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坐在依舊的青山上,看看欲墜的夕陽,有人認為這是沉淪,有人則認為這是進入了人生最高的境界。
生命的困惑
朋友劉心宇君從日本來信說:“昨天去了趟名古屋的大喜梅林,此境地不由使我想起達夫先生之《沉淪》,在仰望蔚藍色空谷的一瞬間,我告誡自己抱住正氣,千萬不要患上達夫先生當年的刺激性神經(jīng)衰弱癥?!?/p>
讀罷信,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大喜梅林的風景。盡管我從未去過那里,但由那些草、樹、泥土、流水以及云煙構(gòu)成的能夠誘人沉入頹唐情緒中的特殊景態(tài),不知怎的,竟讓我聯(lián)想到了唐詩中的“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這孤寂的一聯(lián)。
劉心宇作為訪問學(xué)者去日本已經(jīng)半年,之前,他來我家住過一個晚上,其意一在話別,一在想聽聽我對他東渡扶桑的意見。我說,世俗的生活美學(xué)評判一個人的成功與否,主要是看他和社會的融合程度——如果社會是一杯水,你就必須是一匙速溶的麥氏咖啡,其可溶度幾近百分之百,反之,如果你是塊永不被水溶化的石頭,你就不會得到社會的承認,至少在你活著的時候。心宇很快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是的,生活的勇氣不在于參與社會,而在于把自己從社會中分離出來,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p>
我相信我的這位朋友是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他的職業(yè)造就了他的“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江湖客形象。但是,從他的這封來信中,我依然看到了他的困惑。
日本是一個經(jīng)濟至上的國家,支撐人格空間的不是“義”而是“利”。帶著傳統(tǒng)的人格去那里的人,會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此情之下,人要么就是參與進去,變成經(jīng)濟動物;要么就是分離出來,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自我放逐的魯濱孫。想做到后一點,是很難很難的。
水雖然沒有能力溶化石頭,但完全可以污染石頭。最低的限度,它可以讓石頭與它同涼同熱。正是這種社會的溫差,使劉心宇無法守恒于他在中國大地上培養(yǎng)出的水火既濟的氣功態(tài)。
所以,面對大喜梅林,他差一點患上了與半個世紀前的郁達夫同樣的“刺激性神經(jīng)衰弱癥”。應(yīng)該說,產(chǎn)生這類毛病,其因還是在于社會。
幾乎每一代的圣賢,都哀嘆“人心不古”,促使“世風日下”的主要動力,乃是來自人類本身不斷膨脹的欲望。宋代的朱熹看到這一點,所以提出“存天理,滅人欲”。這老先生卻不知道,這樣做又壓抑了人性,使人失去了創(chuàng)造力。既不壓抑人性又能制欲,把二者統(tǒng)一在一個可讓大多數(shù)人能夠接受的“度”上,這個人就必定是人類的救世主。問題是,這樣的救世主不可能出現(xiàn)。
所以,人類中的智者,就分成了兩大類:一類是速溶咖啡式的,力爭百分之百地融入社會,使社會有滋有味;一類是石頭式的,目的是在紛繁復(fù)雜的社會生活中,保持一個完整的自我。前類智者推動了歷史的前進,但把社會攪得天昏地暗的也是他們;后者只求從精神上解脫自己,但卻把一個人應(yīng)當擔負的社會責任推得一干二凈。
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或者說今天的知識分子,許多人都看到了這兩者的利弊,也試圖去偽存真,把兩者的優(yōu)點統(tǒng)一起來,提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內(nèi)圣外王”“性命雙修,儒道同懷”等口號,但從實踐看,很少有成功的典例。我想個中原因,還是因為“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由于兩種處世哲學(xué)的源流不同,想做兼型人便只能是一個悲劇。而且,蕓蕓眾生對速溶咖啡式的智者,可謂眾星捧月、趨之若鶩。至于石頭一類的智者,則只能是惺惺相惜,在很是窄小的范圍中相濡以沫。
好在這類人不求聞達,有閑情,有逸志,有深山古寺的鐘聲可以咀嚼,有不用一錢買的林泉風月供他消受。這話不對,現(xiàn)代的林泉風月都被圍進了風景區(qū)的院墻,想欣賞,請買門票吧。這樣的門票,我手中怕攥有百十來張了。
所以,人類的發(fā)展,是以人之個性的萎縮來換取“類”的物欲的歡樂。但是,畢竟更多的人,是處在非常尷尬的生存狀態(tài)中,他們一方面渴求成功,如此,則要百分之百地融入社會;一方面,他們又想盡力擺脫世俗的擠壓,爭取更大的個性空間。心宇君恐怕就屬于這種,他的確成功了,成了娛樂圈中的名人。但一旦遠離喧囂的世塵,獨自面對一方純凈幽美的風景,他立刻就會卸下人生的“累”,并感到生命的樂趣不在于拼搏,也不在于成功,而在于一份難得的悠然。晉朝棄官歸隱的大詩人陶淵明,過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種生活,該是多么令人羨慕。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边@感傷的詞句,其意在規(guī)勸我們不必那么濃墨重彩地渲染人生的風景。坐在依舊的青山上,看看欲墜的夕陽,有人認為這是沉淪,有人則認為這是進入了人生最高的境界。
1992年2月28日下午于瀟瀟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