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品書心得

書卷多情似故人 作者:倪雪君


品書心得

關(guān)于批評

唐明

批評是怎樣的東西?我覺得,這不外乎是批評者個人的意見發(fā)表欲的產(chǎn)物。這種說法當然太消極了,也許什么都不能說的。要再積極點說,那么,批評便是文藝圈內(nèi)的領(lǐng)導(dǎo)。它對讀者,則幫助他們?nèi)ダ斫庾髌?;對作者,則和他們作取材方面題材處理方面的種種討論,使他們知道他們自己的長處在哪里,短處在哪里。不過老實說,一個作者完全被一個批評者所左右的事,是實在少得很少得很的。所以我以為,批評的主要的職務(wù),還是在于幫助讀者理解作品。而從前有人說過“批評的本領(lǐng)與其在于指謫作品的短處,不如在于發(fā)揚作品的長處”,也許正是這個意思。

上面所說,當然全是理論方面的話。事實上在我們中國,批評卻壓根兒不是這回事。照道理說,文藝的未墾地的中國,是多么需要好的批評家來培植、誘掖啊!但是事實上,在中國出現(xiàn)的批評家,卻根本不是文藝圈內(nèi)的領(lǐng)導(dǎo)者,而是荒僻地帶慣常遇見的暴徒!他們對文藝所做的,不是培植,而是壓殺。一般人常非難批評家手里拿著一管尺去量作品,其實他們手里拿的果真是尺,倒也罷了,可怕的那不是僅僅的尺,而不是絕不留情的武器!他們簡直把差不多的作者都認作仇人,把差不多的作品都認作仇人的裔兒的。

文學批評目前不多見,不能舉例;電影批評是很流行的,我們看那些偉大的電影批評家是怎樣對付著電影作品吧。內(nèi)容重于形式,這當然是金科玉律。于是乎,這一部“內(nèi)容空虛”,要不得;那一部“意識不正確”,要不得——都要不得?。ㄊ袌錾戏庞持亩嗝绹麄儗τ谶@些美國片也一樣要求著“正確的意識”。這種滑稽處,虧他們厚臉不覺得!所以,欺騙觀眾的是誰?“是那些電影批評家!”我敢說。因為那些影片的制作者也許反而說的是實話!)從一部分中國片的制作者之間,已經(jīng)可以聽到對那些批評家的從窒息中發(fā)出的怨言了;把那些暴徒踢入“冷牢”的日子,不久一定會來到吧?

建立健全的批評喲!——我要這樣吶喊。

載《現(xiàn)代》4卷2期(1933年12月出版)

關(guān)于翻譯

魯迅

今年是“國貨年”,除“關(guān)麥”外,有些洋氣的都要被打倒了。四川雖然正在奉令剪掉路人的長衫,上海的一位慷慨家卻因為討厭洋服而記得了袍子和馬褂。翻譯也倒了運,得到一個籠統(tǒng)的頭銜是“硬譯”和“亂譯”,但據(jù)我所見,這些“批評家”中,一面要求著“好的翻譯”者,卻一個也沒有的。

創(chuàng)作對于自己人,的確要比翻譯切身、易解,然而一不小心,也容易發(fā)生“硬作”、“亂作”的毛病,而這毛病,卻比翻譯要壞得多。我們的文化落后,無可諱言,創(chuàng)作力當然也不及洋鬼子,作品的比較的薄弱,是勢所必至的,而且又不能不時時取法于外國。所以翻譯和自作,應(yīng)該一同提倡,絕不可壓抑了一面,使創(chuàng)作成為一時的驕子,反因縱容而脆弱起來。我還記得先前有一個排貨的年頭,國貨家販了外國的牙粉,搖松了兩瓶,裝作三瓶,貼上商標,算是國貨,而購買者卻多損失了三分之一;還有一種痱子樂水,模樣和洋貨完全相同,價錢卻便宜一半,然而它有一個大缺點,是搽了之后,毫無功效,于是購買者便完全損失了。

注重翻譯,以作借鏡,其實也就是催進和鼓動著創(chuàng)作。但幾年以前,就有了攻擊“硬譯”的“批評家”,搔下他舊瘡疤上的末屑,少得像膏藥上的麝香一樣,因為少,就自以為是奇珍。而這風氣竟傳布開來了,許多新起的論者,今年都在開始輕薄著販來的洋貨,比起武人的大買飛機,市民的拚命捐款來,所謂“文人”者,是多么昏庸的人物啊。

我要求中國有許多好的翻譯家,倘不能,就支持著“硬譯”。理由還在中國有許多讀者層,有著并不全是騙人的東西,也許總有人會多少吸收一點,比一張空盤較為有益。而且我自己是向來感謝著翻譯的,例如關(guān)于蕭的毀譽和現(xiàn)在正在提起的題材的積極性的問題,在洋貨里,是早有了明確的解答的。關(guān)于前者,德國的尉特甫格(Karl Wittvogel)在《蕭伯納是丑角》里說過——

至于說到蕭氏是否有意于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這并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十八世紀的法國大哲學家們,也并不希望法國的大革命。雖然如此,然而他們都是引導(dǎo)著必至的社會變更的那種精神崩潰的重要勢力。

(劉大杰譯《蕭伯納在上?!匪d)

關(guān)于后者,則恩格勒在給明那·考茨基(Minna Kautsky,就是現(xiàn)存的考茨基的母親)的信里,已有極明確的指示,對于現(xiàn)在的中國,也是很有意義的——

還有,在今日似的條件之下,小說是大抵對于布爾喬亞層的讀者的,所以,由我看來,只要正直地敘述出現(xiàn)實的相互關(guān)系,毀壞了罩在那上面的作為的幻影,使布爾喬亞世界的樂觀主義動搖,使對于現(xiàn)存秩序的永遠的支配起疑,則社會主義的傾向的文學,也就十足地盡了它的使命了——即使作者在這時并未提出什么特定的解決,或者有時連作者站在哪一邊也不很明白。

(日本上田進原譯,《思想》百三十四號所栽)

八月二日

載《現(xiàn)代》3卷5期(1933年9月出版)

談選文

純上

近來坊間對于選集文章之風,又極為流行:有的從古今名家專集之中,擷英撮華,注釋評點,匯成一編;有的張三李四,東采西取,附加作者史傅,文義考證等等,亦嚴然巨帙;等而下之,湊合攏來,不著點墨,不費心思,亦可成書,編者印者,美其名曰:便于初學。其實,這一套本領(lǐng)和菜飯廚師差不許多,菜館里炸雛雞塊,叫炸八塊;這些編輯名家,把別人文章,砍頭去尾,判以凌遲,直可名之為炸八塊編輯法。又或取前擇后,挖去心臟,如廚師之以魚頭魚尾煮湯相類,似又可名之為燒頭尾的編輯法。其他,拼拼湊湊,摭摭拾拾,一集之中有五六人五六種之多,則簡直是擺拼盤,炒雜燴了。然而,廚師們燒出來的,還要有調(diào)味的工夫,還要加油加鹽,使其味道鮮腴,可以適口,可以養(yǎng)體;而我們這些選家們,大約從來就沒有想到別人的口味,別人的營養(yǎng),而只會拿廚師的工錢吧了。

自然這種現(xiàn)象,由于文化食糧缺乏,讀者購買力窘澀,不能遍覽群籍,于是引起投機取巧之徒,才把這種生意經(jīng)當做了冠冕堂皇的招牌。因此煞有介事儼然自負為選家者,真如過江之鯽了;可是魯魚亥豕,貽誤讀者,大約總難免掉。流風所及,連書肆小伙,曾未讀過一年半載的書,也居然選起文章來。這真不能不使人想到《儒林外史》上,那些選家們,處州馬二先生,選文成家,紙貴洛陽;而開豆腐店的兒子匡超人,也就見獵心喜,一夜之間,可以批出三四十篇考卷。不過,那時候,所得的報酬只不過幾個選金,幾十本書,開筆四樣小菜,發(fā)樣出書,各請一次,初二十六吃點牙祭肉,茶水燈油,店里供給而已。而今天選書所得,就不但不止此數(shù),且可大發(fā)一筆選書財了。

不過,老實說起來,選書如果一本正經(jīng)的做,真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像《史記菁華錄》,重文輕史,早為學者所詬??;就是最明顯的小學生都讀過的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其命意所在,全在一序,而歷來古今選家,從蕭統(tǒng)《文選》,到清姚鼐《古文辭類纂》,一直到如今編學校教科書的先生們,一概都摒而棄之,也就不能不使淵明先生地下叫苦了。至于《湘靈鼓瑟詩》中之“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本是試帖詩,卻無端被某教授攔腰砍下,釋為空靈,亦早經(jīng)魯迅先生指為笑柄……這些都不過過去的例子,如今亂選妄評,曲加解釋的選家們更不知造出多少罪惡來!

