就是要過日子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句看似離經(jīng)叛道的豪言壯語其實包含著一個女人最最基本的要求。她看到的無非就是她自己,她就是要寫她自己,毫不扭捏地,像一個小市民出賣勞動力謀生一樣理直氣壯。她述說女人的委屈、不幸,卻并不悲悲切切。

作為單親媽媽,帶著孩子到社會上闖,在事業(yè)上,蘇青不可謂不成功。寫書就寫到一本書再版36次,辦雜志就辦到社長主編發(fā)行一手包圓,盡情盡興盡心盡力,蘇青是“亂世里的盛世人”??稍趷矍樯?,蘇青卻一直沒有圓滿的結(jié)局。她錯就錯在“舊式女人的權(quán)利她要,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結(jié)果到最后,芝麻西瓜一個也沒得到。

單身女人有單身女人的苦,她辦雜志(《天地》)辦得有聲有色,表面是風光的,可時代對個人的牽扯,往往是不知不覺中的,看著是肥肉,吃下去是毒藥。她有女人的固執(zhí),她自認為是很有理的。“是啊,我就是為了要吃飯呀?!辟u文,當然誰要就是給誰,蘇青是完全沒有政治頭腦的(即使是在新中國成立后她為了糊口而去考戲曲編導班,政治科答國家領(lǐng)導人的時候,她也只能勉強答出一個毛澤東),一不小心,就賣文賣到了“反動”刊物上去了,以此為媒介,自然還認識了一批反動要人,彼此還有了來往。蘇青辦《天地》雜志的時候,時任上海市長的陳公博二話沒說就贊助5萬,周佛海的妻子也贊助了2萬作為賀禮。為了早點把出版社運轉(zhuǎn)起來,蘇青當然照單全收,可萬沒想到,這成了日后她怎么也洗不掉的污點。

蘇青

蘇青的走紅有點風云際會的意思,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在歷史的空白處大書了一筆。但當風流云散的時候,當男權(quán)和民族主義的怒火東山再起的時候,蘇青似乎“理所應(yīng)當”不該被原諒。從抗戰(zhàn)結(jié)束起,對于蘇青的謾罵似乎就一直沒停過,別人罵,她就反過去罵別人,毫不含糊的。蘇青依舊是那個蘇青,她不愿意像很多投機的文人那樣換個名字又生活得若無其事,她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她或許是沒有像張愛玲那樣感到“惘惘的威脅”,所以沒離開大陸(也許是她根本就沒有機會離開),她所關(guān)注的仍然是那四個字:養(yǎng)家糊口。

在她看來,時代是變動不居的,可日子卻是恒長的,一天三頓,就是我們的任務(wù),在她的世界里沒有過度浪漫的成分,平民的生活安穩(wěn)的家,就是她的人生理想??蓵r代沒給她機會,反而跟她開了玩笑,她失業(yè)了,最后還萬分巧合地進了監(jiān)獄,“文革”開始后,不用說又是一番折磨,蘇青這個名字漸漸在歷史的灰塵中掩埋不見,在民族主義的怒火中蒸發(fā)開去。

蘇青有她的人生失敗處。她太沒有政治立場和政治敏感,以至于最后死得很凄慘,張愛玲再不走運,她終究是活到75歲,可蘇青呢,家破人亡。用句時尚的話概括蘇青的悲劇就是:軟弱的小資產(chǎn)階級最終淹沒在無產(chǎn)階級的汪洋大海之中?,F(xiàn)如今,對于這個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歧途佳人,我們只能從她的作品中,去尋找那個熱辣、實利、不陳腐,卻也缺少回味的蘇青。蘇青臨死的時候,還托人找她那本成名作《結(jié)婚十年》,她想再看一眼,是啊,人生里頂完美的一段全都在這本書里了,然而,畢竟還是有了一個不甚完美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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