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椅上的遐想
前天,喻欣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她供職的《知音》雜志社又要創(chuàng)辦一份新刊物,名叫《優(yōu)雅人》,并說我很早就向她宣傳過要“活得優(yōu)雅”,因此,她希望我就優(yōu)雅的問題,給這個創(chuàng)刊號寫點什么。我當時未加思索就爽快答應(yīng),以為談一談優(yōu)雅并非難事,其實不然。
接電話后的第三天,我來到了距武漢5000公里之外的天寧島。這是東瀕太平洋,西臨菲律賓海的北馬里亞納群島中的一個。天寧島以及與它僅隔五海里的塞班島,都是人間的度假天堂,它們的種種美妙之處,值得另寫一篇美文來贊頌。在這里,我仍要硬著頭皮來回答關(guān)于優(yōu)雅的問題。
在塞班島與天寧島度假期間,我的身心獲得了巨大的放松。其時武漢正值三九嚴寒,比它還南一點的貴陽、昆明正在下暴雪,而天寧島只需穿短褲、T恤,這是何等快樂的事?。∪绻f還有一點什么小小的事情折磨我,那就是“優(yōu)雅”了。但是,謝天謝地,我終于在天寧島上找到了關(guān)于優(yōu)雅的談資。
那是下午三點鐘,穿著泳褲的我,躺在海邊的沙灘椅上,盡情地享受著海風和陽光。這片淺海,距我入住的天寧島王朝酒店只有百米之遙,一切都這么閑適,一切又都這么美麗。我在海水中游了一會兒,又在沙灘椅上躺一會兒。偶爾一只海鷗飛過,像藍天上掉下來的一顆晶瑩的露珠;海浪時而翡翠,時而深藍,時而雪白,不停地在玩著色彩游戲。我的同伴們都陶醉了。這陶醉,稍稍往前一點點就是瘋狂。他們面對這上天的恩賜,并不感到滿足。他們詢問除了游泳與曬太陽之外,這里還有什么娛樂項目。導(dǎo)游說,還可以騎水上摩托艇,可以坐橡膠船,可以跳傘,可以潛水,每一項娛樂都收費很高。我的同伴們紛紛選擇了他們喜愛的運動,離開淺灘,沖向浩瀚的深海。我羨慕他們,以不可遏止的生命激情,充分享受感官的刺激與片刻的歡娛。而我呢,則只能以“靜”的方式,來品享自然的天籟。
一時間,沙灘上空了。海浪與椰風,更增添了沙灘上的寂靜。但是,我旁邊的兩只躺椅上,一男一女兩位美國人也沒有走。他們顯然是一對夫婦,看年齡,似乎比我還要小一點。他們在海里游夠了,然后回到岸上曬太陽。每只沙灘椅上,都有一把巨大的遮陽傘,可是,他們把這傘拿開了。那位女士皮膚白皙,可是她一點都不害怕曬黑。而男的呢,已經(jīng)曬得紅蝦一般,卻依然躺著曬一會兒,又趴著曬一會兒,唯恐身上有什么地方被陽光漏掉。
我與這夫妻倆就這么安靜地躺在三只沙灘椅上。我忽然感到我與他們兩個分享同一個空間不合適,于是走開,沿著海岸線散步而去。沙細如粉,赤腳走在上面,于堅硬中體會柔軟。曲折的沙灘彎成一個很大的弧,沙是潔白的。沙之左,是海水的亮得無法讓人理解的藍(這藍,我在九寨溝看過,但和這里相比,九寨溝的藍顯得單薄了許多)。沙之右,是叢林濃得化不開的綠。在這白、藍、綠三色之間,天地間唯我一雙赤腳。立刻,我領(lǐng)悟到,這應(yīng)該屬于我追求的優(yōu)雅生活的方式之一,把所有的是非成敗擠出心靈,把所有的累擠出身體,一個人,在天涯一隅,靜靜地待上半天,讓自己不僅僅是天籟的享受者,更應(yīng)該成為天籟的一部分。
走了很遠很遠,我有了一點涼意,便折了回來??熳叩轿译x開的地方,發(fā)現(xiàn)沙灘上仍只有那一對美國夫婦。這時候,那位女士正在給她的丈夫拍照,這位男士不知從哪兒撿了一只干椰子,有足球那么大,他惡作劇地把這只椰子放在與他腆起的“將軍肚”平齊的位置,從正面看,仿佛有兩只肚子在媲美。女士拍完照,感到她的丈夫很滑稽,于是大笑起來。我正好走到跟前,女士連忙止住笑聲,向我點頭,連說了幾句“Sorry”。然后,夫婦倆像做錯了什么事似的,沉默了一會兒,離開了沙灘。
我對這對美國夫婦的情況毫無所知,但僅僅這一個道歉,不但讓我產(chǎn)生了對他們的信任,也讓我產(chǎn)生了不安。也許,這對美國夫婦認為沙灘不是他們的私密空間,他們開懷的笑聲侵犯了鄰人的寂靜,他們認為這是一次過錯。而我呢……不說了。如果說美國夫婦怏怏地離開,是優(yōu)雅的舉動,而我不合時宜的到來,卻破壞了別人的快樂,這難道不應(yīng)該負疚嗎?
說到優(yōu)雅,恐怕有人會產(chǎn)生誤解,認為它首先是上流社會生活的寫照。其實不然,真正的優(yōu)雅與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不可同日而語。優(yōu)雅的生活與其說是一種品位,不如說是一種境界。優(yōu)雅有的時候是思念,如“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有的時候是迷惘,如“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有的時候是歡樂,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有的時候是寂寞,如“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有的時候是物我兩忘,如“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有的時候是物我相吸,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優(yōu)雅在生活中的體現(xiàn),古人講過十宜十不宜,如“月下聽簫”是宜,“松下喝道”是不宜。照這么類推下去,寫一本優(yōu)雅生活指南,總結(jié)出一千個一萬個不宜,一千個一萬個宜來,都不是難事。
那么什么是難事呢?我認為難就難在培植優(yōu)雅的情懷。像美國夫婦的道歉,就是優(yōu)雅情懷的表現(xiàn)。時下的年輕人,特別是一些白領(lǐng)階層,莫不以“小資”相標榜。甚至認為只要達到小資生活,就必定優(yōu)雅,這也并不盡然。做一個優(yōu)雅的人,并不在于你擁有多少名牌,或者說,在什么樣的商場購物,在什么樣的餐廳里用餐等等。商品世界的東西,與優(yōu)雅有關(guān)聯(lián),但不能畫等號。在精神上,悲天憫人是每一個優(yōu)雅人所必備的素質(zhì),唯其如此,他或她才能夠熱愛生活,尊重別人。舍此兩條,所有的優(yōu)雅都是空談。
美國夫婦走后,我獨自躺在沙灘椅上,零零星星地,思考了以上問題。這時,一個同行的女孩子回來了,她撿了很多貝殼。她問我,世界各地的海灘上,都有這么美麗的貝殼嗎?我回答:有!由此引申的兩句話我沒有說出來,但可以在這里寫下:一個人不可能擁有所有的美麗,但是優(yōu)雅可以讓他的心靈獲得巨大的寧靜。
2005年元月12日夜草于天寧島王朝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