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追憶中的少年時光
進入中年以后的陶淵明,常常沉浸在對青年和少年時光的追憶之中。他的不少詩篇,都是以追憶開端的。在追憶中,詩人為我們描寫了自己青少年生活的色彩和情調:
從物質生活的層面來講,淵明小時候可能還算富足,但到青年時代就近于清貧了。在陶氏家族中,淵明這一支并沒有繼承爵位,他的祖父雖做過太守,到他父親卻是無官職無特權,再加上父親又過早地去世,所以留給妻兒的田園財產(chǎn)應該是很有限的。魏晉間常常有父親官至守令,但因早逝而使兒女陷入孤貧之中的記載。如張華父曾為太守,但他幼年時曾為人牧羊;淵明的曾祖父陶侃,其父曾為吳揚武將軍,他自己早年照樣受窮。所以像淵明這樣的家庭,淪于貧薄是完全可能的。顏延之為淵明所寫的誄文中,說他早年“居無仆妾,井臼自任”。淵明作《自祭文》回顧自己的一生時,也很感慨地說,自己生來就與貧窮為伍:“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绤冬陳。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奔热粵]有仆人,家務之事只能是自理,一部分農(nóng)業(yè)勞動,也需要自己承擔:“春秋代謝,有務中原。載耘載耔,乃育乃繁?!睖Y明晚年罷官后,能夠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這種能力是早年培養(yǎng)出來的。所以陶家雖然還可以說是一個官宦世家,淵明自己的身份,卻可以說是亦耕亦讀的寒儒,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民,但卻經(jīng)歷過農(nóng)民的生活。
雖然因為貧困而務農(nóng),但淵明卻是帶著一種誠愿的心情去做的。之所以能夠這樣,除了他天性淳樸、勤勞的原因之外,還因為他想起了歷史上那些自食其力的高士和貧窮儒生。當他含著歡悅走到谷底汲水灌園時,一定會想起莊子所說的那個因為害怕使用機械會產(chǎn)生機心而放棄桔槔不用、情愿抱甕汲水的漢陰老人;又當他負薪道上時,也肯定會想起那位一邊挑著柴擔,一邊誦讀經(jīng)書、唱著歌辭的朱買臣。所以亦耕亦讀的生活,對于淵明來說,雖然是貧困、勞苦的,但也是和諧的。后來當他奔波于仕途之上,更覺得早年的這種生活是很美好的,也是真正自由自在的:“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其二)所以在我們討論淵明后來歸隱田園的動機時,應該看到早年這種亦耕亦讀的生活體驗所起的作用。我們以后還會討論到,淵明關于農(nóng)業(yè)勞動形成了一套社會理想和人格思想,他在某種角度上是先秦農(nóng)家流派的傳人和發(fā)揚者。
既然是亦耕亦讀,在淵明的少年生活中,讀書仍然是最重要的一個主題。東晉時代,知識界讀書風氣很淡薄,玄學家流不僅鄙視實干,同時也沒有力學之精神,他們只從事于《老》、《莊》、《周易》和少部分佛典,甚至有些人連老莊都沒有好好地讀就大談玄理。因為當時不少號稱清談家的,都不過是拾人牙慧而已。殷浩就說他的外甥韓康伯還沒有得到他的“牙后慧”(1)。所謂名士,更是不需要什么才學的。名士領袖王恭就說過:“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sup >(2)殷仲文號稱一代文豪,可是“天才宏贍而讀書不甚廣”(3)。自漢代以來,文學家同時也是博學家,文學創(chuàng)作與博學多通的風氣分不開。東晉玄風扇熾而讀書風氣頓歇,無怪乎文風不振。南方士族比較崇尚實學,但像范寧、范汪之輩的經(jīng)學家,所守的仍是漢代經(jīng)生的門徑,也談不上博學多通。在這樣一個讀書風氣淡薄的時代,淵明卻是天性愛好讀書,自稱“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
淵明的讀書,一不為清言玄談,二不為窮經(jīng)做注,所以淵明能夠超越時流,真正做到以讀書為樂: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
這樣的讀書境界是令人羨慕的,也是常人難以達到的。這種讀書,超越于功利之上,真正以讀書為人生最大的樂趣,而從書中所領悟的,也都是活生生的境界,打破了時空的界限,與古人作心靈的會晤。魏晉之際,能這樣讀書的人是不多的。淵明讀書的另一妙訣,還在于在自然境界中讀書,將書本和自然放在一起賞玩,開卷有得,對景歡然,在讀書的同時也在閱讀自然。這種讀書方式,更是那些經(jīng)生們夢想不到的。淵明從少至老,一生保持這種讀書方式。其《讀山海經(jīng)》組詩第一首,又一次為我們形象地展現(xiàn)了其令人神往的讀書生活: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初夏時節(jié),百花落后,碧草綠葉長得更加繁茂了,屋廬四周的高樹,枝葉扶疏,陽光從葉隙漏進來,像一片片的碎鏡閃爍在樹底下的草地上。殘冬以來一直沒有找到好樹筑巢的鳥兒們,這會兒在院落四周的林間筑起了巢兒,其欣快的情緒,從和諧清亮的啁啾聲中傳出來。得到了家,得到了歸宿,是多么值得珍愛的事情,鳥兒是這樣,我也是這樣。春夏之間的忙耕時節(jié)已過,從院落前的水竹林外望出去,一片新秧,錦繡不如;我這下子可以安心地讀我的書了。農(nóng)忙之余的開卷,是多么的有趣味啊,無怪乎董遇三余讀書,讀得那樣愜意。這種亦耕亦讀的快樂,那些書齋里的學者豈能夢見?友人們或許還沒有忘掉我吧!只是我住的陋巷,道兒太窄,又坑坑洼洼的,他們的車子到了村口,也要回去了。這樣也好,我更能自賞這一份真正與世隔絕的樂趣了。我一邊歡然地喝著春天釀成的米酒,從園中隨便摘一些嫩蔬作菜肴來下酒。一陣微雨,挾帶著清涼的風,從東面悠悠地度過來,沐浴得我的生活一片的和諧。隨意讀讀《穆天子傳》,披覽《山海經(jīng)圖》,俯仰之間,神馳上古,目觀萬類,宇宙間的一切奇異的事兒和珍怪的物件,我于片刻中領得。這樣的光景,還容我不快樂嗎?還容我不自足嗎?