所以,我在這里不能不誠懇的奉勸青年讀者們,寧少讀一本“名作”,別相信這些選本。選家們是只圖自己牟利,所謂“便于初學”,也不過是近代廣告術(shù)而已。在這種香美的釣餌之下,狂選濫編,只要能釣得你的花花綠綠的鈔票,心雖似“熱”,但未必還“良”,你說這種亂點鴛鴦譜的選本,能可靠嗎?

有人說,如今這些選家,完全唯利是圖,所以才不顧自己的聲名,這我也相信。三代而下,惟恐不好名,時至今日,好利而又好名,似乎也不為過,他們能從這上面想想,也許還能慎重一點??墒且f他完全不是為名,我也未敢相信?!度辶滞馐贰飞希竟珜O要求馬二先生在他選的墨卷上加上自己一個名字,馬二先生正色的說:“這事不過是名利兩字,小弟一不肯自己壞了名,自認做趨利,假若把先生寫在第二名,那世俗人就疑惑刻資出自先生,小弟豈不是個利徒了。若把先生寫在第一名,小弟數(shù)十年虛名豈不是你的了?!苯裉欤杂袝?、出版社,專承排印;誰出刻資,當然用不到洗刷;但為了要使自己的文章夾在名家之中,以博稿費而增名氣的選家們,還不在少數(shù),這就不在馬二先生所論范圍之外了。至于,袁子才刻《隨園詩話》時,許多鹽商巨賈,都花了花白銀子,運動他選進一二斷句,以充風雅,也成為過去的事,因為現(xiàn)在有花白銀子的,他又何必握筆桿充風雅呢!但要是朋友成了選家,于是哀求他選上篇把,再捧場幾句,以附名家之列,這情形恐怕今天還不免有的。這倒不是為利,而專是為名了。

所以選文這件事,過去是名利雙收,如今是大多數(shù)為了利,少數(shù)是為利附帶著為名,于是選家多,而讀者更苦了!

載五卷一期(1942年12月出版)

關(guān)于文字獄史

周黎庵

清代的文字獄,實為漢族受異族蹂躪最慘痛的史跡,但至今還未有人來勾稽整理,使成為一部有系統(tǒng)可以炯戒來茲的信史??琢砭诚壬兄揪庍x“中國文網(wǎng)史”,惜僅見一例于他所著的《斧聲集》編末,未有續(xù)作,這是異常惋惜的事。唐弢先生對此亦很有興趣,數(shù)年前我曾希望他能來擔任這樁工作,但唐先生工作太忙,恐怕也無暇埋頭著作。

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文字獄史事,雖然為期并不怎樣長,不能算什么巨著大作,但材料搜求之困難,是較甚于任何一種史籍的。這或許就是孔唐兩先生不能繼續(xù)和貿(mào)然從事的主要原因。

清代文字獄的事跡能記載于專書者,以管見所及,僅有湖州莊廷《明史稿》一案,署題《大獄記》,未著撰者姓名,收入于王文濡所編之《說庫》末卷,但全書除敘述事跡外,多敘因果報應(yīng),似專為此而演成一卷者,故無何種價值可言。其他獄案,雖于清代所著筆記中亦能略見一枝一節(jié),但決不是編排的材料。

嘗見魯迅先生集龍定庵句書贈郁達夫先生云:“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笨梢娪星逡淮娜擞凇拔淖知z”三字,聞之膽寒,即使要信筆寫些筆記之類,也揀些神鬼和有趣的來落筆,決不肯正視血淋淋的事實加以描寫了。要編撰這樣一部有價值的史書,唯一的材料,只好向官方的記載中去找文獻,如《東華錄》“上諭”、“朱批”之類。而這樣相反的文獻,必須多用一重工夫,才能把蒙在表面的一層皮剝?nèi)ィ@出漢族許多讀書士子血腥腥的事跡來。

民國二十年五月,北平故宮博物院文獻館,曾把庋在各處的檔案找出來,編成《清代文字獄檔》,隨編隨出,至廿一年一月出到第五冊,我所陸續(xù)購買的止于此,以后聽說仍繼續(xù)出版,但不久也停止了,并不會全部整理出來。

檔案的編者的引言說:“第一獄之諭折,少者三五件,多則或至數(shù)十百件不等。其事件自發(fā)生至終結(jié)之經(jīng)過年月,恒有歷數(shù)年之久者,是以一案之文件,欲求其首尾完具,頗費搜討之力,且有耗時甚久,仍未能搜討齊備者。茲先將各案之比較完整者,陸續(xù)付印,以饜學者先睹為快之望……”云云。查清代之書,散處各處存檔,文獻館庋藏者,為軍機處檔,宮中所存繳回朱批奏折和實錄三種,卷帙浩繁,故宮工作人員,確不能責以時日完全整理竣工。但他們所編出來的文字獄檔案,雖然支離破碎,已足夠我們過屠門而大嚼,頗饜聊勝于無之望了。

那部檔案雖然因為厄于人力時間,搜討未甚齊備,往往看得有頭無尾,但藉此也保存了原來的樣子。故宮的文獻館工作者僅供給我們一種文獻和材料,要勾稽整理而成為史籍者,是有待于旁人。例如興文字獄最厲害的乾隆,在上諭里他還口口聲聲說明“朕從不以語言文字罪人”。他的老子雍正甚至“御”撰了一部《大義覺迷錄》,來和曾靜之流的罪人駁辯,試想將來材料豐富的時候,有人來勾稽出一部《清代文字獄史》,是何等有興味的事!

一月八日

載《魯迅風》第3期(1939年1月25日出版)

談讀舊書

陳鍊青

歐洲有一句老話兒:“當你聽到新書出版,同時讀舊書?!蔽乙眠@句來談讀舊書,也自有一點意思。舊書,不一定是先秦的著作,荷馬的史詩,也許明人的小品,清人的小說;也許伊里沙白朝的戲劇,維多利亞朝的創(chuàng)作,——只要沒有這二十世紀熱烘烘的氣氛,皆可統(tǒng)稱曰舊書。

我這里所要談的舊書,鴻溝先分,是單指文藝一類的。

舊書經(jīng)過時代淘汰,其能長久吐出光芒,遺留于人間而不會消滅者,自然有它難以消滅的成分在。你若問我:它不會消滅的原因在哪里?具體的答復(fù)我可答不來,僅能說,單在它能經(jīng)得起人們一讀,讀了還想讀,這一點想去,就足證明它有存在的價值。不像新出版的書,沒有經(jīng)過時代淘汰,好壞不一,盤根錯節(jié)的充滿于市場,教人眼花繚亂,不知要看哪一本好,看后是否虛費金錢與光陰,也夠煞費一般讀書人選擇了。然而新書也并不一定盡壞,須知舊書在若干年以前也就是新書。目下的新書,過了若干年后,我敢肯定,平庸者的命運,決長埋于泥土中,沒有人肯向它一顧;被時代的篩子一篩,便剩那些佳作,留傳世間,長給人們拭摩與欣賞,永遠讀之不倦。這些新書,后我之人,披覽之下,也稱之曰舊書。

