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召南

詩經(jīng)析讀:全文增訂插圖本 作者:李山


召南

召南,即西周陜(今河南三門峽市)以西的地區(qū),召公管轄地。召南之地北起今陜西關(guān)中,其最南端可達武昌以西長江沿岸(據(jù)《江有汜》),較諸周南(參《周南》說明)之地偏西,包括今河南與湖北交界地帶。西南方向,據(jù)《尚書·牧誓》所言“庸、蜀、羌、髳、微、盧、彭、濮”八族,以及《逸周書·世俘解》“荒新命伐蜀”(“伐蜀”“克蜀”字樣亦見于周原出土的甲骨文)以及青銅器銘文《中方鼎》和《甗》關(guān)于伐“虎方”(巴人崇拜白虎)的記載,有可能到達今四川、重慶北部一帶。其中漢水一線又是宗周之地通向江漢平原的要路,早期《大保玉戈銘文》“王……令大保省南或(國),帥漢”可證。西周時期在漢水沿岸封建了許多姬姓諸侯,即所謂“漢陽諸姬”。另一值得注意的是“南山”一詞,在《召南》中反復出現(xiàn),而在大、小《雅》中,“南山”一般是解作“終南山”的。同時,“召伯”一語,也出現(xiàn)于《召南》之中。這都可以作為詩篇產(chǎn)生地域及時代的證據(jù)。

《召南》十四篇。

鵲巢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1)。之子于歸,百兩御之(2)

〇詩之首章。鵲巢鳩占,比喻婦主男家。

注釋 (1)維:語首助詞,《詩經(jīng)》中常見。鵲:即今喜鵲,善筑巢,北方常見。鳩:古代又稱鸤鳩、鴝鵒(qú yù)等,今名八哥?!肚萁?jīng)》謂:鳩拙不會筑巢,所以常占鵲巢為窩。此詩比喻女子嫁得好人家。(2)百兩:百輛。兩即輛,因車都有兩個輪子,所以稱兩。百輛言其多,百為虛數(shù)。御(yà):迎。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1)。之子于歸,百兩將之(2)。

〇詩之二章。首章言迎,此章表送。

注釋 (1)方:據(jù)而有之。一說,“方”當讀為“放”,依、據(jù)的意思。(2)將:送。

維鵲有巢,維鳩盈之(1)。之子于歸,百兩成之(2)。

〇詩之三章。有迎有送,婚禮完成。

注釋 (1)盈:滿。鄭玄:“滿者,言眾媵姪娣之多也?!?2)成:成禮。

解說

《鵲巢》,婚姻典禮的樂歌。

此詩與《周南·關(guān)雎》一樣為貴族之家結(jié)婚典禮的樂歌。不同的是,《關(guān)雎》所表為男子娶妻,《鵲巢》則系女子出嫁?!犊鬃釉娬摗逢P(guān)于此詩有“《鵲巢》出車百兩不亦有離乎?”(第13簡)和“《鵲巢》之歸,離者(諸)……”(第11簡)幾句。其“離”字有人解作“儷”,有人解作“暢”。解作“暢”是說此詩寫以百輛之車送新迎親,很鋪張華貴;解作“儷”是表示結(jié)成伉儷。其實都與遠離父母的意思相差不太遠,也與傳統(tǒng)解釋相去無多。如果說《關(guān)雎》側(cè)重夫妻恩情及婚禮中鼓樂表現(xiàn)的話,此詩則側(cè)重迎親車輛的盛多。詩中所以稱“百兩”,是因為周代貴族結(jié)婚,實行媵嫁制度。據(jù)《禮記》《左傳》及《公羊傳》等文獻,姬姓諸侯與異姓諸侯國之間締結(jié)婚姻關(guān)系,所嫁之女有一姪一娣陪嫁;同時,還要有兩個同姓諸侯國的陪嫁,陪嫁女也各帶姪、娣,加起來一共九位,即所謂“一聘九女”。這實際是把異姓諸侯國的后宮填滿了,也占據(jù)了。這就是詩篇言“盈之”的含義。此詩是典型的重章疊調(diào)形式,首章從迎親方面寫,次章則寫送親,兩章一正一反,第三章則重“成”字,將迎、送兩面統(tǒng)一起來,用字、章法都是比較講究的。此詩亦如《關(guān)雎》,體現(xiàn)了周人對婚姻關(guān)系締結(jié)的重視。

