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
我從小就受到這句話的熏陶,努力學習自己克服苦難,深知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
于是,我和白霖找齊了工具和設(shè)備花了一個小時,將宿舍門的插銷釘了上去。
我揉了揉被誤傷的手指,興嘆:“終于有安全感了?!?/p>
宋琪琪笑笑,檢查了下,拍拍手:“不錯啊?!?/p>
宋琪琪是我們宿舍最穩(wěn)重的女孩,北方來的,學習特好,回回拿獎學金。而趙曉棠和她完全相反。
趙曉棠這人,套用白霖的原話就是——趙曉棠不是地球人。
趙曉棠有時候有點自我潔癖,潔癖的那種程度,讓我們望塵莫及。
記得入學軍訓那個月,學校將我們那一屆全體新生拉到A市郊區(qū)一個新兵軍訓營去。那完全是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所謂的營房,不過就是一間一間什么東西也沒有的大棚。我們只能靠自己背來的被褥和棕墊打地鋪。
別說是洗澡,即便是想上個廁所也要排許久的隊。我們頂著九月的驕陽,一個星期沒洗澡,也不敢換軍裝。
我們輔導員看著一群嬌滴滴的女孩被折磨成這樣,也怪心疼的,和教官商量了下,領(lǐng)我們到幾里路外的一個鎮(zhèn)子上,租了個澡堂洗了個澡,再整隊走回來。
我洗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軍裝和著汗,掉色掉皮膚上,沾了熱水一抹香皂,身上也跟著掉迷彩綠。
半夜里,輪到我和白霖倆人在營房大門口值夜,隱隱約約聽見誰在里面洗東西。我扛著桿木槍,走去瞧個究竟。沒想到竟然看到一位女性站在水槽邊弄水。她披頭散發(fā),雪白的皮膚在月色的照射下泛著瑩瑩的光亮,好似一條美女蛇。
白霖的手哆嗦了下,拽著我說:“算了,說不定是在這里淹死的?!?/p>
我心中一駭,也有那么一點點害怕。卻壯著膽說:“我這人什么都小,就是膽子大。我才不怕呢?!?/p>
“那正好,就交給你了。小桐你去吧,我明早給你收尸?!卑琢嘏牧伺奈?,準備掉頭。
“不行!”我一把拽住她,“你……你一個人回去站崗,我……不放心。”
于是我緊握拳頭,貼著墻緩緩朝她靠近,白霖被迫隨后。
待我走到幾步開外的時候,對方察覺了我們的動靜,回頭朝我倆綻開微笑。
她是美女,但不是蛇,乃室友趙曉棠也。
這還不是最驚悚的,她腳邊放了個大盆,盆子里裝著剛洗好的棉被……
“你洗棉被?”我驚魂未定問。
她沖我一笑:“是啊,被套床單都是汗味兒,連里面的棉絮也覺得不干凈,我就全洗了?!?/p>
后來那一個星期,趙曉棠的被子都沒有晾干,只得和宋琪琪挨著睡。那床掛在營房通風口的棉被成了全系的佳話。
這就是趙曉棠給我的第一印象。
如今趙曉棠沉溺網(wǎng)絡(luò),迷戀見網(wǎng)友,一個接一個。每回見網(wǎng)友的時候勢必拉上我們剩下的三個拖油瓶。我們用趙曉棠的美色為誘餌,再沒心沒肺地敲詐對方一頓大餐,權(quán)當改善枯燥的食堂生活。
現(xiàn)下,在必勝客里坐我側(cè)對面的這眼鏡男也是趙曉棠的網(wǎng)友之一。幸好必勝客的桌子大加了個座位坐了五個人。
我和宋琪琪坐一邊,白霖和趙曉棠坐對面,眼鏡男坐加座。
白霖笑瞇瞇地對眼鏡男說:“你猜我們四個中誰是笑笑。”
趙曉棠和他是玩夢幻西游的時候結(jié)識的,她在里面叫笑笑,而眼鏡男的ID則是慕容青楓。我第一眼看到眼鏡男的時候,再想想慕容青楓這個名字,真是覺得有點幻滅。
慕容大哥一時間有點不好意思,目光透過鏡片在我們四個人臉上迅速地掃過,最后停滯在了我這里。
“你是笑笑?”他溫柔地問了一句。
“呃?”我差點噎住。
但是,之前有我們四個人的約定,他認定是誰就是誰了,絕對不能反駁,以報答趙曉棠的有福同享之恩。
她們?nèi)齻€人都沖我隱蔽地笑笑,我的嘴角不禁抽動了一下,只得認栽。
看來今天出門沒看好日子。
見我并不否認,慕容大哥面色一喜,隨之對我殷勤備至,呵護有加。我從來不玩兒網(wǎng)游,所以為了避免聊天露餡,我們盡量找其他的事情閑扯,一旦涉及專業(yè)話題便由白霖或者趙曉棠搪塞過去。
可是,慕容大哥總是對網(wǎng)游念念不忘,又開始拉著我回憶“笑笑”和“慕容青楓”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趙曉棠岔開話題問:“對了,為什么要取慕容這個姓呢?你姓慕容啊?”