舊書的好處在不厭重讀。對于心所愛好的舊書,不是僅讀一二過便滿意,有時需要讀二三十過也不一定。有人說讀沙士比亞的著作,年年讀了,年年都有新的見解,次次都可以發(fā)見新的寶藏。這或者是真的,雖則我不是一個沙翁劇本的內(nèi)行家。但我知道大杰作之所以偉大處,是在于百讀不厭,非僅看了一過就能夠透視其內(nèi)心,常常要看了許多過,念了又念,讀了再讀,才能咀嚼出它的味道來。并且有時因?qū)W業(yè)和年齡的關(guān)系,同是一個人,同讀一本書,往往前后會生出殊異的味品。讀了一篇杰作,你大前年讀后不覺得怎樣,輕輕地把它放過去,沒有深切的引起共鳴;而今年讀了,卻字里行間像有一種魔力,打動你的心弦,不由你不一讀一擊節(jié)。蓋青春時代與中年晚年,環(huán)境之變遷,情緒之推移,學業(yè)之精進,在在不同,故賞鑒力也就顯出高下之分。這仿佛記得小泉八云也曾說過:“大杰作不必就會感動青年,單在說話的表面,也不會就明白的。要到積聚了許多經(jīng)驗,再把這種讀起來,才會生出新的趣味。十八歲所感到的趣味,和二十五歲所感到的趣味不同;三十、四十、五十、六十歲到了,愈讀愈生新的趣味。沙士比亞、但丁、哥德的偉大,全在于這一點上……”我以為這話很不錯。然而也有些舊書,有時青春時代讀后以為了不得的杰作,到了中年就沒有這樣感覺,那也是有的。譬如我,在十八九歲時候讀英譯本大仲馬的《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給書中的情節(jié)和許多漂亮的會話迷住了,讀得津津有味,幾乎連吃飯的時候也拿這部小說放在桌上,一邊吃,一邊看,一心一意,想要探究主人翁Dantes出獄得了寶藏后,到了巴黎如何痛快的復(fù)仇;那時的心理,確視是書為天地間許多好書之一部,夠稱為偉大的杰作,接連的讀了二三過。但是隔了十年八年而后,現(xiàn)在偶爾把它從頭至尾再翻看一遍,倒也不覺得如何偉大;雖然并不感到討厭,但賞鑒之味品已異于疇昔了??梢娚倌陼r讀書的評斷,即以時代淘汰下來的名著論,也不甚可靠;賞鑒力之高低,往往會顛倒一部作品的評價了的。

所以讀書,——這可不分新書或舊書,孩提之童有他感到趣味的童話,青年人多好那些熱血奔騰的作品,中年而后,大概都喜歡讀點隱逸而沖和的,胃口各自不同。不過讀書操斷作品之好壞,也要有高尚的味品,才能真正的談到賞鑒上去。而高尚味品之獲得,卻由學識與經(jīng)驗修養(yǎng)而成。一本書愛讀者之多,不一定那本書便是大杰作,這應(yīng)看讀者是哪樣性質(zhì)的人。如以讀者之多寡就斷定一本書的價值,那么市場上的武俠小說之類普遍于一般大眾,其銷路之廣,決十倍于時下負盛名的新文藝作品,那可謂之為偉大的著作么?——不能的。大眾雖則是占多數(shù),但味品之低能,合其胃口即消化,偉大的作品,大眾教育程度未高,學識修養(yǎng)未富,壓根兒就難以領(lǐng)略。實際上,愈是大杰作,愈得不到多數(shù)之愛讀。比方說,愛讀福爾摩斯偵探小說的人,決較愛讀司各德的傳奇多;愛讀司各德的傳奇,決較愛讀沙翁的樂府多?!冻o》在中國文學史上確是一部偉大的杰作,然而《楚辭》的愛讀者畢竟有幾人?真正能賞鑒其托辭寄意之妙處者也寥寥無幾了。以故大杰作不能以讀者多寡論。

有高尚的味品者,對于平庸的作品,只泛泛地看了一過便不想再看它,總不及大杰作之耐人尋味,百讀不厭。一個新式的商人,或者是一個時髦的留學生,于業(yè)余之暇,一星期讀完了幾部Classics,就洋洋得意,以為他在研究文藝,那決不是善于讀書者。譬如你,覺得迭更斯的小說好,文筆很幽默,打算一個月的光陰讀完《迭更斯全集》,看后永遠讓它貯在玻璃櫥內(nèi),摩洛哥皮訂裝著的外套,又年年依舊精美,這敢斷定你對于迭更斯沒有深刻的愛好;如其愛好,也不是一個真正的欣賞文藝的人。昔年在新嘉坡時候,曾聽說老舍君的身邊老是帶著一部《迭更斯全集》,不時翻閱,(那時他在新嘉坡作數(shù)月之勾留。)像他那樣,才堪稱為迭更斯的愛好者呢!無怪他寫出來的文章,有意或無意地帶多少迭更斯味。在我自己,覺得心愛的書籍,應(yīng)常在身邊,翻閱久了,冊頁封面必破而且舊,不是看了一下便齊整的擺在書架上,用以點綴你的書齋。讀大杰作更加不能走馬般的看去,須字字精讀,讀后又應(yīng)常?;仡櫵?,拭摩它;讀完了一章,必須掩卷細細地咀嚼,吞到肚里,才會消化,有如培根所說一樣。我們的《紅樓夢》也算是一部好的舊書,然而它之偉大處,卻在于二百余年間,經(jīng)得起人們一讀,再讀,以至讀了十幾遍,隔了若干年后還不厭重讀。讀舊書往往有這種不厭重讀的勇氣。你讀中國時下的創(chuàng)作有這種勇氣么?單在我,勇氣卻鼓不出來。

有時讀一本書,在某一種環(huán)境披讀則適合,在另一種環(huán)境便不宜。于車上,馬上,廁上看《影梅庵憶語》,豈不唐突了董小宛?但在書齋里,俗客不至,用宣窯的茶盞,喝杯奇種茶,遙看玻璃窗外江村雨后的景色,這種心緒,來披讀一點明人的小品,是再好沒有了。闌姆在他一篇讀者雜記里,說他喜歡于冬夜讀沙翁的《暴風雨》;我卻喜歡在秋天桂花樹下讀雪萊或者是姜白石的小詩。冬夜,我覺得,最好窗戶關(guān)起,臥于被窩里讀一本傳奇(比方說,司各德的),至不然就看一二冊想入非非的《野叟曝言》,來引你到另一個境界去,突然忘卻了北風的凜冽,殊不無趣味。若時下出版的新書,在你的書齋里,我以為無論什么時候都可讀,因為只把眼睛一頁一頁地溜過便好了,委實無須選擇時與地,反正書齋的環(huán)境每天都冷靜得如古廟。

溷于鄉(xiāng)村一個古舊的別墅里,時時聽到新書出版的消息,偶爾也托人到汕頭買些來看,有許多看后只擱在書架最后一排,讓美麗的冊面涂滿塵穢,隔了一年半載,忽動“新生活”之興,書房里來一次清潔運動時,始把這些一捆一捆的放在別的房子里,使它永不見天日。不如許多愛讀的舊書,常常由書架拿下來,輪流放在我的枕邊,書案頭,沙發(fā)旁的小桌上,得到我的拭摩,把玩;破舊的冊頁,一頁一頁地滿印著指痕,嗅之含些油味,與之相對,更覺有無窮的妙致。可是新書雖然多半不能使我滿意,但我看后卻不想悔,沒有發(fā)過闌姆似的脾氣,為這類“穿著書的外衣的東西”而氣憤。無可消遣時,也常選些比較好的近人短篇小說和散文,命弟侄輩逐字逐句念出聲來,我合眼躺于椅上諦聽,也不感到厭倦;更沒有像他那樣對古代總懷著多么濃厚的憧憬,老是憎惡著新書,“聽人念那些比較好的近代小說,也免不了覺得萬分的不耐煩”。闌姆思古之幽情,也太怪癖了。新書我也想讀,無聊時披覽也是無妨,閑里光陰盡可看看消遣,其與舊書差異者,只不過僅看一遍便沒興致再看加一兩過而已。

晝長無事,偶在報上看到新書又有一批出版時,復(fù)把心所愛好的舊書,隨便拿一本躺在沙發(fā)上再精讀一遍。

廿四年春天寫于韓江堤畔

載第28期(1935年5月20日出版)

論讀報

周黎庵

看報紙,確乎也需要有力透紙背的眼光,不但要看得精細,而且要多看幾種。只要一個人本身健全沒有毛病,我是主張連漢奸報紙都可以看看的,雖然那辦法對于糊涂蹣跚的人是不妥的。

例如要把友邦的領(lǐng)袖加上一個“獨裁者”的惡謚,使大家對他有著另兩個魔王的惡感,用自己的文字不行,就得鬼鬼祟祟說是譯來的。但從什么地方譯來和原著者的姓名卻不肯宣布了。這辦法是巧妙和惡劣得很的,用不著像汪精衛(wèi)那么愚笨地喊出反共的口號,一個獨裁者的惡謚施諸于友邦領(lǐng)袖的名字上,已很可以收相當?shù)男Ч恕?/p>

