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賢大人嚴(yán)詞責(zé)喬泰 莽兄弟短劍投馬榮
喬泰從草叢中找到了“小沙彌”扔下的短劍。它長不盈尺,卻鋒利無比。月光照著它,寒氣逼人。喬泰把它插在腰間,胸膛卻被一團(tuán)亂頭發(fā)般的愁絲所塞滿。他望著向西消沉的月亮,心里感到一陣緊促的壓迫。出發(fā)前的那種自信與彪悍,被懊惱的洪流沖刷得無影無蹤。他忽地掄動雙臂,向著林中那些曲枝虬干揮舞了一番,引起那些棲息枝頭的夜鳥撲棱棱飛了起來,呱呱驚叫著,在密林中東撞西撲。
他不敢回府,只在林間的小道上徘徊蹀躞。
所謂“剪不斷,理還亂”。折磨得喬泰最痛苦的是究竟誰向白馬寺泄漏了機(jī)密。他反復(fù)排除長期與他患難與共的結(jié)義兄弟馬榮的嫌疑,認(rèn)為他絕不是那種賣身求榮之輩。何況,這個曾經(jīng)聞名綠林的江洋大盜馬榮,除了狄大人器重他,這世上還有誰再能對他更青睞?那個薛懷義號稱“輔國大將軍”,眼下也不掌兵權(quán),馬榮出賣了他和狄大人,難道巴望著薛懷義提拔他當(dāng)白馬寺的大和尚嗎?笑話!然而,他盡管這樣想著,一個不容辯駁的事實是夜探禁寺的計劃除狄大人自己外,只有他和馬榮知曉。須知狄大人的書房守衛(wèi)是極嚴(yán)的,幾乎不可能存在“隔墻”之耳。草未打,蛇已驚!這又如何解釋?自然,也極有可能魏王已搶在了狄仁杰的前面??傻掖笕嗣髅髡f過,魏王與左相被武皇帝留在宮中議事。因而這種猜測只能被狄大人誤解為是他“打草驚蛇”的遁詞!
唯一的收獲是他遇到了一個扮作“沙彌”的尼姑,而且她能在深更半夜出入于大雄寶殿,并隱入密室之中,這本身已足夠證明,薛懷義住持的白馬寺絕非凈土。它藏污而納垢!那些美貌年輕的進(jìn)香少女在這大雄寶殿內(nèi)神秘地失蹤,一不留蛛絲馬跡,二又依仗著“禁寺”的某種“豁免”特權(quán),和薛懷義“輔國大將軍”的權(quán)勢,使人不敢妄猜妄告。喬泰的直覺已明確地告訴他:白馬寺乃是那些極端罪惡的庇護(hù)所!
那么,那個從天而降的夜行人——看上去也像個女子,她又是誰?她輕功非凡,果真是來無蹤去無影!也似乎不像是特地去尋仇廝殺的,倒像是去刺探什么消息!一種解釋可能是王毓書尋女心切,瞞著狄大人,雇用了武林高手,私下也在偵查蹤跡。如果是這樣,他想,今夜“打草驚蛇”的還不止他一個呢!
另有人“打草驚蛇”?喬泰在一大堆亂紛紛的思緒中,總算理出了一點頭緒,夜間遇到的那些令他困惑,又幾乎難以解開的謎,他自以為得到了某種解釋。然而,這些解釋并不能減輕他心里的重壓。白馬寺既然得聞警報,必然有所防范。狄大人已不可能再指望通過突然的“搜寺”行動,獲得任何實質(zhì)性的破案線索了。更糟糕的是,看上去似乎是由于他的原因,使狄大人白白浪費了一夜的時間。馬上將要來臨的黎明,弄不好,標(biāo)志著大人已經(jīng)丟了他性命的五分之一!
“大人,喬泰決不會空手而歸!你靜候喬某的佳音吧!”喬泰耳邊響起了自己離衙前的承諾。難以形容的愧恨,幾乎讓他窒息。他,充滿自信的喬泰,如今確確實實地空著兩手回來了!他那沉重的雙腿拖著從來沒有顯得這樣疲憊的軀體,一直挨到第一縷曙光照臨人間之時,才回到了巡撫衙門。
他向狄仁杰的書房走去!
狄仁杰看上去氣色很不好,坐在他的偌大的書桌旁邊。案頭上的殘燭已燃到盡頭。它有氣無力地、突然地向上躥了一下,“撲”地熄了火,剩下一縷青煙,裊裊而起,慢慢消散在晨光之中。
“大人!”喬泰向狄仁杰行了禮。
“咄!”狄仁杰臉色鐵青,喬泰從來沒有見他這樣惱怒過。
“大人……”喬泰想先問個明白,這一夜,巡撫衙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與他密切相關(guān)的大變故。
“你不必解釋了!”狄仁杰厲聲說,“昨天我跟你怎么說的?你又是怎么向下官擔(dān)保的?什么‘決不畫虎不成’,什么‘靜候佳音’!”
