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書心得
關(guān)于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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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
批評是怎樣的東西?我覺得,這不外乎是批評者個人的意見發(fā)表欲的產(chǎn)物。這種說法當(dāng)然太消極了,也許什么都不能說的。要再積極點說,那么,批評便是文藝圈內(nèi)的領(lǐng)導(dǎo)。它對讀者,則幫助他們?nèi)ダ斫庾髌?;對作者,則和他們作取材方面題材處理方面的種種討論,使他們知道他們自己的長處在哪里,短處在哪里。不過老實說,一個作者完全被一個批評者所左右的事,是實在少得很少得很的。所以我以為,批評的主要的職務(wù),還是在于幫助讀者理解作品。而從前有人說過“批評的本領(lǐng)與其在于指謫作品的短處,不如在于發(fā)揚作品的長處”,也許正是這個意思。
上面所說,當(dāng)然全是理論方面的話。事實上在我們中國,批評卻壓根兒不是這回事。照道理說,文藝的未墾地的中國,是多么需要好的批評家來培植、誘掖啊!但是事實上,在中國出現(xiàn)的批評家,卻根本不是文藝圈內(nèi)的領(lǐng)導(dǎo)者,而是荒僻地帶慣常遇見的暴徒!他們對文藝所做的,不是培植,而是壓殺。一般人常非難批評家手里拿著一管尺去量作品,其實他們手里拿的果真是尺,倒也罷了,可怕的那不是僅僅的尺,而不是絕不留情的武器!他們簡直把差不多的作者都認(rèn)作仇人,把差不多的作品都認(rèn)作仇人的裔兒的。
文學(xué)批評目前不多見,不能舉例;電影批評是很流行的,我們看那些偉大的電影批評家是怎樣對付著電影作品吧。內(nèi)容重于形式,這當(dāng)然是金科玉律。于是乎,這一部“內(nèi)容空虛”,要不得;那一部“意識不正確”,要不得——都要不得?。ㄊ袌錾戏庞持亩嗝绹?,他們對于這些美國片也一樣要求著“正確的意識”。這種滑稽處,虧他們厚臉不覺得!所以,欺騙觀眾的是誰?“是那些電影批評家!”我敢說。因為那些影片的制作者也許反而說的是實話?。囊徊糠种袊闹谱髡咧g,已經(jīng)可以聽到對那些批評家的從窒息中發(fā)出的怨言了;把那些暴徒踢入“冷牢”的日子,不久一定會來到吧?
建立健全的批評喲!——我要這樣吶喊。
載《現(xiàn)代》4卷2期(1933年12月出版)
關(guān)于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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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今年是“國貨年”,除“關(guān)麥”外,有些洋氣的都要被打倒了。四川雖然正在奉令剪掉路人的長衫,上海的一位慷慨家卻因為討厭洋服而記得了袍子和馬褂。翻譯也倒了運,得到一個籠統(tǒng)的頭銜是“硬譯”和“亂譯”,但據(jù)我所見,這些“批評家”中,一面要求著“好的翻譯”者,卻一個也沒有的。
