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一個美得讓人心疼的地方
初冬,伴隨著沒有溫度的晨風,我們的車隊沿著山路蛇行。黟縣境內(nèi)的山體上,一畦畦整齊、或黃或白的貢菊豁然映入眼簾,其間散落著身背竹簍的男女老少,他們嫻熟老練地、一朵一朵地采摘著,一捧一捧地丟進身后的背簍里。視線稍作游移,漫山遍野,由綠、黃、紅為主體的色彩撒潑似的撲入眼簾,那些綠,那些黃,那些紅,它們深深淺淺地交錯著,綽約著,嫵媚著。我深深震撼于大自然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精雕細刻出的色彩的梯度,驚奇于純粹的綠、黃、紅,還可以被大自然的風雨細繪出百般高低錯落、或濃或淡的色彩。身姿婉約的溪流,以純粹的激情、靈動的步伐,款款行走于山石之間,順著山石開辟出的形狀,或成溪,或成潭。間或,水流行走的路徑突然間有了落差,它們便在豁口處,以玩命的姿態(tài),俯沖奔騰,傾瀉而下,那便是瀑布了吧。清澈激越的水花,如白雪,如大米,如珍珠?;蚣贝?,或潺潺,或裊娜的山泉的足音,從車窗的縫隙間鉆進來,輕靈地擊打我們的耳鼓。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美景,如徐徐清風,鼓滿了我們的心帆。
層巒疊嶂的山腳下,田園里種植著大片大片的油菜、蘿卜,恰如一幅幅風景畫。我們尚未從無邊的綠意、驚艷里清醒過來,山腳下,小鳥依人狀、水粉畫似的小村落,以其特有的姿態(tài),已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這便是電影《菊豆》的故鄉(xiāng)——南屏嗎?《紅樓夢》里的惜春,她有個丫頭,名叫入畫。入畫!我們真的入了畫,入了這一幅有著深厚徽文化積淀、有著質(zhì)樸皖風古韻、令人稍作靠近便不情不自禁地震撼無言的畫。一種無形的力量,嚴密透徹地包圍著我,這便是令我神往已久的夢里徽州嗎?這便是賦予明代湯顯祖以靈感、作下“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的土地嗎?這便是陶行知所稱贊的“世界上只有瑞士可以與我的家鄉(xiāng)相比”的那片土地嗎?這便是胡適老年時感嘆的“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的那片土地嗎?
立于南屏一戶人家的三層樓房頂上,這個小小村落里,幾十戶人家的房舍盡收眼底。一方方的素墻青磚,一層層鱗次櫛比的碧瓦房檐,一間間順暢妥帖地依附于房舍的天井,一座座讓人肅然而生敬畏之情的祠堂,一尊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厥刈o各家各戶的門神,一棵棵散落于院落里結(jié)滿或黃或橙宛如燈籠般果實的柿子樹、橘子樹,一縷縷騰空而起暖心暖肺的裊娜炊煙……世俗、素樸、厚重、豐美、華麗、驚艷,這樣的形容似乎遠遠抵達不了這些景致、這個村落的內(nèi)核。傍晚,崇山峻嶺的那邊,熊熊大火不依不饒地燃燒起來,白日里雪白湛藍的云彩,你擁我擠地加入燃燒的隊伍,漫天紅霞照亮了浩瀚無垠的天空。那一份氣勢磅礴的美艷,毋庸置疑,令人窒息得直逼心靈深處。
南屏村的中央,曲巷深處,典型徽派古建筑的南山堂,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兩扇裝飾著圓圓鐵環(huán)的大門“吱啦”一聲被推開,疑惑間,南山堂的主人說:“我們這兒民風淳樸,家家戶戶不用上鎖,大門小門,不過應個景,配個相?!睙艋鸫蔚诹疗?,徽風古韻撲入眼簾,徽州三雕、錦緞被褥、繡花拖鞋……透過天井,月色溶溶,院落里,百年金桂、小橋流水、魚池、園林……兩位同行的女模,一個身著深紅色的旗袍,一個穿著民國時代的素樸裙裝,或立于房舍內(nèi)木質(zhì)樓梯上,或坐或臥于古色古香的木凳榻幾上,恍惚間,我們不知道身置何處,不知道今夕何年。
清晨,在朝陽與霞光的映照下,南屏村頭的溪澗、深深的泉水潭邊,一個個淳樸的村婦,蹲下身子清洗家人的衣裳,我們行至近前,她們笑意盈盈地與我們說話。高于氣溫的泉水,散發(fā)著一縷縷霧氣,手一把探下去,一股暖意沿著手掌漫過全身。溪澗、深泉之畔,參天的樟樹、楓樹、糙葉樹等樹種匯集而成的樹林吐著沁人心脾的氧氣,置身于天然的氧吧里,由不得你不心曠神怡。雖是初冬,樹上的葉子依然茂盛,或綠、或黃、或紅的樹葉綿密交織著。兩株幾人方可合抱過來的親密相鄰的糙葉樹上,巨大的藤條沿著它們的枝干攀爬上去,不仔細看,以為樹葉郁郁蔥蔥,濃密茂盛,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大樹的葉子幾近凋零,那些長勢良好、營養(yǎng)充足的碧綠葉子都是來自于藤條的。緊緊相連的生命,一個生機盎然,一個凋零頹廢,是樹的養(yǎng)分都被藤條吸收了,還是樹的陽光都被敷覆于它身體上的藤條遮蓋了,抑或是什么別的原因,我茫然不知。藤條猶如雄壯大樹嬌嗔的小女兒,依偎在雄姿英發(fā)的父親的懷抱里,撒著嬌,無所顧忌地享受著父親的一腔濃情、一腔深愛;猶如居住在母親子宮里的胎兒,通過一根臍帶,不管不顧、肆無忌憚地吸收著母親身體的養(yǎng)分;猶如一個撒嬌、撒癡、撒潑的婦人,百般手腕齊齊用上,男人徹底被婦人的嬌、癡、潑所征服,任由著她的揮霍無度、蠻橫不講理,他們淪陷于“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旋渦里,你情我愿……
村口,一間小屋旁,一叢叢土色的棉花稈斜斜地靠在青磚墻上,棉桃綻放開來,潔白的棉花一朵一朵,笑容可掬地洋溢于晨風里。肥碩健壯的雞、鴨、狗、豬,苔痕斑駁的小橋、磚墻,攀爬于墻面上的青藤紅葉,纏綿演奏著天籟之音的清淺水流……那些世俗的,帶著濃重煙火味的物質(zhì),帶著大地厚度、歲月深度的物質(zhì),帶著皖南山區(qū)特有的滄桑與韻味的物質(zhì),它們的質(zhì)樸與厚重,讓我每看一眼,都會情不自禁地悸動,心疼。那些令人悸動與心疼的物質(zhì)里,濃縮著山川的唯美、日月的驚艷。無比慚愧的是,我的筆力不夠強勁,這座歲月悠久、人文積淀豐厚的村落,我無法真切、妥帖、細膩、傳神地描繪出,她深深鐫刻著大地色彩的美麗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