采蘩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1)。于以用之?公侯之事(2)。

〇詩之首章。一問一答,以交待采蘩地點及用處,是歌謠本色。

注釋 (1)于以:在何處、哪里。疑問詞。蘩(fán):白蒿,又名蔞蒿、由胡、蒡葧。據(jù)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以下簡稱《陸疏》),蘩有水生、陸生兩種。此詩之蘩,即水生者,二月發(fā)苗,葉似嫩艾而細,面青背白,其莖或赤或白,其根白脆,采其根莖,生熟皆可食,也可做調(diào)味品?!断男≌罚骸稗馈箤嵰病!倍箤?,即放在容器(豆)中腌制過的菜蔬。沼:水洼澤地。沚:水中小塊陸地。(2)事:宗廟祭祀之事。

于以采蘩?于澗之中(1)。于以用之?公侯之宮(2)。

〇詩之二章。牛運震:“連用‘于以’,調(diào)法靈脫?!?/p>

注釋 (1)澗:山夾水為澗。(2)宮:宗廟。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1)。被之祁祁,薄言還歸(2)。

〇詩之三章?!百踪住薄捌钇睢?,似是遠景。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末章每以變調(diào)見長?!狈接駶櫋对娊?jīng)原始》說:“首二章事瑣,偏重疊詠之。末章事煩,偏虛摹之。此文法虛實之妙,與《葛覃》可謂異曲同工?!?/p>

注釋 (1)被(bì):貴族婦女用假發(fā)編成的頭飾。字本作“髲”。僮僮(tóng tóng):端直貌。據(jù)戴震《杲溪詩經(jīng)補注》。夙夜:早晚,一天到晚。公:公所,指宗廟。在公即為祭祀之事忙碌。(2)祁祁:整齊貌。四句表明貴婦從廟堂回歸寢處之時的從容舒緩。

解說

《采蘩》,歌唱貴婦人為宗廟祭祀采集水菜的樂章。

此詩向來有兩種說法:一是漢儒之說,《毛詩序》:“《采蘩》,夫人不失職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則不失職矣?!薄多嵐{》云:“奉祭祀者,采蘩之事也。不失職者,夙夜在公也?!笔钦f詩篇所表為公侯夫人采蘩菜以供宗廟祭祀。古人宗廟祭祀,一些供品的制作要由家庭主婦來完成?!安皇殹奔粗复硕?。蘩可以作為祭祀供品用,除《夏小正》記載之外,還見于《左傳·隱公三年》:“茍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笔钦f假如有誠信,很微薄的菜蔬也可以獻之于神靈。其中就提到了水生之蘩。以上為第一說。大約到宋代,學者又提出了一種新說,對“蘩”這一植物作了新的解釋。陸佃《埤雅》提出詩中的“蘩”,就是《豳風·七月》“采蘩祁祁”的“蘩”,可用以生蠶。朱熹作《詩集傳》時,在沿襲漢代舊說的同時,又引入“或曰”:“蘩所以生蠶,蓋古者后夫人有親蠶之禮?!庇衷诮忉尅百硪乖诠币痪涞摹肮弊謺r說:“或曰:公,亦即所謂‘公?!??!边@兩條“或曰”,都把此詩與《禮記·祭義》“古者天子諸侯必有公桑蠶室,近川而為之,筑宮仞有三尺,棘墻而外閉之”的記載聯(lián)系起來。而且,據(jù)《祭義》:“及大昕之朝,君皮弁素積,卜三宮夫人、世婦之吉者,使入蠶于蠶室,奉種浴于川,桑于公桑,風戾以食之。歲既單矣,世婦卒蠶,奉繭以示于君,遂獻繭于夫人?!本褪钦f,“公桑蠶室”的操持者主要是貴族女性。這就是朱熹《詩集傳》所引“或曰”的證據(jù)。朱熹之后,明人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力主朱熹所舉“或曰”之說。以上為第二說。兩說中第二說不可信。因為詩篇既明言“采蘩”之地在“于沼于沚”,很明顯,蘩為水生之蒿。所以,采蘩以為“豆實”之說更合詩義。

