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紅塵有佳士

花間一壺酒,足以慰風塵:清詞中的別樣風華 作者:流珠


按語:紅塵滾滾,眾生蕓蕓,向何處能找尋那些合于天然的鮮潔、未染煙火的淡逸、不加雕飾的純真?獨有翩翩佳士能堅守本性、不為俗累,是那古歌中的采采流水、蓬蓬遠春。本章的入選者有“清詞第一人”納蘭性德、浙西詞派之“姑射仙姝”厲鶚,以及常州詞派的開山宗師張惠言。入選理由:納蘭性德“不是人間富貴花”的高卓品格,厲鶚“白云還臥深谷”的嫻雅氣度,張惠言“門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的溫醇思致。三者合一,便構(gòu)成了我們心目中對于紅塵佳士的完美構(gòu)想。

納蘭公子絕代銷魂,純?nèi)涡造`

納蘭性德小傳

納蘭性德(1655—1685),字容若,初名成德,避康熙太子保成諱,易名性德,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武英殿大學(xué)士明珠長子??滴跏迥辏?676)進士,選授三等侍衛(wèi),后晉一等。善騎射,好讀書。工詞,尤擅小令,其詞初稱《側(cè)帽集》,后更名《飲水集》,后人輯作《納蘭詞》。胡薇元《歲寒居詞話》云:“容若《飲水》一卷,《側(cè)帽》數(shù)章,為詞家正聲。散璧零璣,字字可寶。楊蓉裳稱其騷情古調(diào),俠腸俊骨,隱隱奕奕,流露于毫楮間?!睕r周頤《蕙風詞話》曰:“容若承平少年,烏衣公子,天分絕高,適承元明詞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蟲篆刻之譏。獨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勝起衰之任。其所為詞,純?nèi)涡造`,纖塵不染,甘受和,白受采,進于沉著渾至何難矣。”

金風玉露時,白狼河邊頭

《臺城路·塞外七夕》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橋又迎河鼓。清漏頻移,微云欲濕,正是金風玉露。兩眉愁聚,待歸踏榆花,那時才訴。只恐重逢,明明相視更無語。

人間別離無數(shù)。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佇。連理千花,相思一葉,畢竟隨風何處?羈棲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孫,笑人愁似許。

七夕,中國人記憶中一甕芳意沁骨的甘醴。只這靈黠秀美的名字,已足以引動無窮佳思。汪曾祺的小說《大淖記事》中有位名喚巧云的姑娘,酒窩鳳目,眉如鴉翅,與小錫匠十一子兩心暗許,道是無晴卻有晴。小說中寫道,巧云出生在七月里的一天,生下來時,滿天都是五色云彩,所以便有了這個名字。單憑這一點,我便固執(zhí)地認定,巧云的生日應(yīng)當是在七夕,否則真太可惜了那一天繽紛浪漫的五彩云。古龍的小說《武林外史》中也有一位以七夕命名的姑娘,姓朱,名七七。一個活潑俏皮的精靈,敢愛敢恨,明亮熱烈勝似盛夏的榴花。

聊了小說,轉(zhuǎn)入傳說。作為久負盛名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七夕源于牛郎會織女這一古老的神話。按照《荊楚歲時記》一書的記載:“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織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牛郎,嫁后遂廢織纴。天帝怒,責令歸河?xùn)|,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會。”這實在是個悲慘的故事,天帝這個大獨裁者太沒人情味兒了。試想在渺不可及的天庭,有這樣一幅場景:梭子在飛,織機在響??椗棽?,日夜匆忙。云錦天衣裝飾了天帝的盛世門面,卻黯淡了織女的青春韶光。

工作狂也得出嫁,天帝一時心軟,織女終于結(jié)束了獨居的生涯。她嫁給了河西最亮的一顆星辰——牛郎。被幸福沖昏了頭腦的新娘一心守著夫君,“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總隨肩。”愛情導(dǎo)致罷工,天帝堅決不同意女兒的辭職報告,反倒十萬火急地將她催回河?xùn)|。飛梭織杼又成了織女的全部生活,可她的整顆心與全部情感,已不在梭里,不在布中。或許是天帝認識到自己做得有些過分,或許是為了提高織女的工作效率,他終于做出讓步,允許織女與牛郎一年一會,在七月七日的星橋。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边@是唐代詩人杜牧的《七夕》,是《唐詩三百首》中的七夕。銀燭畫屏,羅扇流螢。夜涼如水,臥看雙星。對筆者而言,這便是對于七夕最早的一點兒印象了。讀者諸君呢,各位對于七夕的印象又是始于何物,始于幾時?

我們即將談到的這首《臺城路·塞外七夕》,既沒有銀燭畫屏的華貴,亦沒有羅扇流螢的清麗;既沒有夜涼如水的幽靜,亦沒有臥看雙星的閑適。因為這是塞外的七夕,是納蘭筆下的七夕,這便決定了本詞的與眾不同。

“白狼河北秋偏早”,白狼河即遼寧的大凌河,其南端發(fā)源于白狼山,是遼寧省西部最大的河流。作為康熙皇帝身邊的大紅人,納蘭侍衛(wèi)時有扈駕出巡之機。換了他人,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對于納蘭,卻是非其思存的差使。此詞如是開頭,也正反映了納蘭的這一心境。白狼河的秋天,你為什么要來得那樣早,來得那樣出乎意料?越往北去,秋意越深;越往北去,人越孤悄。然而,不知是誰的一句提醒,“今天可是七月七日啊,牛郎會織女的日子”,納蘭這才發(fā)覺,若在故園,仍能見到風荷映水翩躚的盛景,一如他此時的年齡,三十不到,風華正茂?!八季钊死希瑲q月忽已晚?!卑桌呛拥那镆猓c其說是來自自然界的秋天,不如說是來自與親人久別帶給詞人的寒寂之感。七月七了,詞人的一片歸思已飛向故園,夢想到了織女與牛郎相會的辰光。

“星橋又迎河鼓”,七夕之夜,銀河燦爛,繁星似海。河鼓即牽牛星的別名,句中以河鼓代稱牛郎,一片喜悅之情仿若擊鼓傳花,華音清揚。

“清漏頻移,微云欲濕,正是金風玉露?!鼻宕嗟穆┑我娮C了光陰的推移,纖巧的云影在含淚窺望,金風玉露的夜景正姍然展開。這是美的極致,一切的美,都毫不吝嗇地向著牛郎與織女綻放;一切的美,都已為這一年一夕的盛會準備就緒。

“欲將離恨尋郎說,待得郎歸恨卻休。”終于等來了日夜凝想的牛郎,織女卻并未顯得喜色盈面。“兩眉愁聚,待歸踏榆花,那時才訴。只恐重逢,明明相視更無語。”她似乎還不能適應(yīng)這乍見的鼓舞與激蕩,但悵久離居,何以答歡愉?

“你不高興嗎?這大好的日子,怎也不舍得松松眉頭?”在久久地無語對視之后,牛郎伸手挽住妻子,打破了沉默。

“哪里,我只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所以難過?!笨椗诡佉恍?,禁不住滴落兩行清淚。

“今晚的月色真好,花也很香。你看我們下邊的銀河,只如一條細線。那塵世之人是怎么說我們來著?‘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恢奈桓呷四軌蛱钇竭@清淺一水,好將你我的相思之債一舉了卻?”

織女只是微笑。

“好不容易才有這個機會。三百六十日,佳期杳如年。只有這一天,我能見到你的樣子,聽到你的聲音。你想說什么,還舍得不告訴我嗎?”牛郎語意殷殷。

“小聲些。我們的話,別讓鵲兒們聽了去,別讓世人偷聽了去?!笨椗咻p嗔。

“好,我們回家說去,你可不許賴我。”牛郎朗然一笑。

星漢燦爛的夜空,有一雙眷侶踏著榆花般皎潔的云朵攜手同歸。他們是那樣和諧、那樣甜蜜。

如此一幕落入世人之眼,將有怎樣的觸動、怎樣的感想呢?“人間別離無數(shù)。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佇?!迸@煽椗q有七夕可待,人間的癡情兒女,在七夕之夜仍不得團聚者,不知又有幾何!為了這一年一度的佳節(jié),人們早早就陳設(shè)好了瓜果盛宴。翠綠的西瓜、紫艷的葡萄、粉嫩的山桃、雪樣的蓮藕……無一不是時新應(yīng)景之物。因為在古人的心中,織女不僅是位紡織能手,還是一位瓜果女神。要向織女求賜女紅秘訣,先得讓瓜果女神甜到心里去呀。

這天夜里,閨中女兒都打扮得風姿楚楚,聚于庭院引針乞巧。北宋詞人柳永曾為之寫過一闋極風流、極婉美的《二郎神》:“須知此景,古今無價。運巧思、穿針樓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亞。鈿合金釵私語處,算誰在、回廊影下?”“鈿合金釵私語處”是出自《長恨歌》的典故。“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薄捌咴缕呷臻L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相傳唐明皇曾在七夕之夜賜楊玉環(huán)金釵、鈿盒為定情之物。熱戀中的大唐天子與愛侶誓同生死,感人至深的畫面,何嘗遜于七夕之會的牛郎織女?而在星光搖曳中,那一個個心思靈慧的女郎,大約還做著瓜果般甘甜的香夢吧?她們將絲縷引過銀針,將憧憬引向未來,向碧天祈禱,眼神清亮。雖說祈禱之詞各個不同,然而有如牛郎織女般堅貞不移的愛情,一定是她們祈禱的核心。

“連理千花,相思一葉,畢竟隨風何處?”兩棵樹的枝干相連,謂之連理。同樣是出自《長恨歌》的句子:“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痹谶B理枝上開出的花朵,是何等芳艷,怎樣深情。只可惜花愈芳艷、愈深情,愈益遭受雨打風欺。南宋女詞人朱淑真以不幸的切身經(jīng)歷痛聲一哭:“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笨耧L驟起,落花滿地。誰還記起那曾經(jīng)怒放的花容以及與花容一樣醉人的情意?繁華洗盡,只有一片嫣紅如故的葉兒,寫滿了思念,承載著祝福,漂向天涯,漂向你。

這一片葉兒,仿佛漂向了千年以前的時光,漂向了大唐晚照。唐僖宗時,書生于佑黃昏漫步,在宮墻外的御溝中拾得紅葉一枚,上有題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于佑回去后反復(fù)吟味,將紅葉鎖入書箱,又另尋了一片紅葉復(fù)詩兩句:“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寫罷將紅葉投入御溝上流,懷著一絲秘密的希望,暗祝紅葉能流回宮中,被那位最初寄詩的有緣之人拾取。數(shù)年后,僖宗放還宮人,于佑聘娶了一位姓韓的宮女。韓姑娘在于佑的書箱中發(fā)現(xiàn)了紅葉詩,不禁驚嘆:“我的舊物怎會在你這里?”于佑說出了得到紅葉的經(jīng)過。韓姑娘如有所悟:“我也拾得了一片題詩的紅葉,葉上題詩寄阿誰……怎么,難道這真是天意?”遂將珍藏多年的紅葉取出,于佑一看,正是自己昔日的筆跡。一時間雙葉相偎,丹心互許。

紅葉媒,三生緣,這故事堪稱千古之奇了。然而客觀地說,韓姑娘的那首詩,實在做得不為出色。而于佑的復(fù)詩,更是碌碌不足道。難怪這個故事的版本之一——《青瑣高議·流紅記》將男主角說成一個累舉不捷的落魄士人。撇去詩的優(yōu)劣,故事的本身卻不掩其美。小小的紅葉隨波漂蕩,不正像孤獨的靈魂漂泊在人海嗎?紅葉渴望能投入溫柔的、可以信托的掌心;而靈魂呢,渴望找到另一個穎慧優(yōu)美、息息相關(guān)的生命。然而,命運會成全世人可憐的愿望嗎?不是每一對有情人都能像于佑、韓氏一樣得償夙愿。小小的紅葉要毫無閃失地到達理想的彼岸是何其困難、何其渺茫?!爱吘闺S風何處?”世路坎坷,風波險惡,有多少癡情被虛情蒙蔽,又有多少真情被無情錯過?

“羈棲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贝艘痪?,容若回到了自己身上。扈駕塞外的日子是那么單調(diào)、枯燥,對一個純?nèi)涡造`的詞人,這種華而不實的生活是不可能帶給他些微喜意的。他的心,已飛回了妻子身邊。他想象著妻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暗自垂淚,推窗凝望七夕的明月,牽念他的安危寒暖,默數(shù)他的行程歸期。漫漫長夜,陪伴妻子的唯有一縷沉香,從初燃時的溫馨到凋落時的冷寂。當夜已過盡,香已成灰,妻子的雙眸仍瑩然欲泣。詞人為此歉疚盈懷:“世間最深情的寂寞莫過于思婦的寂寞。跟這種寂寞相比,我縱然飽嘗旅居的痛苦與風霜又算得了什么?”

淚暗流,可奈秋?“今夜天孫,笑人愁似許?!碧鞂O為織女的另一稱謂,“織女,天女孫也?!卑凑铡妒酚洝ぬ旃贂返恼f法,織女當為天帝的孫女。是女兒還是孫女,此兩種說法究竟誰為確切呢?神仙的輩分眾說不一。不管怎樣,在七夕這夜,織女是人間天上最幸福的人兒??吹绞|蕓眾生為情而苦,因情而怨,她會訝然一笑嗎?在這樣價值千金的時刻,怎會還有落寞的紅顏、深斂的蛾綠?在這樣皓月當空的夜晚,為何還有如雨的淚光、難解的心鎖?

卿如天上月,未圓終成缺

《蝶戀花》(其一)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蝶戀花》(其二)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

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惆悵玉顏成間阻,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

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系無尋處。

《蝶戀花》(其三)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

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guān)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

《蝶戀花》(其四)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

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

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悼亡之音,猶如綠綺古琴上一根顫顫悠悠的斷弦;悼亡之章,恰似空庭夕照中一株清雅蒼白的梨花。納蘭詞:“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薄袄妗敝C音“離”,梨花即為離花,與愛人的生死訣別不正像春花離枝一樣摧心斷腸嗎?悼亡是我國古典詩詞的傷情之旅、至痛之憶,是丈夫?qū)ν銎薷羰老嗤膼蹜?,是失侶天鵝的悲鳴哀泣。文學(xué)史上的許多名人都曾經(jīng)歷這種至痛,“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的西晉第一美男子潘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中唐詩人元稹,“秦樓不見吹簫女,空余上苑風光”的南唐后主李煜,以及那位“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北宋文宗蘇軾……他們的人生辭典中,無不觸目驚心地寫下過“喪偶”一詞。到了清代,這一不幸的群體中又增添了一位新成員,他便是二十出頭的納蘭公子。

在為數(shù)眾多的悼亡名人中,納蘭性德大概要算最年輕的一位;他的沉痛,則似乎又是最持久的。納蘭與亡妻都卒于農(nóng)歷的五月三十日。所不同者,這個五月三十日相隔了八年之久。亡妻卒于康熙十六年(1677)的五月三十日,納蘭則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五月三十日。在亡妻的祭日與其同歸,恐怕不單是天意巧合吧?八年來,他活得太累、活得太苦,“料也覺、人間無味”,理想的失落與喪妻之痛互為糾結(jié),一當病疾來犯,不加抵抗地便舉起了白旗。這樣,他就能徹底擺脫這個無味的人間,就能從心所愿地去追隨愛妻了。

八年來的魂飛夢繞,讓他留下了多少斷腸詞稿: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督鹂|曲·亡婦忌日有感》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

粉香看又別,空剩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凄清照鬢絲。

——《菩薩蠻》

忽疑君到,漆燈風飐,癡數(shù)春星。

——《青衫濕》

《飲水》一編,韻淡疑仙、思幽近鬼,愁凝斑竹、恨牽斜陽。而我們即將談到的這四首《蝶戀花》,更是納蘭悼亡詞中的瑰寶?!盀橐僚凶鲏糁腥?,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边@雖不是《蝶戀花》中的句子,卻與《蝶戀花》有著情同一脈的癡迷與摯誠。那么,誰是納蘭清夜長喚的真真?誰是納蘭永結(jié)同心的夢中人?

答案只有兩個字——盧氏。跟那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女孩子一樣,盧氏只留下了她的姓氏而沒有留下芳名,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同時,也給了我們一個揣想的空間。什么樣的名字方能配得上這位綺年早逝的女郎呢?她模樣如何,品行怎樣?

盧氏之生平,可見于詩人葉元禮為其撰寫的《墓志銘》。這個葉元禮不是別人,即朱彝尊詞《高陽臺》中那位“有女慕之,竟至病死”的翩翩美男。他與納蘭為同年進士,對于納蘭的家世,應(yīng)當十分熟悉。據(jù)《墓志銘》所記,盧氏為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她在十八歲那年嫁入相府,成了納蘭的新婦。三年之后,盧氏因難產(chǎn)去世,年僅二十一歲。

“夫人生而婉孌,性本端莊……幼承母訓(xùn),嫻彼七襄;長讀父書,佐其四德?!薄吧駥D”是說盧氏天生麗質(zhì),“性本端莊”意為溫柔靜好?!坝壮心赣?xùn),嫻彼七襄”,當真是個慈母調(diào)教出的乖乖女,七襄的原意是織女星一日移動位置七次(織女是個飛針走線的高手,一日之內(nèi)移位七次,可能是因為云錦天衣的尺幅太長,需要根據(jù)工作的進度來調(diào)整所在位置),此處則言盧氏精于女紅?!伴L讀父書,佐其四德”,父親的教育也頗見功力,值得一提。四德者,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之統(tǒng)稱。從這句話看來,盧氏必定是位深合傳統(tǒng)、德才兼?zhèn)涞氖缗?/p>

然而,這還不夠卓然秀出啊。別急,在泛泛而談的贊美之后,葉元禮繼續(xù)寫道:“容若身居華閥,達類前修,青眼難期,紅塵寡合;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譬游魚,豈殊比目??骨閴m表,則視若浮云;撫操閨中,則志存流水。于其沒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庇辛诉@至關(guān)重要的一段,我們當對盧氏刮目相看了。這是一位既具有傳統(tǒng)女性優(yōu)點且又非同凡響的妻子。有位作家曾打過比方,舊式婚姻就像一場毫無懸念的摸彩,能夠得償所愿者少之又少。這話也有失靈的時候。因為,盧氏與納蘭都幸運地抽中了頭獎。“容若身居華閥”“夫人境非挽鹿”。華閥是指豪門世家,挽鹿語出《后漢書·鮑宣妻傳》。貧士鮑宣娶了恩師的女兒桓少君為妻。少君換上短布衣裳,與鮑宣同挽鹿車(意即車小狹窄,僅容一鹿)回到鮑宣的家鄉(xiāng)。“身居華閥”“境非挽鹿”,是說納蘭與盧氏皆有烜赫傲人的家世,堪稱門當戶對。納蘭之父掌相國之職,盧氏之父為封疆大吏,算得上是“金”童與“玉”女的結(jié)合。勢大遮天、窮奢極欲之家,要開出一朵素雅的蓮花已為不易,何況是開出兩朵呢?當青眼難期、紅塵寡合的濁世公子遇上撫操閨中、志存流水的明慧佳人,這真是一個奇跡。而當這個奇跡一旦失去,詞人的生命怎能不大傷元氣,詞人的心靈怎能不深受重創(chuàng)?“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笔裁床攀菍ν銎拮詈玫募赖炫c回報呢?莫若用書生本色,莫若用血淚文章。于是就有了納蘭那些歌哭無端的悼亡詞,有了這組凄惻動人的《蝶戀花》。

第一首詞起筆便是:“辛苦最憐天上月。”明月在天,清光瀲滟。其辛苦在于何處,其可憐又在于何處呢?“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边@是明月的辛苦處,也是明月的可憐處。一月之中,明月圓如玉環(huán)者只得一夕(“昔”同“夕”),其余時間,皆缺似玉玦。如此明月,不正為人生的寫照嗎?納蘭曾悵然問天:“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生命對于每個人都只有一次,我們非不用心、非不努力、非不動情、非不愛惜。然而這樣的辛苦、這樣的認真又成全了誰呢?從青春年少到垂暮白首,人的一生究竟能實現(xiàn)幾個由衷之愿,能守住幾個月圓之夜?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此句表面是說,倘若月長圓、終皎潔,再大的付出也無悔無懼,就像冰雪情愿為春風融化,為了深愛的你,我哪怕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飴。皎潔的月輪,這是理想主義者心目中的愛情,至高至純的愛情會令精通世故者嗤之以鼻。然而不信則無,信之則有,它的信奉者自有一份殉道的熱情。