慕容大哥一聽到這個激發(fā)了更大的興趣,侃侃而談地說:“不是,其實我姓慕。從姓氏尋根來說,我們這個姓前身就是慕容,后來簡化而已,論始祖的話應(yīng)該是鮮卑族?!?/p>
白霖若有所悟地點頭:“哦。那我們俄語老師肯定也是這樣?!?/p>
她不說還好,一說我便真的想起慕承和來,然后又聯(lián)想到要是將他的名字整成慕容承和,回到古代,再讓他留上長發(fā),梳個發(fā)髻,然后朝我嫣然一笑。
我頓時覺得一陣惡寒。
他長成這樣,真是女人的悲哀,男人的恥辱。
慕容大哥看到表情怪異的我,悄悄問她們?nèi)骸靶π@是怎么了?”
白霖說:“你讓她迷茫了?!?/p>
“迷茫?”
“大哥叫慕容青楓,師父又叫慕容承和,這慕容家的小子可讓她好難選吶。”
“師父?她在西游里面認識的?”他問。
我微怒地拍了一下白霖的頭:“別聽她瞎說?!?/p>
慕容大哥原名叫慕海,果然是和他的ID慕容青楓有很大差距。他是學室內(nèi)設(shè)計的,如今在一家裝飾公司上班。
“那你是設(shè)計師哦?!彼午麋鲉?。
“什么設(shè)計師啊,”慕海自嘲地笑了笑,“現(xiàn)在裝修,業(yè)主都要求省錢、好看、實用,但是又不肯在設(shè)計上花錢。一般預(yù)算在十多二十萬以下的房子,根本談不上什么設(shè)計風格。就是廁所、廚房、電視墻,千篇一律的?!?/p>
聽著慕海的牢騷,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這人也不是我們預(yù)料的那么糟糕。
“唉……”宋琪琪也嘆了口氣,“我們還有一年多也要畢業(yè)了,真是艱難,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p>
白霖垂頭:“我媽叫我回老家找工作,說在A城一個熟人也沒有,挺難的?!?/p>
趙曉棠說:“還是小桐好,家是本地的?!?/p>
我張了張嘴,沒說話。其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吧嗒一眨眼就大三了,整天懵懵懂懂地混日子,一想到要跨出校園面對社會,心里的那滋味就挺不好受的。
說起這個話題,我們四個人都蔫了下去。慕海埋了單,鑒于大家失落的情緒,便說去唱歌。
本來這種見網(wǎng)友的事情,一個女生是不要去的,尤其還是去歌廳K歌。但是四個人一起,膽子大什么也不怕,反正也是閑著,就采納了慕海的意見。
我吼干了嗓子,走出包房上洗手間,居然遇見了慕承和。雖然只看到他一個背影,但是化成灰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他似乎在接電話,對著窗戶。
我輕手輕腳地挪近幾步,本想竊聽下他在說什么,好拿去班上八卦,沒想到剛剛縮短了兩米的距離,他便講完電話轉(zhuǎn)過頭來。
我急忙轉(zhuǎn)身,裝著路過的樣子,背對著他,然后在心里祈禱: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就在此刻白霖從我們那個包間推門出來上廁所,看到我,隨即看到另一邊的慕承和,就地立正大聲喊:“慕老師好,慕老師好巧?!比缓蟀琢赜洲D(zhuǎn)了個角度對我說,“小桐,你沒看到慕老師嗎,你后面呀?!?/p>
我揉著額頭,迫于無奈無奈地轉(zhuǎn)身說:“慕……老師好?!?/p>
“你們來唱歌啊?”他問。
廢話,來歌城不唱歌難道還吃飯。
“是啊,”白霖乖巧地點頭,“我們宿舍的人見網(wǎng)友?!?/p>
“網(wǎng)友?”慕承和警覺地透過白霖擠出來的空間朝里面看了看,“誰的網(wǎng)友?”