讀報者若沒有精邃的眼光,真是受累不淺。

但最好的辦法是多看,用比較的方法來顯出短長,這在讀者是必需的。例如一個漢奸被擊喪命,真是新年以來“孤島”上大快人心之舉。不過倘使只看一種報紙的人,這個被殛的漢奸便會變成使人同情的人物,說是“今遭此不幸,至深悲切也”。而奮身一擊為國去害的志士,也變成“瘦小男子”的“暴徒”,那個漢奸似乎很有出特輯開追悼會的必要了。

然而只要翻一翻另幾種報紙,便會發(fā)見了大大不同的記載。那個漢奸的賣國歷史,真是久矣乎得很,連《順天時報》時代對華新聞侵略的孽績,都也親手干過的,何況淪陷后高坐堂皇的“老爺”職務(wù)以及主辦無恥的小報,都是彰彰在人耳目。而報紙編輯搖筆即來的“身后蕭條,情至悲切”那種濫調(diào),也恰恰有了反證,因為一個當報館記者職務(wù)的人,生前竟有錢至雇用“保鏢”兩人,可見造孽錢也確是不少的了。除了狐死兔悲之外,要是稍為有良心的人,實在不該搖那樣的筆頭來欺騙讀者的。

一個有過光輝歷史的報紙,在這樣艱難奮斗的大時代中,倘使不肯用犧牲的精神來邁進它的事業(yè),只想以虛偽欺詐的手法迷濛讀者,勢必一手掩住已往的業(yè)績,一手建立未來的孽績,為中國新聞界計,實是可惜異常的。

但讀者們也得有精邃的選擇眼光才行。否則,正合著中國的一句古語,可以借來說:盡信報,不如無報!

一月七日夜

載《魯迅風》第6期(1939年2月15日出版)

論讀書與談話

陳辣青

書籍是一種怪物:它能使你越讀越愛,越愛越和它接近,越接近越上癮,如抽煙,如啜茗,如喝酒,一天總離不了它。到了上了癮,無論你有何種憂愁,當你拿書靜看時,剎那間便忘懷了一切,一心一意只在領(lǐng)略書中無窮的妙味。如其一拿書本就有了功利的成見,那不算對于書籍有深刻的愛好。真正的讀書人,只是“行其所無事”的讀,絲毫對于書籍沒有功利的念頭。古人說什么“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話,原是以金錢和美人的磁石,來吸引人們走上讀書之路,自己騙自己的講下,與書籍毫沒相干。看書上癮的人,視書為娛悅心情之安慰品,除此之外,又當它是智識的寶庫,并不想藉它來釣名,來取利,來博得美人的青睞。

人們常說,書籍是智識之寶庫,里頭藏著許多用不盡的好東西,需要智識的總要時時親近它,保管不會受虧。不錯,我也相當?shù)某姓J。然而話雖這樣講,事實上,不是件件智識都由讀書得來,得之于別的,如大自然的現(xiàn)象,現(xiàn)實社會的生活,也非常之多。但書籍之地位,仍不因此而失卻其重要。譬如我們今日曉舞文弄墨,知道我們自己心眼中所謂真是與真非,而和非力斯丁(Philistine)甚異其趣,未始不是多半從它得來的結(jié)果。體認事理,雖然有腦筋供我們判斷,可是不能件件都靠自己的經(jīng)驗,畢竟還須靠它來幫助我們的思考。所以書籍雖不是什么萬能,然而它會直接幫助我們的心靈到廣博的地方游歷,間接又能幫助我們了解事理,洞悉人生。這是確實的話。我沒有勇氣敢否認這話。

歷來幾乎沒有一個思想家,在良心上敢公然說他自己是頂厭惡書籍的。雖則曾聽說斯賓塞爾是一個著名的憎惡書籍者,然而你能夠承認那是他心里抒發(fā)出來的么?說不定當他嚷出憎惡書籍的呼聲時,他的肚子里已經(jīng)裝滿了一肚學問罷,因之就無妨隨便講講。這好像我們的李太白,因為天才不可一世,胡亂拿起筆揮了一下,就有好詩由他的毫端吐出來,一朝碰著杜子美那個“平生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呆子,怎么不引起他的嘲笑哩!人總喜歡用自己的尺寸去量世間的一切,正如坐在青色的玻璃窗內(nèi)玩看窗外的景色一樣,望舒凝睇,無論什么東西都染著青色的色彩。我們站在公允的地方看,書籍是重要的,世界文明的進化總鉅大的靠著它。并且我們可再進一步說,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在書堆里呼吸了長期的氣息,而后能成就其偉大,傾吐其光芒的。

我是一個書籍的愛好者,——不過僅僅是愛好而已,并不敢說,我將要計劃成就些什么,傾吐些什么。但是在生命的過程中,它是我精神上的伴侶,消磨我好多光陰,養(yǎng)成我現(xiàn)在一天不讀書就感覺到不快的習慣。三年前從南洋抱病返來之后,朝夕溷于家鄉(xiāng)的別墅里,閉門謝絕一切,像與塵世隔絕似的孤寂的生涯,就全仗了它做我靈魂的安慰。養(yǎng)病生活,種花喝茶之余,端坐蕭齋中,對著心所愛好的書卷,自由披覽,殊感到無窮的興味??字倌帷皩W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精神,我是拳拳服膺的。我藉讀書來療病,來消憂,不僅追求智識而已。幾年寂寞的滋味也夠受了,每當靜穆之夜,凝對一燈如鷺,想到康德那種嚴肅而孤獨的生活,完成純理性批評那部名著,未曾不感到一個學者要研究一種學問,要探其究竟,測量其淺深,必須冷靜地運用頭腦,深沉地思索;又必須躲避無謂的應(yīng)酬,勤于積蓄心智的寶藏,不要間斷,每天總要積了多少。以故你不能量他的學識有若干深,喻其深處,有如海洋,幾于看不見底。但同時,一方面又覺得孤獨的讀書研究,往往陷于偏頗,它的危險,勢必成為心思之暴君。康德和黑格爾那種倒因為果的哲學,我以為,未始不是孤獨讀書研究的結(jié)果;盧騷思想在當時那樣的偏激,或許多半由于孤獨的生活造成的。我們翻《明儒學案》,細心研究當時學者思想之傾向,就很容易知道他們的偏蔽是從何而生:陳白沙悍然主張“觀書博識不如靜坐”之說,開陽明玄學之先河,而結(jié)果是流入于冥思與壟斷,造成晚明心學之昌披。其弊端,不消說是肇于習靜。所以孤獨的研究學問,孤獨的思索事理,有好處同時也有壞處。

于是,讀書以外就非常需要談話了。顧亭林與人書云:“獨學無友,則孤陋而寡聞;久處一方,則習染而不覺?!笔鉃橛幸娭?。即如英國的學者,常常講著“交際是人們最好的導(dǎo)師”這句話,也有同樣的道理。然而這應(yīng)該先下了一個解釋,說此與酒食征逐等應(yīng)酬,絕對不能混合為一。酒食征逐的交際,那是現(xiàn)社會上的忙人釣名取利的專業(yè),讀書人大多不屑為,為之則難免消磨一點蓬勃的朝氣,豈止無益學問事業(yè)而已。好的交際,無論世界上哪一個學者,都承認它能幫助學識之苗滋長,又是擴大胸襟,潤澤心情的滋補劑。你合眼想想,集合幾個在書堆里住過的人,各打開心智之寶庫,彼此均得到一種莫名的快感,不是最有趣而且最有益的事么?平常我們讀書,雖然斗室中便能坐對世界上古往今來許多大人物心血寫成的結(jié)晶,涉獵報章雜志,又能曉得目下世界熱血怎樣的流行;但是這些不如把他拿來和朋輩討論一過,蘊在腦府中的學識,一定沒有永久的儲積弗漏,也許沒多時便悄悄地跑到無影無蹤了罷。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智識和學力原極有限,須有多人的交換、研究、拭磨,那才有豐富的貯藏。往日所不能貫通的道理,所未聽聞的事物,一朝體喻,在有益的談話里得來者,卻往往有過。古人所謂“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確是一句有經(jīng)驗的話,確能洞悉談話之真趣。

記起十八世紀約翰生博士(Dr.S.Johnson)曾集合了許多同志,組織了一個倫敦文學會,也專為談話而設(shè)。這個文學會,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場所,那是流動無定的:他們的集合,有時在會員的家里,有時在咖啡店中。談話之際,把各人的心聲赤條條地獻出來。那班才人,既在書堆里飽餐著長久書香的氣息,又孤獨地躺在安樂椅上自由運動著腦筋。一朝傾吐談鋒,把不能移在紙上或?qū)⒁诩埳系氖吕恚柚豢谧?,展轉(zhuǎn)的發(fā)泄,每次會逢作了幾小時的交換,心境之欣娛豈俗人所能領(lǐng)略?雖則到現(xiàn)在隔了百余年,然而瀟灑余韻,后人在書里讀到這事,不禁對它生起憧憬。為此,便常引起我的夢想來。