“冰雪為卿熱”,誰能愛得如此深情、如此英勇、如此熱烈又如此堅定?《世說新語》中的荀奉倩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盡管在《世說新語》中,他是被作為惑溺于兒女私情的反面教材:“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荀奉倩名粲,字奉倩,三國時魏國人。他曾有言在先:“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痹谌⑵奕⒌碌墓糯?,荀奉倩的擇偶標準可真有些驚世駭俗。聽說驃騎將軍曹洪的女兒長得十分美麗,荀奉倩遂娶之為妻。荀夫人過門后,與荀奉倩如膠似漆,情深義重??磥碥鞣蛉瞬粌H色足以降夫,德亦足以降夫。奈何紅顏多劫,有一年冬天,荀夫人忽發(fā)熱病,荀奉倩就先到院中將自己凍了個透體涼,再回到臥室,將自己冰冷的身體貼近妻子,給她降低熱度。饒是這樣,還是沒能挽回妻子的生命。夫人病逝后,荀奉倩不哭神傷、心碎而亡。

“欲結(jié)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痹诹硪皇椎客鲈~《沁園春》中,納蘭亦以荀奉倩自擬,用荀衣香消喻示自己心枯意萎。詞前有序:“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zhí)手哽咽,語多不復(fù)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納蘭與盧氏結(jié)縭三年,夫妻相得之情較之荀奉倩夫婦是無獨有偶、不遑多讓。盧氏產(chǎn)后患病,納蘭比任何時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親試冰雪的“惑溺”,比任何時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為妻降溫的“癡狂”。“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贝司溆聒Q鏘鏘,與妻子的“臨別有云”相映生輝。真正的愛情,總是熾烈忘我、不計代價。

然而真正的愛情是世上最為奢侈的幸福,不但在人間難以找到適宜的土壤,僥幸開花結(jié)果,連老天都會因妒生恨、從中作梗。因此詞人說:“無那塵緣容易絕?!薄盁o那”即“無奈”,“塵緣”為佛教用語。佛教以世上的色、聲、香、味、觸、法為“六塵”,此“六塵”乃人生種種欲望的緣起,人心苦為羈絆,難以掙脫,是以稱之為塵緣。塵緣雖是因人而生,因欲望而起,卻又是自我所左右不得、控制不了的。浮生如寄,歡寡愁殷,要得到一個己所深愛之人是那樣艱難,失去她卻又是那樣容易。李后主詞:“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鼻樯罹墱\,這真是人生最難承受的結(jié)局。

只有春天仍年年歸來,“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眼前的一切多像是當年的一切啊。那年春天,我們曾含笑褰簾、同聽風吟,任燕子軟語呢喃、輕蹴玉鉤……總以為可以一直這樣生活,可以一直這樣相愛。然而,無情的西風過早地把我?guī)У搅岁庺璨徽沟那锾?,帶入了那座埋葬著我一生至愛的墳?zāi)埂?/p>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睖I眼婆娑中,我似乎聽到了弦歌吟唱,仿佛看見了素影輕飄。我來了,一如往昔,在你的墳前放上一束采自《詩經(jīng)》的葛藤花:

葛藤花開,野芳闃寂。

這里有香冢一座,埋著我美麗的愛人。

我美麗的愛人,誰在這里與你為伴?

漂亮的角枕,曾緊貼你可愛的臉龐;

絢爛的羅衾,曾偎暖你柔軟的身軀。

炎炎夏日、漫漫冬夜,我對你的思念永不停息。

百歲之后,我會來這里陪你。

等待既是寂滅,也是重生。當我的生命歸于終結(jié),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找到久已失落的彼此。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一個春的世界,一個永生的世界。你看,你看,看那春光中成雙結(jié)對的穿花蛺蝶,哪一只可能是我,哪一只可能是你?

第二首詞:“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比绻f“辛苦最憐天上月”嘆的是良辰稀有,“眼底風光留不住”則恨的是韶華易換。這聲傾訴,會使我們想起北宋詞人晏幾道在《歸田樂》中的獨白:“試把花期數(shù)。便早有、感春情緒。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謝,春且長住?!边@聲傾訴,會使我們想起南宋詞人辛棄疾在《摸魚兒》里的感言:“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p>

沒人能夠留住春光,無論是在春來之前癡數(shù)花期,還是在春去之時責備風雨。與其在失去春光之后再來悲愁惋嘆,莫若趁著芳春尚在,著意流連;莫若趁著青春尚在,彼此珍愛。然而,催送春光的又豈止是自然界的風風雨雨,“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命運用他那冷冰冰的語調(diào)向著納蘭吆喝:“男子漢大丈夫,不要總是沉迷于與妻子共享的二人世界。別忘了,你是為著更重要的使命而來到這個世上的?!?/p>

俄國詩人萊蒙托夫有首名為《囚徒》的詩:

快給我打開這所監(jiān)房,

給我白日燦爛的光華,

給我黑眼睛的年輕女郎,

給我一匹黑鬃毛的駿馬!

我先甜蜜地緊緊地吻吻,

那位年輕的姣好的美人,

然后再跨上那一匹駿馬,

好讓我長風般飛向天涯。

黑鬃毛的駿馬,這是詩人心中自由的化身。對于一個瀟灑快樂的浪子,只要擁有一匹馳騁天涯的駿馬,還有什么事物他不能了斷、不能放下?納蘭也有一匹駿馬,但它對于納蘭,所象征的不是無拘無束的自由,而是金玉為籠的前程。華麗的雕鞍只是風流的表象,表象之下,難掩滿身的風塵、徹骨的疲憊。因為,納蘭不同于浪子,他是一個戀家的男人,他是一個把愛情當作生命的男人?!坝稚系癜叭ィ∮稚系癜叭?!”這是世俗的成功理念、家族的利益與榮耀光環(huán)強加給他的追求,正是這種違背本性的追求造成了納蘭與愛妻的別離。

“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這句看似無理,卻是至情之語。倘若直譯,可能會讓人摸不著頭腦。垂楊啊垂楊,既然相思不是你的名字,你又何必自作多情、牽愁惹恨呢?不如用你煙般的柔絲來遮斷別路吧,讓人眼干為凈,忘了人間尚有“別離”二字。

有個成語叫作“指桑罵槐”,詞人卻是指著垂楊數(shù)落相思。那么什么又是相思呢?這話問得有些多余。晏幾道有詞譬解:“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毕嗨家捉?,相思樹當作何解?說法之一,相思樹是戰(zhàn)國時的韓憑夫婦所化,二人生死一心,是偶像級的恩愛夫妻。說法之二,相思樹即為紅豆樹,溫庭筠有句殺傷力極強的艷詞:“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倘若以此兩種說法為據(jù),垂楊跟相思樹自是畫不上等號。垂楊雖非相思樹,卻又與相思大大有關(guān)。中國式的離別,一定是在楊柳依依之地?!盁o令長相思,折斷楊柳枝。”這是詩仙李白所描寫的折柳贈別的畫面,千百年來仍栩栩如生?!坝粺熃z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事實上,從躍上雕鞍的那一刻起,詞人就被相思給折騰上了,他心亂如麻,無以自遣,沒有什么可以遷怨,只能遷怨于青青垂楊。垂楊啊垂楊,請用你溫暖的柔絲來減輕離愁,請用你濕潤的柔絲來模糊相思……

這樣的請求,實在超出了垂楊的能力范圍。恰得其反,別路因之更為觸目,離愁因之而更為深重,相思因之而更為醇郁?!般皭澯耦伋砷g阻,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當相思已長成一棵枝濃葉密的大樹,行客歸來,卻已是人去樓空、好春不在。那張我最為在意、最是牽念的容顏已被永遠地阻隔在了時光之門的背后,金鎖不開,今生緣斷。為什么東風不能成為繁華之主?為什么人們無法主宰自身的命運與幸福?

“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系無尋處?!薄皵鄮А迸c“斑騅”是一對具有悲劇美的詞語組合,這一組合跟一位詩人密切相關(guān),他便是晚唐的情歌王子李商隱。李商隱曾為一位名叫柳枝的洛陽姑娘寫有組詩《柳枝五首》。生于商賈之家的柳枝正當青春妙齡,喜歡吹花嚼蕊、調(diào)絲擫管,能為“天海風濤之曲”,解作“幽憶怨斷之音”。因為聽人詠誦李商隱的《燕臺》詩而動了戀慕之心,當即剪斷衣帶,托人向李商隱乞詩。李商隱愛其慧黠,開始與她約會。梳著雙髻、抱扇小立,臨風引袖、秀靨半隱,這便是李商隱眼中初次赴約的柳枝。東風惡、歡情薄,如此一段心有靈犀的戀情并未能開花結(jié)果。由于某種撲朔迷離的原因,李商隱不告而別,嬌憨純真、任情任性的柳枝則很快被一個有權(quán)有勢者娶走。

“斑騅”的本意,是指毛色青白相間的馬。李商隱寫過多首意境瑰瑋的《無題》詩,斑騅便出自其中的一首:“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全詩以一名清宵不寐的深閨繡女為敘說主體,牽出了一段典麗深曲的愛情回憶。繡女縫織著精美無比的鳳尾羅帳,想起了與戀人相遇的那個奇妙的夜晚。她用扇面遮住了自己皎然如月的素顏,而戀人的車駕就像隆隆雷聲從心上碾過。也許是因為害羞,也許還有其他原因,他們未交一語卻已目成心許。誰知道自此一別,雙方就失去了音信。孤單的她度過了多少蠟淚成灰的不眠之夜,一直等到了石榴紅透的夏天?!鞍唑K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這是《無題》詩的最后兩句,一個千古傷心、不了了之的結(jié)局。甜蜜的向往只能成為彼岸之花,就如深閨繡女所思戀的翩翩騎馬郎,仿佛近在咫尺、試喚便來,然而你把握不住他的真實方向,更觸摸不到他的真實所在。

“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系無尋處?!睌鄮Иq在,它代表著自己與妻子之間仍鮮活如初的深情;斑騅難尋,則象征著這份深情已離現(xiàn)實世界越來越遠。對愛情、對生活,詞人仍珍藏著夢想與渴望??墒沁@么多的夢想與渴望他與誰能共、與誰相擁呢?愛妻已經(jīng)永遠不在了,生活不會沿著舊日的屐痕再走一遍。如果當年的幸福不是那樣深沉強烈,則他今日所感到的不幸也許不會綿綿不絕吧?是否越是美麗的開始,越是不得善終?一如當年之柳枝,一如眼底之春光。

第三首詞:“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笔切恼\所至嗎?鍥而不舍的夢魂再一次把她帶到了他的身邊。楊柳青青,花面如昔,羅袖輕舉之間,一彎清露泫然的柳絲已折于素手。此心如柳色,君行我亦行……然而一夢醒來,眼前哪里還有花團錦簇的春光,哪里還有相知相愛的伴侶,哪里還有生機盎然的年齡,哪里還有惜別傷離的心情?

“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當獨自行走已成為習(xí)慣,當異鄉(xiāng)風景已成為尋常,當生活變得枯寂,當人生變得漫長,這“不語垂鞭”也便在情理之中了。不語垂鞭,要經(jīng)歷多少歲月與失望,才能練就這么一種隱忍的、逆來順受的心態(tài)。不再抬頭怨蒼天、低頭怪大地,白日里板著面孔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深夜里舔著自己的傷口療傷。哇,這不語垂鞭可真夠消極,這不語垂鞭可真夠虐心啊。雖然,在這隱忍的背后,我們不是沒有讀出詞人的不甘與不滿,但他已無能力來糾正什么,更無能力來改變什么了。因為,他的青春已像小鳥一樣飛遠;因為,世間的道路雖有千萬條,他卻哪兒也去不了,除了泥足于眼前這片無窮無盡的清秋。

清秋是個令人感傷的季節(jié)。歐陽修在《秋聲賦》里寫道:“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凜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p>

清秋之路,那是一條怎樣的路呢?踏遍清秋,又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詩人辛笛用《秋思》告訴我們: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遠天鴿的哨音

帶來思念的話語

瑟瑟的蘆花白了頭

又一年的將去

城下路是寂寞的

猩紅滿樹

零落只合自知呢

行人在秋風中遠了

如將畫面適當?shù)刈鲂└膭樱┤缯f,用暮煙沉沉代替血紅的落日,用雁聲嘹嚦代替遠天鴿的哨音,用枯草千里代替雪白的蘆花,那就成了納蘭想要表達的意境:“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guān)去。”不同于辛笛筆下設(shè)色華麗的落寞,納蘭的筆觸痛切而又滄桑。草枯了,雁哭了,他的心情灰透了、涼透了。因為他走的是一條非其所愿、與理想無關(guān)的路。這是一條仕進之路,它不但割斷了他與妻子在有生之年的長相廝守,同時也是埋葬歡樂與志向的黯淡歸宿。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碧煅男幸?,自是備嘗艱苦。若能苦有所獲、苦有所值,又怎會心氣紆結(jié),又何必怨恨西風?從前每一次遠行,只要一想到歸家洗客袍,便會朗然一笑;只要一想到當窗人畫眉,便會煩惱盡消。如今呢?生命被浪費,時光被虛度??团垡雅f,誰畫眉彎?日復(fù)一日,古往今來,西風吹落了多少人的憧憬,西風吹老了多少人的清夢?

我早已過了做夢的年齡,從今更無做夢的勇氣了?!懊魅湛统踢€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笔劳静粫驗槟耆A的流失而變得平坦,人生不會因為一往情深的追憶而掉頭重來。一場寒雨剛剛落過,明朝的旅途會更為難行,刻骨的秋意將越來越濃,飄零的花枝也將越來越多。

第四首詞:“蕭瑟蘭成看老去”,“蘭成”一詞甚美,一朵剛剛長成、揚揚其芳的蘭花。它是南北朝辭賦家庾信的小名,其由來頗具一些傳奇色彩。據(jù)說有位印度僧人見到年幼的庾信,被他的聰靈俊敏深深打動,便給他起了這個既生動又別致的小名。然而,由于命運的捉弄,庾信的一生遠不似空谷幽蘭靜美自得、不染纖塵。他出生在中國歷史上大分裂、大動蕩的南北朝時期,曾是梁國的東宮學(xué)士,梁亡后被迫出仕西魏。西魏是梁的敵國,前者如大魚吃小魚一樣干掉了后者,庾信不但不能為梁國復(fù)仇,且被敵國強行授以職務(wù),以身事敵的恥辱與對故國的思念讓他寫下了血淚浸透的《哀江南賦》。這朵曾經(jīng)風姿秀美的幼蘭早已不復(fù)昔日的華贍與奮發(fā)。杜甫有詩詠嘆:“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庾信自此成了憂郁文士的代表。

然而納蘭,他才不過二十四歲。在這個年齡上便以“蕭瑟蘭成”自稱,是不是操之過急了一些,是不是矯揉造作了一些?產(chǎn)生這種疑慮是基于我們現(xiàn)代人的心態(tài)。對于我們現(xiàn)代人,二十四歲絕對是個清如晨露的年齡。現(xiàn)代人不知老之將至,甭說二十四歲,便是三十四歲、四十四歲,照樣可以春風滿面地以“年輕態(tài)”“青春派”自居。

然而古人卻不一樣,古人的人生體驗要超前許多。在古代,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及笄、加冠之后便要承擔起社會與家庭的責任了。唐朝詩人李賀曾經(jīng)說過:“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被蠲搩河质且粋€“蕭瑟蘭成”,比納蘭還要年輕。李賀亡于二十七歲,納蘭亡于三十一歲。如以他們的壽命推算,二十歲的李賀與二十四歲的納蘭確實到了蕭瑟“晚年”。納蘭在二十四歲時失去了愛妻盧氏,“蕭瑟蘭成”這一自擬既貼切又真誠?!笆捝m成看老去”當中的一個“看”字,不但有著“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倔強,亦且有著“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專執(zhí)。這一“看”字,是驚心動魄的絕望,是最無奈、最悲哀的表情。

二十四歲便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二十四歲已是一生蒼老的開始。“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傷春憐花是少年的專利,因為世間的每一個少年都有一顆敏感而又多情的心。然而,對于那些真正經(jīng)歷過凄風冷雨的人,對于那些被生活深深傷害過的人,他們并不是已經(jīng)失去了傷春憐花之感,他們的內(nèi)心并非不再柔軟、不再脆弱,他們只是將這種感覺埋藏在了一個更為幽沉的角落。情濃似酒,秘之如珍,無須飾以彩繪,勿令輕易開封。

“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花兒開得越好,心就越加凄涼。對花如對人,想起早逝的愛妻,納蘭含淚無語、滿腹愁腸。熟悉的芬芳已蕩然無跡,那個如花盛放的你,那個如花深情的你,叫我去哪兒找尋?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泵髦絼跓o益,可我仍然徘徊故地,試圖找回些什么,試圖挽留些什么。明月如昨,青衫袖寒。這明月,曾照見你我的密誓柔語;這青衫,曾與紅袖攜手相依。往日的種種溫馨卻成為我今日的酷刑。你可曾嘗過那秋蓮的滋味?蓮心如我心,不,我心勝蓮心。蓮苦一分,我苦兩分;蓮苦一秋,我苦四季。

“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在這樣的月光下,可還有人許下深愿,就如多年前的你我?沉醉在愛情中的人們總以為這一生還很長,總以為會生生世世牽手在蝶?;ㄠl(xiāng)。然而,曾經(jīng)那樣愛花、惜花的你已一去不返,別說生生世世的誓盟,就連今生相守亦成虛枉。留下我獨在人間,對著這滿庭花雨,長無歡兮吞聲,心無主兮蕭然……

高歌當縱酒,青眼結(jié)心期

《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這是一首贈人之作,受贈的對象為梁汾。梁汾是清代詞人顧貞觀的別號。納蘭與顧貞觀相識于康熙十五年(1676),而這篇《金縷曲》便作于同年。納蘭時年二十有二,顧貞觀則年已四十。一個血氣方剛的弱冠青年與閱盡滄桑的不惑中年,一個貴族公子與落魄文人,無論從年齡、身份地位,抑或精神狀態(tài),兩人都很懸殊。如此懸殊仍能產(chǎn)生出一見如故的情誼,以及這樣一篇蕩滌靈魂的作品,這究竟是來自受贈者的人格魅力呢,還是來自納蘭筆下不可阻擋的感染力?

應(yīng)當是兼而有之吧。不過,就筆者而言,作品的成功首先是來自納蘭。來自他那水晶般的純真,來自他那赤子胸懷的信任,更來自他那無視世俗、重情重義的勇氣。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是中國的一句老生常談。納蘭與顧貞觀相識未久,卻以毫不設(shè)防、推心置腹的態(tài)度向顧貞觀展現(xiàn)自我,這非但打破了這句老生常談,擱在今天這個無奇不有、獨少真情的網(wǎng)絡(luò)時代,也算得上是極不成熟的一種表現(xiàn)吧?!肮痈鐑壕褪枪痈鐑?。我看這個納蘭啊,社會經(jīng)驗幾等于零,就是一個菜鳥、一個愣頭青嘛。傻里傻氣的見面熟,也不怕被人利用了?”大概有讀者會對此潑上一盆冷水。

不能說有這種想法的讀者便是心理陰暗。在復(fù)雜的社會人心面前,懂得自我保護永遠是明智之舉,循序漸進是最好的了解方式。但納蘭卻做不到。因為,他是一個性情中人,如冰如雪,如火如焰。沒有溫暾暾的折中之道,冷與熱,俱鮮明到極致。

問題是,顧貞觀是不是他的同類呢?如果是,則納蘭交淺言深、披肝瀝膽的傾訴肯定會獲得共鳴;如果不是,那就太不應(yīng)該了。世間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情莫過于對牛彈琴、錯認知音。

納蘭沒有看錯顧貞觀,雖說他倆的相識并非偶然。顧貞觀是通過應(yīng)聘為納蘭明珠(納蘭之父)的西席(家庭教師)而進入納蘭視線的。名士氣重、孤傲離俗的顧貞觀為何會自投“羅網(wǎng)”呢?這位新來的西席究竟有著怎樣的目的?