“呃……我的?!卑琢赜謸u搖頭,“不不不,是趙曉棠的?!泵菜七@個也不妥當,大義凜然地自首說,“不,其實,是我的?!?/p>
趙曉棠選的法語,沒在慕承和的班上,所以他理所當然不認識她。但是白霖這么連連改口兩次,讓其他人看完完全就是一副替我開脫的樣子。
慕承和估計也不信,看了我一眼:“學校不是老生常談過很多次嗎,叫你們不要隨便出來見網(wǎng)友,人身安全很重要?!?/p>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私下說話這么嚴肅,跟個小老頭似的。
白霖笑嘻嘻地說:“老師,我們保證保護好自己。這次您就高抬貴手,我們以后再也不敢了?!?/p>
即使白霖代表了我們?nèi)绱吮WC,慕承和仍然不放心,將手機號碼留給我和白霖說:“我先走了,遇到緊急情況一定給我電話?!?/p>
他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同學,給你一個好的建議?!?/p>
“什么?”
“你要是喜歡唱歌,可以在唱歌的時候可以撿那首《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多練練?!?/p>
“為什么?”
“你聽聽不就知道了。”他笑笑,“記得是彭麗媛唱的那版?!?/p>
敢情這人還是彭阿姨的粉絲?
我和白霖一起從廁所回來,看到宋琪琪正拿著麥克風淺淺吟唱。她嗓子好,據(jù)說她媽年輕時候是廠里的文工團的專門搞宣傳,多少有點熏陶。所以,宋琪琪的民歌唱出來尤其悅耳。
宋琪琪從進校那天起就和我們另外三個不一樣。
她學習好,性子好,為人賢淑,每年都拿學校的一等獎學金,這學期還入了黨,據(jù)說連鋼琴都是八級。總之,這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讓我們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們學校是個以理工科名揚全國的,特別是在物理方面在國內(nèi)外頻頻獲獎,走在前沿,但是文科并不見長。很難想象宋琪琪以全系第一的高分考進英語系來,有時候我都挺為她覺得憋屈。
有次問她,她淡然解釋:“A大這么好,全國名校,而且我從小喜歡學語言,所以就來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幫我點首《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p>
“你唱?”趙曉棠問。
“不,我們聽?!蔽覈烂C地說。
趙曉棠納悶。
白霖笑說:“慕老師安排的任務(wù)?!?/p>
“誰是慕老師?”慕海插嘴,自作多情地以為我們說他。
“去去去。沒說你?!卑琢卣f。
我開了原音,彭麗媛阿姨的聲音從音箱里傳出來:
“一座座青山緊相連
一朵朵白云繞山間
一片片梯田一層層綠
一陣陣歌聲隨風傳……”
我知道這首歌也聽過很多次,但是以前沒注意過這歌有什么蹊蹺,于是看著投影上的字幕一句一詞,都細細地琢磨。當歌里唱出:“噯,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得兒喲伊兒喲——”
彭阿姨那聲彈音發(fā)得真是悠揚婉轉(zhuǎn),韻味深長。
白霖恍然大悟,隨即捧腹大笑起來。
我惱怒地連叫三遍:“小白,你再笑!”