創(chuàng)作對于自己人,的確要比翻譯切身、易解,然而一不小心,也容易發(fā)生“硬作”、“亂作”的毛病,而這毛病,卻比翻譯要壞得多。我們的文化落后,無可諱言,創(chuàng)作力當(dāng)然也不及洋鬼子,作品的比較的薄弱,是勢所必至的,而且又不能不時時取法于外國。所以翻譯和自作,應(yīng)該一同提倡,絕不可壓抑了一面,使創(chuàng)作成為一時的驕子,反因縱容而脆弱起來。我還記得先前有一個排貨的年頭,國貨家販了外國的牙粉,搖松了兩瓶,裝作三瓶,貼上商標(biāo),算是國貨,而購買者卻多損失了三分之一;還有一種痱子樂水,模樣和洋貨完全相同,價錢卻便宜一半,然而它有一個大缺點,是搽了之后,毫無功效,于是購買者便完全損失了。
注重翻譯,以作借鏡,其實也就是催進和鼓動著創(chuàng)作。但幾年以前,就有了攻擊“硬譯”的“批評家”,搔下他舊瘡疤上的末屑,少得像膏藥上的麝香一樣,因為少,就自以為是奇珍。而這風(fēng)氣竟傳布開來了,許多新起的論者,今年都在開始輕薄著販來的洋貨,比起武人的大買飛機,市民的拚命捐款來,所謂“文人”者,是多么昏庸的人物啊。
我要求中國有許多好的翻譯家,倘不能,就支持著“硬譯”。理由還在中國有許多讀者層,有著并不全是騙人的東西,也許總有人會多少吸收一點,比一張空盤較為有益。而且我自己是向來感謝著翻譯的,例如關(guān)于蕭的毀譽和現(xiàn)在正在提起的題材的積極性的問題,在洋貨里,是早有了明確的解答的。關(guān)于前者,德國的尉特甫格(Karl Wittvogel)在《蕭伯納是丑角》里說過——
至于說到蕭氏是否有意于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這并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十八世紀(jì)的法國大哲學(xué)家們,也并不希望法國的大革命。雖然如此,然而他們都是引導(dǎo)著必至的社會變更的那種精神崩潰的重要勢力。
(劉大杰譯《蕭伯納在上?!匪d)
關(guān)于后者,則恩格勒在給明那·考茨基(Minna Kautsky,就是現(xiàn)存的考茨基的母親)的信里,已有極明確的指示,對于現(xiàn)在的中國,也是很有意義的——
還有,在今日似的條件之下,小說是大抵對于布爾喬亞層的讀者的,所以,由我看來,只要正直地敘述出現(xiàn)實的相互關(guān)系,毀壞了罩在那上面的作為的幻影,使布爾喬亞世界的樂觀主義動搖,使對于現(xiàn)存秩序的永遠(yuǎn)的支配起疑,則社會主義的傾向的文學(xué),也就十足地盡了它的使命了——即使作者在這時并未提出什么特定的解決,或者有時連作者站在哪一邊也不很明白。
(日本上田進原譯,《思想》百三十四號所栽)
八月二日
載《現(xiàn)代》3卷5期(1933年9月出版)
談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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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上
近來坊間對于選集文章之風(fēng),又極為流行:有的從古今名家專集之中,擷英撮華,注釋評點,匯成一編;有的張三李四,東采西取,附加作者史傅,文義考證等等,亦嚴(yán)然巨帙;等而下之,湊合攏來,不著點墨,不費心思,亦可成書,編者印者,美其名曰:便于初學(xué)。其實,這一套本領(lǐng)和菜飯廚師差不許多,菜館里炸雛雞塊,叫炸八塊;這些編輯名家,把別人文章,砍頭去尾,判以凌遲,直可名之為炸八塊編輯法。又或取前擇后,挖去心臟,如廚師之以魚頭魚尾煮湯相類,似又可名之為燒頭尾的編輯法。其他,拼拼湊湊,摭摭拾拾,一集之中有五六人五六種之多,則簡直是擺拼盤,炒雜燴了。然而,廚師們燒出來的,還要有調(diào)味的工夫,還要加油加鹽,使其味道鮮腴,可以適口,可以養(yǎng)體;而我們這些選家們,大約從來就沒有想到別人的口味,別人的營養(yǎng),而只會拿廚師的工錢吧了。