吳兆騫,那個已在寧古塔流放多年的江南摯友,是顧貞觀最直接的目的。由于二十年前的科場舞弊案,剛剛?cè)〉门e人功名的吳兆騫含冤入獄,被杖責除名,流放到荒無人煙的寧古塔?!爸唤^塞、苦寒難受”,長年累月的冰窟雪窖生涯已嚴重毀壞了吳兆騫的健康。懷著決不放棄的希望,顧貞觀一直在為吳兆騫的提前釋放而四處奔波。不知是經(jīng)過高人指點還是自我琢磨,顧貞觀將目光鎖定在了納蘭的門庭,這里有兩點原因:一則納蘭明珠是當朝相國;二則明珠之子納蘭性德是康熙皇帝的近侍,且在文士中有極好的口碑。通觀京城政要,能為吳兆騫一事出力者,再也找不到比納蘭父子更加符合條件的對象了。

納蘭明悉顧貞觀的目的嗎?相識之初,他未必盡知。然而,顧貞觀的到來對于渴求理解、向往真摯友情的年輕納蘭無疑是極具親和力的。他從顧貞觀的眼底讀出了欲言又止,讀出了重重疑慮。是什么阻礙了他與顧貞觀坦誠相見呢?納蘭決定從他開始,用他的真誠道白來打破兩人之間那層微妙的堅冰。

“德也狂生耳”的“德”者,是納蘭性德的自稱。納蘭一上來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你當我是誰?。肯喔?、富貴閑人?不,都不是。告訴你一個真實的納蘭吧。我,納蘭性德,就是一個狂生而已?!奔{蘭所說的狂生,是一個具備倔強的意志與抗爭精神的人,是一個具備狼一樣的孤獨與傲氣的人?!耙簧摎獬山袢?,四海無人對夕陽?!眹鴮W(xué)大師陳寅恪的這句名言恰切詮釋了納蘭的“狂生”?!暗乱部裆?!”納蘭將這句話說得信心滿滿、神采飛揚。有如灼熱的電流傳遞出期待的信號,讓懂得他的人只看一眼便會熱血沸騰、心動不已。

“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南朝詩人謝朓曾有詩云:“誰能久京洛,緇塵染素衣。”“緇塵”的表意為黑塵,說得再通俗些,也就是污垢,它會讓人想起蒙昧的良心、卑鄙的伎倆、齷齪的交易……緇塵是種種陋習(xí)與丑行的隱喻。“京國”意即一國的都城,是那最危險亦最具誘惑的權(quán)力中心。純粹的詩人大概都有精神上的潔癖吧。謝朓說,誰能在京城這樣的地方久待呢?真怕那萬斛緇塵會污染了我素潔的衣裳。顯然是話中有話。謝朓真正受不了的,并非京城中由于人口密集、車馬擁擠所造成的空氣質(zhì)量急劇下降,而是京城這個繁華去處、花花世界對于純良人性的腐蝕。納蘭也與一千多年前的謝朓一樣,對京國之地的黑暗與罪惡視之不慣。他問自己,為什么不但生于緇塵京國,且還來自烏衣門第?!爸烊笜蜻呉安莼?,烏衣巷口夕陽斜?!边@是家喻戶曉的一句唐詩。詩中的烏衣巷位于南京文德橋南側(cè),東晉時因王導(dǎo)、謝安兩大家族的入住而成為門第高華的標志,更因此成為世人樂道的傳奇。納蘭卻不喜這樣的傳奇。生長在不比王、謝遜色的富貴門庭,對納蘭來說,僅是偶然而已,是命運的即興而為罷了,非但不值得炫耀,且讓他深感束縛、孤寂。

“有酒惟澆趙州土”,納蘭不僅是個狂生,更有一副俠骨。唐代的李賀作有《浩歌》一詩:“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逼皆遮w名勝,是一代雄主趙武靈王之子,更是“戰(zhàn)國四公子”這一殊榮的獲得者之一(另外三位分別是齊國的孟嘗君、魏國的信陵君以及楚國的春申君)。四公子皆為宗室之胄,慧眼識英、廣延賢才,不僅對民心士氣具有云集響應(yīng)的凝聚力,且總能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為挽救各自的國家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史傳平原君有門客三千,“毛遂自薦”這個成語便出自平原君手下一位最聰明自信的門客。尤值一提的是,當秦軍的虎狼之師將趙都邯鄲圍如鐵桶,平原君在起用毛遂施展靈活外交的同時,不惜散盡家財招募壯士,組織起一支空前強大的敢死隊,終于將祖國從重圍中解救了出來。買來絲線繡成平原君的畫像,酹酒一杯遙祭趙州的土地,才華難展的李賀以其獨特的方式對他的偶像平原君表達了傾慕之情。

納蘭也有相似的傾慕。甚至,他夢想著成為當代的平原君。有了這一理想,他的“烏衣門第”似乎不是那么可厭了,他可以利用它來四海結(jié)友,大展扶助英才的豪情。納蘭去世后,他的老師徐乾學(xué)曾在《納蘭君墓志銘》一文中贊嘆這位得意弟子“所交游皆一時雋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坎坷失職之士走京師,生館死殯,于貲財無所計惜……”納蘭之好友,“嶺南三大家”之一的梁佩蘭對其亦有精彩點評:“黃金如土,惟義是赴。見才必憐,見賢必慕,生平至性,固結(jié)于君親,舉以待人,無事不真。”如此行事為人之貴公子,何可愛之至也。一個“真”字,是納蘭風華曠世的寫照;視情如命、重義如天,是納蘭公子的靈魂密碼。

“誰會成生此意?”能理解納蘭、懂得納蘭的可謂寥寥無幾。在碌碌世人看來,納蘭在當代力行平原君之道無非是貴公子作秀、沽名釣譽而已。然而,世人的冷嘲熱諷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信道,遂成知己?!比松苡幸欢罕阕阋渣c亮心燈,溫暖全程。知己可遇而不可求,納蘭向顧貞觀表示:“我真沒想到竟能與你相識,與你結(jié)為知音?!?/p>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敝粝嘁?,會有多少青眼互許;知音相遇,該有多少高歌清興?更何況,我們相遇未晚,正值壯年,我們俱有凌云的志向,我們俱有風發(fā)的意氣。相逢意氣為君飲,莫辜負英雄的豪情,且互拭英雄的痛淚。

“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詞人的情緒由高蹈激揚轉(zhuǎn)為清幽恬靜。這種清幽,非知己者不能給予;這種恬靜,非知己者不能意會。唐詩云:“知君用心如日月?!奔{蘭則言:“共君此夜須沉醉?!苯裣蜗?,月華明如水;今夕何夕兮,與子結(jié)綢繆。

“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即便是在這樣歡洽的氛圍中,即便是在這樣投入的沉醉里,有些烙在心骨間的憂與痛仍是放不下、忘不掉的。屈子幽然深嘆:“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崩畎讗澣挥醒裕骸熬蹼m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庇谩岸昝肌眮肀葦M人才,這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tǒng)?!岸昝贾{諑,古今同忌?!泵利惒]有過錯,然而美好的事物卻容易受到誤解、嫉妒、中傷。此事古今有之,不足為奇。辣手雖能摧花,蛾眉仍端然自好。即便有風雪載途,讓我們一如既往地堅持人格與理想。君子之守,與日同光;君子之守,莫失莫忘。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知音貴在知心,知音貴在知情,而不在于彼此的身份、地位,你且莫因此而與我疏離。就心靈與情感來說,納蘭不必擔心自己配不上顧貞觀;然而,他擔心顧貞觀會因他的“烏衣門第”而疏遠他。畢竟,患難之情極易激發(fā),而身份懸殊的人們交往,則不可能沒有忐忑、試探、顧慮。納蘭希望能盡快結(jié)束這個試探期。他以叛逆青年的口吻向顧貞觀進一步剖訴,“尋思起,從頭翻悔?!币庵^從自己的出生,便是一個錯誤,一錯至今,恨不得從頭推翻。何以他會痛切激烈到如此地步呢?在前面一段,他還意氣風發(fā)地夢想著利用自己的身世當個平原君式的人物,但在這里,他又明顯感到了高貴出身帶給自己的束縛與不幸?!凹壹覡幊嬎~,納蘭心事幾人知?”納蘭的苦衷,確非常人可解。而顧貞觀的一段祭文則為我們探看納蘭的心事打開了一扇重要窗戶。顧貞觀是這么寫的:“吾哥(對納蘭的愛稱)胸中浩浩落落,其于世味也甚淡,直視勛名如糟粕、勢利如塵埃,其于道誼也甚真,特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人見其掇科名、擅文譽,少長華閥,出入禁御,無俟從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氣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異數(shù)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yè),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p>

那時的顧貞觀,已成為納蘭生命中獨一無二的知己。其知之也深,言之也切?!八囍牛俨灰徽?;所欲建之業(yè),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一個壯志滿懷、才高八斗的青年,僅僅因為出身太好而處處受到牽制,竟沒有一樣心愿能得以實現(xiàn)。他怎能不恨,如何不悔呢?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緣,恐結(jié)他生里?!边@句話是繼“君不見,月如水”之后的又一高潮。響鼓重槌,音如雷霆。納蘭是說:“我們既已訂交,便歷遍千難萬劫也不改此心。我這樣說能夠讓你滿意嗎?如果我們今生結(jié)緣已經(jīng)太遲,就讓我們結(jié)緣后生。我們要生生世世,長為知己?!?/p>

顧貞觀深感震撼亦深感困惑。許多年后,重讀這首《金縷曲》,他不勝感慨地提筆而書:“歲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見即恨識予之晚。越數(shù)日,填此曲,為予題照,極感其意,而私訝他生再結(jié)語殊不祥,何意竟為乙丑五月之讖,傷哉。”納蘭逝于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冥冥之中,莫非他已心有所感,擔心自己不能陪知音走完這漫漫人生?

“然諾重,君須記?!奔{蘭到底要向顧貞觀承諾什么呢?他是否預(yù)先猜到了什么?細節(jié)煙消云散,我們已永遠無從得知。然而我們即將知道,一日心期千劫在,世間盡有游刃有余的敷衍、妙絕辭令的周旋,亦竟有千金之諾、九鼎之言!納蘭全力以赴,流放絕塞二十三年之久的吳兆騫終于生還江南。大愿既了,顧貞觀可以長舒一口氣了。現(xiàn)在,他不但能與吳兆騫時相過從,還能與納蘭朝夕論文,人生何幸,得此大快之境!可惜天妒奇才,好景不長。繼吳兆騫病逝一年后,納蘭也因寒疾棄世。在那么倉促的時間內(nèi)連續(xù)失去了兩位摯友,這對顧貞觀是難以言喻的打擊。追思兆騫,他心神恍惚;感念納蘭,他更是失聲痛哭:“嗚呼吾哥!其敬我也不啻如兄,其愛我也不啻如弟,而今舍我去耶?吾哥此去,長往何日,重逢何處?不招我一別,訂我一晤耶?且擗,且號,且疑,且愕,日晻晻而遽沉,天蒼蒼而忽暮,腸慘慘而欲裂,目昏昏而如瞀。其去耶?其未去耶?去不去尚在夢中,而吾兩人俱未寤耶?”

告別了緇塵京國,顧貞觀回到了暌違已久的故鄉(xiāng)?!扒嘌哿囊蛎谰茩M,朱弦已為佳人絕?!辈辉儆猩缃坏拇驍_,寧靜而又惆悵地與記憶生活在一起。風姿俊雅的顧貞觀,閑數(shù)花開花落,淡看云霓山濤,漸漸被歲月雕塑成一個孤獨的老人。

夕陽晚風中,三三兩兩的飛燕從他眼前掠過。燕語呢喃,聲聲如訴,不知是在尋覓舊巢抑或呼喚同伴?一張純?nèi)绫逃?、暖如春陽的笑顏早又映上了顧貞觀的心湖,那是納蘭的微笑,在這秋氣漸深、落葉堆積的黃昏。

“告訴你一個真實的納蘭吧。我,納蘭性德,就是一個狂生而已?!鳖欂懹^不禁清淚盈眶。他吟唱起了另一首《金縷曲》,那是當年他寫給納蘭的酬和之作:

且住為佳耳。任相猜,馳箋紫閣,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慚愧王孫圖報薄,只千金,當灑平生淚。曾不值,一杯水。

歌殘擊筑心愈醉。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親在許身猶未得,俠烈今生已矣。但結(jié)托,來生休悔。俄頃重投膠在漆,似舊曾,相識屠沽里。名預(yù)籍,石函記。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被厥准t塵萬丈,亦有可欣可戀之處。穿過紫閣朱第,他曾遇見過一顆純潔高貴有如芙蕖的心靈。神清骨秀的納蘭,山高月朗的情誼。生生世世,長為弟兄;萬代千春,永結(jié)知己。

何許最關(guān)情,謝娘與雪花

《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塞上與雪花在納蘭的詞集中出鏡率極高,可以說,它們在納蘭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比重。究其原因,這跟納蘭的職業(yè)有關(guān)??滴跏迥辏?676),年輕的納蘭以殿試二甲第七名的成績得中新科進士。什么樣的崗位與職業(yè)在等待滿懷希望的納蘭呢?如果他能像當代學(xué)子一樣按照個人的想法制訂職業(yè)規(guī)劃,翰林院學(xué)士應(yīng)當是他理想的選擇。結(jié)果令人錯愕,錄取他的部門并非翰林院,而是侍衛(wèi)處,納蘭被康熙皇帝親自挑中為御前侍衛(wèi)。不知是出于何種考慮,康熙皇帝選中了納蘭在“武功”上的特長而舍棄了他的文學(xué)才能,初授納蘭三等侍衛(wèi),又晉為二等,再由二等升至一等。醉心文學(xué)的納蘭公子從此做了個軒冕馳驅(qū)的正三品武官,他這一生因此失去了太多……

御前侍衛(wèi)是個高度緊張的工作,其職責并不局限于安全護衛(wèi),同時與宮廷的一切繁文縟節(jié)皆有聯(lián)系。傳召、侍宴、狩獵、祭祀……尤值一提的是扈駕出巡。據(jù)史料記載,納蘭一生中扈駕康熙皇帝出塞前后共達十三次。十三次,換了今天大概不會是個令人驚奇的數(shù)字,然而那是古代,現(xiàn)代科技鞭長莫及,皇袍在身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從未享受過專機接送的便利,從京城一直走到塞外,風塵仆仆、鞍馬勞頓,這份艱辛確非常人所能擔當。當年氣吞六合、虎視八荒的秦始皇不就病死在了出巡的途中嗎?作為皇帝的貼身侍衛(wèi),納蘭的職責之重、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他并不是個害怕負責的人,也并不是個畏懼壓力的人。他只是沒法讓自己愛上這一職業(yè)?!澳袃汉尾粠倾^,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李賀的一首七言詩,氣勢如虹地道出了投筆從戎的豪情。納蘭不是缺少氣概,不是匱乏豪情,可惜戎裝在身,卻并沒給他一個奔馳沙場、建功立業(yè)的機遇?!叭魝€書生萬戶侯?”最后一句雖為反語,對納蘭而言,卻有截然不同的感慨。哪怕做了一等侍衛(wèi)又能如何?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內(nèi)廷裝飾品,怎比一介書生來得灑落痛快?他幻想著平民化的生活,向往著個性化的生活,追求著人情味的生活?!皟惾照?,脫屣宦途,拂衣委巷,漁莊蟹舍,足我生涯?!钡@只是他的一廂情愿。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必須服從于帝國與家庭向他要求的忠臣孝子的本分,正是這一本分,讓他喪失了個人的幸福。“德也狂生耳!”這是納蘭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吶喊。吶喊歸吶喊,命運的藩籬令他做不了一個僅為自己而活的狂生。他郁悶、痛苦、無以解脫,只能在寂靜的深夜,讓生鮮靈動的文字來傾聽、承載自己的心聲。這首《采桑子》便極能反映納蘭的這一心境。

“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逼鸸P輕倩,似一個小小的問號,勾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拔覟槭裁磿ρ┗ㄉ顬橄矏勰?,是因為雪花外形輕靈、舞姿輕妙嗎?不是的,不是那樣?!?/p>

喜歡雪花的人想來不少。我們有沒有像納蘭一樣,尋思過愛雪的理由呢?這單純到不能成為一個問題吧。雪花給予我們的,是一見心動的視覺上的愉悅,這樣的愉悅用得著借題發(fā)揮嗎?你這么回答,是因為你對雪花只是喜歡而已,卻不大可能是“癖愛”,愛不到相當程度,愛不到一定火候,則何以成癡,何以成癖?再來看詞人的回答:“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p>

這才是真正愛雪的人,他愛雪的角度,又是怎樣與眾不同!別的人,縱然對雪懷有一份特別的情感,這份情感也多是著落于雪的皚皚其純,而不會因冷生愛,更不會為冷喝彩。納蘭卻說“冷處偏佳”,佳在何處呢?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痹瓉碓~人是以雪花自比。從來詠雪之詞,無此清新之聲??垂夙氈?,這雪花雖在字面上帶有一個“花”字,其實只是個掛名而已,因為無論外形多么像花,它始終不是具備生命力的花朵。但在納蘭看來,誰說雪花沒有生命力呢?雪花的生命力便在于其冷,不肯添艷朱戶,不肯媚事東風,“一片幽情冷處濃”。雪花不但擁有世間最清白的身軀,更擁有世間最堅貞的感情。若說世間的花朵都能找到生根發(fā)芽的所在,這樣堅貞美麗的雪花又是怎樣孕育出來的呢?“不是人間富貴花?!毖┗ň透苍谛撵`深處,一顆不受富貴利誘的心靈,其本身就是一朵雪花,令紅塵群芳自慚形穢、含羞避席。

誰能欣賞這片幽然獨絕的雪花呢?“白雪紛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睉{借這一形神兼?zhèn)?、靈動妥帖的詠雪絕句,東晉女詩人謝道韞在歷代才媛中脫穎而出,世人雅稱其為“謝娘”。

“謝娘別后誰能惜?”表面上,作者似在感嘆自謝道韞之后,便再也沒人能寫出與之媲美的詠雪絕唱了。失去了謝娘的青睞,雪花一何凄涼。實際上,詞人是在借雪花暗示自己的命運。因為和雪花一樣,他的生命中也曾出現(xiàn)過一位,不,至少有三位蕙質(zhì)蘭心的“謝娘”。

“謝娘”的身份之一,可會是納蘭年少時的戀人?清無名氏在《賃廡筆記》一書中有過一段極富傳奇色彩的記載:“納蘭眷一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結(jié),誓必一見,了此宿因。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yīng)入宮唪經(jīng),容若賄通喇嘛,披袈裟衣,居然入宮,果得一見彼姝,而宮禁森嚴,竟如漢武帝重見李夫人故事,始終無由通一詞,悵然而去?!比绱擞涊d,真天然一篇小說藍本。為了與愛人相見,納蘭居然化裝成喇嘛進入深宮,這一細節(jié)高度契合了電視劇中的狗血鏡頭。難怪后世要在這個故事上大做文章、窮追不舍。有人甚至論證出文中“彼姝”的身份是納蘭的表妹,更有人明確指認,這表妹即為康熙皇帝的惠妃葉赫那拉氏。

資深的納蘭迷大概對臺灣作家樸月的小說《西風獨自涼》不會陌生。小說之核心,便在于納蘭早年的那段感情經(jīng)歷。男主角自然是納蘭,而女主角呢,作者賦予她的身份是納蘭姑媽的女兒謝佩蓉。佩蓉生長江南,自幼喪母,到北京投奔舅舅家,與納蘭表哥相識日久,相知彌深。然而,納蘭之父明珠將冰雪聰明的佩蓉視為心頭大患。他認為,是她的蠱惑與影響導(dǎo)致了納蘭厭倦名利,不思上進。為將執(zhí)迷不悟的兒子從外甥女的纖纖小手中解救出來,明珠一團熱心地將佩蓉舉薦入宮,擔任了康熙皇帝妹妹的宮廷教師。而少年天子康熙很快對這位才貌雙絕的教師墜入情網(wǎng),甚至擬贈封號,暗想佳期。如此一來可苦煞了佩蓉。對納蘭的情深不渝,對自身命運的難以把握,使原本體弱多病的佩蓉終于不堪重負,香消玉殞。

小說在構(gòu)思、筆法方面都有著很重的《紅樓夢》的意味。毫無疑問,納蘭是怡紅公子賈寶玉的投影,而佩蓉則是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寫照。小說雖是極盡捕風捉影之能事,但這風影卻是源于納蘭的詞作。詞中有多處直接或間接語及“紅樓”,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又如“人在小紅樓,離情唱石州”,再如“寒更雨歇,葬花天氣”,更有“夢冷蘅蕪,卻望姍姍”……似乎與《紅樓夢》真有某種欲言還隱的聯(lián)系。更加令人興奮的是,納蘭與《紅樓夢》作者的祖父曹寅都曾做過康熙皇帝的侍衛(wèi),是私交甚篤的同事。另外還有一種說法,據(jù)說當年乾隆皇帝讀到《紅樓夢》時曾御口點評:“此系明珠家事耳?!彪y怪過去的《紅樓夢》研究者極愛將紅樓中人與納蘭一家對號入座,這在當代雖因證據(jù)不足而遭到否定,但當代的小說家寫起納蘭時,潛意識中受其影響或因其而生靈感,也是順水行舟之事。