我是頂喜歡唱歌的人,無論中文的、外文的、民族的、通俗的、國語的、粵語的,只要順耳就愛哼哼兩句。
經(jīng)過我的仔細比較,《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這首山西民歌除了任桂珍老師的原唱以外,還有好些版本。大概因為曲子好聽,又很有名,所以后來翻唱的人很多。
而慕承和讓我聽的彭阿姨的那版,的確是彈音發(fā)得最舒緩的。
經(jīng)過這個探索,我發(fā)現(xiàn)好些民族歌曲里面都運用了彈音,比如小時候唱聽的《鳳陽花鼓》,里面有一段便是:“左手鑼右手鼓,手拿著鑼鼓來唱歌。別的歌兒我也不會唱,只會唱個鳳陽歌。鳳陽歌兒哎哎呀,得兒啷當飄一飄,得兒啷當飄一飄……”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周杰倫的《漂移》里也用了這個手法,感覺滿大街都在唱“得兒漂,得兒漂”。
在秋風瑟瑟的某個清晨。
我瞇著眼睛起來刷牙,擠牙膏的時候習慣性地唱出那句:“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得兒喲伊兒喲”
剛開始我并未反應(yīng)過來,直到旁邊正洗臉的白霖以一種驚奇的表情看著我:“小桐,再唱一遍。”
我重復(fù)“得兒喲伊兒喲”雖然舌頭還不是很靈活,但是那幾個顫動的音在這清冷的早上還是格外明顯。
我尖叫一聲,和白霖抱在一起:“小白,我成功了,成功了,終于可以不被鄙視了?!?/p>
欣喜若狂的我深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走到路上都一直搖頭晃腦“得兒喲伊兒喲”個不停,從我身邊路過的那些人都用一種怪異的表情打量我。
然后,我再按照慕承和交給我的方法將那個“得“去掉。
過了兩三天,終于發(fā)出一個舒緩的[р],甚至還能學著慕承和那樣長長地拐個彎。
自此,我便天天在宿舍里秀彈音。
而今還只能僵硬地彈兩三下舌頭的白霖終于忍不住了,恨恨地對我說:“瞧你那得瑟樣,真是小人!”
我坐下去,撐著下巴,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唉,真是寂寞如雪啊?!?/p>
下午,我們四個抱著書去上泛讀課。
才上了十分鐘,輔導員就敲門將泛讀老師叫了出去,待他回來的時候便轉(zhuǎn)達了輔導員要告訴我們的那個可以振奮人心的消息。
“這兩天有領(lǐng)導要到我們外語學院來檢查,院里通知各班今天下午停課打掃衛(wèi)生?!?/p>
老師話音一落,我們就歡呼起來。真是天降驚喜,居然就這么逃過了兩節(jié)泛讀課。每次泛讀課都是,叫我們下去預(yù)習,然后課堂上每人一段起立翻譯,然后老師再糾正。真是乏味極了。
白霖激動地收拾好書本說:“領(lǐng)導們,我愛你們!”
泛讀老師扶了扶眼鏡:“我說……”
他一發(fā)話,我們便靜了下來。
“同學們這么愛勞動啊?”
我們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也笑了:“你們不是愛勞動,是不愛學習。”
一針見血。
晚上的俄語課,卻是照常進行。
慕承和還沒進教室,小白老鄉(xiāng)就領(lǐng)著一群女生摩拳擦掌,活動肘部關(guān)節(jié),全然一副對今天慕承和的提問勢在必得的樣子。
剛一開課,慕承和正讓大家翻到上個單元的單詞表,然后說:“哪位同學愿意……”
“我愿意!”我蹭地舉起手。
他話說一半便被我突然截了去。
旁邊原本下定決心,這次要回答問題的小白老鄉(xiāng)不甘心地戳了戳我:“同學,你反應(yīng)忒快了,好歹給別人留點機會嘛?!?/p>
慕承和瞇起眼睛,示意我起立,問道:“課代表同學,我都還沒說完你就愿意?”
“愿意?!蔽艺\懇地點頭。
不就是讀個單詞嗎,我好不容易會了彈音,當然要在課堂上秀一秀,好一雪前恥了。
“我想說的是,下課后哪位同學愿意幫我打掃下辦公室,據(jù)說明天有檢查。這下可好,真是謝謝你了?!彼旖俏⒙N,朝我粲然笑了。
“……不是讀單詞,是打掃衛(wèi)生?”我問。
“每次我來都叫你們讀單詞,多沒意思。教學要講究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才能引起同學們的興趣,興趣是學習的最佳動機,是不是?”他又笑笑。
“對,慕老師說得好。”小白老鄉(xiāng)率先鼓掌。
隨即,堂下掌聲一遍。
慕承和終于注意到了小白老鄉(xiāng):“課代表前面那個扎辮子,數(shù)學系來的同學。對,就是你?!?/p>
小白老鄉(xiāng)受寵若驚地站起來,小臉蛋上隨之洋溢出一副幸福的表情。她雖說是進來混座位的,但是每節(jié)課在對慕承和發(fā)花癡的同時,也絲毫不肯浪費時間,一直在認認真真地學習著。
但是令我奇怪的是,為什么慕承和知道她是數(shù)學系的。
慕承和和藹可親地對她說:“同學,請你把55頁的對話念一遍?!?/p>
搞半天,他所謂的教學創(chuàng)新就是從叫一個數(shù)學系的插班生不讀單詞變?yōu)樽x對話,然后讓終于鼓起勇氣想讀單詞的我改成打掃辦公室……
如果此刻有人問我,這世界上有一種什么樣感情比愛還要刻骨,比親情還要綿長?