自然這種現(xiàn)象,由于文化食糧缺乏,讀者購買力窘澀,不能遍覽群籍,于是引起投機取巧之徒,才把這種生意經(jīng)當(dāng)做了冠冕堂皇的招牌。因此煞有介事儼然自負(fù)為選家者,真如過江之鯽了;可是魯魚亥豕,貽誤讀者,大約總難免掉。流風(fēng)所及,連書肆小伙,曾未讀過一年半載的書,也居然選起文章來。這真不能不使人想到《儒林外史》上,那些選家們,處州馬二先生,選文成家,紙貴洛陽;而開豆腐店的兒子匡超人,也就見獵心喜,一夜之間,可以批出三四十篇考卷。不過,那時候,所得的報酬只不過幾個選金,幾十本書,開筆四樣小菜,發(fā)樣出書,各請一次,初二十六吃點牙祭肉,茶水燈油,店里供給而已。而今天選書所得,就不但不止此數(shù),且可大發(fā)一筆選書財了。
不過,老實說起來,選書如果一本正經(jīng)的做,真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像《史記菁華錄》,重文輕史,早為學(xué)者所詬??;就是最明顯的小學(xué)生都讀過的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其命意所在,全在一序,而歷來古今選家,從蕭統(tǒng)《文選》,到清姚鼐《古文辭類纂》,一直到如今編學(xué)校教科書的先生們,一概都摒而棄之,也就不能不使淵明先生地下叫苦了。至于《湘靈鼓瑟詩》中之“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本是試帖詩,卻無端被某教授攔腰砍下,釋為空靈,亦早經(jīng)魯迅先生指為笑柄……這些都不過過去的例子,如今亂選妄評,曲加解釋的選家們更不知造出多少罪惡來!
所以,我在這里不能不誠懇的奉勸青年讀者們,寧少讀一本“名作”,別相信這些選本。選家們是只圖自己牟利,所謂“便于初學(xué)”,也不過是近代廣告術(shù)而已。在這種香美的釣餌之下,狂選濫編,只要能釣得你的花花綠綠的鈔票,心雖似“熱”,但未必還“良”,你說這種亂點鴛鴦譜的選本,能可靠嗎?
有人說,如今這些選家,完全唯利是圖,所以才不顧自己的聲名,這我也相信。三代而下,惟恐不好名,時至今日,好利而又好名,似乎也不為過,他們能從這上面想想,也許還能慎重一點。可是要說他完全不是為名,我也未敢相信?!度辶滞馐贰飞?,蘧公孫要求馬二先生在他選的墨卷上加上自己一個名字,馬二先生正色的說:“這事不過是名利兩字,小弟一不肯自己壞了名,自認(rèn)做趨利,假若把先生寫在第二名,那世俗人就疑惑刻資出自先生,小弟豈不是個利徒了。若把先生寫在第一名,小弟數(shù)十年虛名豈不是你的了?!苯裉?,自有書店、出版社,專承排?。徽l出刻資,當(dāng)然用不到洗刷;但為了要使自己的文章夾在名家之中,以博稿費而增名氣的選家們,還不在少數(shù),這就不在馬二先生所論范圍之外了。至于,袁子才刻《隨園詩話》時,許多鹽商巨賈,都花了花白銀子,運動他選進一二斷句,以充風(fēng)雅,也成為過去的事,因為現(xiàn)在有花白銀子的,他又何必握筆桿充風(fēng)雅呢!但要是朋友成了選家,于是哀求他選上篇把,再捧場幾句,以附名家之列,這情形恐怕今天還不免有的。這倒不是為利,而專是為名了。
所以選文這件事,過去是名利雙收,如今是大多數(shù)為了利,少數(shù)是為利附帶著為名,于是選家多,而讀者更苦了!