小說終歸是小說,真實度到底有幾呢?暫用納蘭的話做一小結(jié)吧:“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里,沒人知。”不過對于那位少年戀人的存在,筆者是持贊同意見的。不管她是否為納蘭的表妹,不管她有無入宮,至少從納蘭流傳后世的詞作中,她的幽姿倩影時時閃現(xiàn)。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納蘭向她傾訴:“曾經(jīng)有過那么多春天,我的目光掠過繁枝開遍的花叢,我的心靈并未被真正觸動。直到與你相遇,我沉睡的情感豁然蘇醒。在那一刻,我是如此驚訝、如此后悔。命中注定的相遇來得太遲、太晚,我后悔自己沒有趕在最青春的時節(jié)展開這段美麗的追尋。在那一刻,我又是如此歡喜、如此慶幸。今生何幸,得識芳卿。既識芳卿,矢志不移。你的心里會怎么想?風華天成、絕代無雙的姑娘啊,請不要說,你是不解相思的無情之人。如果你和我一樣懂得相思,又何必猶豫、何須避諱?大不了,就讓我們像傳說中的韓憑夫婦一樣生不遂愿,死亦同心?!?/p>

若非切身親歷,安得熾熱如斯、激烈至此?韓憑是魏晉志怪小說《搜神記》中的人物。他有一個摯愛的妻子何氏,何氏因容華出眾而被戰(zhàn)國時代的宋康王奪走。宋康王將韓憑罰作城旦,城旦是古時的一種刑罰,令犯人白天站崗,夜筑長城,備極辛勞。何氏思念丈夫,寄書給他,書中有“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之語,意思是雨落不止,恰如我滔滔的愁思;水深河廣,誰令你我不得來往;日出之時,我必以寧為玉碎之舉來證明我的真心。韓憑得書后自殺身死,何氏則悄悄弄壞了自己的衣裳。當宋康王得意揚揚地帶著何氏登臺玩賞時,何氏從臺上縱身跳下。宋康王左右的侍從急忙伸手去拉何氏,終因何氏的衣裳朽脆不堪,他們只拉住了幾片蝴蝶般的帛縷。何氏的殉情令宋康王大為惱怒,命人將韓憑與何氏草草掩埋,故意使得這對苦難夫妻墳?zāi)惯b隔。豈知只在晝夜之間,就有兩棵大樹分別從兩座墳頭長出,兩棵樹的樹根相連于下,樹枝交錯于上。有雌雄鴛鴦棲息于樹,朝夕悲鳴,宋人就把這兩棵樹稱為“相思樹”。

納蘭與其生命中最早出現(xiàn)的“她”有緣無分,看來確有難言之苦。他們是被強行拆散的嗎?往事煙逝,終成不解之謎。納蘭的少年戀人以早逝收場。這位在才華與神韻上最接近“林下之風”的姑娘,留給納蘭的,是綿綿不盡、永難愈合的傷痛。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shù)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晔橇d吹欲碎,繞天涯。

第二位“謝娘”是納蘭的發(fā)妻盧氏,一位嬌倩秀美、有若梨花的新嫁娘。然而梨花的花期實在太短了,“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三載流光,奪走了玉潤珠香的盧氏。納蘭的心一下子空了,柔腸寸斷中,他夜宿禪寺,淚落紛紛:

心灰盡,有發(fā)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后,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從此,納蘭自號楞伽山人。楞伽山是佛祖釋迦牟尼講經(jīng)之所,佛教典籍《楞伽經(jīng)》因之得名?!伴L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后。”當年懷才不遇的李賀曾將研讀佛經(jīng)作為一種聊為消愁的精神寄托,而納蘭則是因為喪妻之痛而避世學(xué)禪。

在稍晚一些時候,第三位“謝娘”走入了納蘭的視線。那是一位身世飄零的吳興才女,她有一個清靈如夢的名字——沈宛。沈宛能詞,其《菩薩蠻·憶舊》歌云: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云窗人悄悄。

記得畫樓東,歸驄系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

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置之《側(cè)帽》《飲水》亦不遑多讓。納蘭親昵地將其呼為“慧心人”,直欲葬身柔鄉(xiāng),與伊偕老。

這一愿望仍然沒能實現(xiàn)。或是因為沈宛曾輾轉(zhuǎn)風塵,或是因為沈宛是漢家姑娘,地位之別、滿漢之防,令這位“謝娘”甚至不能以侍妾之微入住相府,只能以外室的身份與納蘭往來。

“謝娘別后誰能惜?”納蘭再次感受到了痛失知音的悲慟。三段愛情,留下的只是三段殘缺的人生。

“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苯Y(jié)語蒼勁激楚,與“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筆力迥異,令人稱奇。一瞬間年華老去,雪花仿佛詞人漂泊的靈魂,找不到未來,尋不到希望?,F(xiàn)在,誰還能說雪是輕飄之物呢?它是那樣沉重、那樣凄切,孤身只影,無依無侶。寒月光減,悲笳聲急,雪花還要走過一段怎樣的生命歷程呢?去問西風吧,去問瀚海吧。萬里風沙早已模糊了詞人的雙眼。他傷心難遣,愁思堆積;他心痛如裂,苦澀無加。

百事俱可哀,回首陰山下

《沁園春》

試望陰山,黯然銷魂,無言徘徊。見青峰幾簇,去天才尺;黃沙一片,匝地無埃。碎葉城荒,拂云堆遠,雕外寒煙慘不開。踟躕久,忽冰崖轉(zhuǎn)石,萬壑驚雷。

窮邊自足愁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涼絕塞,蛾眉遺冢;銷沉腐草,駿骨空臺。北轉(zhuǎn)河流,南橫斗柄,略點微霜鬢早衰。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這是一首出塞詞。什么是出塞呢?塞者,邊疆要塞也。臺灣女詩人席慕蓉寫過一首《出塞曲》,曾被度以音樂之聲,由歌手蔡琴演唱: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

誰說出塞歌的調(diào)子太悲涼

如果你不愛聽

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

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

想著草原千里閃著金光

想著風沙呼嘯過大漠

想著黃河岸啊陰山旁

英雄騎馬壯

騎馬榮歸故鄉(xiāng)

女詩人筆下的出塞是多么浪漫歡快啊?!跋胫菰Ю镩W著金光,想著風沙呼嘯過大漠,想著黃河岸啊陰山旁。英雄騎馬壯,騎馬榮歸故鄉(xiāng)。”塞外之地,壯麗得令人心生豪情。這是建立奇功的地方,它呼喚英雄的到來,并為功成而歸的英雄賜以不朽的榮耀與祝福。

距離產(chǎn)生美,這話真是一點兒不錯,而時空的距離又是最遠的距離。古代的詩人也寫出塞曲,不過,再浪漫的詩人一旦以“出塞”為題目,也會變得沉重起來。因為,對于那個時代的中華人物,出塞相當于走到邊境。古代的塞外指的是長城以北之地。再說得具體些,這塞外其實就是我國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聚居之地。今天,這些地區(qū)大多已并入我們大中華的版圖,今日的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然而在古代,那些北方少數(shù)民族所建立的政權(quán)與我們漢民族所建立的中原政權(quán)卻長期處于一個敵對的局面。

陰山就是這樣的一片土地。它位于今天的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中部,東起河北西北部的樺山,西抵內(nèi)蒙古境內(nèi)的狼山,東西綿亙千余里,既是草原與荒漠的分界線,又是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的分水嶺。“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边@是游牧民族所歌唱的陰山。粗獷、活潑、人民安居樂業(yè),對著那一川肥牛美羊,幸福的花兒開滿了心房。但那只是在沒有戰(zhàn)爭的時候,在風調(diào)雨順的年頭,而在歷史的長河中,那樣的歲月何其少,又何其短。陰山之下,匈奴、鮮卑、突厥、契丹、蒙古……無數(shù)游牧部落在這里起起落落、分化融合。他們橫戈躍馬,爭搶地盤。不只是游牧部落間的沖突,陰山同時也是游牧部落與中原政權(quán)兵刃相見的前線。王昌齡有詩為證:“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現(xiàn)在,該來說說納蘭的這首出塞詞了?!霸囃幧剑鋈讳N魂,無言徘徊?!薄霸囃币辉~,有種莫敢正視的猶豫。只是試望已令詞人魂為之銷、言為之噎。陰山有著讓人膽寒的高度——“見青峰幾簇,去天才尺”;陰山有著隔絕人寰的荒涼——“黃沙一片,匝地無?!?。視覺上的沖擊力實在太過震撼。

“碎葉城荒,拂云堆遠,雕外寒煙慘不開?!彼槿~城是我國唐代的西域邊陲重鎮(zhèn),即玄奘大師在《大唐西域記》中所記載的“素葉水城”,舊屬安西都護府,在今吉爾吉斯斯坦境內(nèi)的巴爾喀什湖東南,相傳詩仙李白即誕生于此。初唐名將張仁愿擊敗默啜突厥后修筑了中、東、西三座受降城。史稱三城“皆據(jù)津濟,遙相應(yīng)接……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無復(fù)寇掠,減鎮(zhèn)兵數(shù)萬人”。其中,拂云堆為中受降城的別稱。對于唐朝人民,拂云堆既是光榮之城,也是驕傲之城。晚唐才子李益有詩贊云:“漢將新從虜?shù)貋?,旌旗半上拂云堆。單于每近沙場獵,南望陰山哭始回。”這是史書中的碎葉城與拂云堆。但當納蘭到來時,這兩座城池早已不復(fù)往日的風采。屬于唐朝的光輝偉業(yè)已被歲月洗褪了顏色,取而代之的是雕鷙盤空、寒煙籠罩。

“踟躕久,忽冰崖轉(zhuǎn)石,萬壑驚雷?!睙o邊的寂靜中似有一股超自然的蠱惑力,把納蘭拽入沉思的深淵,并且一想就是多時。直到巨石從冰崖跌落,震耳欲聾的響聲猶若天雷掉進了萬丈幽谷,納蘭這才驀然驚醒,他的情緒由低落憂郁急轉(zhuǎn)為高蒼激昂。

“窮邊自足愁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荒遠的邊塞已讓人一望生愁,更何況因它回想起相關(guān)的歷史呢?如果說碎葉城與拂云堆尚有蓬蓬遠春的往昔印跡,那么,這平生多恨的記憶又是何指?“只凄涼絕塞,蛾眉遺冢;銷沉腐草,駿骨空臺?!奔{蘭在這里用了兩個典故。“蛾眉遺?!闭f的是王昭君,而“駿骨空臺”則說的是燕昭王。

王昭君是漢元帝的宮女。漢元帝竟寧元年(公元前33),匈奴呼韓邪單于向元帝請求和親。漢匈在此之前已交戰(zhàn)多年,再要打下去,非但匈奴耗不起,漢朝老百姓也已不堪其苦。因此,當呼韓邪放低姿態(tài)求做漢家女婿時,漢元帝立即欣然應(yīng)允。可是,這和親的新娘從哪兒找呢?難不成真要把自己金枝玉葉的公主送到那茹血食膻之地?這倒不必,只消一條“調(diào)包計”便可解決難題。漢元帝頒布了一道圣旨,號召宮人們自薦和親,聲稱一旦選中,就會給予她公主級別的優(yōu)遇。

灰姑娘在一夜之間被冠以公主的名號,這樣的好事,誰不動心;這樣的前途,誰甘落后?但令漢元帝頗感尷尬的是,報名者并不踴躍,畢竟,對于一個習(xí)慣了以雕欄玉砌、漢宮秋月為伴的女孩兒而言,縱使老死金屋也強于遠嫁蠻夷啊,這種風頭不爭也罷。然而,就在這些不算踴躍的報名者中,卻出現(xiàn)了一個光輝奪目的名字——王昭君。漢元帝愉快地圈定了這一名字。戲劇性的會面發(fā)生在昭君臨行之際。昭君姑娘宛如驚鴻般的風姿令漢元帝一見鐘情、后悔莫及?!懊麇醭鰸h宮時,淚濕春風鬢角低。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边@樣出色的人才怎會讓自己看走眼了呢?漢元帝找來昭君入宮時的畫像,畫像與真實的昭君判若兩人。一個是人間絕色,一個是庸脂俗粉,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來,當初為昭君繪像的畫師因索賄不得而懷恨在心,便在畫像中動了手腳,將美人污以凡姿劣貌。昭君入宮三年而不得召見,若非自請遠嫁,終身埋沒幾乎已成定局。

然而,自請遠嫁又能創(chuàng)造什么奇跡呢?自請遠嫁是否意味著將命運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臺灣作家高陽在其長篇小說《王昭君》的結(jié)尾處,曾這樣描述過昭君遠嫁前的心情:“黃塵漠漠,舉目無親。伴著個既老且丑的呼韓邪,那不是個噩夢?噩夢,日日如此,是個不會醒的噩夢!昭君的聲音越來越低,窗外瀟瀟雨聲也越來越清楚了?!乙プ鰤袅?,不,是把噩夢驚醒來,過我自己的日子?!悦5赝罩校骸?,杏花春雨,蒙蒙遠山,好美的景致!’”

出塞不到三年,那“既老且丑”的呼韓邪單于便頗為識相地告別了人世,王位由其前妻所生之子繼承。昭君新寡,若按漢家規(guī)矩,理當升級為太后了。如果說與老單于呼韓邪的結(jié)合是個噩夢,那么這個噩夢結(jié)束得還不算太晚吧?然而,匈奴人在婚姻上有父終子繼的習(xí)俗,昭君雖向漢家上書求助,一向嚴于禮防的大漢朝廷卻要求她遵從胡俗改嫁新單于?!凹t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睘榱藘蓢暮推剑丫越^對沉默的姿態(tài)在塞外度過了漫漫一生,昭君死后,其墓地被稱為“青?!?。據(jù)說,每當雨雪封山、草木皆白之時,獨有昭君墓上仍滿目青碧。

這個傳說有幾分真實呢?它無非表達了人們對于昭君的深深敬慕與同情?!皾h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關(guān)道,天涯去不歸。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燕支長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钡故抢畎椎倪@首詩,將昭君出塞的前因后果寫得明明白白。從一位蛾眉姣好的江南少女到憔悴堪憐的胡地老婦,只是由于她無錢滿足畫師索取厚賂的貪念。死留青冢使人嗟,她用一生的委屈與堅強所換來的,也只有后人的一片嗟惜之辭罷了。

“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在這片爭端紛起的邊地,和親的局面畢竟難以持久,戰(zhàn)爭才是主旋律。“銷沉腐草,駿骨空臺?!贝呵飸?zhàn)國時期,在今天的北京與河北的中部、北部,曾出現(xiàn)過一個國號為燕的小國。年輕的燕昭王是燕國的第三十九代國君。不同于他那些安于現(xiàn)狀、仰人鼻息的父祖之輩,燕昭王決定改變挨打受氣的被動局面,受到古人以黃金購買千里馬骨這一故事的啟迪,燕昭王在沂水之濱筑臺納賢,將天下英杰聚為己用。在燕昭王的統(tǒng)治下,弱小的燕國不但在列國之間爭得了一席之地,同時,燕國在開疆拓土方面也大有收獲。燕昭王曾北卻東胡,東擊朝鮮,設(shè)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筑長城西起造陽(今河北懷來境內(nèi)),東抵襄平(今遼寧遼陽境內(nèi))。可惜昭王的復(fù)興只如曇花一現(xiàn),在戰(zhàn)國七雄中,燕國最終的定位亦只是個叨陪末座的小角色。

李白曾有詩云:“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李白是站在一個才人志士報國無門的角度,他所感嘆的,是沒有一個燕昭再世的君王來發(fā)現(xiàn)他的奇才,他的感嘆是激于一片熱腸。而納蘭的感嘆卻是出自冷峻之目,“銷沉腐草,駿骨空臺”,他一眼洞穿了那絕頂輝煌之后的虛無與蒼白??窗?,這就是今日的黃金臺。亂蓬蓬的腐草覆蓋著燕昭王永久沉睡的魂靈,空蕩蕩的宮殿再也等不到葬身沙場的將士含笑歸來。雄圖何所有,霸業(yè)安在哉?

“北轉(zhuǎn)河流,南橫斗柄,略點微霜鬢早衰?!倍繁鸀楸倍菲咝侵械挠窈?、開陽、搖光三星,因其形狀像柄而得此稱。河流一刻不停地向北奔騰,而斗柄的位置也在隨時變動。時光過得太快了,彈指間,便是百載千年。然而,作為光陰過客的人類,我們的個體生命卻又是那樣短暫。在短暫的人生中,我們不但要承擔自我的命運,同時也會思索、融入、負擔起整個人類的歷史與未來。這就是所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吧?“略點微霜鬢早衰”,納蘭不免又有“蕭瑟蘭成看老去”之嘆。

“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睉?zhàn)難和亦不易。是戰(zhàn)爭與和平構(gòu)成了斑斕多姿但又苦難重重的歷史。我們將如何告別過去,走向未來呢?這是個太過艱深的問題,納蘭無法回答。他只是說:“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隱者厲鶚萬花谷中的芳蘭傳說

厲鶚小傳

厲鶚(1692—1752),字太鴻,又字雄飛,自號樊榭,又號南湖花隱、西溪漁隱。先世慈溪,徙居錢塘。少孤貧,僦居杭城東園,敝屋數(shù)櫞,性孤峭,不茍合。其兄賣淡巴菰葉以養(yǎng)之,將寄之僧寮,樊榭不可。讀書不輟、聲雋一時??滴跷迨拍辏?720)舉人。內(nèi)閣學(xué)士李祓典浙江試,闈中得鶚卷,曰:“此必詩人也。”亟錄之。乾隆元年(1736)舉博學(xué)鴻詞。以孝廉需次縣令,將入京,道經(jīng)天津,查蓮坡先生留之水西莊,觴詠數(shù)月,同撰周密《絕妙好詞箋》,遂不就選而歸。性耽聞靜,愛山水,嘗館揚州馬曰琯、馬曰璐小玲瓏山館數(shù)年。全祖望評其詩詞:“最長于游山之什,冥搜象物,流連光景,清妙軼群。又深于言情,故其善長尤在詞,深入南宋諸家之勝?!敝小端卧娂o事》《遼史拾遺》《樊榭山房集》等書。

獨愛鷗邊晉時棹

《齊天樂·吳山望隔江霽雪》

瘦筇如喚登臨去,江平雪晴風小。濕粉樓臺,釅寒城闕,不見春紅吹到。微茫越嶠,但半冱云根,半銷沙草。為問鷗邊,而今可有晉時棹?