按,采集水藻一類的水菜祭祀祖先,其淵源可能非常古老。《禮記·祭統(tǒng)》又有如下記載:“水草之菹,陸產(chǎn)之醢(hǎi),小物備矣。三牲之俎,八簋之實,美物備矣。昆蟲之異,草木之實,陰陽之物備矣。凡天之所生,地之所長,茍可薦者,莫不咸在,示盡物也。”古代祭祀祖先神靈,要求的是“天之所生,地之所長”的“盡物”。其中可以為“菹”的“水草”,就是由婦女采集而得。這在高級貴族之家,也是如此。最近有學者據(jù)《夏小正》“采蘩”的記載,將詩所言采蘩供祭之事追溯至夏代,是值得注意的。又,商周金文有“天黽”徽識,學者解釋“天”指的是地名,而“黽”就是夏族的冥氏,就是說,這是一個屬于夏朝貴族后裔的符號。而那個“黽”字,又是水族動物如蛙類的象形,這又與夏人祖先有水生物崇拜的習俗相符??脊虐l(fā)現(xiàn),仰韶文化以及甘肅、青海一帶新石器文化遺址所出土的彩陶器物中,多有魚、蛙等水族生物圖案,可能是夏人水族動物崇拜的遠古淵源。另據(jù)《國語》所記載鯀治水失敗被殺后變?yōu)辄S熊(或說為三足鱉,或說為鮫)入于淵的傳說,以及屈原《天問》關(guān)于大禹治水、應(yīng)龍輔助的發(fā)問,也都證明夏人是有水族崇拜的。至于周人,其族屬與夏人有淵源關(guān)系,而且《山海經(jīng)》又有后稷死后歸于淵的說法。所以,《采蘩》以及前面的《關(guān)雎》以及下面《采》所言的采集水菜,都可能是遠古宗教信仰在西周的遺留。明乎此,可以對上述幾首詩中所言的采集,有更切近的了解。采水菜祭祖,人們總以為是因其可食,可是,不論是荇菜(田字草)還是水生蘩、,未必出于食用(這幾種水藻也未必適于食用)。既然周人延續(xù)了夏人的傳統(tǒng),認為遠古的祖先出自水族,死后又歸于深淵,那么進獻這些水藻之類,其用意很有可能是在為祖靈提供水族生物所需要的生存憑依?!缎⊙拧~藻》不就以“魚在在藻”來表示魚的得其所在嗎?身份高貴的家庭主婦,遵循古老的習俗,分擔著她們在家庭生活中特有的宗教職責。詩篇的主旨,是強調(diào)這一點。

詩前兩章都取一問一答的方式,格調(diào)古雅。最后一章,以貴婦頭飾端正聳直,表人物雍容優(yōu)雅的儀態(tài),形象鮮明。

草蟲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1)。未見君子,憂心忡忡(2)。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3)。

〇詩之首章。言深秋時節(jié),思念丈夫。蟲喓、螽趯,秋景如畫。牛運震《詩志》:“連用‘亦既’,柔滑濃致。只是空摹虛擬,卻自亹亹(wěi wěi)有神?!?/p>

注釋 (1)喓喓(yāo yāo):草蟲的叫聲。草蟲:蟋蟀、蟈蟈一類會鳴叫的昆蟲。趯趯(tì tì):跳躍貌。阜螽(fù zhōng):蝗類昆蟲,學名中華負蝗,俗名蚱蜢。(2)忡忡:心神不安的樣子。(3)亦既:就要。覯(gòu):見面,會合。降:落,放下,在此即放心的意思。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1)。未見君子,憂心惙惙(2)。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3)。

〇詩之二章?!对娊?jīng)》中“采”字,多與懷人有關(guān)。

注釋 (1)蕨:一種野山菜,多年生草本,根莖匍匐地下。早春時于根莖上隨處生葉;初生時似鱉腳,故又稱鱉菜。嫩時可食,味道滑美,至今仍為時鮮野蔬之一。(2)惙惙(chuò chuò):心憂狀。俞樾《群經(jīng)平議》:“惙惙”即“綴綴”,“憂心連屬不絕也”。(3)說:悅。先秦時尚無“悅”字,故以“說”字代之。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1)。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2)