我常常這樣的想:如果有一所幽靜的地方,每逢星期日便聚了幾個思想和脾氣頗為同調(diào)的朋友,在那里開一個談話會,那是一樁非常愉快的事。人總離不開談話,在學問的海里求尋者,更加需要談話來調(diào)劑。閑談也非“群居終日言不及義”的意思,如其用得適當,正是能助長一切學術(shù)進境的源泉。

談話會當略仿約翰生博士當時那樣子,那是活的,有生態(tài)的,和正人君子們所開的會,根本就異其趣。我想要集合幾個朋友,志趣大致相同,在一個廳子里,目中所見,并無生人,耳中所聞,并無俗調(diào),各人隨便穿什么衣服,隨便坐或躺,不拘形跡,也不講究規(guī)矩,或喝清茶,或抽香煙,性之所適,都無不可。清談的材料,可沒一定:自上天說到下地,自革命說到戀愛,自《皇清經(jīng)解》說到《品花寶鑒》,自《原富》說到《金瓶梅》,范圍隨便他大與小,問題隨便他正與偏,全由各人的自由,誰也沒有預(yù)定。不過在這里,畢竟總要抱定宗旨,那就是:無論如何,絕對不容說違心之論的話。各人皆赤條條地把自己所經(jīng)驗的事說出,把最近所看的書講出,把自己對于社會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與見解的情趣,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聲細語,各人的態(tài)度,壓根兒就沒有一點拘束。如果有一個問題提出,各人的見解有不同時,無妨大聲爭論,縱問題如何重大,爭論時也須間雜調(diào)笑,那才不致枯燥無味;假使一旦所爭論的問題得到解決,大家都要一致哈哈大笑一陣,一不慣哈哈大笑的,播揚嘴角微笑著也是無妨。有時大家嚷著饑餓了,主人便弄一兩樣點心拿出來吃。老李可直接批評老趙的點心做得不好,夸自己的太太會做好點心,味道既佳,花樣又巧;老趙不服,滔滔地爭辯了。老張可參加意見,并提議下星期的集會,須到老李家里,目的是在嘗嘗李太太的點心弄得如何好吃,是不是老李“車大炮”,代他的太太吹牛。到了興盡的當兒,各人隨即自由散會,主人并不“鞠躬如也”立于門外送客,客人亦不臨行向主人“九十度”,紳士的俗套根本就無須表演。一星期中得到這半天的消閑,然后各修“勝業(yè)”,我以為可真是忙碌于讀書寫作者之一種清純舒暢的安慰。這種流動式的談話會,比固定的為勝。此不特省錢租會址,并且交換智識在這樣得來者居多,聯(lián)絡(luò)感情也以此為上法。然而人們?yōu)槭裁床唬?/p>

另一方面講,談話之佳妙處,又是一種藝術(shù);而此種藝術(shù)卻從磨練中來。上面所講的談話會,就能夠磨練談話的藝術(shù)。徒有孤獨的讀書而缺乏談話的磨練,不言其他,單在寫作一方面,我相信其文決不能引人入勝,了無余味。清人許多樸學家,我讀他們的文章幾乎欲睡,非關(guān)題材干燥,實是他們不善于談話的藝術(shù),因之文字上之組織便不能動人。例如赫胥黎關(guān)于生物學上之著作,題材何曾不干燥,然而我們讀之津津有味,其故便在于此。所以晉人善清談,故其發(fā)言吐辭常有妙致;明人自中葉以后亦善清談,故其零星小品往往多輕清可喜之作。我以為讀書人平日研究有得,欲發(fā)揮某種學理上的文章,如先把該問題與良朋作口頭上討論一二過,然后著手寫下,以談話式的筆調(diào)出之,則必能獨饒風趣,必能引起讀者之注意。你以為何如?

載第13期(1934年10月5日出版)

小品文的危機

魯迅

仿佛記得一兩月之前,曾在一種日報上見到記載著一個人的死去的文章,說他是收集“小擺設(shè)”的名人,臨末還有依稀的感喟,以為此人一死,“小擺設(shè)”的收集者在中國怕要絕跡了。

但可惜我那時不很留心,竟忘記了那日報和那收集家的名字。

現(xiàn)在的新的青年,恐怕也大抵不知道什么是“小擺設(shè)”了。但如果他出身舊家,先前曾有玩弄翰墨的人,則只要不很破落,未將覺得沒用的東西賣給舊貨擔,就也許還能在塵封的廢物之中,尋出一個小小的鏡屏、玲瓏剔透的石塊、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動物、銹得發(fā)綠的銅鑄的三腳癩蛤蟆,這就是所謂“小擺設(shè)”。先前,它們陳列在舊房里的時候,是各有其雅號的,譬如那三腳癩蛤蟆,應(yīng)該稱為“蟾蜍硯滴”之類,最末的收集家一定都知道,現(xiàn)在呢,可要和它的光榮一同消失了。

那些物品,自然絕不是窮人的東西,但也不是達官富翁的陳設(shè),他們所要的是珠玉扎成的盆景、五彩繪畫的磁瓶。那只是所謂士大夫的“清玩”。在外,至少必須有幾十畝膏腴的田地,在家,必須有幾間幽雅的書齋;就是流寓上海,也一定得生活較為安閑,在客棧里有一間長包的房子,書桌一頂,煙榻一張,癮足心閑,摩挲賞鑒。然而這境地,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被世界的險惡的潮流沖得七顛八倒,像狂濤中的小艇似的。

然而就是在所謂“太平盛世”罷,這“小擺設(shè)”原也不是什么主要的物品。在方丈的象牙板上刻一篇《蘭亭序》,至今還有“藝術(shù)品”之稱。但倘將這掛在萬里長城的墻頭,或供在云岡的丈八佛像的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見了;即使熱心者竭力指點,也不過令觀者生一種滑稽之感。何況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候,誰還有這許多閑功夫,來賞玩琥珀扇墜、翡翠戒指呢?他們即使要悅目,所要的也是聳立于風沙中的大建筑,要堅固而偉大,不必怎樣精;即使要滿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槍,要鋒利而切實,用不著什么雅。

美術(shù)上的“小擺設(shè)”的要求,這幻夢是已經(jīng)破掉了,那日報上的文章的作者,就直覺的知道。然而對于文學上的“小擺設(shè)”——“小品文”的要求,卻正在越加旺盛起來,要求者以為可以靠著低訴或微吟,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這就是想別人一心看著《六朝文絮》,而忘記了自己是抱在黃河決口之后,淹得僅僅露出水面的樹梢頭。

但這時卻只用得著掙扎和戰(zhàn)斗。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著掙扎和戰(zhàn)斗的。晉朝的清言,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詩風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輝。但羅隱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皮日休和陸龜蒙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并沒有忘記天下,是一蹋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明末的小品雖然比較的頹放,卻并非全是吟風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諷刺,有攻擊,有破壞。這種作風,也觸著了滿洲君臣的心病,費了許多助虐的武將的刀鋒,幫閑的文臣的筆鋒,直到乾隆年間,這才壓制下去了。以后呢,就來了“小擺設(shè)”。

“小擺設(shè)”當然不會有大發(fā)展,到五四運動的時候,才又來了一個展開,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這之中,自然含著掙扎和戰(zhàn)斗,但因為常常取法于英國的隨筆,所以也帶一點幽默和雍容;寫法也有漂亮和縝密的,這是為了對于舊文學的示威,在表示舊文學之自以為特長者,白話文學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來明明更分明的掙扎和戰(zhàn)斗,因為這原是萌芽于“文學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現(xiàn)在的趨勢,卻在特別提倡那和舊文章相合之點。雍容、漂亮、縝密,就是要它成為“小擺設(shè)”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這“小擺設(shè)”,由粗暴而變?yōu)轱L雅了。

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更沒有了書桌;鴉片雖然已經(jīng)公賣,煙具是禁止的,吸起來還是十分不容易。想在戰(zhàn)地或災(zāi)區(qū)里的人們來鑒賞罷——誰都知道是幻夢。這種小品,上海雖正在盛行,茶話酒談,遍滿小報的攤子上,但其實是正如煙花女子,已經(jīng)不能在巷堂里拉扯她的生意,只好涂脂抹粉,在夜里蹙到馬路上來了。