清愁幾番自遣,故人稀笑語,相憶多少?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惱。將花插帽,向第一峰頭,倚空長嘯。忽展斜陽,玉龍?zhí)祀H繞。

厲鶚是浙西詞派的第二代領(lǐng)軍人物。浙西詞派的創(chuàng)始者是清初詞人朱彝尊,一個人生經(jīng)歷大起大落且又多姿多彩的學(xué)者式詞人。厲鶚也是一位學(xué)者式詞人,但跟朱彝尊的生活閱歷相比,厲鶚卻遜色了許多。陳廷焯曾稱贊朱彝尊所寫的那些言情篇章“仙骨姍姍,正如姑射神人,無一點人間煙火氣”。“姑射神人”一語出自莊子的《逍遙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在那遙遠的姑射山上,有這樣一位神仙姐姐。冰肌玉容,不食五谷,僅靠吸風飲露便能維系生存。這一段話,若用來概括朱彝尊的生平可能就不大確切了。神仙姐姐遺世獨立,何曾將功業(yè)名利掛于心上?而朱彝尊先隱后仕、仕后又隱,壯懷激蕩、牢騷不息。前半生抱著光復(fù)大明的信念與清政權(quán)為敵,后半生因康熙皇帝的超格提拔而且喜且悔。終其一生,矛盾重重、塵緣累累,哪里像個姑射仙姝的行藏?姑射仙姝應(yīng)當純?nèi)缜迦兄活w“娉婷甚、不受點塵侵”的素心。若用這個標準評量,能當?shù)蒙线@一稱謂的人實在少之又少,而浙西詞派的第二代傳人厲鶚,可以驕傲地算成一個。

欲要尋找姑射仙姝的足跡,我們還是先來了解一下“仙姝”其人吧。厲鶚,單看其名大有一種兇巴巴的感覺:厲者,厲害;鶚者,魚鷹。好在,他還有一個優(yōu)雅到骨子里的別號“樊榭”。

樊榭出生在浙江杭州,柳永有詞贊曰:“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然而,錢塘的繁華對于年少喪父的厲鶚遙遠得就像天邊的神話。長兄士泰是個做小本生意的煙販,勉強糊口而已,他實在稱不上一個成功的商人。為了減輕生活的負擔,士泰曾認真考慮過要將弟弟送入空門。而那個名字取得很剽悍、外表卻如綿羊一樣柔弱的弟弟,并沒有聽從這種“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安排,由于他的激烈反對,士泰只得廢然作罷。從此,樊榭就像瀟湘館中的林姑娘一樣,住在自己家中,卻時時充滿了寄人籬下的憂郁。父愛的缺失、長兄的冷眼,使樊榭過早養(yǎng)成了內(nèi)向喜靜的性格,再加上耽于書史,對人世紛攘益發(fā)疏而遠之。當孤獨成為習(xí)慣,一腔深情無處寄放,詩書與山水很自然地成為樊榭一生相伴的知音。

與其他一些詞壇名家相比,樊榭的一生可能顯得太平淡了一些。除了在二十八歲時參加鄉(xiāng)試取得過“舉人”功名,樊榭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位“玉露泠泠香自省”的隱者。從時代上講,中國的封建王朝正從康熙末年轉(zhuǎn)向乾隆初年,國泰民安的時局為那些青袍如草、白眼看天的山水詩人提供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生存環(huán)境。就個人際遇而言,樊榭有幸得遇揚州富商馬曰琯、馬曰璐兄弟這樣慷慨大方的文藝保護神。他在馬氏兄弟的園林式別墅小玲瓏山館曾前后居住將近三十年,成就了《宋詩紀事》與《遼史拾遺》兩部巨著。后又在路經(jīng)天津時過訪友人查為仁,基于對詞學(xué)的深愛與執(zhí)著,寧肯放棄到朝廷任職的機會而留在天津,與查為仁共同完成了《絕妙好詞》一書的箋注。樊榭的一生,算不算得上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為藝術(shù)而生活呢?陳廷焯在評價清代的四位詞人時曾說過一番話:“其年(陳維崧)雄麗,竹垞(朱彝尊)清麗,樊榭(厲鶚)幽麗,位存(史承謙)則雅麗,皆一代艷才……”樊榭的幽麗顯然令他欣賞有加,否然亦不會將之列入艷才的四強之席。他還說過一段更美妙的話:“樊榭詞,幽香冷艷,如萬花谷中,雜以芳蘭,在國朝詞人中,可謂超然獨絕者矣!”

姑射山上的神仙姐姐,萬花谷中的一枝芳蘭,這是一種怎樣的氣質(zhì)、一番怎樣的風韻呢?我們且從樊榭的一首代表作《齊天樂·吳山望隔江霽雪》說起。

“吳山”是個太美麗、太縹緲的地方。它在杭州西湖東南部,青蛾翠鬟,秀色可餐。昔日西湖邊著名的隱士林逋曾寫過一闋《長相思》,歌云: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頭潮已平。

兒女濃情,重于山、深于水,令人魂飛意奪、千載癡迷。而樊榭寫的卻自不同,他寫的是在深冬之時登臨吳山之頂眺望隔江雪霽。

“瘦筇如喚登臨去,江平雪晴風小?!薄绑獭?,竹類,在古時,常被用來制成拐杖。一根瘦而有骨的竹杖,在催喚我出門登高。此句寫得十分生動。是啊,一連下了這么多天的雪,這宅男的生活實在太無聊、太憋悶。好不容易盼到了“江平、雪晴、風小”的日子,再不出去可就太對不起自己、太浪費天公的表情了。

雪后登山,肯定不是什么輕松的體力活兒。費盡艱辛才到達山頂,什么樣的風景在等待著詞人?“濕粉樓臺,釅寒城闕,不見春紅吹到?!苯瓕Π兜臉桥_好似一幅被水潑濕的粉彩畫,顯得那樣狼狽、模糊而又潦草。嚴寒封鎖了整座杭州城,不僅見不到一點兒春天的顏色,甚至連一絲春天的信息也打探不到。樓臺與城闕是詞人的日常棲身之處。身在圍城,詞人一直情懷郁郁;而跳出圍城,則愈發(fā)感到那個世界不屬于自己,圍城中只有沉悶與單調(diào)。

而在世人眼里,詞人的自異于眾又有何好處呢?“微茫越嶠,但半冱云根,半銷沙草。”“嶠”為尖削的高峰,“冱”為凍結(jié)之意。雪后的吳山一片迷茫,山體的一半已凍入云根,山中一半的草木已經(jīng)凋亡。換了個人,可能會覺得此番來得大為不值了?!皶斄杞^頂,一覽眾山小?!崩隙诺脑娋淠钇饋淼故侵袣馐?,但實際登山后,卻有些失望?!皾穹蹣桥_,釅寒城闕”固然沒有太大的觀賞價值,可是樓中自有歌舞,城中自有暖氣,醉生夢死自有其快樂。像你這樣,在鬼見猶愁的大冷天,撇下熱炕頭跑到荒山野嶺來,這不是沒事找罪受嗎?

“為問鷗邊,而今可有晉時棹?”偏這樊榭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這句話,帶些自矜,帶些自嘲。自嘲——當然嘲的是自己不隨大流、不合時宜。這自矜呢,矜的卻是“高情不入時人眼”的超逸孤雅。這句話是個倒裝句型,其正常順序應(yīng)為:為問而今,可有鷗邊晉時棹?(當今之世,還有那種與鷗鳥親密無間、風神逼近魏晉的雅人高士嗎?)

“鷗邊”出自《列子·黃帝》:“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百數(shù)而不止?!庇袀€住在海邊的人很喜歡鷗鳥。每天早晨,他一到海上,就有上百只鷗鳥眾星拱月般圍在他的身邊,跟他親熱非常。后世漸由這個典故派生出了一個新鮮的詞語“鷗盟”。往淺處說,是要與鷗鳥結(jié)成朋友;往深處說,則是要放棄一切俗情世務(wù),與大自然相親相愛。辛棄疾就曾說過:“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蹦且馑际?,我對升官發(fā)財毫無興趣,不如回到故鄉(xiāng)跟我的老朋友白鷗套近乎。

“晉時棹”則出自《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篇筆法絕佳的小品文,為我們留下了一個千古風流的成語“棹雪訪戴”。一個下大雪的夜晚,王子猷在睡醒后吟詩酌酒,忽然想起了友人戴安道。那時節(jié),既沒有QQ視頻望梅止渴,又沒有手機短信畫餅充饑,王子猷人在山陰(今紹興市),而戴安道身居剡縣(今紹興嵊州市),從市中心趕往縣上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辦到的事。此時夜色已晚,再加上天氣太差,若是換了他人,必然偃旗息鼓,另挑個晴和溫暖的黃道吉日再作訪戴之行。然而王子猷是個何等率性之人,又是個何等瀟灑之人?!跋嗨家灰怪嗌?,地角天涯不為長。”就在這天深夜,他沖寒冒雪乘舟而行,終于在天亮?xí)r來到了戴安道家。眼看就要見到戴安道了,王子猷卻二話不說扭頭就走。這家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有人問他原因,王子猷解釋說:“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世人做事有著太強的功利性。像棹雪訪戴、杖筇登山之類的雅趣,在他們看來不是莫名其妙,便是毫無意義,而這些雅趣的推崇者與實施者,想來不是瘋子,便是傻子。面對世人的“另眼相看”,樊榭不無惆悵地嘆息道:“清愁幾番自遣,故人稀笑語,相憶多少?”

琴無知音空自彈,清愁由此而生。這樣的清愁,實在是絕頂?shù)墓陋?,就如這片白雪覆蓋的山峰。也許,在此天地之間,還是有著和他一樣志趣相投的朋友,有著如王子猷一樣襟懷豪宕的故人。可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惱?!庇捎诤驼吡攘?,終于,連素性清高的梅花也不勝煩惱了。而梅花,從來都是詞人心魂的皈依、性靈的良伴。

“將花插帽,向第一峰頭,倚空長嘯?!痹~人反過來安慰梅花說:“梅花呀梅花,你莫再懊惱,莫再心傷。”我們的追求,和時人的追求原本大不一樣。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ダ頃r人的非議,為什么要去重復(fù)時人的套路呢?我們要做最好的自己、做最真的自己。越是天冷地寒、無人喝彩,你越要飽滿綻放,我越要盡興開懷。梅花呀梅花,我要插戴著你登上吳山的頂峰,俯視下界,憑空長嘯。這才無愧于名花本色、名士標格;這才無負于生命真諦、人世風華。

“忽展斜陽,玉龍?zhí)祀H繞?!痹谠S多時候,人類需要依靠自身的力量來走出低谷。信任自我,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縱有塵事的干擾又奈我何。詞人也是如此。他既有超脫流俗的思想,同時又為此深感孤獨。當“吟得梅花俱惱”時,這樣的孤獨似乎是毫無出路了,然而通過“將花插帽,倚空長嘯”,他又尋回了自我。還有什么能比人格獨立、心靈靜穆更為美好呢?擁有高潔的理想與浪漫的情懷,又何必非要人了解,定要人懂得?如果你不能令這個世界為你而改變,那么至少你有能力令自己快樂。詞人的抑郁一掃而空。就在這時,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萬丈霞光正迎面而來。雪后的山峰如同一條白玉雕就的巨龍,被橫空出世的斜陽深情籠罩、熱烈環(huán)繞。

婆娑清夢山水間

《百字令·月夜過七里灘》

月夜過七里灘,光景奇絕。歌此調(diào),幾令眾山皆響。

秋光今夜,向桐江,為寫當年高躅。風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頭吹竹。萬籟生山,一星在水,鶴夢疑重續(xù)。拏音遙去,西巖漁父初宿。

心憶汐社沉埋,清狂不見,使我形容獨。寂寂冷螢三四點,穿過前灣茅屋。林凈藏煙,峰危限月,帆影搖空綠。隨風飄蕩,白云還臥深谷。

詞牌《百字令》似乎有些眼生,然而一提到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栋僮至睢放c《念奴嬌》調(diào)同而名異。《念奴嬌》中有個嬌俏的人名。念奴是唐玄宗時代一名風頭極健的紅歌星,詩人元稹在《連昌歌詞》中對其的特寫鏡頭是:“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云鬟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贝核跣训哪钆?,嬌慵明艷猶如一朵帶露的海棠。聽到大唐天子召她前去演唱,急忙推開紅綃羅帳,隨意綰起云鬟,匆匆換上裝束便飄然來到宮中。唐玄宗對她姍姍來遲略感不悅,但念奴的出色演出令這份不悅迅速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貫注的欣賞。那是一副怎樣神奇的歌喉啊。二十五個少年郎君吹管應(yīng)和,還是不敵她的云歌清囀、飛越九重。而《百字令》卻有些落實。這一名字,會讓我們聯(lián)想起一位慢工出細活的文士,辛苦完篇后檢點成果——“多乎哉,不多也?!弊肿种榄^恰足一百整數(shù)。

這是一首山水詞,詞人樊榭月夜行舟,經(jīng)過七里灘。他在小序中說:“歌此調(diào),幾令眾山皆響?!笨梢姺繉τ诖嗽~的偏愛與自負。巧婦還得佳粥來配。樊榭無愧“巧婦”之稱,可也虧得七里灘的底料好呀。兩美相并,方有這篇清涼無匹的詞中極品。

七里灘又稱嚴陵瀨。嚴陵是嚴子陵的簡稱,相傳,有位名叫嚴子陵的古人曾于此地垂釣閑居。根據(jù)《后漢書·嚴光傳》的記載,嚴子陵名光,一名遵,子陵為其字。他是浙江余姚人,年少時曾與漢光武帝劉秀師出同門。劉同學(xué)后來一不小心得了天下,別的新知舊雨都還不甚在意,卻把好友嚴光給牢牢記住了。劉同學(xué)派出特使展開了一次規(guī)??涨暗牡靥菏剿巡椋K于在山東境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個披著羊裘、手握釣竿的疑似對象。使臣用專車將這位疑似對象載入京師,劉同學(xué)親自前去認領(lǐng)。一看之下頓時眉開眼笑,嚴光,你為什么總躲著朕呢?朕等你等得花兒都謝了。為將嚴光長留身側(cè),劉同學(xué)當即許以高官厚祿,嚴光卻擺出了一副敬謝不敏、拂衣欲去的姿態(tài)。見他冷面、冷心如此,劉同學(xué)只得悻然作罷,順其所請做出了“放生”的決定。嚴光離開朝廷后,去了富春江定居。在那里坐看云起、垂釣終老。

“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身將客星隱,心與浮云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清風灑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長嘆息,冥棲巖石間?!痹娤衫畎讓拦庖幌蚺宸梦弩w投地。其中,“身將客星隱”一句頗為有趣。據(jù)說,在嚴光與劉秀告別之前,劉秀曾邀嚴光與自己同眠一室,以敘同窗之情。這一次,嚴光沒有拒絕。不僅沒有拒絕,且還答應(yīng)得十分干脆。結(jié)果第二天,星相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跑來向劉秀報告:“昨夜有客星沖撞帝星,皇上您可得當心??!”劉同學(xué)一聽驚奇得不行:“你看得很準嘛,是有這么一檔子事呢。昨夜朕與故人嚴子陵同床共眠,他睡相不好,橫了一條腿壓在朕的肚子上。到現(xiàn)在,朕的肚子還不大舒服呢?!闭f起來,李白與嚴光的脾氣倒是不無神合之處。令高力士脫靴、讓唐玄宗喂羹,李白傳奇較之嚴光傳奇也不遜色??衫畎自欢葻嶂杂诠γ笠驊n讒畏譏而離開朝廷時仍一唱三嘆、情有不甘,嚴光則單純多了,“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他老早便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他知道,經(jīng)綸世務(wù)非己所長。名利場中需要的是桃李一樣婉轉(zhuǎn)邀寵、善于逢迎的面孔,孤獨而又正直的松柏豈會是桃李的同類呢?行路難,歸去來。

現(xiàn)在,且讓我們用心品讀厲鶚的這首《百字令》吧。

“秋光今夜,向桐江,為寫當年高躅?!蹦鞘且粋€美麗寧靜的秋夜,詞人樊榭乘了蘭舟一葉,沿桐江而行,飽覽兩岸風光。人在桐江上,身在畫圖中,樊榭很自然地想起了隱士嚴光。“躅”意為足跡,“高躅”即為高人留下的足跡。詞人對嚴光欽慕之深、服膺之至,盡在這“高躅”的概括中。

“風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頭吹竹?!蓖┙L物,決然不似碌碌人世。當年嚴光選擇此地為一生之歸宿,可稱是慧眼別具、冰心獨許。這里的每一縷風息、每一滴清露都有著不可言喻的魅力。無有桐江,不足以配得嚴光這樣的高尚之士;無有嚴光,不足以彰顯桐江的山靈水異。坐思船頭的樊榭逸興頓生,他對自己說:“今夜,你也做回嚴光吧?!庇谑?,竹笛吹破了一江幽姿。他的心,隨笛飄轉(zhuǎn)、翩然高舉。

“萬籟生山”,不過是一支竹笛罷了,然而只因群山沉寂已久,笛音一起,就像深情的王子吻醒了闔目酣眠的美人,無數(shù)的山巒訝然相覷,凝神顧曲的神態(tài)令詞人大感欣喜。

“一星在水”,倒不是說天上只有一顆星星,詞人以此喻示在滿天星辰中,有一顆明星最讓人景仰。這顆明星,就是當年曾經(jīng)沖撞過帝座的客星,它應(yīng)當喚作“隱士之星”吧。

“鶴夢疑重續(xù)”,詞人的思緒穿越時空,由嚴光飛向了林逋,那位有著“梅妻鶴子”之譽的北宋詩人。林逋,字君復(fù),世稱“和靖先生”。《宋史·隱逸傳》說他:“少孤,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林逋從青年時代便隱居西湖孤山,直至離開人世,創(chuàng)下了二十年不入城市的“閉關(guān)”紀錄。清潔到不染紅塵的林逋終生未娶,沒有人間的室家之樂,可林逋并不感到寂寞與遺憾,他怡然自得地說:“梅花為妻,鶴為子,一生清福,盡于此矣?!?/p>

如果說“暗香疏影”之句是林逋與梅妻的心靈唱和,那凌空翔舞的白鶴便是在林逋與友人之間傳遞信息的小聯(lián)絡(luò)員了。據(jù)沈括《夢溪筆談》記載,喜歡泛舟游湖的林逋養(yǎng)了兩只白鶴,每當有客來訪,如果適逢林逋外出,童子便會開籠放鶴。只要看到白鶴升空的信號,那位云深不知處、只在西湖中的林和靖先生便會欣然一笑,引棹而歸。欲把桐江比西湖,樊榭不禁心馳神往。做了一回嚴光,何妨再來做回林逋?

“拏音遙去,西巖漁父初宿。”“拏”意指牽船引槳。這是一個出自《莊子·漁父》的典故。一位漁父偶見孔子鼓弦而歌,便與兩名孔門弟子進行了一番交談。當漁父得知孔子的身份及政治理想后,很有些不以為然,認為孔子是在自尋煩惱。弟子將談話內(nèi)容告訴了孔子,孔子推開琴急忙去尋漁父,并向漁父虛心請教。漁父也不客氣,跟孔子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其中有一句是:“謹修而身,謹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币鉃橹灰Φ靥岣咦陨淼男摒B(yǎng),堅守內(nèi)心的本真,對身外之物不予強求,那么你這一生就可以活得自在而又快樂。漁父說完后擊槳而去,沒入葦花深處??鬃幽克椭鴿O父離去的方向,久久地保持靜立的姿態(tài)?!按ǘ?,不聞拏音而后敢乘?!保ㄖ钡剿鏌o波,不聞槳聲后方才乘車離去。能博得孔大圣人如此禮敬,漁父真非尋常人也。)詞人在此處引用這個典故,顯然是對漁父返璞歸真、不拘于俗的生活態(tài)度大加贊賞。拏音遙去,現(xiàn)實與歷史在短暫地邂逅之后又各行其途。

“心憶汐社沉埋”,接下來卻有了一段比“拏音遙去”沉重許多、激烈許多的歷史。汐社是南宋遺民謝翱創(chuàng)建的一個文社,社名取自守信如同潮汐之意。謝翱曾跟從文天祥起兵抗元,文天祥兵敗后英勇就義?!叭松怨耪l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边@是文天祥光照天地、氣貫千古的詩句。九年過去了,在文天祥忌日這天,早已退隱江湖的謝翱與幾位朋友雇舟來到嚴子陵釣臺,其西面有一巨石屹然而立,是為西臺。謝翱及友人登西臺以竹如意擊石,作楚歌哭祭文天祥?!盎瓿夂螛O?暮歸來兮關(guān)塞黑。”謝翱為之寫下了蒼勁古樸的《登西臺慟哭記》。謝翱離世后,按照他的遺愿,友人將其葬在嚴子陵釣臺的對岸,其文稿也隨之下葬。墓邊立“許劍”“汐社”二亭,長使志士淚滿襟。

從嚴光到林逋,從漁父到汐社志士,這些隱士形象或高傲、或幽潔、或淡定、或剛烈……他們的印跡豐富了山水,他們的性情生動了草木。然而,生于今世,是注定不能與他們握手一笑、引為同道了?!扒蹇癫灰?,使我形容獨。”前賢已遠,吾誰與歸?托根無所,吾將何從?

