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今到了不惑之年,我終于明白了,自己最適合做的事就是躲在家里寫文章。這一方面是因為性情不大合群,另一方面也是我始終向往樂觀、積極的東西。如前所述,我們面前有這樣兩個論域,一個需要認(rèn)真對待,另一個需要幽默感;最大限度的積極和樂觀在后一個論域里才有。我就喜歡編些牛西紅柿一類的故事,但是絕不強求別人相信。這不說明我是個糊涂人,我還能夠明辨是非。在“真實”這個論域里,假如你讓我說話,假如是,我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絕不亂說,《圣經(jīng)》上就是這么說的:再多說一句,就是出于那偽善者。當(dāng)然,你要是不讓我說,我就閉著嘴。假設(shè)世界上只有這兩個論域,我就能應(yīng)付得來:現(xiàn)在我既能認(rèn)真地做事,又有幽默感。但是世界上還有第三個論域,我對其中發(fā)生的事頗感困惑。
朋友送我一本自著的書,是關(guān)于昆德拉的。其中有一段引述昆德拉的話說:前蘇聯(lián),就是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盟。這使我感受到了來自真實和幽默兩方面的挑戰(zhàn)。假如你說,昆德拉在教人識字,那是不對的。他不是干那件事的。至于說這話有何特別的寓意我沒看出來,這正是我所擔(dān)心的,我不愿被人當(dāng)做笨蛋。事實上沒有寓意,無怪我找不出來。至于這句話逗不逗,我請讀者自行判斷。另外,書里常常提到“某種主義”,既沒有特別的寓意,也不逗。向我這位朋友當(dāng)面請教時,她就氣得打噎。原稿里“前蘇聯(lián)”那一段很長而且妙趣橫生,被壓成了這么短(既然被刪了,我也不便引),至于“某種主義”,原是“極權(quán)主義”,這都是編輯做的工作。我的另一位朋友不用編輯來改,就把極權(quán)主義寫成了全體主義,于是極權(quán)國家就是“全體國家”,而且只要你獨斷專行,就什么都有了。從英文來看,這是很對的,只是從中文來看,全體都須掃盲。當(dāng)然,此種修改和刪節(jié),既不是出于真實,也不是出于幽默感。我寫的稿子有時也遭批判,認(rèn)為它少了點什么,既不是真實,又不是幽默感。還有第三種東西,就是“善”。善是非常好的(從理論上說,沒有比它更好的東西),我自己年輕時就是這樣,我遇到了一個奇妙的新世界。
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所謂奇妙的新世界并不新。但我是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問題的,不打招呼就偷換概念,這是我這一代人的品行。其實,從歷史上看,這個世界也不新。這使我很是沮喪,因為我十分想得出積極的結(jié)論。對我們來說,新比舊積極,正如東比西積極。小時候我住在西城區(qū),很羨慕住在東城的人。我現(xiàn)在四十歲,比之剛出娘胎的人,自然缺少積極的特性。我年輕時相信,只要能把事物一分為二,并且能找到主要方面就足夠聰明了;現(xiàn)在覺得還要會點別的才好,否則還是不夠聰明。這一點也證明我不夠積極了。
對于奇妙的新世界,也該有個結(jié)論。我同意,這是前進中的曲折,并且有一些壞人作祟。信佛的人相信有阿修羅,信基督的相信有撒旦,什么都不信的相信有壞人。這是從戰(zhàn)略的高度和歷史的角度來看。從一個老百姓的角度來看,我又有很古怪的結(jié)論。我能出生,純屬偶然,生在何時何地,也非自身能夠左右,故而這個奇妙的新世界,對我來說就是“命運”。我從不抱怨命不好,而是認(rèn)為它好得很。這肯定是個積極的結(jié)論。有過這樣的命運之后,我老憋不住呵呵傻笑,并且以為自己很逗,這其實非常不好。把幽默感去掉以后,從過去的歲月里,我得到了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人活在世界上,不可以有偏差;而且多少要費點勁兒,才能把自己保持在理性的軌道上。
*載于1994年第4期《中國青年研究》雜志(雙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