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肯定是我對慕承和的恨。
慕承和用的那間辦公室在四教七樓的走廊盡頭。
辦公室不大,實用面積就十個平方米,放著三張辦公桌和兩臺電腦,還有一排檔案柜,鎖著全學院團員同學的團籍檔案。門口掛著“外語學院團委”的標志牌。
這學期,陳廷除了是我們的俄語老師以外還是我們學院的團委副書記。別看團委這個地方,小到學生會的雜事,大到推優(yōu)入黨都是團委一手操辦。
慕承和如今就占著這間辦公室。
我站在門口環(huán)視了一圈,惡狠狠地問:“老師,你要我掃哪兒?”
慕承和放下課本和文件夾:“其實沒多少事,你就把垃圾倒了。”
這么簡單?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輕松起來,將垃圾筐里的塑料口袋攏在一起,屁顛屁顛地提去扔了。我回來的時候,他正在用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舞動。察覺我回來以后,盯著屏幕的眼睛沒有動:“回來了?”
“嗯?!蔽尹c頭。
“發(fā)個彈音給我聽聽。”他一邊打字一邊說。
對于這個任務(wù),我更加欣然接受了,揚揚得意地秀了一秀自己的成果。
他的手指停下來,轉(zhuǎn)過頭看我,笑了:“學得挺快嘛?!?/p>
我不屑地扭頭:“全靠我聰明?!?/p>
他說:“值得表揚?!?/p>
我開始沾沾自喜了起來:“那是。”
“上次考試,我就想你肯定是個好孩子,只是誤入歧途了,所以才沒把你報上去?!彼蝗徽f。
我心里咯吱一下。
上次考試……
他居然記得那件事,而且還記得我,難怪對我陰陽怪氣的。
“哦,原來你就是那位巡考員老師啊?!蔽夜首鞒泽@狀,免得他以為我故意裝著和他不認識,還暗地里數(shù)次詛咒他。
“我還以為,我化成灰你都認得呢。”
“哪有。”我心虛地說。
他很正經(jīng)地凝視了我,良久后淡淡說:“今后可一定要好好學習了?!?/p>
我望過去。他那副淺色的瞳仁,幽暗中透著種沉靜,很像一副淡墨的山水畫。
其實現(xiàn)在細細想來,是我不對在先。
作為一個名牌大學生而且思想上積極追求上進的我,居然考毛概也作弊。被他逮到,雖說有點冤枉,但是罪證確鑿,無可反駁。老師他老人家沒有舉報我,而是就到他那里為止了,讓我繼續(xù)以清白之身在大學校園里學習。當了我的俄語老師后,知道我有發(fā)音缺陷,一直監(jiān)督鼓勵,言傳身教。
而我不知恩圖報,還懷恨在心。
“怎么了?”他問。
“老師,我對不起您,以前不能體會您的用心?!蔽伊夹陌l(fā)現(xiàn),感動備至。淚眼婆娑地一抬頭,發(fā)現(xiàn)他不知不覺地離開座位,站起來,已經(jīng)走到我跟前。
“沒關(guān)系,理解我這種為人師的心情就好。”
“嗯?!蔽覜Q定和他和解。
“同學,”他低下頭來對我盈盈笑道,“難得你終于體諒到老師苦心,那你去把這辦公室的地給拖了,然后擦門、窗、柜子和桌面?!彼噶酥杆闹?,柔聲補充,“要是可以,把窗簾取下來,拿回寢室洗了也行。”
語畢,又回到桌子前繼續(xù)擺弄他的電腦。
我頓時錯愕,一時間消化不了他剛才下達的那些命令。
“同學”他尾音上揚,“還不快點,過了十點四教就關(guān)電閘了。”
同學!同學!又是同學!
