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亨利·德·圖盧茲-洛特雷克。在我看來,圖盧茲-洛特雷克是“畫女人史”上一位劃時代的人物。其意義并不限于這里所留心的現代美術這一階段;進一步說,甚至也不限于女人這一題材。后印象派的幾位畫家——分別比他大五歲到二十五歲不等——中,修拉和高更并未放棄既有的關于美的觀念;塞尚對美自立標準;凡·高強調的是人物作為特定的社會角色所呈現的真實,美不美無所謂。圖盧茲-洛特雷克則在凡·高的基礎上又進一步,他所畫的大多是不美,或者直截了當地說是丑。他同樣強調社會角色意義上的真實,而這與他在審美上的追求是一致的。他所畫的沙于科、拉古呂、雅內·阿夫里爾、伊薇特·屈貝爾等形象,加入到美術史上那些“美人”的行列中,既是新的面目,又具顛覆作用,——有了她們,從前的“美人”無論如何不那么被看重、被追捧了。在這里,對美的顛覆正是對美的開拓。
圖盧茲-洛特雷克曾經也是一位傳統(tǒng)的審美者,至少與他的印象派前輩沒有多大差別,譬如在《朱麗葉·帕斯卡爾夫人》(1871)、《圖盧茲-洛特雷克伯爵夫人》(1881—1882)、《鄉(xiāng)下聚會》(1882)等作品中所展現的那樣。在他以后的一些畫作里,也仍然有著傳統(tǒng)美的殘留,或者說傳統(tǒng)美的可能——這時他畫的往往是女人的背影或側面,我們只能看見她們的后背、后腦勺或眉眼之外那部分臉,如《洗衣婦》(1884—1886)、《浴室》(1889)、《穿白衫的紅發(fā)女子》(1889)、《化妝的女郎》(1896)等。這仿佛德加的浴女系列,我們也能感到類似那樣的美,不過也許只是畫家尚未想妥如何挖掘出女人的丑,那就先不畫出她們的美罷。而一旦當他正面畫這些對象,尤其是將其安置在諸如紅磨坊之類地方,多半就要畫出她們的丑了,如《在紅磨坊的拉古呂》(1891—1892)、《與兩個女人一起來到紅磨坊的拉古呂》(1892)、《跳舞的雅內·阿夫里爾》(1893)、《紅磨坊街的沙龍》(1894)、《馬克西姆·德托馬》(1896)、《女丑角演員沙于科》(1901)等。這里他有點像畫《卡薩特小姐的畫像》的德加,但顯然走得更遠。據說模特兒之一伊薇特·屈貝爾曾對他講:“千萬拜托您,不要把我畫得那么丑陋,稍微畫得可愛些罷!”——這樣的話只可能對他之前的畫家起作用,對他們或許根本就不必說;而在圖盧茲-洛特雷克,一切顯然都是有意而為。他對這個世界有著深深的、不可化解的仇恨。他仇恨并且一心要將其毀滅的,正是雷諾阿和莫奈作品中的那個所謂的幸福世界。這盡管有其個人原因,但在我看來,這種情感也是圖盧茲-洛特雷克對現代美術的重大貢獻。
圖盧茲-洛特雷克的畫法近似漫畫,畫里那些女人與男人也都近乎漫畫人物,“丑”的緣由之一是在這里;他的確有表現“世相”的意味,但他的作品絕不簡單,更不淺薄。圖盧茲-洛特雷克創(chuàng)造了美術史上一批最令人難忘、最耐人尋味的女性形象。在他的畫里,有兩個成分同等重要:一是女人,這使我們聯想到雷諾阿和畫芭蕾舞女演員的德加,雖然彼此正相對立;二是她們所處的背景,這也使我們聯想到德加,但兩者也不是一回事。雷諾阿的女人年輕,圓潤,干凈,永遠是幸福的;圖盧茲-洛特雷克的女人衰老,憔悴,淫蕩,即使在他畫的那一刻流露出些微的得意,自以為有應付一切的手段和心眼,她們的命運仍然注定將與這世界一同毀滅。圖盧茲-洛特雷克有些作品,如《拉古呂的舞蹈或土耳其宮女》(1895),明顯看出受德加的影響,但是女人們現在所待的地方顯然有一種德加畫中所沒有的低俗、兇險的氣氛?;蛟S他看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德加的女人根本無法生存;而她們現在這副樣子,只是因為他決心據實報告,不愿再予以美化罷了。
圖盧茲-洛特雷克是從德加那兒借得一副畫家的眼睛,用來看與“美”相反的東西。對他來說,紅磨坊之類地方具有特別的象征意義,可以說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正因為這些女人出現在這種地方,所以她們才這么丑;而德加呢,則是正因為她們出現在那種地方,她們才那么美?;剡^頭去看《洗衣婦》《穿白衫的紅發(fā)女子》《化妝的女郎》等,恰恰背景都不是紅磨坊這一類地方,所以圖盧茲-洛特雷克的畫法,也許還可以有另一種解釋。
亨利·德·圖盧茲-洛特雷克
《浴室》
1889年
木板油畫
67cm×54cm
奧賽博物館藏
法國
亨利·德·圖盧茲-洛特雷克
《在紅磨坊的拉古呂》
1891年—1892年
木版油畫
79.4cm×59cm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藏
美國
當然,僅僅盯著畫中女人的相貌或體形來談論美丑,未免畫地為牢;畫家更留意或者說更看重的可能是在別的方面。這就要提到他畫的那些正在跳舞的女人了,如《蒙馬特的愛麗舍》(1888)、《在紅磨坊跳舞》(1890)、《“沒有骨頭的”拉古呂和瓦朗坦》(1891)、《舞蹈演員和五個神氣十足的人在新馬戲場》(1891)、《旋轉舞》(1893)、《在希爾佩里克跳波列羅舞的瑪塞勒·朗德》(1895—1896)等。這里他進一步發(fā)揮了德加的長處,尤其是舞者的動作相當劇烈,而背景又特別紛亂,圖盧茲-洛特雷克希望在這一刻能夠更簡潔地把握女人的動態(tài)之美。而這種情況下,女人的臉長什么樣未免顯得次要,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了。
其實我們講美講丑,還是屬于前圖盧茲-洛特雷克時代的話語;在他之后,一切都改變了:一幅畫的魅力在于形象,無拘美丑;或者說,丑與美都是美?!綆дf一句,我曾在巴黎、紐約、華盛頓和波士頓的博物館里看過他的一些作品,如果以后再到法國,能去參觀阿爾比的圖盧茲-洛特雷克博物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