“寂寂冷螢三四點,穿過前灣茅屋。”詞人的失落與傷感一時間達到了極致。螢火蟲拎著它那小小的燈籠,在深不可測的暗夜里東飄西蕩,顯得那樣孤寂、冷清。詞人亦是孤寂與冷清的,在螢火蟲掠過他的身畔時,他多希望那些小小的燈籠能停留一會兒,照亮一下他的孤寂,溫暖一下他的冷清。然而螢火蟲沒有理他,就那么三四點微弱的火光竟也棄他而去,穿過前灣茅屋,穿過滄桑歲月。

“林凈藏煙,峰危限月,帆影搖空綠。”詞人又恢復(fù)了悠然的心境。孤芳何懼塵暄,風流不在人知。林凈藏煙,那郁郁芳林猶若一塊未經(jīng)開采的玉璧,沒有霧數(shù),更無有煙痕。峰危限月,連天上的明月也照耀不到,周遭的一切因此而分外深沉、奇麗?!胺皳u空綠”,這是來自南朝樂府《西洲曲》的秀美意境——“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淡淡帆影,映入一江碧水之中;皓皓夜空,亦映入一江碧水之中。近與遠、小與闊,都因這一江碧水而如癡如醉、渾然忘我。

詞人亦不禁渾然忘我?!半S風飄蕩,白云還臥深谷?!弊詈?,他終于與素所景慕的那些高風亮節(jié)的隱士一同嘯歌而去、身心輕舉……看哪,我已化為一朵棲息在深谷的云,自由、光華、潔白、純凈。

一生知音屬梅花

《聲聲慢·停琴仕女圖》

簾垂有影,院靜無聲,誰家待月欄桿?兩點深顰,分付次第眉山。嬋娟薄妝乍脫,便低鬟,更自幽妍。心事遠,看轉(zhuǎn)將瑤軫,尚怯春寒。

只有梅花知得,愛香生弦外、韻在絲前。小立徘徊,肯教空響流煙?人間尚留粉本,不愁他,輕誤華年。凝望處,想?yún)M,依約未眠。

琴與仕女是中國古畫中百看不厭的題材。在電影《知音》的片尾,青山碧水間蕩過一葉小舟。舟中坐著冰姿皎皎、如云出岫的小鳳仙。一年之前,這位外柔內(nèi)剛、深明大義的風塵奇女子做了一件驚世之舉。是她勇敢而又機智地以己為替身,瞞過了竊國大盜袁世凱的耳目,掩護蔡鍔將軍逃出了“山呼萬歲”的北京城。為此,她被投入大獄,生死難卜。人生感意氣,劍作龍泉鳴。蔡鍔馬不停蹄地趕回云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fā)動了護國戰(zhàn)爭。民心爭附,帝制解體。眾叛親離的袁大頭在羞怒交加中結(jié)束了殘生。重建共和后,蔡鍔積勞成疾終至一病不起,被送往日本東京就醫(yī)。在生命垂危之際,夙愿未了的蔡鍔給相隔萬里的小鳳仙寫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我將攜君放浪重洋,飽吸青春自由之空氣……”此時的小鳳仙已重獲自由,微風吹動心湖,往事還如夢中。想起二人的交往,由若即若離到心心相印,那曾經(jīng)的誤解、那認清對方后的驚喜、那別時的凄愴、那等待的忐忑,又慮及蔡鍔的病情……不知道還能為將軍做些什么,千情萬緒沖激著她的五內(nèi)?!懊廊斯前凌F為心,對雪宜橫膝上琴。最是一生奇絕處,高山流水寄情深?!敝讣夥鬟^琴弦,歌聲凌波而起。這琴、這曲,屬于她,也屬于將軍。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嘆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一聲澀響,琴弦崩斷。冥冥之中,小鳳仙明悟,這是蔡鍔將軍的靈魂在向她告別了,將軍必已離開人世。

這部電影雖是近代題材,片尾的畫面卻深合古意。于古意之外,又別有異峰突起之處。蔡鍔與小鳳仙的知音之情,那是一種超越了男女之戀的愛國憂民之情。二人皆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粉身碎骨在所不懼。“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边@是最高境界的知音。這樣的知音,試問千古能幾、人間能幾?

厲鶚的這首《聲聲慢·停琴仕女圖》,看來也是以知音為表現(xiàn)主旨。就格調(diào)而言,它達不到電影《知音》的高度,這是由厲鶚的文人本色及其所屬時代所決定的,然而,這卻是一個更為傳統(tǒng),也更為單一的知音故事。

故事開始于一個雨雪霏霏的寒夜,一位身披敝裘仍風神清雅的行人,止步于一座四顧蕭然的庭院?!靶斜榻锨妍惖兀松缓献『??!毙腥朔飨录珙^的雪花,悵然一嘆驚動了枝頭宿鳥。冬風未遠,春尚料峭,這個時節(jié)的湖州,其實并無想象中之清麗,可是卻有一個熟悉的倩影,踏著記憶的柔光盈盈走來,令他悲喜莫名,心潮難平。那是在雍正十三年(1735),這個城市剛剛落了場雪,雪后的月光瑩然如鏡,他與她,便相識在這座寂靜的庭院中。

她是湖州人,而他,則是一位不曾錯失美麗愛情的幸運過客。

“簾垂有影,院靜無聲,誰家待月欄桿?”是什么樣的神秘力量將他帶入了這座陌生的庭院呢?是那垂簾后的窈窕身影,還是那明月下的彎彎曲欄?

而這樣的夜晚,本當屬于《西廂記》中的一折:

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莫不是裙拖得環(huán)佩叮咚?莫不是鐵馬兒檐前驟風?莫不是金鉤雙控,吉丁當敲響簾櫳?莫不是梵王宮夜撞鐘?莫不是疏瀟瀟曲檻中?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潛身再聽在墻角東,原來是近西廂理連結(jié)絲桐。

所不同的是,在《西廂記》中,彈琴的是他,聽琴的是她;而在這個夜晚,彈琴的是她,聽琴的是他。何況,他非張生,她非鶯鶯。那么,她是哪家的姑娘呢?縞衣如雪,風姿勝畫;弦弦掩抑,聲聲清華。

琴音忽止,簾內(nèi)的人影起身詢問:“誰,誰在那里?”

“錢塘厲樊榭來此訪友,不意聽到小姐的琴聲。循音而至,實屬唐突?!?/p>

“先生客氣了,無妨。”簾內(nèi)人有著清脆如琴的音喉。

一問一答之后,他本當帶著淡淡的惆悵引身而去。但他并未移動腳步,而簾內(nèi)的琴聲,也不再響起。

“小姐如不介意,可否以完曲賜我?”

“但恐薄劣之技,不耐先生清聽。”這是聰明人一聽即知的婉拒。

“小姐適才所奏,是白石道人的《疏影》?!€教一片隨波去,卻又怨、玉龍哀曲?!@《疏影》與《暗香》二篇,皆為白石道人的詠梅佳章,從來最得梅花神韻。白石一生所作樂曲無數(shù),可惜身世飄萍,傳者不多,歌者亦稀。樊榭久已不聞此曲,值此大寒之夜,忽聽小姐妙奏,感心動耳、清氣含芳,是以不忍遽去?!?/p>

“先生也是一位詞人?”

“不敢稱是詞人,是個和他一樣泛梗飄萍之人?!?/p>

“一樣都是泛梗飄萍之人,先生請進?!币宦晣@息后,簾幅挑開,她躬身一福,他長揖還禮。

“兩點深顰,分付次第眉山?!边@是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深顰者,蛾眉深斂也。眉山不展,顯然有重重心事。

侯方域曾稱贊卻奩卸妝后的李香君:“俺看香君天姿國色,摘了幾朵珠翠,脫去一套綺羅,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覺可愛。”這句話,同樣宜于眼前的她:“嬋娟薄妝乍脫,便低鬟,更自幽妍?!彼煌?,香君卸妝之后,愈見艷麗張揚,有若三月夭桃一樣光彩照人,而這位停琴的仕女呢,卻是一副低鬟幽妍、陽春白雪的嫻美韻致。這份韻致,或許只有棲身高枝的梅花可以比擬吧。

她的琴聲,再次從參差的雁柱間流瀉而出,“心事遠,看轉(zhuǎn)將瑤軫,尚怯春寒?!边@是一個敏感而又清高的女郎。琴人合一,這也印證了他的第一印象,能為此曲者,必是一個心事重重之人。會有怎樣一段心事呢?“只有梅花知得,愛香生弦外、韻在絲前?!比绻粋€人戀上了梅花,就會聽懂這澄靜的琴聲。“知梅者,必得我心。知琴者,必合我意?!?/p>

故事寫到這里可以告一段落了。他與她,因月夜聞琴而結(jié)緣,如同許多才子佳人的傳奇。然而,傳奇大抵都沒有好的收場,他與她,也不例外?!靶×⑴腔玻辖炭枕懥鳠??”在許多年后故地重游,不見昔人昔月,唯對雪意濛濛。惆悵舊歡如夢,遙遙幽恨難禁。明知道輾轉(zhuǎn)于回憶只能徒增傷感,但回憶卻是他唯一能做,也唯一愛做的事情。

沒人相信他訴說的真實,似乎他從未愛過。那個遙遠的初春月夜、那個彈琴的仕女、那些琴里琴外的梅花,都被認為是空想、是幻覺,如淡煙輕云一樣無影無蹤。

“人間尚留粉本,不愁他,輕誤華年?!焙迷谒幸环诙嗄昵氨阋牙L就的畫卷,縱然無人相信,至少,他能向自己證明。一弦一柱思華年,她的青春就像她的琴聲一樣永駐于畫面,也永駐于他的心田。

“凝望處,想?yún)M,依約未眠?!碑嬛姓窃律珴u隱、參星橫斜之時。他已習(xí)慣了在這樣的時刻執(zhí)卷相看,嘆息無眠。但在今夜,陪伴他的卻是湖州的風雪,還有那個道是無聲勝有聲的庭院。停琴的仕女,你可知道,我已歸來;我對你是這般魂牽夢縈,你呢,會不會也無眠如我,相思如年?

就如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一樣,電影《知音》雖有所本,卻多有虛構(gòu)成分。本故事當然也是虛構(gòu)的,這個虛構(gòu)的故事同樣有一底本。底本的男主角是詞人厲鶚,女主角則是厲鶚的妾室朱滿娘。

朱滿娘為湖州人,生得明慧秀麗,在十七歲時嫁給了四十四歲的厲鶚。十七歲的少女嫁給四十四歲的窮書生,不是正室而是侍妾,這樣的結(jié)合不能不給人一種蹊蹺之感。厲鶚為此寫過一段“口供”:“予薄游吳興,竹溪沈征士幼牧為予作緣,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載而歸?!睆倪@段“口供”的內(nèi)容看,厲鶚是在吳興(湖州)游玩時由一個名叫沈幼牧的人做媒,在中秋之夜的碧浪湖將朱滿娘迎娶而歸。

時間與地點都不對啊,媒人也不對。詞中的故事發(fā)生在月夜的庭院,媒人是“香生弦外、韻在絲前”的琴聲。而根據(jù)厲鶚的記載,他與朱滿娘的媒人是友人沈幼牧,月夜、庭院、琴聲,根本就無影可覓。讀者們是否有上當受騙之感呢,認為上面的那個故事純屬筆者杜撰。

讓我們回到厲鶚的那段“口供”吧?!翱诠痹醋詤桖樈M詩《悼亡姬十二首》的序文。厲鶚筆下的朱滿娘:“(于)針管之外,喜近筆硯,影拓書格,略有楷法。從予授唐人絕句兩百余首,背誦皆上口,頗識其意。每當幽憂無俚(靜極生愁、閑極無賴),命姬人緩聲循諷,未嘗不如吹竹彈絲之悅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謹?!敝鞚M娘心靈手巧,針線活兒做得極佳,且還工于書法。在厲鶚的講解與指導(dǎo)下,她能背誦兩百多首唐人絕句,其吟誦之聲就像絲竹之音一樣清脆悅耳,是厲鶚情緒低落之時的解憂良方。厲鶚多病,朱滿娘總是細心照顧,毫無怨色。“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半屏涼影頹低髻,幽徑春風曳薄羅?!边@樣一個柔善文雅的女子,簡直就是上天賜給厲鶚的一位如意娘啊??上н@位如意娘僅僅陪伴了厲鶚七年。七年之后,朱滿娘為庸醫(yī)所誤而猝然病故。

“無端風信到梅邊,誰道蛾眉不復(fù)全。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空去月如煙。自稱第三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闌重倚遍,不堪斷腸數(shù)華年?!边@是厲鶚《悼亡姬》組詩的第一首。這首詩中,有梅花、有煙月,是不是又有了《停琴仕女圖》的感覺?“自稱第三青溪妹”,青溪三妹是漢末秣陵尉蔣子文的三妹,巧如織女,未嫁而亡,后人立廟將其作為織神來祭祀。自稱第三青溪妹,看來朱滿娘很為自己的女紅功底感到驕傲。“雙槳來時人似玉”“最小相逢白石仙”,此二句隱隱透露了朱滿娘與厲鶚相識時的身份。北宋詞人姜夔(號白石道人)有首名為《琵琶仙》的自度曲:“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卑资膽偃耸且粚η鄻擎⒚没?,“舊曲”“歌扇”,是其身份的注腳?!白钚∠喾臧资伞?,厲鶚顯然是以姜白石自擬,而“最小”一詞,則深含憐惜?!白钚 笨赡苁侵钢鞚M娘的排行,在青樓姊妹中排行最為靠后。

原來四十四歲的寒士娶了十七歲的少女,這是一出救風塵的經(jīng)典劇目。筆者猜測,在中秋迎娶之前,厲鶚與朱滿娘之間,應(yīng)有一段靈犀暗通的故事。厲鶚并不是僅此一次去湖州。托沈幼牧做媒,只是這個故事水到渠成的結(jié)果。

筆者的猜測是否有些道理呢?由此衍生出了《聲聲慢·停琴仕女圖》的小說家言,也算為秋心似海、孤云獨飛的厲鶚添加了一段暗香盈袖的題外話吧。

詞家張惠言常派掌門人,君子溫如玉

張惠言小傳

張惠言(1761—1802),初名一鳴,字皋文,武進(今江蘇常州)人。年十四,為童子師?!肚迨犯濉份d:“惠言少為詞賦,擬司馬相如、揚雄之文。及壯,又學(xué)韓愈、歐陽修……生平精思絕人,嘗從歙金榜問故,其學(xué)要歸六經(jīng),而尤深易、禮 ……”惲敬《 張皋文墓志銘》錄其自敘“文章末也,為人非表里純白,豈足為第一流哉?”嘉慶四年(1799)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嘉慶七年(1802)病歿。早歲治經(jīng)學(xué),后致力于古文,為“陽湖派”盟主。工篆書,所編《詞選》及實踐創(chuàng)作為“常州詞派”奠定開山之基。著有《茗柯文集》。徐柯《清代詞學(xué)概論》稱:“詩余一道,清初以來之浙派,至乾、嘉而漸敝,張氏起而改革之,振北宋名家之緒,闡意內(nèi)言外之旨,而常州派始著于時。所輯《詞選》,皆屬倚聲正鵠。其自著詞,亦沈著醇厚?!?/p>

春思天涯,芳意誰家

《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其一)

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閑來閱遍花影,唯有月鉤斜。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

飄然去,吾與汝,泛云槎。東皇一笑相語:芳意落誰家?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

《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其二)

百年復(fù)幾許,慷慨一何多!子當為我擊筑,我為子高歌。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云夢,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

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吹礁≡七^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

《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其三)

疏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游絲飛絮無緒,亂點碧云釵。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羅帷卷,明月入,似人開。一尊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但莫憑闌久,重露濕蒼苔。

《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其四)

今日非昨日,明日復(fù)何如?朅來真悔何事,不讀十年書。為問東風吹老,幾度楓江蘭徑,千里轉(zhuǎn)平蕪。寂寞斜陽外,渺渺正愁予。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須。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綠遍,三月雨中紅透,天地入吾廬。容易眾芳歇,莫聽子規(guī)呼。

《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其五)

長镵白木柄,破一庭寒。三枝兩枝生綠,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顏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蘭與菊,生意總欣然。

曉來風,夜來雨,晚來煙。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便欲誅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歌罷且更酌,與子繞花間。

張惠言是常州人。他與本書即將寫到的另外兩位詞人洪亮吉與黃景仁可用一句朗朗上口的唐詩來互為致意,“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怎么這么巧,兄臺也是常州人、詞章客?”跟洪亮吉、黃景仁不同的是,張惠言不僅是常州詞人,更以《詞選》一書及其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踐開啟了清詞史上的一大門派——常州詞派(明、清兩代皆設(shè)常州府,自清代雍正四年起,常州府下轄武進、無錫、江陰、宜興、靖江、陽湖、金匱、荊溪八縣)。有關(guān)這一門派的實力與影響,龍榆生先生曾在《論常州詞派》一文中有如是評議:“適張氏《詞選》刊行之后,戶誦家弦,由常而歙,由江南而北被燕都,更由京朝士大夫之聞風景從,南傳嶺表,波靡兩浙,前后百數(shù)十年間,海內(nèi)倚聲家,莫不沾溉余馥,以飛聲于當世,其不為常州所籠罩者蓋鮮矣?!?/p>

倚天一出,誰與爭鋒?自此,常州派成為繼陽羨派、浙西派以來,在清詞領(lǐng)域傲然屹立的第三大詞派。作為常州詞派的開山采銅人,張惠言并未將詞作為一生的致力目標。當時,他是個以研究《易經(jīng)》而得享盛名的學(xué)者,另外,他的古文也頗具聲勢,張惠言有著“陽湖派”(清代的一支古文創(chuàng)作流派)盟主之稱??墒?,最終令他紅透了大江南北,產(chǎn)生如龍榆生所言“戶誦家弦”之轟動效應(yīng)的,既不是他以畢生精力苦苦研磨的《易經(jīng)》,也不是他在古文上的深厚造詣,而是士大夫階層的閑情偶寄——歷代以來皆被視為旁門小道的詞。

讓我們從嘉慶二年(1797)說起。那一年,三十六歲的張惠言與其弟張琦在安徽歙縣樸學(xué)大師金榜的家中任教。所謂樸學(xué),即考據(jù)之學(xué)。生長在考據(jù)之家的學(xué)生們都很年輕,從事考據(jù),則意味著他們每天的生活是與古籍的整理、??薄⒀芯?、論證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樣的生活儒雅卻未免沉悶。但在心靈方面,他們情迷于詞。詞可以令人為之啼,為之笑,為之歌,為之狂,為之悲,為之喜,為之思,為之怨,為之愁,為之傷……這是考據(jù)無法給予的生命的感悟。然而,什么樣的詞才是值得年輕人學(xué)而時習(xí)之的真經(jīng)呢?詞可以令人振奮,亦可以令人頹靡;詞可以令人有所成就,亦可以令人意氣消磨。經(jīng)過苦心孤詣的比對與挑選,張惠言與弟弟張琦合作完成了《詞選》(又名《宛鄰詞選》)一書的編纂??梢哉f,這部《詞選》最初不過是私塾學(xué)校的一部教案。當張惠言去世后,隨著他的詞集《茗柯文集》與這部教案同時流傳,所到之處,反響熱烈,常州詞派也就應(yīng)運而生了。張惠言,這個出身于累世寒儒之家的苦孩子,這個癡篤于《易經(jīng)》的書呆子,這個將近四十歲才通過了進士“大考”的中年人,一生與風流無關(guān),與浪漫無涉,卻被追贈“常州派詞宗”的美號。張惠言之所獲,是否僥幸,又是否偶然?