〇詩之三章。

注釋 (1)薇:多年生草本,莖柔細,莖葉氣味似豌豆,可食,籽粒可以炒食。又名野豌豆、小巢菜。(2)夷:平定,高興。

解說

《草蟲》,思念行役在外丈夫的樂歌。

《毛詩序》說是“大夫妻以禮自防”。按照《毛傳》《鄭箋》,所謂“以禮自防”是因為擔心。擔心什么呢?所謂“大夫妻”是尚走在出嫁道路上的女子,因沒有見到“大夫”,擔心自己不合對方的意,被“歸宗”,即遣返回家。見到君子(也就是“大夫”),成了婚配,原來的擔心多余,心也就平靜了。漢儒這樣說的理由,在開頭兩句:草蟲鳴叫,阜螽隨之而跳躍,是“異種同類”之間的互相感應(yīng),“猶男女嘉時以禮相呼求”(《鄭箋》語)。實際上,詩言草蟲之鳴、阜螽之躍,不過表深秋時令,與“相感”無關(guān)。《毛詩序》言“大夫妻以禮自防”,這在歐陽修《詩本義》中又有不同理解。歐陽修反對《毛傳》《鄭箋》的“以禮相呼求”的說法,以為“草蟲”與“阜螽”是“異類而交合”,是“淫風大行”的寫照,而且還把詩篇年代上推到商紂王時,稱詩的“以禮自防”是“召南之大夫出而行役,妻留在家”,不為淫風所動。這也是誤解詩篇比興之詞的說法,同樣不可取。

朱熹《詩集傳》提出新說:“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獨居,感時物之變而思其君子如此。”朱說,是經(jīng)得起驗證的。此詩既見于《召南》,其“喓喓草蟲”六句,又作為一章出現(xiàn)在《小雅·出車》篇中?!冻鲕嚒贰皢簡翰菹x”章,表達女子思念為國出征的將士,該詩上一章以將士口吻歌唱“昔我往矣,黍稷方華”,女子唱此以應(yīng)和。朱熹新解的高明處,在于將詩篇與歷史接通。西周疆域廣闊,中晚期以后邊患嚴重,這就需要眾多武士戍邊衛(wèi)國。所以,從貴族上層到一般家庭,都會有征夫離家在外。征夫多,曠婦閨怨自然也就多,作為一個時代心態(tài)記錄的《詩經(jīng)·國風》中,思婦主題的詩篇也就多。同時,《草蟲》與《出車》關(guān)系既明,《草蟲》的時代也可大定??追f達就曾用《出車》篇相同語句的訓釋來解釋《草蟲》。只可惜他在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上沒有多想,至明代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才明言兩者關(guān)系,《小雅·出車》篇作于西周宣王時,殆無疑問。因此,《草蟲》的創(chuàng)作時間最晚不會晚過西周后期。這是一個基點,由此出發(fā)就有兩種可能:一是先有此篇,后期創(chuàng)制《出車》時,取《草蟲》片段入新歌。如此,《草蟲》的時間還要早。另一種可能是《草蟲》系《出車》中摘取出來稍加豐富,就成了單獨演唱的“房中樂”。后者可能性不如前者大。然而不論是摘取,還是創(chuàng)制,本詩與《小雅》篇章的相類,都可以證明這樣一個問題:《召南》與《小雅》之間有著相當密切的聯(lián)系。

秋聲起愁,是此詩的一個重要特色。秋風中秋蟲跳躍、蟲鳴四起,預示著一年即將終結(jié)。天地有節(jié)律地復歸,勾起閨中之女懷人愁緒:一年都要結(jié)束了,在外的征人也該回來了。思婦的愁情是濃郁的,而劇烈的情緒由草蟲之聲觸發(fā)而起,人、天感應(yīng)之間,則又顯現(xiàn)著詩篇中抒情女主人公獨特的文化背景:只有農(nóng)耕時代的人,對時節(jié)物象的體察,才會如此細膩。草蟲之聲、阜螽之趯,當是思婦南山采蕨、采薇時的所見所聞;而登高采食,不過是為眺望當歸的君子。然而南山遠望,她又能見到什么呢?祈望中的事,沒有半點跡象,甚至連可以消解一下內(nèi)心孤寂的事情也沒有。冷落間,只有草蟲在大跳大叫。熱烈的思念與秋蟲秋聲相映對,正是詩篇動人之處。

于以采?南澗之濱(1)。于以采藻?于彼行潦(2)