小品文就這樣的走到了危機。但我所謂危機,也如醫(yī)學上的所謂“分利”(Krisis)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也能由此至于恢復(fù)。麻醉性的作品,是將與被麻醉者同歸于盡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開血路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然而這并不是“小擺設(shè)”,更不是撫慰和麻痹,它給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養(yǎng),是勞作和爭斗之前的準備。

八月二十七日

載《現(xiàn)代》3卷6期(1933年10月出版)

談詩

郁達夫

我不會做詩,尤其不會做新詩,所以新詩的能否成立,或?qū)淼恼雇?,都談不上。似聞周作人先生說,中國的新詩,成績并不很好。但周先生的意思,不是說新詩可以不要,或竟教人家不要去做。以成績來講中國新文學的里面,自然新詩的成績比較得差些??墒切碌母星椤⑿碌膶ο?、新的建設(shè)與事物,當然要新的人詩人才歌唱得出,如以五言八韻或七律七絕,來詠飛機汽車、大馬路的集團和高樓、四馬路的野雞、機器房的火夫、失業(yè)的人群等,當然是不對的。不過新詩人的一種新的桎梏,如豆腐干體、十四行詩體、隔句對、隔句押韻體等,我卻不敢贊成。因為既把中國古代的格律死則打破了之后,重新去弄些新的枷鎖來帶上,實無異于出了中國牢后,再去坐西牢;一樣的是牢獄,我并不覺得西牢會比中國牢好些。

至于新詩的將來呢,我以為一定很有希望,但須向粗大的方面走,不要向纖麗的方向鉆才對。亞倫坡的鬼氣陰森的詩律,原是可愛的;但霍脫曼的大道之歌,對于新解放的民族,一定更能給與些鼓勵與激刺。

中國的舊詩,限制雖則繁多,規(guī)律雖則嚴謹,歷史是不會中斷的。過去的成績,就是所謂遺產(chǎn),當然是大家所樂為接受的,可以不必再說;到了將來,只教中國的文字不改變,我想著著洋裝,喝著白蘭地的摩登少年,也必定要哼哼唧唧地唱些五個字或七個字的詩句來消遣,原因是因為音樂的分子,在舊詩里為獨厚。

當然,新詩里——就是散文里,也有一種自然的韻律,含有在那里的;但舊詩的韻律,唯其規(guī)則嚴了,所以排列得特別好。不識字的工人,也會說出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來的道理,就在這里。王漁洋的聲調(diào)神韻,可以風靡一代;民謠民歌,能夠不脛而走的原因,一大半了就在這里。

除了聲調(diào)韻律而外,若要講到詩中所含之“義”,就是實體的內(nèi)容,則舊詩遠不如新詩之自在廣博。清朝乾嘉時候有一位趙翼(甌北),光緒年間有一位黃遵憲(公度),曾試以舊式古體詩來詠過新思想新事物,但結(jié)果終覺得是不能暢達,斷沒有現(xiàn)在的無韻新詩那么的自由自在。還有用新名詞人舊詩,這兩位原也試過,近代人如梁任公等,更加喜歡這一套玩意兒,可是半新不舊,即使勉強造成了五人字或七個字的愛皮西提,也終覺得礙眼觸目,不大能使讀者心服的。

舊詩的一種意境,就是古人說得很渺茫的所謂“香象渡河,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那一種弦外之音,新詩里比較得少些。唐司空表圣的二十四詩品,所贊揚的,大抵是在這一方面。如沖澹,如沉著,如典雅高古,如含蓄,如疏野清奇,如委曲、飄逸、流動之類的神趣,新詩里要少得多。這與形式工具格律,原有關(guān)系,但最大的原因,還是在乎時代與意識之上。今人不能做陶韋的詩,猶之乎陶韋的不能做《離騷》一樣,詩人的氣稟,原各不同,但時代與環(huán)境的影響,怎么也逃不出的。

近代人既沒有那么的閑適,又沒有那么的沖淡,自然作不出古人的詩來了;所以我覺得今人要做舊詩,只能在說理一方面,使詞一方面,排韻煉句一方面,勝過前人,在意境這一方面,是怎么也追不上漢魏六朝的;唐詩之變而為宋詩,宋詩之變而為詞曲,大半的原因,也許是為此。

舊詩各體之中,古詩要講神韻意境,律詩要講氣魄對仗,近代人都不容易作好。唯有絕詩,字數(shù)既少,更可以出奇制勝,故而作者較多。今后中國的舊詩,我想絕句的成績,總要比其他各體來得好些,亦猶之乎詞中的小令,出色的比較的多,比較得普遍也。

做詩的秘訣,新詩方面,我不曉得,舊詩方面,于前人的許多摘句圖、聲調(diào)譜、詩話詩說之外,我覺得有兩種法子,最為巧妙。其一,是辭斷意連;其二,是粗細對稱。近代詩人中,唯龔定庵,最善于用這秘法。如“終勝秋磷亡姓氏,沙渦門外五尚書”,“近來不信長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只今絕學真成絕,冊府蒼涼大幕孤”,“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夢斷查灣一角青”,“自障紈扇過旗亭”,“蒼茫六合此微官”之類,都是暗用此法,句子就覺得非常生動了。古人之中,杜工部就是用此法而成功的一個。我們試把他的《詠明妃村》的一首詩舉出來一看,就可以知道。

詠懷古跡 明妃村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頭一句詩是何等的粗雄浩大,第二句卻收小得只成一個村落。第三句又是紫臺朔漠,廣大無邊,第四句的黃昏青冢,又細小纖麗,像大建筑物上的小雕刻。今年在北平,遇見新自歐洲回國的美學家鄧叔存,談到此詩,他傾佩到了極頂,我說此詩的好處,就在粗細的對稱,辭斷而意連,他也點頭稱然。還有杜工部的近體,細看起來,總沒有一首不是如此的。譬如在夔州作的《登高》一首: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到新亭濁酒杯。

又何嘗不然??傊?,人的性情,是古今一樣的,所用的幾個字,也不過有多少之分,大抵也不到幾千幾萬。而嚴滄浪所說的“詩有別才,非關(guān)學也”,幾微之處,就在詩人的能用訣竅,運古常新的一點。

一九三四年十月

載《現(xiàn)代》6卷1期(1934年11月出版)

談雜文

聶紺弩

《現(xiàn)代》九月號底“文藝獨白”上有一篇反對雜文的文章。作者林希雋先生說:“雜文”底“蓬勃”是“畸形的發(fā)展”,“意義是極端狹窄的。如果碰著文學之社會的效果之全般問題,則決不能與小說戲曲并日而語的”?!霸谀壳?,現(xiàn)時代,現(xiàn)社會……隨時隨地都有著……更有意義的諸文學制作之豐富的題材……為什么不下點功夫把這些寫成小說或戲劇,卻偏偏要寫些那種零碎斷片的雜文”?“要不是說明作家之甘自菲薄而放棄其任務(wù);即便是作家毀掉了自己,以投機取巧的手腕來代替一個文藝作者的嚴肅的工作”?!皣栏竦卣f,是宣告作家創(chuàng)作精神的破產(chǎn),沒有刻苦的艱辛的態(tài)度來埋首于一些繁重文學制作”。此外,林先生還說,寫雜文,“應(yīng)視是最可恥可卑的事”,“充其量只是一種浪費的生產(chǎn)罷了”。不用說,“倘若以現(xiàn)階段的文藝眼光來看,這現(xiàn)象……非特無絲毫需要之處,反且是一種惡劣的傾向”。

林先生底字典上,大約沒有更多的辱罵了,不然,這篇“雜文”(對不起,在林先生把自己這篇大作明文規(guī)定為“小說”或“戲曲”以前,我只好不揣冒昧地稱它為“雜文”),該不會一千多字就完卷的吧。

“雜文”是文章底一種體裁。它現(xiàn)在也許還沒有成為定型。但文藝上的各種體裁,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雜文也跟小說戲曲一樣,會由作者底努力,形成一種固定的形式。何凝先生在《L.S.雜感選集》上說的“這種文體,將要因為L.S.而變成文藝性的論文(Feuilleton)的代名詞”,正是這個意思。文章不從內(nèi)容上去觀察,不注意文章所演的任務(wù),只注目于作為形式的條件之一的體裁,把某些體裁抬到三十三天,某些體裁打入十八層地獄,完全是形式主義的偏見。至于由某種體裁來推斷作者是可尊可敬或“可恥可卑”,這種智慧,恐怕只有為沙利文餅干公司服務(wù)的先知(?)“任道先生”才有的。