“成功是為有實力的人準備的?!痹诔晒χ?,張惠言已默不作聲地準備了若干個年頭?,F(xiàn)在,該到開花結(jié)果的時候了。在《詞選》的序言中,張惠言亮出了高屋建瓴的法眼:“詞者,蓋出于唐之詩人,采《樂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詞,故曰‘詞’?!秱鳌吩唬骸鈨?nèi)而言外謂之詞?!渚壡樵於?,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聲哀,放者為之,或跌宕靡麗,雜以昌狂俳優(yōu),然要其至者,莫不惻隱盱愉,感物而發(fā),觸類條鬯,各有所歸,非茍為雕琢曼辭而已。”

這段文字既有傳承,亦有創(chuàng)新。它傳承了自明末清初以來“推尊詞體”的思想,又從詩詞同源的角度,抬高了詞的地位。張惠言認為,詞是唐代詩人采《樂府》之音創(chuàng)制的一種新的體裁,與詩歌猶如同胞兄弟,二者理當分庭抗禮。但正如同胞兄弟有不同的性格,相比于詩的明爽外傾,詞的特點是曲折內(nèi)斂,深得含蓄之美。那第一等的詞,必以深微的語言來感召世人,將民間的兒女之情描摹到淋漓盡致,從而折射出賢人君子幽邃隱約、哀怨郁結(jié)的情思,流連反復(fù)、精微婉妙,這種手法,正如《詩經(jīng)》中的比與興,并與“變風”(變風特指《詩經(jīng)·國風》中西周王朝衰落時期的作品)之旨極相吻合,更與《離騷》之歌極為神似。可是,為什么許多人都有重詩輕詞的成見呢?這是因為,詞的體裁較為短小,詞的音色較為凄哀,漫不經(jīng)心者據(jù)此將詞制作為浮蕩艷麗、歌以消愁的“低值易耗品”。然而,真正懂詞之人卻會將真摯的同情蘊藏于哀樂之中,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才是燭照靈魂的詞,而不僅僅停留在調(diào)朱弄粉的表象。

張惠言的《詞選》僅選了唐、五代以及兩宋四十四家詞人的一百一十六首代表作。其眼光之高、擇取之精,用陳廷焯的話來說,是“古今選本,以此為最”。而在四十四家詞人中,張惠言選詞最多的是唐代的溫庭筠,總計選詞十八首,就當今的讀者看來,這似乎殊不可解,而在張惠言之前,也鮮有讀者將溫庭筠認同為詞壇祭酒。那么,張惠言何以對溫氏推崇備至呢?張惠言所看重的,正在于溫庭筠詞中的比興手法。張惠言稱贊其手法之高,比之《離騷》中的美人香草亦毫不遜色。簡單說來,張惠言是要借重溫庭筠來推銷他的“比興寄托”理念。他的推銷成效如何呢?成效是顯著的,比興寄托,從此成為常州詞派的一面旗幟,分走了清詞“市場”上一塊很大的蛋糕。常州詞派的產(chǎn)生,對于改變晚清詞壇淫詞、鄙詞及游詞當?shù)赖默F(xiàn)象,對于重塑詞的尊嚴,激發(fā)詞的活力,都有著不可小視的意義。

張惠言不僅能在《詞選·序》里娓娓說理,更是一位“知行合一”的實踐者?!盾挛募匪C萃了張惠言的實踐成果。雖然,《茗柯文集》只有詞四十六首,可正像張惠言精于選詞一樣,張惠言也精于填詞,四十六首在數(shù)量上雖略顯單薄,若用“精品”一詞衡之,則蘭萱滿堂矣。張惠言的詞,爾雅醞藉、纖秾合度、比興生動,是當之無愧的大雅之聲,而我們即將談到的這組《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更是這種大雅之聲的精華所在。常州詞派的后起之秀譚獻對之心儀不已,盛贊張惠言其人、其詞道:“胸襟學(xué)問,醞釀噴薄而出,賦手文心,開倚聲家未有之境。”“胸襟學(xué)問,醞釀噴薄而出”,我們知道,跟詩以言志不同,詞在傳統(tǒng)上是言情之作,而張惠言卻能在他的言情之作中揮灑胸襟學(xué)問,這是其他詞人所未曾想過,也未曾做過的;“賦手文心,開倚聲家未有之境”,談胸襟、論學(xué)問固是高格,但往往流于空泛或囿于古板,而張惠言卻以他的婉麗之筆、淵慧之智開創(chuàng)了詞中前所未有的新境界,譚獻的評價令人心馳神往。

現(xiàn)在,就讓我們來共同欣賞張惠言的這組代表作吧。《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從題目上可知,當為春賦,而楊生子掞,是為張門弟子。春天是情感的多發(fā)期,張惠言在這組詞中,會抒發(fā)一些什么樣的情感呢?他將通過楊子掞這一傾訴對象,來告訴我們一些什么呢?

第一首詞:“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索然乏彩的寒冬終于結(jié)束了,寒冬的終結(jié)者是誰呢?東風。東風的手段多高妙啊,她讓世界發(fā)生了何其絢美的變化!這種變化,不是刻意而為,“無一事”并不是說東風清閑得找不到事做,而是說東風不受俗事的干擾,沉醉在對美的構(gòu)思與創(chuàng)造之中。“妝出萬重花”,正是因為東風心無雜念,全憑熱情的召喚與興趣的驅(qū)使,方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神奇爛漫的大好春景。

比起東風的心無雜念,我們世人可就苦惱多了,有太多的事務(wù)糾纏著我們的身心。用現(xiàn)代詩人徐志摩的話來說:“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匆娙~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罷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guān)我們的事。忙著哪,這樣那樣事情多著,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zhuǎn)、花草的消長、風云的變幻?”

遇上這樣一群人,東風再有本事、再有手段,也徒勞無益了。萬重花光在麻木的視覺中既無所謂顏色,更無所謂價值?!伴e來閱遍花影,唯有月鉤斜。”東風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成就的美景,只有天上的斜月這一個觀眾,這是春天的悲哀,更是世人的悲哀。

“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幸好,還有人不曾被俗世的欲念蒙蔽了心性,還有人在熱烈堅定地追尋著理想。江南鐵笛,這是怎樣的一支笛子呢?江南是柔媚的,小杜的江南、蘇小小的江南,有名士如酒、佳人如玉;而鐵笛卻是剛勁的,必得由辛棄疾詞中那些“男兒到死心如鐵”的錚錚鐵漢激情演繹,方能奏出動五岳、驚碧落的雄音宏韻。江南的風情融入鐵鑄的傲骨,誰能擁有這樣一支笛子,誰就擁有一顆柔情似水的心靈,誰就擁有一副百折不屈的性情。誰能擁有,誰配擁有呢?“我”,詞人無比驕傲地寫道。我不僅擁有一支江南鐵笛,我還要靠近那枝芳潔似雪的春花,讓我的笛音隨著花香飄搖直上,飛向神人所居的玉京,吹得云蒸霞蔚、容光煥發(fā)。

“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庇辛私翔F笛,還得經(jīng)受歲月的考驗。來不及實現(xiàn)夢想,那三春美景已被滿天飛絮帶走。鐘情無奈,年華漸老,這是多么令人心慌意亂的事情,這是多么苦痛難言的打擊。

怎樣才能擺脫歲月的壓力與失意的困擾呢?“飄然去,吾與汝,泛云槎。”“泛云槎”是一則神話故事,源于西晉張華《博物志》一書。書中說,有海濱居民每年八月乘坐浮槎(浮在水面上的木筏)從海上而達天河,又由天河而返海上?!帮h然去,吾與汝,泛云槎。”為了超離現(xiàn)實,張惠言也打起了乘槎而去的主意。并且,他還不是一人獨去,而是“吾與汝”,要跟學(xué)生楊子掞一道。在人生理想屢屢受挫之際,張惠言并沒有表露出大悲大怒,像鄭板橋一樣大發(fā)雷霆,或是如黃仲則一樣滿腹牢騷,他神情恬逸地告訴楊子掞:“我想,是有一個地方來容納我們的志向的,那個地方,星漢燦爛,奇麗無比?!?/p>

恬逸歸恬逸,傷心自傷心。這樣的超脫仍帶有一種負氣的成分,在負氣之后,詞人是否感到了空虛與悵惘?這時,有如天外之音的一番點撥消釋了詞人的困惑:“東皇一笑相語:芳意落誰家?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

東皇,那傳說中雍容優(yōu)雅的春神,一笑嫣然,明亮非凡?!霸趺?,你對人生已深感失望,對世間已深感厭倦了嗎?你是否覺得,春天再也不會賜予你芳郁的情意,春天只是別人的春天、別人的歡樂、別人的心動了?可是,如果春天的來去只以花開花落作為界定的標準,誰人的春天又能長盛不衰呢?”春天,是否只意味著十七八的嘉年華?春天,是否只意味著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當花季不再、紅消香斷,你還能感到春天的存在嗎,你還能聽取春意的召喚嗎?

“你還需不需要理想?你還愿不愿意堅守?你還相不相信一個永恒的春天?”東皇的笑,不僅是嫣然的笑,更是睿智的笑,“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奔热淮禾於寄苷业交丶业牡缆?,那么理想之路呢?只要理想的根芽還植于心底,那么痛苦就不會白受,努力就不會白費,皓月高臺、清光大來,君有江南鐵笛,早晚會吹得芳菲重生,天涯綠滿。

第二首,“百年復(fù)幾許,慷慨一何多!”起句奇警,一下子就喚起了我們心靈的緊張,擊中了我們心靈的脆弱。“百年復(fù)幾許”,自古以來,且不說壽命能夠突破一百歲這一極限者寥若晨星,人生即以滿打滿算的百年為期,這一百年中又有多少個飛揚飽滿、值得回味的日子呢?我們的生命雖然短促,但我們的慷慨激昂之情卻遠遠超過了我們生命的能量。沒有人甘于黯淡瑟縮地度過一生,我們都渴望著完完全全地燃燒一回,渴望著轟轟烈烈地干它一場?!白赢敒槲覔糁覟樽痈吒??!敝且环N古老的樂器,其形若箏,演奏者執(zhí)竹尺擊以發(fā)聲,其音驚風泣雨、摧金裂石,具有超強的感染力。歷史上最著名的擊筑表演藝術(shù)家大概要算戰(zhàn)國時的高漸離,其成名作誕生于燕太子丹為刺客荊軻送行的易水河邊。“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一曲既罷,荊軻為之怒發(fā)沖冠,賓客為之雪衣垂涕,慘傷偉烈的場面,雖歷經(jīng)千古仍鮮然如新、栩然若生。張惠言在此運用這一典故,并非鼓勵學(xué)生楊子掞去繼承發(fā)揚高漸離的擊筑絕技,他本人亦不是以刺秦的荊軻自擬。然而筑之慷慨、荊軻之血性,卻令世間英物無不感心動容,拼將全部的生命與激情作為回應(yīng)。“子當為我擊筑,我為子高歌。”張惠言真正想要表達的是,意氣相傾何妨生死以之。我們師生之間有著那么深摯的情誼與契合的心聲,那么,你來為我擊筑吧,我來為你高歌。

“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云夢,蒂芥近如何?”詞人的心曲非但慨當以慷,并且寬當以廣?!昂_咜t鳥”這個典故,我們在厲鶚詞《齊天樂?吳山望隔江霽雪》中曾經(jīng)說到。能夠?qū)⒑_呄栉璧您t鳥招之即來,這樣一種磊落坦蕩的襟懷是利欲熏心者所無法想象的事。當然,利欲熏心者對招來幾只鷗鳥也毫無興趣,他們的眼里只認得煌煌榮祿、炎炎功名。“看我胸中云夢”源自西漢文學(xué)家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在《子虛賦》中,司馬相如以天花亂墜之筆塑造了兩位口辭一流的吹牛大王——子虛先生與烏有先生。子虛先生為楚國使臣,他向齊國的烏有先生夸耀楚國疆土廣闊,提到了一個叫作“云夢澤”的地方,“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陀,下屬江河”。意思是那個方圓九百里的云夢澤有高山突起,可遮日蔽月,重巒疊翠,直上青云,更兼山坡傾斜,下連江河。子虛先生口氣雖大,烏有先生并沒被他嚇倒,烏有先生當即反唇相譏,表示子虛先生的炫富擺闊太小兒科了。據(jù)烏有先生所言,齊國“吞若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意為我們齊國把八九個云夢澤那么大的地方一口氣吞進胸中,就像吞下蒂芥一樣毫不困難。兩個吹牛大王各為其主的口舌大戰(zhàn),對張惠言有何啟發(fā)呢?張惠言是說,一個人若能達到招手鷗鳥、胸懷云夢的境界,那么,他肯定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不是一個只顧眼前利益的人。他是個能屈能伸的君子,亦是個有容有量的大丈夫。

“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毙亟髿舛日娴姆浅V匾?。若能襟寬氣闊,那么就連國與國之間的紛爭(譬如楚國與越國)也可等閑視之,但若心胸狹隘,即便親如肝膽也會大鬧別扭。

“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人生得意也罷,失意也罷,悲歡離合皆成經(jīng)歷,風霜雨露俱當品嘗。上天既能賜予我們幸福,也會為我們安排苦難。沒有人會一直成功,也沒有人會永遠失敗。不要總是苛求幸福的濃度,不要總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內(nèi)心的定力勝于外界的壓力。無論境遇如何,我們都要以優(yōu)雅從容的舞姿來面對生活,我們不僅要在幸福中成全自己,更要在苦難中成就自己。

然而,話說得很漂亮,道理也都明白,可是置于現(xiàn)實之中,有幾個人真正做到了這一點呢?“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薄皦m外相視”并不是看破紅塵,看破紅塵是無動于衷的厭倦,而塵外相視卻有一種淡然逸出的豪雋,這種目光,非德高品潔的智者不能具備。我于人世無所妄思,我于生活無所妄求,一笑醉顏酡,這是情與理的完美結(jié)合,是智者的自足與自負。南宋詞人朱敦儒有首《西江月》,用來詮釋“一笑醉顏酡”最是可愛不過: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

“看到浮云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备≡茻o可戀,隨風而逝一如世間之榮祿??蓱僬撸翘锰脷q月。這“堂堂”一詞用得真是好,莊嚴寶相,讓人從心底生出一分虔敬、生出一分豪情,不惜傾盡全力為之奮斗。但你的奮斗成果呢?“一擲去如梭!”辛苦到頭,你什么也沒得到??v然你心雄萬夫,居高視遠,你也將與那些醉生夢死的凡夫俗子一樣,一事無成,垂垂欲老。你還能夠安之若素嗎?你還能夠笑顏常開嗎?這是多大的悲哀與諷刺,在塵外相視之后,你還得回歸無趣無奇的人間。

“百年復(fù)幾許,慷慨一何多!”正因為此,張惠言才會在篇首大聲疾呼,痛然淚下。寫到此處,又該來個大轉(zhuǎn)彎吧,就像《古詩十九首》中所說的:“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浮生如寄,既然難以實現(xiàn)什么,你又何苦為難自己呢?何不也跟眾人一樣放情蕩意,享樂至上?

遇挫而退、消極不前,這顯然不為張惠言所取。“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睆埢菅砸馕渡铋L地說。秉燭,從字面上看就是手持蠟燭。手持蠟燭做什么呢?是秉燭夜游、秉燭而讀,抑或“更持紅燭賞殘花”。不同的人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但這個選擇至少應(yīng)當對得起春天、對得起華年。

第三首,“朱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鼻易屛覀儚囊粋€清新的春晨說起。女主人公在啼鳥的歡鳴中醒來,揭開華麗的朱簾,探看簾外的春天,一只活潑輕盈的蝴蝶趁機飛了進來。這一情景,仿佛可以寫進一位晚唐文人的詞境:“胡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臨窗學(xué)畫伊。”然而本篇的女主人公并沒有臨窗畫蝶,而是與蝴蝶兩兩窺探,交流著彼此的驚嘆。對蝴蝶來說,女主人公的閨房是她從未涉足的、小巧可愛的世界;而對女主人公來說,朱簾之外是一個全新的、引人入勝的天地。春天是尋覓的季節(jié)。蝴蝶與女主人公在尋覓中相遇,她們都感到有那么一些無端的激動,有那么一些莫名的驚喜。

蝴蝶很快飛走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比起這個精致得連呼吸起來都要小心翼翼的閨閣,顯然她更喜歡遨游在嫣然百媚的花鄉(xiāng)。而留在深閨的女主人公仍然保持著探望的姿態(tài),由于不能像蝴蝶一樣自由來去,簾外的天地對她實在有著超強的吸引力。

即使我們不能從正面觀察到她此時的表情,僅僅通過背影,我們也能感知她的投入與專心?!坝谓z飛絮無緒,亂點碧云釵?!蹦敲?,她都想了些什么呢!想得太多了,滿天的游絲、紛繁的飛絮全是她的所思?!耙黄夹那f緒,人間沒個安排處。”這些思緒隨風起舞,無法梳理?!皝y點碧云釵”,這“亂點”一詞真是點睛之筆,“碧云釵”則突出了背影的雋妙。究竟是釵若碧云,還是發(fā)若碧云,抑或二者兼而有之?讀者自可心領(lǐng)神會。試想在千縷游絲的纏繞中、萬點楊花的吹拂下,一位釵橫碧云的佳人凝睇佇立,這般情狀、這般景致,會激發(fā)我們多少聯(lián)想,會觸動我們多少思憶。

誰不曾年輕過呢?誰不曾從那個多夢的季節(jié)走來?“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彼朴挟嬐庖趄嚾豁懫?。這該是張惠言的聲音吧?如今,年輕已沒有他的份兒了,做夢,他還有份兒嗎?女主人公一定讓他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蹦请p清澈如夢的眼睛,那種映射著靈魂之光的充滿渴求的神情,那不是一個陌生人呵,那是從前的自己。江南,多情的地點;春思,芳香的情思。在最好的時間、最好的地點,他曾擁有過最好的夢境。然而,隨著青春散場、生活播遷,最好的夢境早已面目全非、滲淡不堪?!笆S惺字鼗亍保徊恢?,在回首之際,每一個走過青春、走過花開的人,會不會黯然心碎、淚流滿面?

“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睆埢菅越栌门魅斯囊粋€動作表現(xiàn)了他的深深失落與彷徨困惑。這個動作就是,她關(guān)上了朱簾,并且用銀蒜狀的簾押將簾角押緊。這樣一來,外邊的游絲飛絮便再也進不來了。如果不去尋求什么,不受外界影響,她是否可以獲得心如止水的安寧?

“羅帷卷,明月入,似人開?!眲x那芳華,那生機盎然的朱簾春曉忽然換作了夜月滿窗的晚景。這朝暮的更替是如此倉促,恰似一生的縮影。任你如花美眷、錦樣才思,又怎能敵得過歲月催逼、流年消磨?然而,美人雖老,美人的心卻并沒有老。失落與彷徨封鎖不了一顆充滿渴求的心,浩浩清風似乎了解她的心意,為她重新撩開了朱簾。繁華落盡見真淳,此時,已不再有亂花迷眼的曉色,卻有一輪明月相依為伴。從明月的清輝中,她能感到夜的深沉,她能感到那銘心入髓的孤獨,玉府清虛,瓊樓寂寂,高寒誰???

“一尊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如何來排解這片茫茫無際的孤獨呢?請聽女主人公的獨白:“既有明月當前,你何不斟滿美酒,勸明月共飲,與月華同舞?只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是否有一個人,孤單如我、深情如我,將流轉(zhuǎn)的月影擁入心懷?”

這樣的愿望顯然曲高和寡。“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對于那些滿足于現(xiàn)狀、不懂得憂愁為何物的人,若說“迎得一鉤月到”還在情理之中,“送得三更月去”則有些神經(jīng)兮兮了。三更時分本當濃睡之際,“你有失眠癥嗎?這個時候還望著月亮發(fā)呆?”張惠言用“鶯燕”一詞,來比喻這類不再為了夢中的橄欖樹而煩惱糾結(jié)的樂天派。這類人因為日子過得十分閑適,大多比較八卦?!苞L燕不相猜?!睆埢菅越枧魅斯谥x絕了這些八卦者的盤詰猜度。我之思想、我之追尋,你們永遠不會懂得。既不懂得,便請你們莫要對我詆毀譏諷。

“但莫憑闌久,重露濕蒼苔?!睆暮笈_幽幽地傳出了一聲應(yīng)答,這一聲應(yīng)答,又是張惠言的畫外音吧!三更月去,并不意味著追尋的結(jié)束。執(zhí)著者真是令人驚嘆?,F(xiàn)在,就連唯一能安慰你的明月也已離開,可你仍舊在守望,全然不顧你足下的玉階已是蒼苔遍生、夜露彌漫。

結(jié)句與起句形成了一個太大的落差。從“朱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的歡快而到“但莫憑闌久,重露濕蒼苔”的哀愴,張惠言用生動的意象勾畫出了追夢人的欣喜、悵然、孤寂,以及她那始終如一的決心。

當我們的青春漸行漸遠、理想難以實現(xiàn),你會不會如詞中女子那般,玉階獨立、癡癡守望,哪怕露濕蒼苔、羅衣寒透,仍容色不改,無悔無倦?

第四首,“今日非昨日,明日復(fù)何如?”這個開頭和第二首的“百年復(fù)幾許,慷慨一何多!”有些相似。若論激揚昂奮,此句遜之;若論智思蘊藉,此句則又強之。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苯袢张c昨日,雖只一日之隔,卻是截然不同。而明日與今日亦只一日之隔,昨日既不可追,明日又當何求?