〇詩之首章。輔廣《詩童子問》:“言未祭之前采藻之事?!标愓稹蹲x詩識小錄》:“凌空起峭,筆格具奇?!?/p>

注釋 (1)(píng):又名田字草、破銅錢等,一種蕨類水生植物,生淺水中。粗大有莖者稱為,細小無莖者稱為萍,此詩指前者。據(jù)《陸疏》,可摻合米面蒸熟食用,又可用醋腌制后下酒,也是救荒食品。南澗:南山之澗。澗,兩山夾水為澗。(2)藻:杉葉藻科,又名蕰藻、聚藻、水藻等,多年水生草本,莖粗大,葉如蓬,可以食用。行潦(lǎo):雨后溝中的積水。

于以盛之?維筐及筥(1)。于以湘之?維锜及釜(2)。

〇詩之二章。輔廣《詩童子問》:“言既得藻,而治以為菹之事?!?/p>

注釋 (1)筥(jǔ):圓形的竹筐。(2)湘:烹煮。據(jù)《漢書》注引《韓詩外傳》,湘字作“鬺”。锜(qí)、釜:都是金屬制的炊具,如今天的鍋之類。有足為锜,無足為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1)。誰其尸之?有齊季女(2)

〇詩之三章。輔廣《詩童子問》:“言祭時獻豆菹之事。”孔穎達《毛詩正義》:“三章勢連,須通解之也?!?/p>

注釋 (1)奠:放置祭品為奠。宗室:宗廟。牖(yǒu)下:室外窗戶下。古代宮室,前堂后室,堂與室有墻隔絕,墻上開窗,稱牖。一般家庭祭祀,在室內(nèi)西南角,此詩所言祭祀,是為將嫁之女所辦,所以祭祀地點就設(shè)在室外窗下,這是要與一般祭祀相區(qū)別。一說,此詩之牖下在室內(nèi)北墻窗下。見于鬯《香草校書》卷十一。(2)尸:主,主祭。齊(zhāi):齋,莊重。《經(jīng)典釋文》作齋。一說,齋,好?!队衿芬嗽姟褒R”字作“”?!稄V雅·釋詁》:“,好也?!?b>季女:少女。季,通“穉”。據(jù)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此詞又見《曹風·候人》與《小雅·車舝》,皆為婚前少女之稱。

解說

《采》,貴族女子婚前教育結(jié)束時的祭祀歌。

此詩解釋有兩種說法。一為《毛詩序》之說:“大夫妻能循法度也。能循法度,則可以承祖先,共(供)祭祀矣?!笔钦f詩篇所表,為年輕的女主婦主持祭祀之事。但詩篇稱“季女”,考諸詩篇,并非主婦之稱,所以《毛詩序》說無據(jù),今不從。另一種說法見《毛傳》《鄭箋》,《毛傳》釋“季女”為“將嫁女”,《鄭箋》說法與《毛傳》同,是毛、鄭都不從《毛詩序》之說。他們另有所據(jù),那就是《禮記·昏義》如下的說法:“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宮;祖廟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藻,所以成婦順也?!笔钦f古代貴族女子出嫁之前,要舉行婚前教育,教其未來作為家庭主婦的德行,以使其適應(yīng)新的身份與生活。教育結(jié)束時,還要舉行一場類似婦德考核似的祭祀,詩篇即此時所歌。文中“祖廟”“未毀”“既毀”,是說將嫁之女是否與諸侯有五服關(guān)系,未出五服者在“公宮”(即祖廟)教之;已出五服者,則在各自宗族的宗室教之。詩篇所言、藻,正是祭品,應(yīng)該是由女子采集而來的。又《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載:“濟(渡口)澤之阿,行潦之藻,置諸宗室,季蘭尸之?!庇衢小度航?jīng)平議》以為《左傳》所謂“季蘭”之“蘭”,即《小雅·車舝》“思孌季女逝兮”之“孌”,也是理解為“將嫁之女”。

