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文森特·凡·高。將近二十年前我去荷蘭，在阿姆斯特丹的凡·高博物館和費呂沃高地國家公園的克勒勒-朱勒博物館看到大量的凡·高作品，誠可謂“大飽眼?！?。此前此后，在法國、美國和日本的博物館里也看過一些。在我的印象中，女人并不能算是凡·高最重要的題材。如果要從中挑出一幅具有代表性的，我想到的是《吃土豆的人》（1885）——雖然畫里除了三位女人，還有兩位男人。若講得周全一點，或許可以把凡·高畫女人的畫大致分成兩個時期：《吃土豆的人》與《吃土豆的人》之后。

時至今日，凡·高的生平已經(jīng)成為他的藝術(sh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點在所有現(xiàn)代畫家中最為突出。繪畫的凡·高和實際生活中的一部分凡·高是個圣徒，是個像高更說的“為《圣經(jīng)》所燃燒的人”，或者說，是個博愛的社會主義者，他的博愛及于天下萬物。在他的筆下，女人差不多是與男人、向日葵、土豆和樹木同樣的角色，同樣都寄托了他強烈的同情。在《吃土豆的人》里，凡·高看待女人與男人的眼光沒有什么區(qū)別。他所畫的是農(nóng)民，他要描繪他們的境況，描繪如他所說的這些人身上散發(fā)出的“火腿味、煙味和土豆熱氣”。畫中低矮的屋頂簡直就要壓在這一家人頭上，畫家似乎只有蹲在地上才畫得出，多少可以體會到他對其命運的關(guān)心和對其品德的敬重。凡·高距離所畫的對象又是那么近，觀者仿佛因此也被引到現(xiàn)場，就像站在畫面中間那背對著我們的女孩的身后似的，以致誰也不能對此視而不見。粗獷的筆觸，陰暗的色調(diào)，與畫中的內(nèi)容正是相得益彰——這些人就是如此粗糙、如此無望地活過了一生。他們是一家人，彼此卻沒有任何交流，仿佛已經(jīng)無力一起承擔(dān)這艱辛的生活了：最右側(cè)的父親和當(dāng)中的兒子都注視著最左側(cè)的母親，兒子還向她遞出了手里的茶碗，而她忙著為面前的四只碗續(xù)茶，目光低垂，不看他們；背對我們的小女兒正看著桌上的那盤土豆；當(dāng)中的女兒直面觀者，眼神閃過些許痛苦，更多的則是茫然。這一時期凡·高另有幾幅只畫了女人的作品：稍早的《戴帽子的農(nóng)婦》（1885）、《紡紗工》（1885）、《頭戴深色帽子的農(nóng)婦》（1885）和稍晚的《戴便帽的農(nóng)婦》（1885），都是《吃土豆的人》里那類孤苦無告者，可以分別視為《吃土豆的人》的準(zhǔn)備與余緒。

文森特·凡·高

《吃土豆的人》

1885年

布面油畫

82cm×114cm

凡·高博物館藏

荷蘭

這以后凡·高似乎變得安穩(wěn)了一些，感情稍顯收斂。所畫的《保姆》（1885）和《扎紅蝴蝶結(jié)的女士的畫像》（1885），畫面不那么黯淡了，她們的生活狀況顯然要好于“吃土豆的人”，盡管也談不上有值得高興的地方。而在《在“鈴鼓”咖啡屋的女郎》（1887）、《意大利女人》（1887—1888）、《日本姑娘》（1888）、《阿爾的女人》（1888）中，背景和人物的衣著都變得鮮亮了，有的還大塊用了他著名的黃色，不過她們還都是落落寡歡的樣子。

在這些畫中，凡·高常常不大突出甚至故意抹殺女人性別的特征。也就是說，繪畫的凡·高并不像我們了解的實際生活中的凡·高那樣常常把女人當(dāng)成性愛的對象，——對這句話不應(yīng)簡單理解，但毫無疑問，凡·高筆下的女人與諸如雷諾阿或莫迪里阿尼筆下的女人并不具有同等意義。這一點甚至表現(xiàn)在以那些與他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的女人為模特兒的作品中，比如粉筆畫《悲哀》（1882）和油畫《在“鈴鼓”咖啡屋的女郎》等。凡·高也不怎么強調(diào)女人的美，即使是他曾經(jīng)在給提奧的信中特別夸獎過如何美麗的女人，被畫進《阿爾的女人》時也沒有被另眼看待，對于畫家來說明顯還是與同一時期畫的郵差盧朗等人性質(zhì)相當(dāng)。這甚至使我們聯(lián)想到圖盧茲-洛特雷克對于女人的畫法。當(dāng)然偶爾也有例外，如在《躺著的裸體女人》（1887）中，女模特兒背向觀者蜷曲著身子，臀部和大腿異常健壯發(fā)達，凡·高平時喜歡強調(diào)體毛的筆觸，顯示出她性能力的強盛猛烈。那是一個后來尤金·奧尼爾塑造的“大地母親”似的角色。凡·高另外還有一幅正面畫她的畫（《裸體的女人》[1887]），以性的意味而論似乎反倒不及背面的那幅。這樣的畫揭示了實際生活中那另一部分凡·高，與圣徒凡·高一并是個真實的人。

文森特·凡·高

《躺著的裸體女人》

1887年

布面油畫

38cm×61cm

私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