小說戲曲,不錯,能夠用具體的形象,把社會的現(xiàn)實指示給讀者;它底任務(wù)的確不是雜文所能達到的。但雜文也自有它獨特的任務(wù),為小說戲曲所不及的地方。眼前就是例子,林先生底這篇雜文和雜文家,林先生“為什么不下點功夫,把這些寫成小說或戲劇,卻偏偏要寫成零碎的斷片的雜文”呢?也許林先生自己以為是“創(chuàng)作精神破產(chǎn)”,所以“甘自菲薄”,“投機取巧”;但依我看來,未必不是因為這篇文章底“題材”,再下多功夫,也不能寫成小說或戲曲,所以不得不借重于自己所深惡痛絕的雜文的吧。依此說來,文章底體裁,各有各底用處;即使個人底偏見,看不起某種體裁,到了非用它不可的時候,可又不能不采用。甚么雜文“決不能與小說戲曲并日而語”,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廢話。

雜文底“蓬勃”,也許可說是一種“畸形的發(fā)展”;但這畸形底原形,決不是像林先生所說,是由于作家之“菲薄”,“投機”,“可卑”,畏難,等等個人底缺陷之類,倒是有它確鑿的社會根據(jù)的?!霸谀壳?,現(xiàn)時代,現(xiàn)社會”,現(xiàn)中國,固然“隨時隨地都有著豐富的題材”,可以“下點功夫”,“寫成小說或戲劇”。但是能下而又肯下功夫的是誰呢?有閑的遺老遺壯遺少們,只是天字第一號的孱頭。雖不一定積極地直接地成為剝削者,但在這動亂的社會,一面既怕舊東西底殘害,一面又怕新的力量來奪去了現(xiàn)有的優(yōu)勢,于是在自己底周圍起造一座墻,跟社會隔絕得水泄不通,好像某種動物,一遇險象,就先設(shè)法朦蔽自己底眼睛,或把整個身體都縮到某種地方去??v有“豐富的題材”,也看不見,還談什么“創(chuàng)作精神”?有些沒落的“沉痛”,那只好“寄”之于“悠閑”,寫點四平八穩(wěn)從容恬淡的正宗小品,聊以排遣這死以前的歲月。不但小說戲曲寫不出,就連散文也只能“小”而不敢“雜”!自然,有些聰明的遺少們,是會借“埋首”創(chuàng)作,來做逃避現(xiàn)實的口實的,可惜他們底視野既小如針尖,又不敢正眼凝視現(xiàn)實,“豐富的題材”,在他們面前,也變成貧乏。他們“寫成的小說戲曲”,只能是經(jīng)過了粉飾歪曲的畫圖。不過他們畢竟是聰明的,不但借“埋首”創(chuàng)作來逃避現(xiàn)實,并且借“埋首”創(chuàng)作來反對雜文了。此外,還有些無文無行的角色,小說戲曲不用說,能夠?qū)扅c通娘搗奶奶式的他們底所謂雜文,已經(jīng)要算是他們底選手,根本就不該對他們存什么希望。不用說,把“豐富的題材”,“下點功夫”,寫成作品的任務(wù),只有在另一部分的作家底肩上。這另一部分的作家,“豐富的題材”是要采取的,小說戲曲以及任何文藝體裁是要運用的,他們寫過不少的小說戲曲,現(xiàn)在還在寫,而且將不斷地寫下去。不過他們已經(jīng)不是一個簡單的作家,他們要最直接最迅速地反應(yīng)出社會的日常事變,因此就較大量地產(chǎn)生了最直接最迅速地反應(yīng)社會日常事變的雜文。由這種“畸形的”社會根據(jù)產(chǎn)生出來的雜文,不但絲毫不足以“宣告作家創(chuàng)作精神破產(chǎn),沒有刻苦艱辛的態(tài)度”,剛剛相反,它正是作家底“創(chuàng)作精神”,正是從刻苦艱辛中產(chǎn)生出來的創(chuàng)作。只有窺取光榮的雜文底形式來做反對雜文的雜文,像林先生底大作之類,才是這種雜文底例外。

現(xiàn)在再看社會上需不需要這種雜文。林先生為要說明“以現(xiàn)階段的文藝眼光看來……非特絲毫無需要之處”,故意把讀者對雜文的歡迎及雜文在讀者中的影響一字不提,這手法是很巧妙的,可惜馬腳在不留心的時候又露出來了。林先生自己說,“而雜文之不脛而走,正是不足怪的事”。有這樣的事么?雜文“絲毫無需要之處”,卻又能“不脛而走”;“走”了,又“不足怪”。這道理恐怕只有林先生自己才懂得?!疤热粢袁F(xiàn)階段的文藝眼光來看”,雜文底“不脛而走”,我也說“正是不足怪的事”。歷史轉(zhuǎn)動了前進的車輪,使大眾加強了文化的欲望;日常事變底千奇百怪,層出不窮,又使大眾迫切地需要理解。正同需要物質(zhì)的供應(yīng)一樣,他們也需要精神的糧食?!澳眉Z食來!”他們喊??刹灰欢ㄏ薅ㄗ骷抑粚懶≌f戲曲或某種特定的體裁。不過“在目前,現(xiàn)時代”,他們不期然而然地多量地選擇了這種最直接、最好迅速地反應(yīng)日常事變,而又最淺顯最容易消化的雜文。在這種場合,雜文絕不是什么“絲毫無需要之處”或“浪費的生產(chǎn)”,除了林先生自己底雜文。

九·二,一九三四,上海

載第1卷第2期(1934年10月5日出版)

警句

徐懋庸

許多作者作文喜用警句,許多讀者讀書喜看警句。學校教師在學生的習作中看到一二警句,便〇〇〇〇〇地圈下去,結(jié)果,連在一篇應(yīng)用的說明文中,學生們也必硬添入許多不相宜的奇警的字句。

實則,作者喜用警句,是由于才力薄,讀者喜看警句,是由于識力淺。才力薄,故不能創(chuàng)作充實完善的文章,徒藉警句以娛人,猶之肉體精神皆無足取的女人,著一九三四年式時裝,勉學摩登,邀登徒子的一盼。識力淺,故不能理解一篇文章的全部內(nèi)容及其每字每句所函的意義,徒摘警句以自欺,好像鄉(xiāng)下老兒偶到上海,驚異于外灘房屋之高,馬路上車子之速,歸去逢人便說,只此二事,使不知者以為整個上海不過如此。

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實”。這是因為“潘文淺而凈,陸文深而蕪”。這里所說的“深與淺”,即王靜安所說的“隔與不隔”,“隔”與“不隔”之別,即“不自然”與“自然”之別?!俺靥辽翰荨?,是本來人人能道的平凡的句子,毫不奇警。至“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是警句矣,而善讀者莫不以前者為優(yōu)后者為劣。潘文正因為無處不善,故沒有警句,(也可以說語語都是警句。)其尤佳者,亦只如錦上添花,極其自然,與全文相得益彰,并不獨自出色。但在有的文章中,硬添警句,恰如在粗劣的土布上用金線繡花,太不相稱,且所繡之花,決不能佳?,F(xiàn)在有一類人作文幾乎全篇用奇警之句湊成,使人如看萬花筒,初看似乎莫測高深,一經(jīng)拆穿,則不過一些五色的通草紙或者玻璃碎片亂湊而成,其實是毫無意思的。舊式的駢文,也是這種東西。

喜歡看警句的讀者,若讀一部偉大的作品,定會失望,因為在偉大的作品中,常常是沒有特異的警句的。真能欣賞名花者,必至園地之上,陽光之下,微風之中,青枝綠葉之間,觀其活潑的生機,自然的姿色及其與環(huán)境相掩映之態(tài)。在這樣的境界中的花,無論其為大的小的,已開的,未開的,或者已經(jīng)凋殘的,各有其美,而且合枝葉風光而組織成一種全體的美。但傖俗之徒,只知折取一枝插諸瓶中,自以為已盡得此花之美,這實在是大煞風景的。讀文章只知摘記警句者,亦此類也。

造句修辭,不過形式上的事,而文章首重內(nèi)容。內(nèi)容充實,則形式稍有瑕疵,尚且無妨,陀思妥益夫斯基因作小說過于匆忙,造句常有不合文法者,但總不失為世界有數(shù)的文豪。至于許多“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作者,則未嘗都有偉大的成就。李長吉詩:“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泣秋雨”,其語亦似能使“石破天驚”,非常奇警,但細玩之究竟有何意味?