以上兩說各有尊之者,如魏晉人王肅即尊《毛詩序》說(按,王氏之學素與鄭玄為異,故有所謂鄭王之爭),之后有宋儒范處義《詩補傳》、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以下簡稱《讀詩記》)、嚴粲《詩緝》等。尊毛、鄭之說的也頗有其人,如蘇轍《詩集傳》、戴震《杲溪詩經(jīng)補注》、陳奐《詩毛氏傳疏》(以下簡稱《傳疏》)以及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等。以上兩說之外,也有人另標新說。如明代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以為詩篇中季女即周武王夫人邑姜,詩為“美邑姜也”。此說還得到俞樾的贊許(見《茶香室叢鈔》)。其實并無文獻依據(jù)??傊?,詩篇涉及周人婚前教育大概是可信的。有嚴謹?shù)幕榍敖逃?,才有成為夫人、主婦后的“能循法度”,從這一點說,前代學者調(diào)和《毛詩序》與《毛傳》《鄭箋》之說也不算無謂(清人張錫恭《茹荼軒文集》卷八《采卒章解》即持此調(diào)和之說)。周代貴族的婚姻包含著“合二姓之好”的政治含義,其婚前教育,也就含有眾多的內(nèi)容,此詩即其中一方面。此詩通篇一問一答,靈動別致。

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1)

〇詩之首章。陳繼揆《讀風臆補》:“只說‘召伯所茇’,德澤已在言表,此外更設(shè)一語,佛頭著糞矣。”

注釋 (1)蔽芾(fèi):樹葉密集細小貌。甘棠:又稱杜梨,樹干粗大,果實似梨,小而圓,青綠時味酸澀,熟后色紅味甜酸。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召南》:“古者立社必依林木……蓋斷獄必折中于神明,社木為神明所依,故聽獄必于社。”勿:不要。翦:剪伐。翦即刬之假借。伐:毀傷。召(shào)伯:周初大臣,又稱召公、召康公,名奭。周初器物《大保玉戈銘》記載其曾經(jīng)營南方,《尚書》中多記載其言論。西周后期另有一召公,為奭的后人,名虎,稱召穆公,為宣王時大臣,曾受命幫助申侯建國(見《大雅·崧高》),又率軍平定淮夷(見《大雅·江漢》)。此詩所指當系周初召公奭。茇(bá):停歇,暫住。茇,“”的假借,《說文》:“,舍也?!痹诖藶閯釉~,留居的意思。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1)

〇詩之二章。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他詩煉字,一層深一層,此詩一層輕一層,然以輕而愈見其珍重耳?!?/p>

注釋 (1)?。?/b>傷害,毀折。憩(qì):休息。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1)

〇詩之三章。攀折不可。牛運震《詩志》:“三舉召伯,鄭重低徊,深情絕調(diào)?!?/p>

注釋 (1)拜:扒,攀爬毀壞。說(shuì):稍作停歇的意思。

解說

《甘棠》,表現(xiàn)民眾思念召公的詩篇。

詩篇是紀念召伯的,這一點古來向無爭議。有分歧的是“召伯”究竟指誰,是周初的召公奭,還是西周晚期的召公虎?!妒酚洝ぱ嗾俟兰摇份d:“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哥詠之,作《甘棠》之詩?!眱蓾h經(jīng)學齊、魯、韓、毛四家均同此說。但因《大雅·崧高》和《小雅·黍苗》都曾記載宣王時大臣召公虎為申國營造謝邑的事,今人多認為此詩懷念的是召公虎,而非召公奭。新近出現(xiàn)的戰(zhàn)國竹簡《孔子詩論》說此詩:“《甘棠》之報?!保ǖ?簡)又曰:“敬愛其樹,其褒厚矣。甘棠之愛,以召公(下闕)?!保ǖ?5簡)語句雖有殘缺,但召公樹下斷獄,因而后人追思景仰這一點,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的。這不僅證明漢代四家說是有先秦舊說為依據(jù)的,而且,《孔子詩論》上述言語,還使人對《左傳·襄公十四年》的一段話發(fā)生新的興趣,曰:“武子(欒書)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愛其甘棠,況其子乎。”就是說,《孔子詩論》的說法,可能沿襲的是春秋時期的說法。而且此說在西漢劉向《說苑·貴德》篇中仍有保存:“召公述職,當桑蠶之時,不欲變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聽斷焉。陜間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詠之。……孔子曰:‘吾于《甘棠》,見宗廟之敬也。’甚尊其人,必敬其位。順安萬物,古圣之道幾哉!”這段話中引用孔子的部分,與竹簡文字在意思上竟如此相近,可知至遲在西漢中期,記錄著孔子說詩的文獻還在世上流傳。既然《甘棠》是一首思其人而敬其樹的詩篇,所紀念的召伯就當是周初那一位。道理很簡單,為了不打擾民眾,能屈尊在樹下聽獄,一定是在一個政權(quán)新興的時候,它的官員還能顯示出一點樸素的風格。真要到暮氣沉沉的西周后期,像召公虎那樣的大人物出巡,還不得前呼后擁、四下警戒?就是做出親近民眾的樣子,也不會像召公奭那樣,至于能否感動老百姓,就更難說了。此外,《韓詩外傳》中的一段說法也很值得注意,它說召公奭之后若干年,“在位者驕奢,不恤元元,稅賦繁數(shù),百姓困乏,耕桑失時,于是詩人見召伯之所休息樹下,美而歌之”。這更有助于將詩篇理解為思念周初的召公。