要知道,我最痛恨別人叫我同學。
大學里不流行喊美女帥哥,一般稱呼都是“同學,如何如何……”“同學,你怎樣怎么樣……”,一般情況下我就忍了,但是要是遇見哪個男生多喊幾次,我就要發(fā)毛。
偏偏慕承和整天同學長同學短的,若不是礙于師生情面,我早就一拳揍過去了。
開始白霖他們都不理解,我為什么如此反感這個純潔而又親和的稱謂,當后來某一天無意中將我的名字倒過來念,才恍然大悟。
因為小學老師的一次口誤,而變成了我的專屬綽號。同學二字,一度成為我中小學時代的心理陰影。
慕承和卻跟故意似的,誠心挑起我的傷心事。一般情況下,他對我的稱呼不外乎三個:同學!課代表!還以及課代表同學!
瞪著他的背影,我恨不得從他身上剜兩斤肉下來。
回憶起他的所作所為,我真想問他:“老師,你出門上班時忘了帶人性了嗎?”
11月中旬的某一日,校園里飄蕩著詭異的氣氛。
下午課后,輔導員親自來到我們系的宿舍樓巡查,據(jù)說是接到學校通知,看有沒有同學在宿舍里違規(guī)藏酒的。
晚上是中國足球隊世界杯預(yù)選賽的小組最后一場比賽,無論輸贏都有可能失去最后一絲進軍世界杯的希望。
我們宿舍白霖是個球癡,其他三個人自然也被帶動了,每個星期守著看德甲意甲戰(zhàn)況。
女生院的每間寢室都裝了一個21英寸的電視。周末的時候,有線電視信號是一直開著的,所以電視節(jié)目一直可以看到熄燈。但是在平時,每天只有兩個時段有電視信號: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半和下午五點到七點半,只要時間一到,學校的總控室自動掐掉信號源。
但是,總有例外。
很多有著不凡意義的比賽不總是在我們能看到直播的時候上演,要么沒有有線信號,要么正在熄燈時間,況且這個時候電腦還沒能普及到全校同學人手一臺。
那便是同學們奮起反抗的時候。
時常是全部人都走到陽臺上,沖著漆黑的夜紛紛大聲高喊:“來電,快來電?!被蛘撸拔乙辞蛸?,快來電?!?/p>
更有甚者拿起勺子、飯盒、臉盆,一邊相互擊發(fā)出巨大的噪音,一邊有節(jié)奏的抗議。頓時,各種聲響匯合成另外一種鍋碗瓢盆交響曲。
一般,不出十分鐘,要求鐵定會被滿足。
此種方法在的重大日子里,同學們總是屢試不爽。
所以即使今天星期天,學校提前就通知晚上會有電視,能在宿舍里看球賽。
晚上,比賽進入中場休息時段。
解說員甲說:“為了公平競爭,亞足聯(lián)將小組賽最后一輪全部安排在同一時間進行。但是沒想到是這種場景?!?/p>
解說員乙說:“是的。按照世界杯預(yù)選賽亞洲賽區(qū)的規(guī)則小組排名是先看積分,積分相同看凈勝球。中國隊和科威特隊如今贏得今天各自的對手是沒有懸念的了,關(guān)鍵是看凈勝球,如今凈勝球上我們占劣勢?!?/p>
解說員丙說:“但是從賽前另一個比賽場地傳來消息,對中國隊卻是很不利。”
解說員甲無奈地笑了笑:“中國隊可能會被默契,除非奇跡出現(xiàn)?!?/p>
解說員丙說:“此刻不怪別人,要怪中國隊自己,也許又會讓球迷朋友們空等四年。”
說到這里,又進廣告,我瞥了白霖一眼。
她已經(jīng)是滿眶淚水。
隨著臨近九十分鐘,形勢越來越不利。
十點半的時候,比賽還在進行,但是,所有的宿舍準時陷入黑暗之中。
同學們一下子喧鬧起來,一副不來電讓人看完比賽就不罷休的架勢。
對面樓上一個同學站在陽臺上高喊:“老師,再不讓我們看,我就跳樓了哈。”
那個神情那個口氣卻惹得不少人笑了,沖淡了一點悲傷的氣氛。
僅僅過了五六分鐘,我們又重新得到了光明。于是又迅速打開電視,沉重地坐回電視機前,直到比賽結(jié)束。