對于那些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今日非昨日,明日復(fù)何如?”是個大煞風景的想法。他們的眼里只有今日,心中也只有今日。今日已是皇冠上的明珠,昨日與明日還理他作甚?那么,什么樣的人才會說“今日非昨日,明日復(fù)何如”呢?那一定是擁有過美好的過去,正經(jīng)歷著人生的困境,對未來既畏懼又渴望的人。就比例而言,這一類人要多于前面一種人。“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想到我們十之八九的日子是在不稱心、不如意中度過的,這實在是件很難受的事情。

然而,如果我們就此一蹶不振,這樣的人生就不僅是難受,而是可悲了?!皷A來真悔何事,不讀十年書?!睎A來即近來,詞人感慨道:“近來我常常后悔,從前怎會那樣大惑不解呢?這都是讀書太少的緣故啊。我若把那些胡思亂想的時間用到讀書思考上,今天的我就不會徒傷老大了?!笆辍辈⒎蔷珳手當?shù),寫文章不同于做算術(shù)題?!笆辍敝皇怯脕韽娬{(diào)時間的長度。入書山而欲大有所獲,那你就必須長時間地勤學(xué)苦讀。當然,你還得講究讀書的方法,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當你將書的精髓與智慧盡力吸納入你的生命體驗,你就不會有年華虛度之嘆了。無論人生是順水推舟還是逆水行舟,你都能沉著應(yīng)對,不溫不火。

“為問東風吹老,幾度楓江蘭徑,千里轉(zhuǎn)平蕪?!笨墒菫槭裁?,我們?nèi)杂屑舨粩嗟你皭潯⒗聿磺宓膫??即使我們可以通過讀書來不斷完善自身的修養(yǎng),隨著時光的飛逝,我們?nèi)圆荒芙?jīng)世致用,則我們的修養(yǎng)、學(xué)力、才能,豈不都將自生自滅、自開自落?屈原曾說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蹦憧催@東風年年來去,吹得楓江紅減、蘭徑香謝,春草叢生的平原轉(zhuǎn)眼已是一片凋敝。誰能阻止時光的劫掠,誰能使得青春再來一次?

每個人都怕老,尤其是那些看待事業(yè)重于生命的人。王國維先生有段石破天驚的名言:“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标P(guān)于此三種境界的具體所指,不同的個體自有不同的意會。然而此三種境界所表達出的巔峰孤獨,真不是常人所能承擔的。即便有那鳳毛麟角之士一路承擔下來,也未必會曲終奏雅,于燈火闌珊處獲得命運女神的獎賞。

“寂寞斜陽外,渺渺正愁予?!痹?jīng)傾注過“望斷天涯路”的專執(zhí),曾經(jīng)經(jīng)受過“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考驗,張惠言仍然未能抵達夢想中的“燈火闌珊處”。此時,他是一名黃昏的獨行者,眼看斜陽即將沉落,目標卻越發(fā)渺茫。“渺渺正愁予”出自《楚辭》的《湘夫人》篇:“帝子降兮白渚,目渺渺兮愁予?!毕婢犝f愛妻湘夫人(亦稱帝子)即將到來,就瞇縫著雙眼迎望著湘夫人前來的方向,然而目窮千里,他還是沒能見到愛妻,“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張惠言有著與湘君感同身受的焦愁?!凹拍标柾猓烀煺钣??!边@應(yīng)當是一幅濃麗如血、深情難訴的畫面。

小時候,人們會用許多氣貫長虹的勵志故事來打動我們,讓我們盡早樹立高遠的人生理想,并以此為榮。但高遠的理想往往不會主動上門惠顧,而是姍姍來遲,或者干脆永不露面,這時,我們就要面臨嚴峻的選擇了。俗話說,歲月不饒人,再繼續(xù)追求高遠的理想就如夸父逐日一樣不現(xiàn)實?!奥湓碌蛙幐Q燭盡,飛花入戶笑床空”,曾經(jīng)的雄心壯志就此草草收場,世上少了一個狂夫,多了一個平凡務(wù)實的俗客。這應(yīng)該是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偏偏另有一種人,誓將理想主義進行到底,不惜以一生的心力去博取永垂不朽的大業(yè)。張惠言無疑也是這樣一種人,他不能忍受沒有理想的生命。然而,同時他又有一種透徹的清醒:“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須?!蹦阒绬?,縱然你心比天高、胸懷千古,但在無窮無盡的時間長河里,你的壯志與事業(yè)不過斯須而逝,僅此而已。

這是殘忍的點醒,他接著又說:“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薄懊搅侠砩砗蟆币饧础安刂T名山”?!安刂T名山”一詞為太史公司馬遷首創(chuàng)。他在《報任少卿書》一文中寫道:“仆誠以著此書,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彼抉R遷雖受腐刑,但仍不失為一血性男兒。在這段話中,他向我們道明了其忍辱而活的重要原因。他要寫一部能夠藏諸名山的著作,就是后來的《史記》。他認為,只有完成了《史記》,才能洗盡他這一生所遭受過的奇恥大辱,才能向世人證明其人格的完整與高貴。

記得當年讀瓊瑤的小說《在水一方》,里面有個名為盧友文的文學(xué)青年,整日夢想著要寫出一部藏諸名山的作品。這盧友文立言既高,儀表亦佳,幾乎在第一時間贏得了小雙姑娘的愛慕。但接下來的情節(jié)就大為不妙了,原來盧友文的口才勝于文才,文才又勝于行動能力。與小雙成婚后,盧友文盡管大言炎炎,卻一直未能寫出一篇像樣的文字。他不工作、不養(yǎng)家,先是對小雙惡語相向,繼而又染上了賭博的惡習(xí)。小雙大失所望,只得與之離異。走至人生的最低谷,盧友文終于幡然醒悟。歷經(jīng)三年時間,在偏僻的鄉(xiāng)下寫出了他這一生最初也是最后的一部長篇小說。小雙用微笑迎接了回頭的浪子,可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jīng)太短了。盧友文患上了晚期肺癌,懷著滿心的負疚與留戀離開了小雙。

藏諸名山是否真的十分重要呢?張惠言的心情是悲涼的:“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即使你用不懈的努力最終贏得了藏諸名山的資格,你能看得到、感覺得到嗎?而以全部的生命與熱情來換取身后的榮耀,這種做法是不是有些癡愚?

這么看來,生于今世,我們究竟應(yīng)當在意什么、珍惜什么、把握什么?“一夜庭前綠遍,三月雨中紅透,天地入吾廬?!边@是張惠言為自己,也為世人開出的一劑良方。歷盡千辛萬苦追尋理想,雖說結(jié)局不見得能如人所愿,然而生活總會帶給我們一些有益的補償,我們當前的人生就充滿了動人的、無處不在的美。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空寂的庭院在一夜之間長滿了綠意茸茸的春草,三月的雨霧將花兒朵朵變得分外嬌紅。在這一刻,你怎能不贊美生活的可愛,不感激自然的神奇?“天地入吾廬。”自然界的美、生活的美,需要用一種博大的情懷來欣賞。你準備好這樣一種情懷了嗎?你有何理由不張開雙臂去擁抱自然、迎接生活?

“容易眾芳歇,莫聽子規(guī)呼?!鼻啻赫娴奶虝毫?,稍不留意,就會從指縫間滑走。因此,你得趁著這庭前綠遍、雨中紅透的大好局面尚在人間,得趁著年華正佳去做好當前之事。生命就在你我的手中,一切剛剛開始,有待開發(fā),有待創(chuàng)造,有待熱愛。

第五首,“長镵白木柄,破一庭寒?!薄伴K”為古代的一種犁頭,杜甫詩:“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遍K之形狀后偃而曲,上橫木如拐,兩手按之以起坺。“”是挖掘的意思。揮舞著一把白木柄的長镵,在庭院中干起了掘地三尺的體力活,這是要干嗎呀?

“三枝兩枝生綠,位置小窗前?!痹瓉碓~人竟做起了灌園叟。人家杜甫是在安史之亂中餓得沒有吃的,只得扔下文人的面子與架子,加入自立更生的饑民大軍,捋起破袖、手持長镵到深山老林中挖黃獨根(一種似芋的植物)來充饑?!拔疑凶右詾槊?,這長镵白木柄簡直就是救命稻草啊,杜甫對它真是太有感情了。而對于張惠言,再窮也還窮不到那種得靠挖野菜來維系殘生的地步。在張惠言看來,長镵白木柄不是謀生的工具,而是創(chuàng)建精神家園的工具。勤勞的雙手、簡單的工具,為荒寒的庭院種下油然可喜的希望。此后便掰著手指數(shù)日子。忽然有一天晨起推窗,三兩枝鮮亮帶露的綠色映入眼簾,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我聽到花開的聲音了,我聞到花開的味道了!

“要使花顏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薄盎佀拿妗薄安菪那Ф洹?,這便是灌園叟理想中的春天了?!昂伪靥m與菊,生意總欣然?!蔽幢匾欢ㄒN植名花異卉、春蘭秋菊方能令庭院生色。最適合自己的便是最好的,閑花野草自有閑花野草的可愛之處,每個平凡的人也自有其獨特之處、性靈之光。

“曉來風,夜來雨,晚來煙。”此句簡短急促,內(nèi)涵卻極為深沉豐富?!皶燥L不散愁千點”“江湖夜雨十年燈”“只今憔悴晚煙痕”,對于曉風、夜雨、晚煙,我們能在古詩詞中找到許多可歌可詠的佳句。清曉的風,給人的感覺是瑟瑟的冷;暮夜的雨,給人的感覺是嗚咽的涼;晚來的煙,給人的感覺則是濃得化不開的悵惘。你看,人生時時都處于風雨飄搖之中,艱危滿道、困苦載途,沒有一刻消停與放松。環(huán)境如此惡劣,你種下的三枝兩枝生綠真能存活嗎?即使存活了,又能否鋪陳出一個“花顏四面”“草心千朵”的完勝局面?

讓我們充分享受耕耘夢想的整個過程吧。我們不能因為有曉風凌虐、夜雨劫掠以及晚煙侵擾而悲觀彷徨、厭棄人生。沒有風雨、晚煙,我們怎能錘煉出蒼松古柏般的意志;沒有嘗盡苦寒,我們怎能識得其甘如薺的滋味?“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春色之集大成者不正來自風雨之間、晚煙之中嗎?美,需要用堅忍來鑄造;美,需要以硬氣來支撐。可惜春色總被流年斷送,我們的人生,也無法止步于絢爛至極。最好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也許有人會回答:“退出江湖不問世事,讓自己完全屬于自己,讓自己只屬于自己?!?/p>

張惠言是否認同這一提議呢?“便欲誅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闭D茅江上,意即剪除茅草,在江邊搭建一間小屋。海子的詩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睆埢菅詤s反其道而行之。一樣寫隱居,在他的筆下卻是:“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蹦挠惺裁疵娉蠛!⒋号ㄩ_的靈魂棲息地呢?隱居之后,你的世界就變得很小了,小得只能容納你自己。俗世的風風雨雨雖再也打不到你的頭上,但隱居也有隱居的苦惱。你還身強力壯,卻只能對著空林衰草發(fā)呆,你真的愿意被這種毫無激情的日子帶到人生的盡頭嗎?當自己完全屬于自己,當自己只屬于自己,豈不變得如井底之蛙一樣單調(diào)、空虛?

那么,怎樣才能把握好進與退的尺度呢?“歌罷且更酌,與子繞花間?!蔽覀儾环?xí)悍懦顟?,在清歌美酒的陪伴下、在花顏草心的偎依中,去感知生命的奇妙,去思索人生的意義。

讀詞心得寫到此處,似乎該與這組《水調(diào)歌頭》道聲再見了。抬首望著窗外的燈火,不覺秋日已過半旬,我的心緒卻仍行進在尋春的旅程中?!皦艋佞L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泵髅闹邪低笐n思的昆曲正唱著《游園驚夢》一折。在秋天里回憶起春天的往事,是韋莊所說的:“而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蔽覀兓馃岬睦硐?、我們蔥翠的年華,再也不能回到那些天真美麗、多姿多彩的從前。但春天是永遠不會過去的,“門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敝灰盒某T?,生活的每個角落、人生的每個時期都會綻放出嫩綠繁紅,幽香美滿、難以盡言。

此花幽獨,風雨多艱

《風流子·出關(guān)見桃花》

海風吹瘦骨,單衣冷、四月出榆關(guān)??吹乇M塞垣,驚沙北走,山侵溟渤,疊嶂東還。人何在?柳柔搖不定,草短綠應(yīng)難。一樹桃花,向人獨笑,頹垣短短,曲水彎彎。

東風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刪。不為尋春去晚,辜負春闌。念玉容寂寞,更無人處,經(jīng)他風雨,能幾多番?欲付西來驛使,寄與春看。

三月,是桃花爛漫的季節(jié)。她是《詩經(jīng)》中風流嫵媚、凝妝待嫁的新娘,“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她是唐詩里含情脈脈、笑意盈盈的少女,“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睂儆谔一ǖ那啻汉纹涠檀?!一俟四月來臨,桃花便如遲暮的美人一樣釵鈿散落,悄自退出了燦然如夢的舞臺。與桃花一起退出舞臺的還有韶顏易逝的春光?!叭碎g四月芳菲盡”,白居易曾如是感嘆。但他接著又說“山寺桃花始盛開”,那樣不勝之喜,那樣歡情無限。

本篇《風流子·出關(guān)見桃花》也是寫的四月桃花。與白居易的山寺桃花不同,本篇寫的乃關(guān)外之桃花。

“海風吹瘦骨,單衣冷、四月出榆關(guān)?!睆埢菅运鲋P(guān)為榆關(guān),亦即山海關(guān)。榆關(guān)北倚燕山,南瞰渤海,始筑于隋文帝開皇三年,至明成祖洪武年間,大將徐達在此修筑長城,因榆關(guān)舊址加以改建,取其位于燕山、渤海之間的地理特色,更其名為山海關(guān)?!笆莨恰薄皢我隆保@是落拓文士的形象,以“瘦骨”“單衣”而一路行至有著“天下第一雄關(guān)”之稱的山海關(guān),文士雖則落拓,卻有一股昂然不群的英氣與豪邁之情。當然,你也可以說,再落拓,未必非要著一單衣來故作姿態(tài)。請注意詞中“四月出榆關(guān)”一句,再參之以后文的“帝城三月暮”之語,可知詞人是從三月將闌的帝京出發(fā),帝城三月暮,氣溫已有蒸蒸日上之勢,故而詞人出發(fā)時著的乃一襲單衣。等他走到山海關(guān),時節(jié)雖然已從三月的末梢進入四月,但由于山海關(guān)的位置在帝京之北,此地臨近渤海又人煙稀少,張惠言在四月之際仍感到寒意惻惻,也就不難理解了。

“看地盡塞垣,驚沙北走,山侵溟渤,疊嶂東還。”這一看之下真是震蕩心魄?!暗乇M塞垣,驚沙北走,山侵溟渤,疊嶂東還”,此十六字氣勢何其太盛,荒涼、雄奇兼而有之。塞垣為邊塞的城墻,“盡”者,盡是也。城墻高聳,綿延起伏不知幾千里。驚沙北走,我們不妨想到北方沙塵暴橫行肆虐的場面?!吧角咒椴?,疊嶂東還”,“山”即燕山,而“溟渤”則指的是渤海。著一“侵”字,立即生龍活虎起來。元劇《單刀會》中的關(guān)羽有段道白:“看這邊廂天連著水,那邊廂水連著山。想某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萬人馬,屯于赤壁之間,也是這般山水?!贝颂幍摹扒帧?,與關(guān)羽口中的“連”是一個意思?!隘B嶂東還”則化用了辛棄疾在《沁園春》一詞中的名句:“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悲B嶂意即重疊的峰巒,山勢向東,如同一群嘶風嘯月、揚蹄奔騰的駿馬。

山海關(guān)具有非凡的戰(zhàn)略意義。“金伐鼓下榆關(guān),旌旆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這是盛唐詩人高適寫的《燕歌行》。而與山海關(guān)聯(lián)系最近的一段歷史,大概要數(shù)吳三桂與李自成的那場生死惡戰(zhàn)。1644年4月,剛剛攻占了紫禁城不久的大順皇帝李自成親率十萬大軍與前明的遼東總兵吳三桂于此兵刃相見,流血千里。兩虎相爭,再加上第三只老虎的助陣(多爾袞帶領(lǐng)清軍匆匆趕來,向勢單力薄的吳三桂表達了“兄弟”般的可貴“情誼”),李自成全軍潰退,山海關(guān)失守。天下改姓“愛新覺羅”,清朝就此指點江山三百年。

然而,張惠言的“地盡塞垣,驚沙北走,山侵溟渤,疊嶂東還”十六字并非沖著山海關(guān)的戰(zhàn)略意義而來。這不是一首詠史詞,從接下繼起的內(nèi)容我們即將發(fā)現(xiàn),那氣盛勢足的十六字是為詞人將要抒發(fā)的凄清之感而做的鋪敘。單衣瘦骨的張惠言縱有一股昂然不群的英氣,縱有一股崢嶸風發(fā)的豪情,在山海關(guān)的腳下,他畢竟還是感覺到了“冷”,而這種感覺,并不僅僅來自外界的影響,并非由海風與單衣所造成,它更多地來自他的內(nèi)心,來自內(nèi)心所激發(fā)出的凄清。

“人何在?柳柔搖不定,草短綠應(yīng)難?!薄叭撕卧凇币粏栒门c“地盡塞垣”形成呼應(yīng)。由于已到關(guān)外,當然見不著拂袖成云、摩肩接踵的人流。“柳柔搖不定,草短綠應(yīng)難?!边@里還只是一派初春景象,而這片初春之景能否成得了氣候卻又大成問題。你看,邊地之柳神情怏怏,她是那樣柔弱,那樣搖擺不定,似乎在為自己生錯了地方而倍感迷茫;邊地之草稀疏短小,要長得青翠悅目只怕太難。這是為什么呢?就因為此處乏人問津,“舞低楊柳樓心月”在這兒是沒有觀眾的,“嫩綠柔香遠更濃”在這兒是沒有掌聲的。既如此,柳枝為誰裊金、芳草為誰弄綠呢?

“一樹桃花,向人獨笑,頹垣短短,曲水彎彎?!彪m說柳樹與小草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卻有一樹開得極其嬌艷的桃花打破了邊地的荒冷枯寂。“向人獨笑”,這是孤獨的笑,也是傲然的笑。因為這一笑,方才有了朗朗乾坤;因為這一笑,方才有了光風霽月。這一笑的風情真是不能抵擋。而這樣的笑容,居然綻放在頹垣斷壁之間;這樣的笑容,把流水彎彎映得嫣紅一片。邊地委屈了桃花,桃花卻問心無愧,并沒有敷衍春天。

詞人嘆言:“東風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刪?!彼乃季w,從邊地飛回了帝城。晏幾道《鷓鴣天》云:“東風又作無情計,艷粉嬌紅吹滿地?!碑敾錆M地之時,春光也就接近尾聲了。白居易《買花》詩:“帝城春欲暮,暄暄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贝藭r的牡丹雖仍綽約動人,卻只能趕得上春天的閉幕式,而不是開幕式了。詞人出榆關(guān)是在四月,離開京城則是三月之末。三月之末已見春花狼藉,京城縱有暄天繁華、似海豪奢,奈何東風不留、芳思都刪。

怎能想得到呢?遠走山海關(guān)卻給了他一個重尋春天的機會?!安粸閷ご喝ネ?,辜負春闌?!逼孥E不是為那些耽于奢華、貪于安樂的人準備的,但它卻會向著那些別具慧眼、不畏艱辛的獨行者粲然綻開。

在慶幸自己不虛此行的同時,張惠言不禁思忖:“念玉容寂寞,更無人處,經(jīng)他風雨,能幾多番?”這樹生長在邊地的桃花,身處逆境卻朝氣盎然,既熱烈真誠,又執(zhí)著勇敢。似此品格,當令君子以為楷模;似此風采,當令君子整襟正冠。可是,倘若君子無由至此,她如玉的容顏豈不會在凄風冷雨中寂寞終老嗎?

張惠言忽然想到了一個與花相關(guān)的故事。南朝詩人陸凱與范曄友善。有一次,身在荊州的陸凱思念起隴頭(今陜西隴縣)的范曄,便寫了首詩寄給他:“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焙驮娨黄鸺娜サ?,還有陸凱親手折下的一枝梅花,詩中的一枝春即為梅花的代稱。張惠言深受啟發(fā),于是有了精奇出彩的結(jié)句:“欲付西來驛使,寄與春看。”我也折下一枝桃花吧。那邊鞭馬而來的驛使,可是要趕回京城嗎?請為我?guī)线@枝關(guān)外的桃花,請你用嘹亮的嗓音叫得京都的人們傾城而出:“看,春天就在我的懷抱里呢。在遙遠的關(guān)外,不僅有比帝京更美的春天,還有品幽行潔、不墮青云之志的佳人高士,等待我們?nèi)ソY(jié)識,等待我們?nèi)バ蕾p,等待我們?nèi)ベ潎@?!?/p>

  1. 《續(xù)漢書》云:“牽牛主關(guān)梁,織女主瓜果?!币饧垂湃似蚯罂椗S庸瞎S收。
  2. 音yè,意為以手指按。
  3. 需次,舊時指官吏授職后,按照資歷依次補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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