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少女失蹤白馬寺 狄公受劍金鑾殿
寂靜。
仿佛炸雷突然爆炸,把人震得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白馬寺進(jìn)香少女失蹤!
狄仁杰奏畢,請旨搜寺。他匍匐在金鑾殿上,不敢起身,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女皇帝武則天。
“陛下!”肅靜中,又有人出班啟奏。他跪在狄仁杰身后,那分貝偏高的話聲,狄仁杰一聽便知道是魏王武承嗣。魏王跪定后,悄悄平舒口氣,接著奏道:“臣請先斬狄仁杰之頭!白馬寺乃陛下敕建圣寺,輔國大將軍薛懷義是圣上所擢拔,當(dāng)今之高僧,可謂冰清玉潔,遐邇皆知!狄仁杰空口無憑,就誣陷圣寺高僧,執(zhí)意搜寺,實(shí)是在對陛下泄憤!”
狄仁杰一凜。武承嗣所謂“泄憤”,用詞極其惡毒。狄公曾被惡吏來俊臣誣陷“謀逆”而下天牢,出獄后,官居彭澤令。此番皇上因思念故臣,復(fù)召為京官,出任河南巡撫。群臣私下猜議,狄公官聲昭著,或者時(shí)來運(yùn)轉(zhuǎn),就要入相了!魏王“泄憤”之說,大有重演來俊臣故技之意。
狄仁杰聽了,微微抬頭,用眼角余光瞄了瞄武則天。在武承嗣盛贊薛懷義“冰清玉潔”時(shí),她的嘴角漾起了一絲可以察覺的笑容,她投向武承嗣的目光,表示了她溫和的嘉許。
殿外的風(fēng)像瘋狂的獅群,吼叫著,連門窗都仿佛受了驚嚇,激烈地抖動(dòng)起來。而遠(yuǎn)處,一個(gè)轟隆隆的悶雷,滾動(dòng)著,又突然在金鑾殿的上空炸響。
天空和大地的不安與戰(zhàn)栗,與武則天的安詳和沉默,恰成對照。她依舊金口緊閉!
武則天原是唐朝第三代天子唐高宗的皇后,高宗駕崩,唐中宗即位,武氏即以皇太后名義臨朝稱制。在她六十壽辰那年毅然改“唐”為“周”,登基稱帝。隨后又加稱為“越古金輪圣神皇帝”。親政以來,所殺大臣不計(jì)其數(shù)。然而,她的確也改革有方,平突厥,降吐蕃,國勢漸盛。近來,這位女主,誅殺了一直倍加寵信的惡吏周興,并疏遠(yuǎn)了另一位惡吏來俊臣;同時(shí),為一批頗有官聲的舊臣昭雪冤獄,復(fù)加起用。她眼下的作為,常常流露出一種中興以后少有的自信。她開始意識到她的政績要與她的外部表象統(tǒng)一。她自然十分清楚,這十幾年來,由于殺戮太重,她所贏得的一切中,唯有口碑最為單薄。
預(yù)感告訴狄仁杰,武則天的內(nèi)侄魏王武承嗣的話雖然十分中聽,喜怒無常的武則天也許仍不得不做一番新的權(quán)衡!她心中的天平最終向哪一邊傾斜?不得而知。
“陛下!”武承嗣顯然急于要逼他的姑母表態(tài),以只有他才能享用的那種語調(diào)口氣,繼續(xù)奏道,“薛懷義屢建奇功,國家棟梁怎容毀謗?望陛下速斬狄仁杰以謝功臣!”
“不可,不可。”這話惹惱了一旁的大臣李昭德。這李昭德在滿殿文武百官中,恐怕是僅存的李家子孫了。他跪伏在狄仁杰身邊,奏道:“少女在白馬寺失蹤,案發(fā)多起,絕非偶然!臣以為,當(dāng)速準(zhǔn)狄仁杰之奏,下旨搜寺。否則,物議必累及朝廷!”
武承嗣把牙咬得咯咯作響。這李昭德正是他最大的冤家對頭!須知魏王武承嗣原先職任左相,不料這位前鳳閣侍郎李某,竟在武則天面前大放厥詞,胡說什么親王兼了首相,權(quán)等人主,陛下必不能久安天位,等等等等,嚇得則天皇帝立即罷了他的相位。更讓人氣惱的是,李昭德隨即取而代之,升授同平章事!老實(shí)說,對薛懷義這個(gè)家伙,他也全無好感。在朝所有文武中,也只有這個(gè)禿驢敢白眼看他!如今他竭力保他,只為扳倒宿敵狄仁杰。狄仁杰與李昭德過從甚密,待老狄掉了腦袋,他便伺機(jī)再參上一本,指控李昭德是狄仁杰余黨,合伙誣陷“國家棟梁”,以消心頭宿恨!眼下李昭德自動(dòng)跳出來,與老狄坐到一條板凳上,豈不正中他下懷?心里一陣高興,便立即搶白道:
“什么案發(fā)數(shù)起?全是無中生有,一派胡言!此案既發(fā)在京城附近,我們怎么從不曾聽到有過原告?”武承嗣料定沒有人吃了豹子膽,敢告白馬寺的狀,便又冷冷地加了個(gè)語氣助詞,“嗯?”