載五卷一期(1942年12月出版)
關(guān)于文字獄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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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庵
清代的文字獄,實為漢族受異族蹂躪最慘痛的史跡,但至今還未有人來勾稽整理,使成為一部有系統(tǒng)可以炯戒來茲的信史??琢砭诚壬兄揪庍x“中國文網(wǎng)史”,惜僅見一例于他所著的《斧聲集》編末,未有續(xù)作,這是異常惋惜的事。唐弢先生對此亦很有興趣,數(shù)年前我曾希望他能來擔(dān)任這樁工作,但唐先生工作太忙,恐怕也無暇埋頭著作。
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文字獄史事,雖然為期并不怎樣長,不能算什么巨著大作,但材料搜求之困難,是較甚于任何一種史籍的。這或許就是孔唐兩先生不能繼續(xù)和貿(mào)然從事的主要原因。
清代文字獄的事跡能記載于專書者,以管見所及,僅有湖州莊廷《明史稿》一案,署題《大獄記》,未著撰者姓名,收入于王文濡所編之《說庫》末卷,但全書除敘述事跡外,多敘因果報應(yīng),似專為此而演成一卷者,故無何種價值可言。其他獄案,雖于清代所著筆記中亦能略見一枝一節(jié),但決不是編排的材料。
嘗見魯迅先生集龍定庵句書贈郁達(dá)夫先生云:“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笨梢娪星逡淮娜擞凇拔淖知z”三字,聞之膽寒,即使要信筆寫些筆記之類,也揀些神鬼和有趣的來落筆,決不肯正視血淋淋的事實加以描寫了。要編撰這樣一部有價值的史書,唯一的材料,只好向官方的記載中去找文獻,如《東華錄》“上諭”、“朱批”之類。而這樣相反的文獻,必須多用一重工夫,才能把蒙在表面的一層皮剝?nèi)?,顯出漢族許多讀書士子血腥腥的事跡來。
民國二十年五月,北平故宮博物院文獻館,曾把庋在各處的檔案找出來,編成《清代文字獄檔》,隨編隨出,至廿一年一月出到第五冊,我所陸續(xù)購買的止于此,以后聽說仍繼續(xù)出版,但不久也停止了,并不會全部整理出來。
檔案的編者的引言說:“第一獄之諭折,少者三五件,多則或至數(shù)十百件不等。其事件自發(fā)生至終結(jié)之經(jīng)過年月,恒有歷數(shù)年之久者,是以一案之文件,欲求其首尾完具,頗費搜討之力,且有耗時甚久,仍未能搜討齊備者。茲先將各案之比較完整者,陸續(xù)付印,以饜學(xué)者先睹為快之望……”云云。查清代之書,散處各處存檔,文獻館庋藏者,為軍機處檔,宮中所存繳回朱批奏折和實錄三種,卷帙浩繁,故宮工作人員,確不能責(zé)以時日完全整理竣工。但他們所編出來的文字獄檔案,雖然支離破碎,已足夠我們過屠門而大嚼,頗饜聊勝于無之望了。
那部檔案雖然因為厄于人力時間,搜討未甚齊備,往往看得有頭無尾,但藉此也保存了原來的樣子。故宮的文獻館工作者僅供給我們一種文獻和材料,要勾稽整理而成為史籍者,是有待于旁人。例如興文字獄最厲害的乾隆,在上諭里他還口口聲聲說明“朕從不以語言文字罪人”。他的老子雍正甚至“御”撰了一部《大義覺迷錄》,來和曾靜之流的罪人駁辯,試想將來材料豐富的時候,有人來勾稽出一部《清代文字獄史》,是何等有興味的事!