我前在《小說與隨筆》一文中,曾說小說與隨筆的區(qū)別,一在不求奇警,一在常求奇警。那是對現(xiàn)狀而言,其實隨筆也何嘗應(yīng)該以奇警見長。無論何種文體,總是以平常的言語說真實的事理者為上乘?;蛞詾樵娡耆蔷涞臉?gòu)成,也是不對的。三百篇,以及漢、魏、盛唐最佳之詩,何嘗以奇警見長?,F(xiàn)在有許多人愛讀龔定庵詩,正以其造句奇警,然而定庵的詩究竟不是上品,是如朱光潛先生所謂“情淺”“才露”的東西。

世上的言語,本無所謂“奇警”與“平凡”。一句話所以成為奇警或成為平凡,視其與真實的內(nèi)容相符與否而定?!皬V告”、“口號”、“標語”、“宣傳”中最多警句,因為這類文章中所用字句,大抵與事實不符。如“新生活運動非揩油不可”一語,假如所言是實,即不成其為警句。男人寫給女人的求愛的信中說:“我的整個的生命是屬于你的……你若叫我赴湯蹈火,我決不作片刻的猶豫……地老天荒,我對你的愛是不渝的……”正唯其謊語,這些才成其為警句。北美合眾國《獨立宣言》中:“我們篤信人類都有平等的天賦的人權(quán),誰也不能摧殘!”這話在今日讀來還是警句,因為在這國家里還有黑奴被迫害,還有勞動者被剝削,還有退伍兵不能生活。在中國,今日看到“驅(qū)除韃虜”等話,已不覺其是警句了,倘說“打倒帝國主義”、“抗日”……則依然是警辟的。

去年以來的報章上,常??吹健敖y(tǒng)制經(jīng)濟”、“計劃經(jīng)濟”等字樣,倘若說的是關(guān)于美國或日本和中國的則奇警得了不得,但若是關(guān)于蘇俄的,那就平凡了,因為他們的第一次五年計劃已經(jīng)成功。

中國人讀報紙上的通電和宣言,往往不理會其中所說的事情,只摘取若干警句以資談助。郭松齡反奉時,沸騰于讀者們之口的,倒是饒漢祥所撰的那幾篇通電,我記得一個教師曾對我說,那里面的“赤化勃興,蒼生戰(zhàn)栗”一聯(lián)對得如何的好。

饒漢祥死了,用駢文的通電宣言今日已經(jīng)沒有,然而在今日的通電宣言中依舊充滿了警句。一警句就是空話,用白話文寫的空話也是警句。

載第7期(1934年7月5日出版)

熱與冷

茅盾

曾經(jīng)在什么地方看見過一首玩意兒的英文小詩:

As a rule a man's a fool,

When it's hot he wants it cool,

And when it's cool, he wants it hot,

Always wanting what is not.

一般地說來,詩的翻譯幾乎是不可能,但這首外國“打油詩”卻不妨譯出來,就是——

照例的人們是那么蠢,熱的時候兒他要冷,

到冷的時候他又要熱,總是要那些要不得。

冷或是熱,人們都不喜歡;太冷或是太熱,人們簡直要“怨天”。在我,與其冷,毋寧熱。每到了夏季,雖則“汗流浹背”,似乎精神還能振作;我向來是不怕熱的。近來卻不同了,即使還沒十分怕熱,可是懶洋洋地只想睡覺。

今年上海例外地早熱,而且天天在九十六度以上,亦既有一周之久;每夜看看天空,一片云都沒有,漸圓的月亮格外有精神,告訴我們明天又是一個熱天。于是好像連日連夜苦戰(zhàn)的兵士似的,我對于“熱”的抵抗力就一天不如一天;最近簡直連睡覺都不大酣甜。

想到預(yù)定的做小說計劃,無端又受了挫折,我便轉(zhuǎn)念到還是上什么山里去避避暑罷?鄭振鐸君每年要到莫干山住上兩個月,而入山以后,天天閉門疾書,據(jù)說每天可以成書萬言。我沒有那樣的“筆下快”,而且我又是離開了我所熟習的破書桌就覺得百不自在,簡直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所以到什么涼快地方去埋頭做文章那樣的事,我只好望著別人欣羨。我在九十幾度的酷熱下惟一的排遣法就是躺在床上讀路德維喜的《拿破侖傳》。

我也羨慕那些好本事的人,在毒太陽下出一身大汗。雖然我躺在床上讀路德維喜也出一身大汗,但這是可笑的汗,我知道。我常常做一些可笑的事,我也知道。只是在流著可笑的汗時,使我不能無戚戚的,乃是自己現(xiàn)在竟連熱都怕了,那就正像上面所引那首外國“打油詩”所說,我便成了一個十足的蠢才!

出一個題目,找許多人來作文,像杠栲栳似的扛起來,這在今年是頂流行的;何況“消夏”又是中國傳統(tǒng)的雅事,只可惜我不是“詩人”,這樣的文章做不來,勉強交卷,未免有僭,于是又一身大汗。

七月十六日,室內(nèi)寒暑表一百度時

載《現(xiàn)代》1卷5期(1932年9月出版)

“幽默”的危險

徐蔭祥

近來不論捧起哪一種報紙,或是雜志來看,大都總有幾篇含著幽默性的文章,他們的筆法、性質(zhì)等等,我們姑且不去談他;只檢出他們對于一切事物的影響、效力來談?wù)劇?/p>

大凡一件幽默的東西,不論他怎樣的體裁,至少他總有一個對象,不管是普遍的還是專有的;那對象到底怎樣,我自認學識太欠缺,不敢瞎說,可是我想一班人準會覺得失望,因為他的收成太小,懂得出的人太少。大半人未免要懷疑起來。

用那變態(tài)的攻擊、謾罵,挖去許多作者的腦漿,造成了一篇篇小品式的文字,在報上和雜志上刊出來,總是希望一班他的對象會明白、了解,會給他感化,會像他所希望的覺悟、改善。誰知讀者(不敢確定是多數(shù)和小數(shù))呢,真?zhèn)€天曉得,起初很寶貴他,后來逐漸的厭倦這門老把戲,翻來帶上廁所去當做消閑物看待,一忽兒也許用來包了污物,扔在糞坑里,如果那時給老人家看見了,或者也會引起他的一聲“阿彌陀佛”。

不論一件什么東西,在一班人的腦子里認為凡是缺少的,須要的,總是價錢很大;多數(shù)人不須要的,總很便宜,從前所以會有玉石貴賤的分辨?,F(xiàn)在在文藝上,也好像都看重了創(chuàng)作,唾笑那濫調(diào),一切底一切,多是順了這個格例,那“幽默”,怎會獨異呢?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太多,實在也太復(fù)雜,真的諷刺不了,幽默不了,尤其是這個世界,講都講不明白的世界。那么率性不談吧,不,倒又不可不談,如果到率性不談的時候,更糟了,因為現(xiàn)在雖然大多數(shù)人厭倦了這種老套,但是總不能說絕對沒有人接受這種禮物,不過以后長久下去,用這種禮物送人,未免太覺得危險了。

“……要掙扎,只有親自掙扎,運用你自己的健壯的身驅(qū),大好的手腳,上前,掙扎出光明的前途……”

好像我在哪里看到這樣一段,但自恨忘掉原文,只好借他的意思,同樣的寫幾句??磥?,他在喚醒人們,他覺悟“幽默”是不中用了,只有這樣打出我們所希望的局面。

近來,像這樣寫著的書卻也不少,可是他對于他的對象的影響,當然不好說沒有,但究竟也極少;那么我們回頭看看這些幽默的東西,更沒力量了,太可憐,差不多給大半人們,像小腳的舊式姑娘一樣的嫌棄,以后下去,難保他的效力,價值不完全失掉;我很替他可惜、憂愁、危險。

我惟一的大膽的希望在寫幽默作品的作家,和在出版幽默作品的報張雜志的編輯者,教我些見識,幽默在將來,是否日趨危險?如果真的給我瞎摸到了柄端,可還有救星嗎?

載《現(xiàn)代》4卷3期(1934年1月出版)

  1. 原文署名“吉力”。
  2. 原文署名“吉力”。
  3. 原署名“耳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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