狄仁杰已轉(zhuǎn)過身子,背著他臨窗而立。他的肩部微微起伏顫動著。喬泰太了解這位大人了。知道他此時此刻正禁受著內(nèi)心劇烈的不平與憤慨。在平時,狄大人偶爾也發(fā)脾氣,相比之下,覺得今天非同昔比。喬泰極不明白:狄大人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他一夜的事情,而他壓根兒沒吐過一字呢!
“結(jié)果如何?”狄仁杰接著說,還帶著幾分譏刺,“你非但打草驚蛇,還恨不得把我狄仁杰的全盤計劃都端了出去!”
“大人,此話從何說起?”
“我且問你,昨夜你在白馬寺與人交手了?”
“是的!”
“你說,是狄某派你去的?”
“我沒有說,但他們知道了!”
“笑話,你沒暴露,人家又怎能知道?昨夜你在白馬寺,除了去拆我的臺,還有什么收獲?”
喬泰吃驚非小,猛地疑起心來。他一夜在白馬寺的行動細(xì)節(jié),狄大人怎么會知道?除非有人一直跟蹤、監(jiān)視著他,而能夠長時間地跟蹤、監(jiān)視,他卻又一無覺察,這等功夫,在狄仁杰手下,除馬榮外,還能有誰?于是,先前已被他深埋于心底的疑云重又浮起,濃重而密集,幾乎充填了他的整個心坎!
狄仁杰長嘆了一聲,他說話的口氣雖然平靜了許多,但在喬泰聽來,簡直就像一把短劍扎進(jìn)了他的胸膛:“早知道這樣,夜探白馬寺就該讓馬榮去!”
“馬榮!”喬泰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句,他雙眉緊鎖,鋼牙咬著下唇。
“怎么?他,他在衙內(nèi)?果真先我回來了?”
“眼下他正在巡虎廳,傳我的話,你們一同來!”
喬泰一跺腳,轉(zhuǎn)身出了書房。一陣寒栗卻起自下肢,直躥到了頭頂。他內(nèi)心的一切都混亂極了!他的思維頑固地在那紛亂之中踩出了一條通道,飛快地向前推進(jìn):馬榮,這個多年的“知己”,不去監(jiān)視魏王府,竟對他進(jìn)行盯梢!顯然是他無恥地把夜探禁寺的機(jī)密透露給白馬寺,回頭又在狄大人面前搬弄是非,中傷他喬泰,從而一箭雙雕:那邊領(lǐng)賞,這邊邀寵!……
他在胡思亂想中到了巡虎廳。喬泰一腳踢開了門,見馬榮正在和一男一女說話。那男子頭上纏著繃帶,滿臉血污。喬泰顧不得青紅皂白,大吼一聲,一個箭步躥上前去,對馬榮劈面就是一拳!
馬榮沒有看清來者是誰,只以為刺客暗算,急忙側(cè)身避過拳鋒。剛站住馬步,喬泰第二拳何等迅疾,又抵前胸。馬榮不再退避,揮臂迎戰(zhàn)。但聽“砰”的一聲,拳臂相接,震得二人各自向后連退幾步。這時馬榮才看清了來者是誰。
“二弟!”
“誰是你二弟!”
喬泰說時“呼”地又出一掌。
馬榮讓過。
“二弟,有話好說!”
“與你這個下流種還有何話可說?”喬泰使了一式喬家拿手功夫“絕脈掌”。
馬榮知道此掌厲害,擊著肌膚,可以閉經(jīng)斷脈,不敢大意,急急閃身讓了,卻仍不還手,只管大叫著:“二弟,二弟,莫非你瘋了不成!”
喬泰哪里聽得清他在叫些什么!他恨不得立時把馬榮擒拿在懷,一連打他十八九個耳刮子,方解心頭之恨!馬榮見他肆意孤行,胡攪蠻纏,也暴跳起來,嚷道:“喬泰!你要瘋,到白馬寺去瘋,在我面前逞什么威風(fēng)?”
說到白馬寺,仿佛在喬泰的熊熊怒火上澆了一盆油!喬泰的拳頭雨點般向馬榮落去。馬榮不禁勃然大怒,道:“姓喬的!你以為我怕你不成?”