這首詩寫的雖是晚年的一幕,但與少年時亦耕亦讀的境界相近。人雖老了,思想也成熟深沉了,但讀書的環(huán)境并無改變,讀書的方式、樂趣都一如少年時光。拋棄了仕途,就是要回歸到這種少年時候的生活:除了與自然融成一片和諧外,一切都已自足于內,無待于外。少年的淵明,就已嘗到這種生命的佳釀;到了晚年,更是盡情地深味它了。
淵明于書,無所不覽,終生愛讀不倦,他無疑是當時最博學的人之一。又由于他讀書重在會意,能以心源印證古人之言,并將書史與自然和生活相融會,所以他也是古今最能讀書的人之一。他一生所讀之書、所悟之理、所得之趣,都用之于創(chuàng)作,卻不是典故堆砌、名理橫陳,而是如鹽融于水,這正是其讀書得法所致。所以要理解淵明非凡的創(chuàng)作成就,不能不了解他的讀書之功。嚴滄浪說:“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sup >(4)這樣的境地,淵明是完全達到了的。這個問題,以后我們講他的文學淵源時還要談到。
除讀書外,淵明少年生活的另一內容就是學琴。說到淵明與琴的關系,熟悉淵明事跡的讀者一定會想到那個無弦琴的故事。這個故事記錄在《宋書》的陶淵明傳里:
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后來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陶淵明傳》和唐初李延壽《南史》本傳,也都記錄這一事跡,都是以《宋書》為藍本的。于是,淵明不會彈琴就成了千古定讞。但淵明自己在《與子儼等疏》中卻明白地說自己“少學琴書”,在《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詩中,也有句云:
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
又《和郭主簿二首》:
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
在《自祭文》中說到自己日常所為,也很確鑿地說:
欣以素牘,和以七弦。
《歸去來兮辭》也說自己歸田之后: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
這樣看來,淵明非但不是不會彈琴,而且琴正是其少年經(jīng)常習肄的一種樂器。只是淵明對于藝術重在寄托,他的彈琴也旨在暢懷抒情,而非求藝事之工巧。到了晚年,這種意向更趨明顯。再加上他深于老莊之道,自然能深領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之義。于是其于彈琴一道,更趨于追求簡率任興,不作繁音促節(jié)之響。乃至于琴弊弦斷,也不另覓新琴、更續(xù)新弦。然酒適之際,每每取已弊無弦之琴撫弄之,以寄“大音希聲”之義。他本是一個與世隔絕之人,外間的人并不了解他的真相,關于他的事情,偶有好事者,也只當作傳奇來敘說,于是就有了無弦琴的故事流傳開來。又因認定他只撫弄無弦之琴,便讞定他不解音律,連蕭統(tǒng)這樣尊敬他的人,也跟著以訛傳訛了。不過反過來想,如果真是于琴理、琴技毫無知解的人,又如何真的能撫無弦而寄意呢。不想淵明此舉,正是技進于道、絢爛歸于平淡、返璞歸真之境界呀!
淵明是一個真率而又性格趨于內向的人,“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在他少年時候,便已是這樣了。從外表上看,他不像一般少年人那樣好雀躍戲弄,顏延之就說他“弱不好弄”;但內心世界則是活躍的,并且充滿了浪漫的想象。在這個暴興而又驟衰、眼前從生活來看已經(jīng)接近平民階層的家族里,淵明自然成了家族寄予重望、有希望振興家族的人物。這個少年人,在許多方面都顯現(xiàn)出與其外祖父一樣的名士風度,而其內心卻又孕育著像他曾祖父一樣的建功立業(yè)的激情。表面上看,他是閑靜文雅,連眉宇間都帶著晏如、欣豫的神情,但其血液中卻仍有時奔流豪俠、剛毅的激情,常常說出一些令人驚訝的豪壯的話來:“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少年淵明,就是這樣既單純又豐富的人。在他晚年的回憶中,少年生活是寧靜、和諧的。在他的意識中,一直懷著回歸少年時的生活環(huán)境與生活方式的強烈愿望。對少年的追憶成了他詩情所由發(fā)生的一個重要心理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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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說新語箋疏》“文學第四”,第217頁。
(2) 《世說新語箋疏》“任誕第二十三”,第763頁。
(3) 《世說新語箋疏》“文學第四”,第275頁。
(4) 嚴羽撰、郭紹虞注《滄浪詩話校釋·詩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