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面對著大家，不久后我就會提出比以往更加嚴(yán)肅而認(rèn)真的要求。我似乎必須將我的所思、所想結(jié)成書稿，向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擲去。當(dāng)然，在這之前，向世人揭示我的面容是在所難免的。其實，人們對于我并不陌生，就像每天人們的視線都會略過自己屋前的風(fēng)景那般，他們顯得很不屑，但卻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因為我從未將自己刻意隱藏，我的聲音時時回蕩。但是，我肩負(fù)的巨大事業(yè)與我渺小的人物本身之間的懸殊極不協(xié)調(diào)，讓人們對我所說的話難以置信，這是絕對的事實。人們既不聽我的發(fā)問，也看不到我的面目?？晌乙琅f活著，而且是很自信地活著，難不成我的存在還要成為一種人們嘴里的假設(shè)嗎？酷暑之日，我去恩丁加山上避暑，在瑞士因河所經(jīng)過的山谷之中，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并非只是活著的人。在這樣的一種情景之下，一種責(zé)任感油然而生，這也是我的義務(wù)，我需要釋放我的天性，即使這違背了我的習(xí)性，甚至還會挑戰(zhàn)我的尊嚴(yán)，可我依然要在人群中躍起，大聲地說：“聽好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決不能將我和世俗之人混為一談！”

二

不是惡魔，更不是倫理道德的怪物——我是一個天性與至今世人所敬仰的道德高尚之人截然相反的典型啊！照我看來，在這些人當(dāng)中，這恰恰是我的難能可貴之處。我是宇宙之子狄俄尼索斯的門徒，然而，在我成為世人眼中的圣人之前，我情愿做一個人形牛耳牛尾的薩特爾。不過，還是請試著讀一讀我的文章吧！除了用愉快、和善的態(tài)度向人們訴說這種對立之外，其實我并無他意。也許我會因此成功。我所有承諾的最終目標(biāo)，就是要去“改善”人類。請放心，我是不會去塑造新偶像的，我只是熱切地期盼舊偶像可以明白他那泥塑的雙腿是多么虛弱。

偶像，也是我的理想。但它被打倒在地，似乎又是出自我的手筆。當(dāng)人們迫切地塑造出一個理想世界之后，也勢必將現(xiàn)實的價值、意義，以及它的真實性一股腦兒拋諸腦后，也徹底地被摧毀了……很明顯，“真實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換句話說，便是虛構(gòu)的世界和現(xiàn)實……理想的謊言如今成了真實的嘲諷，仍被狠狠地嘲笑著，人們也因此墜入了本性的最底端而徹徹底底地淪為了虛偽者——甚至一直膜拜那些完全背道而馳的價值，直到靈魂與意愿相反。而那些蘊(yùn)藏著他們?nèi)蘸蠓睒s、美好的未來，以及將來所擁有的權(quán)利的價值，反倒被他們視而不見，自動忽略了。

三

只要有人沉浸在我的作品之中，就能夠讀懂我的內(nèi)心，就會明白我的作品中蘊(yùn)含著一股朔朔高原之風(fēng)，一股強(qiáng)勁席卷之風(fēng)。人們應(yīng)當(dāng)自己去尋找條件努力適應(yīng)，否則便會在這朔朔之風(fēng)的包圍中瀕危、冰冷，危險不言而喻。風(fēng)自飚沖，雨雪交雜，寂寞襲來，無窮無盡——但一切的一切在溫暖陽光下是多么靜謐安詳！連每一次呼吸都能讓人感到無與倫比的自在和愜意??！哲學(xué)，不就正是像我所了解并且親身體驗到的那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嶙嶙高山與茫茫冰雪中——既對生活中所有新奇的、懷疑的事物加以探索，也對至今被倫理道德所束縛的一切事物進(jìn)行探討、追究。憑借我長期行走在禁止地帶的經(jīng)驗，我終于查明了道德化與理想化的緣由，它與我們往日里所知曉并銘記的答案截然不同。哲學(xué)家們急欲隱藏的秘密、貪圖成名的心理，我早已了然于心。