中國隊贏了,但是被淘汰了。屏幕上的那三個解說員痛心疾首地又開始分析中國足球的現(xiàn)狀。
我看到,白霖哭了。
與其說她是哭,還不如說是默默地流淚,淚花濕了臉頰,她用手擦,剛擦掉,淚珠子又滑下來。她是個開朗到極致的女孩兒,平時和我一樣大大咧咧的,也從沒看發(fā)現(xiàn)有什么事情能讓她傷心到在我們面前這樣流眼淚。
我只是一個湊熱鬧的偽球迷,一直無法體會她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但是,此刻我卻被她感染了,心中也蔓延起某種悲傷。
我走過去,抱住她。
“別哭了,小白?!?/p>
“再也不看球賽了?!彼橐f。
燈,又一次熄滅了。
和剛才停電的時候全然相反,整個校園內(nèi)安靜極了,女生院里一點聲音都沒有。似乎一瞬之間,全世界都陷入了凝重。
突然,哇的一聲。
似乎是我們女生院里另一棟有個女孩站在陽臺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穿透了黑夜,顯得尤為突兀。
這個聲音成了一個催化劑,將大伙兒的情緒激發(fā)出來,也許是女孩兒本來就要傷感些,頓時女生院里哭聲一片。
樓上寢室的女生卻大聲站出來大聲呵斥:“哭什么,沒出息!沒志氣!哭中國足球,簡直是浪費眼淚!”
她這么一罵,又有很多人出來附和。
白霖抹了把鼻涕反駁:“老娘,就愛哭,你管得著嗎?”
于是哭聲和罵聲交織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是哪個女生第一個起頭,將灌滿水的礦泉水瓶扔到樓下無人的空地上,呯,發(fā)出巨大的炸裂聲。
然后又有幾個人也學著這么干。
就在好幾間寢室興起扔礦泉水瓶泄憤的時候,樓下響起的另一個巨大爆炸聲將所有嘈雜都蓋了下去,讓我們的心也跟著劇烈地跳了跳。女生院又即刻靜下去。大概是被這響動驚到了。
“什么東西?”宋琪琪驚魂未定地問。
有人拿著手電在晃樓下的一灘碎片,趙曉棠借著光觀察了一會兒說:“是個裝滿鮮開水的溫水瓶,還冒著熱氣呢,難怪炸成這樣。”
趙曉棠話音未落,便又聽隔壁單元傳來一陣尖叫:“小葵,你生氣想扔熱水瓶,扔自己的就好了,干嗎扔我的!”
她一說完,我們?nèi)咳硕紭妨?,連著白霖也破涕為笑。
這事,似乎就到此為止。
四個人洗漱完爬上床睡覺。
白霖睡我對面的鋪,我一直聽見她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不一會兒,墻壁上映出一點光亮,我轉(zhuǎn)身看過去。
她打開電筒,俯身撐著上身在枕頭上寫日記。纖細的側(cè)影映在蚊帳上,隨著手上筆尖的劃動而起伏,透著某種傷感。
我有民族自豪感,有對勝利的熱情,但是在哭過笑過之后便只余留下三分鐘的被感染情緒。我不理解和白霖一樣的那些球迷們?yōu)槭裁磿橐粋€和自己人生無關(guān)的勝負和結(jié)果而痛心到這種地步。
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以后,忽然被一個關(guān)門聲驚醒。
我倏地起身發(fā)現(xiàn)對面白霖的床空了,便匆匆穿了衣服和鞋子尾隨她出去。
下了樓,遠遠看到她朝女生大院后面那截矮墻跑去。我想叫住她,又怕被發(fā)現(xiàn),壓低嗓門喊了兩下。白霖并未聽見,徑直地走到墻根下,準備翻墻。
她個子高過我,翻起墻來蹭蹭蹭的,比我容易多了。要是她一出去,剩下我一個人是根本爬不上,于是我趕緊加快跑過去,趁她努力向上爬的時候拽住她的腳踝。
白霖開始一慌,看到來人是我之后,松了口氣:“小桐,你嚇死人了?!?/p>
我怒:“抓到會被處分的!”