馬榮不覺也動了真格,拳腳并用,掌劈指戳,迎戰(zhàn)喬泰。狄仁杰已經(jīng)聞報,急匆匆趕到了巡虎廳。“狄大人到!”同來的侍衛(wèi)喝了一聲。狄仁杰一聲咳,走進(jìn)了巡虎廳。馬榮跳出戰(zhàn)圈,站在一邊,一面虎視著喬泰,防備著他繼續(xù)進(jìn)擊?!芭淹剑 眴烫┡攘艘宦?。同時,喬泰已把腰間的短劍拔在手中,冷不防向馬榮飛去。馬榮伸手,接住了飛劍。喬泰趁機(jī)縱身而起,破門而出。“你站??!”馬榮大聲喝道。喬泰沒有聽他,飛身上了屋脊,轉(zhuǎn)眼之間,已不知去向。狄仁杰長長地嘆了一聲:“唉!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們兄弟偏偏又失了和氣!”“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二弟突然之間就像著了魔似的!”“你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誤會?”狄仁杰問?!拔蚁霙]有。我看他的舉動,純粹就是發(fā)了瘋!”“是了!”狄仁杰猛醒道,“或許他心中本有委屈,是我沒有先問清楚,剛才斥責(zé)得過重了!”“那么,與我有何相干?”“他在白馬寺暴露了我的大計,我曾對他說:悔沒有讓馬榮去夜探白馬寺。恐怕這話傷著了他!”馬榮搖了搖頭:“憑這樣一句話,二弟也不會如此翻臉不認(rèn)我!我想,必然另有緣故……”馬榮還想說什么,狄仁杰忽然想起了什么,急著問道:“和你說話的那二位原告呢?”“王毓書夫婦?”馬榮掃視了一下打得一塌糊涂的巡虎廳,不由得心中一沉,連聲說,“糟了,糟了!”眾人立即分頭尋找,好不容易在倒在一旁,又只剩下三條腿的破桌下面找到了二位。他們被拉出來時,早嚇得半死了。又經(jīng)過一番忙亂,二人才悠悠地回過一口氣來?!按笕恕蟆笕?!”二人跪在地上抖索不停。狄仁杰定睛看王毓書時,見他臉如死灰,血,還在從他耳部的繃帶里滲出來,已把厚厚的繃帶染得通紅。狄仁杰皺了皺眉:“你是什么時分被人割了耳朵的?”“半、半夜以后了……”“我們思來想去,一定是因為告了白馬寺。白馬寺得罪不起呀!他們因此差來了刺客,割了我的耳朵!”狄仁杰走到王毓書夫婦面前,不無同情地扶他們起來:“下官一定替你們做主就是了!”王毓書夫婦卻不肯起身:“大人!我們愿意撤告!真的不想告了呀!”王毓書說時已淚流滿面,渾身都在痛苦地顫抖。而他的夫人,雙手痙攣地撕著胸襟,用混亂的語言哭叫起來……
狄仁杰吩咐侍衛(wèi)扶起他們,領(lǐng)他們?nèi)バ?,并吩咐侍衛(wèi)盡快去找一位名醫(yī)來,替王毓書治耳。隨后,他心事重重地踱進(jìn)了他的書房,坐定。
“大人!”馬榮緊緊跟著他,帶著極度的困惑,也帶著些許不平,“我好好地監(jiān)視著魏王府,為何半夜把我喚了回來,害得我白慪了這場氣!”
狄仁杰默然,只顧喝著茶。良久,突然問馬榮:“魏王是什么時分回府的?”“傍晚?!薄皼]有可疑的人去向白馬寺報訊,你可肯定?”“至少我可證明,魏王回府后,確實沒人出門!”其實,這些話,馬榮回衙之際向狄大人詳細(xì)稟過了。馬榮猜度,狄仁杰重復(fù)地詢問他已知道的內(nèi)容,或許出于他的一種心理動機(jī),即有必要再一次慎重印證喬泰“打草驚蛇”的某些可能性。狄仁杰問話時,從桌上拿起一只小小的錦匣,遞給了馬榮。
馬榮雙手接過看時,驀地一驚!原來錦匣中放著一對血淋淋的人耳!
“王舉人的耳朵?”
“你再看看匣蓋上的幾個字!”
匣蓋上果然有六個字,潦潦草草,恰如雞飛狗跳,馬榮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會,方能把它們一字字讀出來:“私探禁寺者戒!”
“初見這幾個字,著實把我嚇了一跳?!钡胰式艿?,“我還以為是喬泰遭了殃呢!但無論如何你監(jiān)視魏王府已經(jīng)沒有必要,才差人喚你回來。適逢王毓書前來撤告,我讓你先去盤問他失耳的經(jīng)過時,喬泰回來了。他承認(rèn)他違反了我對他的三令五申,竟與白馬寺僧眾交了手!你想,割耳、撤告,以及有人寄這錦匣來示警,都發(fā)生在四更以后,所有原委都可以從喬泰的失職上得到充分解釋。他使本官白白損失了一天一夜不說,整個破案計劃都被他的魯莽所擾亂!更糟糕的是,白馬寺一有準(zhǔn)備,我就喪失了突發(fā)搜寺的時機(jī)!咳!”