一個頭腦能夠承載多少真理，又能夠產(chǎn)生多少真理呢？這就是我日益覺得正確的價值準(zhǔn)繩，也是我衡量事物的標(biāo)準(zhǔn)。錯誤——對理想的信仰——并不是因為盲目聽從，而是因為自身的怯懦……每一次奮發(fā)進(jìn)步，每一次智慧與見識的增長，無一不是因為鼓足勇氣的邁進(jìn)和在自我激勵、自我凈化下產(chǎn)生的。我，并不反對理想，但我會戴上手套，此生絕不與之接觸。那些為人們追求的被禁制的事物開始熠熠生輝，散發(fā)出了光芒，這恰好也證明了我的哲學(xué)是勝利的。因為，至今為止，人們想徹底禁錮的，不過也就是真理罷了。

四

在我的著作中，《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獨立而特別的存在。它是我給予人類的前所未有的一大貢獻(xiàn)。這部書中有響徹千年的呼喊，它是人類所有書中一部位居高原之巔的書，所有人類的一切，都是居于其下的。同樣，它也是最博大精深的一部，它源于最深邃的真理，猶如不竭的源泉，時刻都能汲出黃金和珠寶，所有的觸及者都會滿載而歸。當(dāng)然，站在這里說話的不是先知，也不是宗教家，這是神鳥的鳴唱，人們一定會虔誠地聆聽“查拉圖斯特拉”口中所發(fā)出的呼喊，讓其智慧的靈光不至沒落。弄潮兒是用安靜的語言和沉默的思想來支配世界的。

無花果從枝頭落下，美好而芬芳，當(dāng)它們從空中下墜的時候，被剝?nèi)チ思t皮，我便是那陣北風(fēng)，促使其成熟。

我的朋友啊，這些學(xué)說正如那墜落的無花果，品嘗它們吧，品嘗那甘甜的汁液和果肉。抬起頭看看那晴朗的天空和那高遠(yuǎn)的白晝，是的，秋天已經(jīng)來了。

這不是夢囈者的呢喃，也不是要人們勉強(qiáng)堅信的教義，而是從那洋溢著無盡的光輝和快樂的晨酣中，落下的躍動的旋律和舒緩的點點滴滴。這里的一言一語，不是隨便什么人就可以聽到的，只能是那些達(dá)到極致的人們，他們才享有傾聽“查拉圖斯特拉”話語的優(yōu)先權(quán)。那么，他莫非是一個引誘者嗎？當(dāng)他第一次回歸到他的寂寞中，他在說著什么呢？與任何的先知、先哲、救世主或其他頹廢者所說的完全相反，不但其所言完全相反，就連其根源也絕對不同。

我獨自走了，我的孩子們！你們也趕緊離開吧！我愿意與孤獨為伴。

一旦離開，要提防“查拉圖斯特拉”，最好恥笑他，也許他是在騙你們。

對待朋友和敵人，理智的人心里都有一架持衡的天平，恨與愛的分量相同。

人，不可能一輩子甘心做學(xué)生，總會尋找各種機(jī)會去做老師。那么，你們?yōu)槭裁催€不來扯去我的桂冠呢？

你們崇拜我，倘若某天你們的偶像傾倒了，又能怎樣呢？請記得，千萬別被一個石像壓倒。

你們說，你們信仰“查拉圖斯特拉”，這又能怎樣呢？你們成為我的信徒，但成為信徒，又能怎樣呢？

你們迷失了自己，卻遇到了我，所有的信徒皆是如此，因此，信仰也是無足輕重的。

現(xiàn)在，我想讓你們丟開我，去尋找自己；當(dāng)你們都否定我的時候，我自然會回到你們身邊。

——弗里德里希·尼采

葡萄變紫的時候，一切都成熟了。在這晨光漸滿之時，一道光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回顧，我前瞻，我從未有一次性看到這么多這么好的事物。直至今日，時間葬送了我44年的光陰，然而，我所有的作為并非徒然，我敢于將它葬送，因為在這光陰之中的生命，是得到拯救的，是不朽的?！吨毓酪磺袃r值》《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狄俄尼索斯之頌》《偶像的黃昏》，所有這些都是這一年中的饋贈。尤其，在這最后的一季中，我又怎么能不感謝我的生命呢？于是，我將我生命的印記發(fā)表。

1. 恩丁加山：在瑞士因河所流經(jīng)的山谷，是有名的修養(yǎng)之地，尼采曾在此居住。
2. 狄俄尼索斯(Dionysos)：希臘神話中宙斯與忒拜公主塞墨勒的兒子，酒神、植物神、繁殖神與狂歡之神。
3. 薩特爾(Satyr)：希臘神話中狄俄尼索斯的隨從，是田地與森林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