武則天靜靜地聽著他們廷爭??吹贸觯絹碓綕庵氐年幵圃谒拿奸g堆積。她低垂的鳳目注視著狄仁杰,焦慮地等待著關(guān)于“原告”問題的滿意的回答。
“誰說沒有原告呢?”狄仁杰忽然反問武承嗣一句,語調(diào)平靜而客氣。
武承嗣大吃一驚,迅速抬起了頭:“誰?誰竟敢告?”
狄仁杰這才從袖中摸出一沓血跡斑斑的紙來,把它打開,手指有些微微戰(zhàn)栗:“本科舉人王毓書小女王蘊(yùn)玉,三天前在白馬寺進(jìn)香失蹤。這是王毓書向本衙遞呈的血狀!”
這金鑾殿上,立即進(jìn)入了一個(gè)持久的緘默。時(shí)間就在腳下悄悄地流逝。狄仁杰因?yàn)闆]有聽到武則天的迅速反應(yīng)而有了一點(diǎn)緊張。只不過幾秒鐘,狄仁杰仿佛等待了幾年!滿殿官員,只有狄仁杰真正感到了這沉默的壓力。
“呈上!”
高高在上的“越古金輪圣神皇帝”終于開了金口。平平的一句話,雖然沒有任何“傾斜”的暗示,卻已讓狄仁杰滿足得輕輕呻吟了一聲。他不用人傳遞,自己把狀紙頂過了頭,膝行而前,直抵武則天跟前。武則天接狀在手,速速瀏覽。狄仁杰仍不敢抬頭,目光卻落在武則天龍袍的下擺上。上面用錦線繡著翻卷的藍(lán)色的海浪正托舉著半輪紅日。驀地,這些海浪仿佛都騰躍起來。那浪峰漸漸推出了一雙烏黑的眼睛,正是王毓書那雙失神而哀傷的眼睛。狄仁杰的耳際仿佛又響起了他失女后撕心裂肺的悲號,而眼前卻再現(xiàn)了日前進(jìn)京途中親見的驚心動(dòng)魄的一幕。
最先跳進(jìn)他耳中的是一個(gè)中年婦人尖聲的叱責(zé):“你這樣死了,也是白死!你死了,女兒就回得來了嗎?你要死,索性拿著狀子,死到洛陽公堂上去!”
狄仁杰因?yàn)橐缙诟叭?,連日來日夜兼程,鞍馬勞頓,疲乏得幾乎在馬背上瞌睡了起來。這尖厲的聲音,使他猛然驚醒。睜開眼,只見一座深宅大院門前,圍了一大簇人,其中,有一雙失神而哀傷的眼睛,正愣愣地凝視著一位淚流滿面的女人,他手中握著的是一把菜刀,被那女人奪去,“當(dāng)啷”一聲扔在了地上。
“王老爺!”周圍的人亂哄哄地叫著他,“夫人說得極是,萬萬不能尋短見輕生啊!”“告他白馬寺!”“告他薛懷義!這個(gè)禿驢!”那雙失神而哀傷的眼睛突然抬了起來,仰望著天空。他把雙拳緊握,在空中使勁地?fù)]舞著,拼著全力喊道:“洛陽沒有青天……”人們突然沉靜了。一陣風(fēng)掠過,路邊的草木凄涼地?fù)u擺著。
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從頭上飛過,發(fā)出幾聲難聽的叫聲?!巴趵蠣攧e急!”有一個(gè)聲音突然響起,“河南要有青天了!”一片嘈雜。“怎么說?”有人急問。“狄公就要來了!”“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狄仁杰狄青天呀!他就要出任河南巡撫了!”“真的?”“千真萬確!是我一個(gè)在洛陽府當(dāng)差的表兄告訴我的。”于是一個(gè)高度興奮的浪潮掠過人群。狄仁杰心中一陣熱辣,不由自主地跳下了馬?!爸慌氯允怯瀭??!庇腥死洳环罎娏艘黄袄渌?,“即便是真,也不知狄青天何時(shí)能夠上任呢!……”“諸位!”狄仁杰忍不住抱了抱拳道,“這位小兄弟所言,在下可以做證。而且據(jù)我所知,狄仁杰已經(jīng)到任了!”
“你怎么知道?”
“是我親眼所見!”說時(shí),狄仁杰回首問他的兩位身著便服的隨從馬榮和喬泰,“是不是?”
“是!”馬榮、喬泰同聲證明。喬泰又特意補(bǔ)充了一句:“若有大不平,今晚就可以去擊鼓鳴冤!”