一月八日
載《魯迅風(fēng)》第3期(1939年1月25日出版)
談讀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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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鍊青
歐洲有一句老話兒:“當(dāng)你聽到新書出版,同時讀舊書?!蔽乙眠@句來談讀舊書,也自有一點意思。舊書,不一定是先秦的著作,荷馬的史詩,也許明人的小品,清人的小說;也許伊里沙白朝的戲劇,維多利亞朝的創(chuàng)作,——只要沒有這二十世紀(jì)熱烘烘的氣氛,皆可統(tǒng)稱曰舊書。
我這里所要談的舊書,鴻溝先分,是單指文藝一類的。
舊書經(jīng)過時代淘汰,其能長久吐出光芒,遺留于人間而不會消滅者,自然有它難以消滅的成分在。你若問我:它不會消滅的原因在哪里?具體的答復(fù)我可答不來,僅能說,單在它能經(jīng)得起人們一讀,讀了還想讀,這一點想去,就足證明它有存在的價值。不像新出版的書,沒有經(jīng)過時代淘汰,好壞不一,盤根錯節(jié)的充滿于市場,教人眼花繚亂,不知要看哪一本好,看后是否虛費金錢與光陰,也夠煞費一般讀書人選擇了。然而新書也并不一定盡壞,須知舊書在若干年以前也就是新書。目下的新書,過了若干年后,我敢肯定,平庸者的命運,決長埋于泥土中,沒有人肯向它一顧;被時代的篩子一篩,便剩那些佳作,留傳世間,長給人們拭摩與欣賞,永遠(yuǎn)讀之不倦。這些新書,后我之人,披覽之下,也稱之曰舊書。
舊書的好處在不厭重讀。對于心所愛好的舊書,不是僅讀一二過便滿意,有時需要讀二三十過也不一定。有人說讀沙士比亞的著作,年年讀了,年年都有新的見解,次次都可以發(fā)見新的寶藏。這或者是真的,雖則我不是一個沙翁劇本的內(nèi)行家。但我知道大杰作之所以偉大處,是在于百讀不厭,非僅看了一過就能夠透視其內(nèi)心,常常要看了許多過,念了又念,讀了再讀,才能咀嚼出它的味道來。并且有時因?qū)W業(yè)和年齡的關(guān)系,同是一個人,同讀一本書,往往前后會生出殊異的味品。讀了一篇杰作,你大前年讀后不覺得怎樣,輕輕地把它放過去,沒有深切的引起共鳴;而今年讀了,卻字里行間像有一種魔力,打動你的心弦,不由你不一讀一擊節(jié)。蓋青春時代與中年晚年,環(huán)境之變遷,情緒之推移,學(xué)業(yè)之精進,在在不同,故賞鑒力也就顯出高下之分。這仿佛記得小泉八云也曾說過:“大杰作不必就會感動青年,單在說話的表面,也不會就明白的。要到積聚了許多經(jīng)驗,再把這種讀起來,才會生出新的趣味。十八歲所感到的趣味,和二十五歲所感到的趣味不同;三十、四十、五十、六十歲到了,愈讀愈生新的趣味。沙士比亞、但丁、哥德的偉大,全在于這一點上……”我以為這話很不錯。然而也有些舊書,有時青春時代讀后以為了不得的杰作,到了中年就沒有這樣感覺,那也是有的。譬如我,在十八九歲時候讀英譯本大仲馬的《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給書中的情節(jié)和許多漂亮的會話迷住了,讀得津津有味,幾乎連吃飯的時候也拿這部小說放在桌上,一邊吃,一邊看,一心一意,想要探究主人翁Dantes出獄得了寶藏后,到了巴黎如何痛快的復(fù)仇;那時的心理,確視是書為天地間許多好書之一部,夠稱為偉大的杰作,接連的讀了二三過。但是隔了十年八年而后,現(xiàn)在偶爾把它從頭至尾再翻看一遍,倒也不覺得如何偉大;雖然并不感到討厭,但賞鑒之味品已異于疇昔了??梢娚倌陼r讀書的評斷,即以時代淘汰下來的名著論,也不甚可靠;賞鑒力之高低,往往會顛倒一部作品的評價了的。