她騎在墻頭,一只腳被我拉住,居高臨下地對我說:“我睡不著,出去透透氣?!?/p>
“這么晚了,一個女孩多危險。”
“沒事,我高中借讀的時候經(jīng)常這樣。”
“不行。”我堅持。
“那你說怎么辦?”白霖投降。
“那……”我想了想,“那我和你一起。”
然后,她便像拽死豬一樣,將我拉過了圍墻,正大光明地走出學院大門。
我問:“你要去哪兒?”
白霖聳聳肩:“隨便逛逛了?!?/p>
雖是這么說,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還真沒什么可逛的。我們經(jīng)常去看電影的那地方,也到點關(guān)門了。
然后,溜達了一圈以后,我們決定去K歌。
西區(qū)的南大門外有幾個卡拉OK廳,檔次不是很高,每個包間按小時算,收費都是學生能夠接受的。而且要是十點以后包通宵,會更劃算,所以以前周末節(jié)假日的時候,我們四個人也有過K通宵的先例。
每每說起這事,我們班的其他女生,都搖頭興嘆:“407的人果然個個都是麥霸?!?/p>
所以當白霖決定包通宵的時候,我頓時后悔咋沒把宋琪琪和趙曉棠叫出來。
我倆叫了啤酒,一邊喝一邊唱。
白霖一改平時強裝淑女的風格,從《精忠報國》一直吼到《向天再借五百年》,唱到最后那句:“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p>
我撲哧就樂了,搗頭說:“小白,你這想法是完全正確的。估計你不多活五百年的話,肯定看不到中國足球的騰飛?!?/p>
在平分了一打啤酒后,白霖漸漸不支,倒在沙發(fā)上打瞌睡。我是個換了地方就睡不著的人,再說剛才都讓著她一個人唱了,我還沒過癮,便拿著話筒一個人唱起來,唱完王菲,唱SHE,再唱梁靜茹,就在我興致高昂地歌到“愛真的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的時候,幾個人一把推開門說:“姑娘,派出所查身份證?!?/p>
打小我媽就教育我,身份證這種東西是千萬不能老帶在身上的,而是需要放在最保險的抽屜里鎖起來,至少也要擱到箱子底和戶口簿一起絕密保存,搞得仿佛丟了身份證就會成黑戶,被開除中國國籍似的。所以作為當代大學生的我,養(yǎng)成了從來不帶身份證的習慣。
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
那警察坐在我們跟前,瞅了瞅我,再瞅了瞅我身邊醉的不省人事的白霖,不知道在想什么。
“這歌廳是非法營業(yè)的,你們不知道?”
我欲哭無淚:“警察叔叔,我們以前來過這里,所以沒懷疑。再說了,難道我進來之前要先跟老板要營業(yè)執(zhí)照來檢查一下嗎?”
“那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隔壁的那間包廂里的人在吸食違禁藥品?”
違禁?藥品?
這句話倒真的嚇到我了。
我哆嗦了下,急忙擺手說:“我不知道,我們沒有。”隨即又指了指白霖,“她是喝啤酒醉過去的,和吃藥沒有關(guān)系。真的,我們是A大的學生?!?/p>
“學生?”警察的目光一頓。
這下,我知道慘了,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學生這么晚了還在外面游蕩?”
旁邊一個穿制服的搖了搖頭:“現(xiàn)在你們這些學生真是越來越不像話?!?/p>
最后兩個人商量出一個結(jié)論:“那叫你們老師來,接你們回去?!?/p>
我頓時大駭,急忙認錯。要是學校知道那還得了,而且處分都不說了,萬一被我媽知道了,說不定當場打斷我的腿。
等我可憐兮兮地求了半天情,兩位警察依舊毫不動搖。
白霖如今睡得跟死豬似的,是指望不上了。所有的責任都擔在了我肩上,我坐在那里,一邊假裝翻手機電話本里老師的通信錄,一邊使勁地轉(zhuǎn)動腦子想搞出一個應(yīng)急的法子。
就在此刻,我在通訊錄M的那一欄,看到了慕承和的名字。
這個電話還是上次冒充趙曉棠見網(wǎng)友遇到他以后,被他強制性地將號碼輸在手機里的。
我腦瓜子靈光一現(xiàn),萌芽出了某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