狄仁杰看見那雙失神而哀傷的眼睛忽然閃亮了一下,他從地上撿起了那把菜刀,手一揚(yáng),左手食指已被剁下,剎那間血如泉涌。他一手捂住傷指,大聲對著那驚呆了的婦人瞪眼嚷道:
“賤人你愣著干嗎?還不快去取紙筆來!”那婦人頓悟,轉(zhuǎn)身進(jìn)屋,立即取來了文房四寶,并把白紙?jiān)陂T前一塊大青石上鋪平。
血,在青石面上一滴滴濺開。他拈筆蘸血,咬牙疾書,片刻,一紙血狀,竟已揮就……
就這樣,狄仁杰一上任,所接手的第一個(gè)大案,使他不得不面對一個(gè)超級的龐然大物——白馬寺的住持方丈,當(dāng)今聲勢顯赫的輔國大將軍薛懷義。不僅如此,女皇帝武則天又敕令繕修和擴(kuò)建了這座東漢名剎。這位女皇每年數(shù)次御駕親臨祭祀,幾乎已成了慣例。狄仁杰憂心忡忡,白馬寺進(jìn)香少女失蹤的丑聞,如果因被立案而張揚(yáng)開去后,恐怕連這“越古金輪圣神皇帝”也要被抹上幾道黑印。
“狄卿!”武則天看完了血狀,口氣雖然不失溫和,微睜的鳳目中卻無法掩飾地閃露出一點(diǎn)兇光來,這便使金鑾殿上多少文武官員感到戰(zhàn)栗。
“白馬寺是孤敕修的。”她說,“懷義堪稱當(dāng)今高僧,且有戰(zhàn)功。王毓書痛失愛女,指控寺僧所為,卻又一無實(shí)據(jù),真是可惡!”
狄仁杰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他明白,此刻他語言上稍有差池,都可能造成極端后果。武則天只要輕吐一聲“斬”,不僅王毓書要身首異處,此案也便等于了結(jié),無人再敢問津,而且又給了魏王一個(gè)可乘之機(jī)。于是,狄仁杰趁著武則天話音停頓的間隙,小心地插言道:
“陛下!白馬寺何等高潔,怎容涉嫌丑聞?臣請旨搜寺,正為證明圣寺之清凈,也有意要為輔國大將軍洗刷開脫!”
狄仁杰說得雖然極為巧妙,但仍然有悖圣意。請旨搜寺,實(shí)際上仍以兇犯藏在白馬寺為前提。果不其然,武則天聽后,鼻中輕輕“哼”了一聲。
武則天不愿搜查白馬寺是顯而易見的,而且她已明顯地暗示了狄仁杰。狄仁杰居然置之不理!武則天心目中“忤臣”的標(biāo)準(zhǔn),狄仁杰早已“超標(biāo)”。積蓄在她心中的激憤逐漸演化成一種殺機(jī)。她毫不掩飾地惡狠狠地對狄仁杰說:
“狄卿,你以為不搜寺,便不能結(jié)案嗎?”
狄仁杰緩緩抬起頭來,看了武則天一眼。武則天也忽然感到一陣微微的震撼。她深知畿輔要地,非得一個(gè)人才出眾、德望素著的人才能坐鎮(zhèn)!而狄仁杰是最合心意的,因而她才把他從外縣召回京城,并破格提拔為大臣。正因?yàn)檫@一點(diǎn),她在強(qiáng)烈不滿意他不能體察圣心時(shí),卻又深深欽佩著他的剛正無私、敢于執(zhí)法!在這一剎那間,她感到自己深深地陷入了一個(gè)極其荒唐的矛盾中。一方面,她害怕狄仁杰膽敢點(diǎn)頭,同時(shí),也似乎非常害怕他搖頭:怕他以搖頭來表示他的膽怯和屈從。如果這樣,他便不是她心目中剛正不阿、鐵面無私的巡撫狄仁杰了。
“是的!”她終于清晰地聽到了狄仁杰的回答。武則天猛然離座。憤慨終于壓過了憐才。她“噌”的一聲,從武士腰間抽出了佩劍,目光霍霍地掃視著。狄仁杰大驚失色!而這金鑾殿上,此時(shí)黑壓壓地跪下了一大片。武則天持劍走到狄仁杰的跟前,冷笑了一聲。然而,不知她在最后一秒鐘里想到了什么,她把寶劍扔在了狄仁杰膝旁,厲聲道:“朕限你五日破案!若薛懷義果然不法,即用此劍,就地正法!”“臣遵旨!”一滴冷汗滴濕了膝下的方磚?!澳阒馈畬夔U’嗎?”狄仁杰倏地又變了臉色,囁嚅道:
“臣曾聞,‘屬鏤’乃吳王賜贈(zèng)伍子胥自刎之寶劍!”
武則天悠然地轉(zhuǎn)過身去,回到御座上:“限期過時(shí),”聲音依然嚴(yán)厲,“這把尚方寶劍,也就是朕賜給你的‘屬鏤’!”閃電過后,又一個(gè)沉雷在頭頂上炸開。雷聲剛落地,狄仁杰就聽到一聲輕笑,那是身后的魏王武承嗣發(f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