所以讀書,——這可不分新書或舊書,孩提之童有他感到趣味的童話,青年人多好那些熱血奔騰的作品,中年而后,大概都喜歡讀點隱逸而沖和的,胃口各自不同。不過讀書操斷作品之好壞,也要有高尚的味品,才能真正的談到賞鑒上去。而高尚味品之獲得,卻由學(xué)識與經(jīng)驗修養(yǎng)而成。一本書愛讀者之多,不一定那本書便是大杰作,這應(yīng)看讀者是哪樣性質(zhì)的人。如以讀者之多寡就斷定一本書的價值,那么市場上的武俠小說之類普遍于一般大眾,其銷路之廣,決十倍于時下負(fù)盛名的新文藝作品,那可謂之為偉大的著作么?——不能的。大眾雖則是占多數(shù),但味品之低能,合其胃口即消化,偉大的作品,大眾教育程度未高,學(xué)識修養(yǎng)未富,壓根兒就難以領(lǐng)略。實際上,愈是大杰作,愈得不到多數(shù)之愛讀。比方說,愛讀福爾摩斯偵探小說的人,決較愛讀司各德的傳奇多;愛讀司各德的傳奇,決較愛讀沙翁的樂府多?!冻o》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確是一部偉大的杰作,然而《楚辭》的愛讀者畢竟有幾人?真正能賞鑒其托辭寄意之妙處者也寥寥無幾了。以故大杰作不能以讀者多寡論。
有高尚的味品者,對于平庸的作品,只泛泛地看了一過便不想再看它,總不及大杰作之耐人尋味,百讀不厭。一個新式的商人,或者是一個時髦的留學(xué)生,于業(yè)余之暇,一星期讀完了幾部Classics,就洋洋得意,以為他在研究文藝,那決不是善于讀書者。譬如你,覺得迭更斯的小說好,文筆很幽默,打算一個月的光陰讀完《迭更斯全集》,看后永遠(yuǎn)讓它貯在玻璃櫥內(nèi),摩洛哥皮訂裝著的外套,又年年依舊精美,這敢斷定你對于迭更斯沒有深刻的愛好;如其愛好,也不是一個真正的欣賞文藝的人。昔年在新嘉坡時候,曾聽說老舍君的身邊老是帶著一部《迭更斯全集》,不時翻閱,(那時他在新嘉坡作數(shù)月之勾留。)像他那樣,才堪稱為迭更斯的愛好者呢!無怪他寫出來的文章,有意或無意地帶多少迭更斯味。在我自己,覺得心愛的書籍,應(yīng)常在身邊,翻閱久了,冊頁封面必破而且舊,不是看了一下便齊整的擺在書架上,用以點綴你的書齋。讀大杰作更加不能走馬般的看去,須字字精讀,讀后又應(yīng)常常回顧它,拭摩它;讀完了一章,必須掩卷細(xì)細(xì)地咀嚼,吞到肚里,才會消化,有如培根所說一樣。我們的《紅樓夢》也算是一部好的舊書,然而它之偉大處,卻在于二百余年間,經(jīng)得起人們一讀,再讀,以至讀了十幾遍,隔了若干年后還不厭重讀。讀舊書往往有這種不厭重讀的勇氣。你讀中國時下的創(chuàng)作有這種勇氣么?單在我,勇氣卻鼓不出來。
有時讀一本書,在某一種環(huán)境披讀則適合,在另一種環(huán)境便不宜。于車上,馬上,廁上看《影梅庵憶語》,豈不唐突了董小宛?但在書齋里,俗客不至,用宣窯的茶盞,喝杯奇種茶,遙看玻璃窗外江村雨后的景色,這種心緒,來披讀一點明人的小品,是再好沒有了。闌姆在他一篇讀者雜記里,說他喜歡于冬夜讀沙翁的《暴風(fēng)雨》;我卻喜歡在秋天桂花樹下讀雪萊或者是姜白石的小詩。冬夜,我覺得,最好窗戶關(guān)起,臥于被窩里讀一本傳奇(比方說,司各德的),至不然就看一二冊想入非非的《野叟曝言》,來引你到另一個境界去,突然忘卻了北風(fēng)的凜冽,殊不無趣味。若時下出版的新書,在你的書齋里,我以為無論什么時候都可讀,因為只把眼睛一頁一頁地溜過便好了,委實無須選擇時與地,反正書齋的環(huán)境每天都冷靜得如古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