“大人,喬泰或許另有苦衷……”
“哦?你說下去!”
“我知道二弟辦事向來謹(jǐn)慎,剛才我去過他的臥室,他使慣的刀劍高掛于墻,可見為了萬無一失,他出發(fā)前連兵器都沒有帶?!?/p>
“怎說沒帶?他剛才飛擲你的短劍,難道不就是他隨身攜帶的兵器嗎?”
短劍其實還捏在馬榮手里。馬榮不覺舉在眼前,仔細(xì)端詳起來。不看便罷,看時卻又吃了一驚!他立即把短劍交給了狄仁杰:“大人,你仔細(xì)看看此劍!”
狄仁杰接在手里,定睛看時,只見此劍長不盈尺,劍身淡青,刃光逼人,劍柄上赫然刻著“魚腸”二字。
“奇了!”狄仁杰也兀自一怔。
“魚腸”可說是天下聞名的寶劍。春秋之時,吳國公子光與伍子胥密謀篡奪王位,伍子胥就把刺客專諸推薦給了公子光。在一次宮廷宴席上,專諸把魚腸劍藏在魚腹之中,利用上菜時機(jī),一舉刺殺了吳王僚。此劍后為唐太宗李世民所得,一直收藏在宮中。
“這是‘魚腸’寶劍!”狄仁杰不覺自語道,“先帝曾佩帶過它!”“怎么到了二弟的手里?”狄仁杰眼光一閃:“我想聽聽你的推測!”馬榮沉思了片刻?!按笕?,”他說,“我說的不過是一種臆測,這魚腸劍,或許天后早把它賜給了她的內(nèi)侄魏王武承嗣,亦未可知……”“嘿,爾后呢?”“可以這樣設(shè)想:魏王養(yǎng)了一條‘鷹犬’,武功甚高。他瞞過了大人布置在宮中的耳目,甚至就在眼皮底下溜了。半夜到白馬寺報信,這魚腸劍原不過是魏王信使的一個憑證。不期在白馬寺與二弟遭遇,不得已動起手來。此劍遂被二弟截獲。于是,這條‘鷹犬’一計不成,又行一計,去原告家割了王毓書的耳朵,并且威脅他前來撤告!”
狄仁杰勉強笑了笑:“你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我也在想,喬泰或有委屈,他打你是因為他沒有別的人可以發(fā)泄!你要不介意才好呢!”“我哪能介意呢?我一定去把二弟找回來!”“不用!”狄仁杰說時擺了擺手。一夜之間,狄仁杰臉上的皺紋似乎顯得更深了,某種強烈而復(fù)雜的思緒正侵?jǐn)_著他?!按笕?!”“唔!我是說,要不了幾天,喬泰的氣消了,他自己會回來的?!瘪R榮苦笑道:“離破案期限,大人還有幾個‘幾天’呢?”狄仁杰凝視著馬榮,沒有言語。馬榮從他的雙眸中,看到了只有緊要關(guān)頭才能見到的那種意志與智慧的火花。良久,狄仁杰又輕輕地“唔”了一聲,臉上露出了一種果斷又開朗的神情?!澳阌X得喬泰能去哪里呢?”他突然問?!罢嬉?,我想總是找得到的!”
“你倘能找到他,也不必勉強他回來!”
“哈哈!”狄仁杰終于笑了起來。
馬榮知道,狄大人從不懷疑自己的直覺,并常常在對那些直覺進(jìn)行大膽的推測和判斷后,當(dāng)機(jī)立斷地下達(dá)指令。馬榮在跟隨狄公辦案的過程中,經(jīng)常大惑不解。但狄公的某些看來像是無根無蒂的見解最終又總能得到驗證,從而使馬榮心悅誠服!此刻狄大人對馬榮下達(dá)的遇到喬泰后的行動指令,固然又使馬榮陷入了無比的困惑,但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他的眉眼揚起了一個信服的微笑。他于是點了點頭,道:
“那么,大人一夜未睡,也該打個盹了!”
“是的?!?/p>
馬榮正要退出去,狄仁杰忽然又把他叫住,吩咐道:“王毓書夫婦,不能讓他們回家,先住在衙中,要好好保護(hù)起來!”“是!”馬榮走了。狄仁杰就和衣倒在榻上,嘗試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