此詩的情調(diào)是愛屋及烏式的,因思召伯而珍愛樹木,當是被懷念者流澤深遠的表現(xiàn)。今人之所以傾向于西周晚期,是因為不相信周初有這樣的詩藝水準。實際上,召公是康王時期還在世的人,活得年歲很高,這種睹物思人的詩篇應(yīng)作于他身后,這樣就有可能創(chuàng)作或采于西周昭王、穆王時期了。而那時,正是禮樂與詩篇創(chuàng)制的高漲期(參本書《雅》《頌》各篇注解可知),《甘棠》很可能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采集加工的作品。

行露

厭浥行露,豈不夙夜(1)?謂行多露(2)

〇詩之首章。表行為謹慎,言不敢早起行路,是怕露水沾濕。起筆簡拗、勁峭,意味深長。王質(zhì)《詩總聞》:“此章猶婉,下章甚厲。”

注釋 (1)厭浥(yì):露水沾濕貌。聯(lián)綿詞。行(háng):道路。夙夜:早晚,在此有早出晚歸的意思。(2)謂:畏。馬瑞辰《通釋》:“謂,疑畏之假借。凡詩上言豈不、豈敢者,下句多言畏?!?/p>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1)?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2)?雖速我獄,室家不足(3)!

〇詩之二章。言雀雖無角卻可以穿屋,男子雖無財產(chǎn)卻敢拉我打官司。錢鍾書《管錐編》:“明知事之不然,而反詞質(zhì)詰,以證其然,此正詩人妙用?!?/p>

注釋 (1)無角:沒有可穿透屋室的角。前人以雀嘴(咮)解釋此詩之角,不確。(2)女:汝,古漢語中女、汝常通用。無家:即無錢財。速:邀,迫使。獄:訴訟,打官司。(3)室家:與上文“無家”之“家”義同。不足:不足以打贏這場官司。揶揄的說法。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1)?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〇詩之三章。言鼠無長牙卻可咬穿高墻,男子無家產(chǎn)卻能陷我于官司。牛運震《詩志》:“雀鼠,罵得痛快而風流?!?/p>

注釋 (1)牙:指可以啃咬墻壁的大牙。墉(yōng):高墻。

解說

《行露》,表女子拒斥男子的歌唱。

古代解此詩,有人將其與前一篇《甘棠》相聯(lián)系,謂詩歌所表即召公樹下聽訟云云。此外,劉向《列女傳·貞順》篇有一則記載《行露》詩的本事,曰:“召南申女者,申人之女也,既許嫁于豐,夫家禮不備而欲迎之。女與其人言,以為夫婦者人倫之始也,不可不正?!蚣逸p禮違制,不可以行,遂不肯往。夫家訟之于理(負責訴訟的官員——引者),致之于獄。女終以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節(jié)持義,必死不往,……曰:‘雖速我訟,亦不女從?!酥^也。”(見王先謙《集疏》所引)是說女子因男方禮物不備而拒婚。詩中出現(xiàn)了“獄”“訟”之事,而文獻記載中有一種訴訟叫做“陰訟”,即《周禮·媒氏》如下記載:“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凡嫁子娶妻,入幣純帛無過五兩。……凡男女之陰訟,聽之于勝國之社;其附于刑者,歸之于士。”是說在春天的第二個月,政府要派人組織男女的相會結(jié)合(目的是增殖人口),若這一時節(jié)男女出現(xiàn)糾紛,由作為政府官員的媒氏負責斷案。涉及犯罪的,要移交司法官(士)來辦。這就是陰訟,其地點在前朝的社(即土地廟)。春天的“男女相會”當是周王朝還承認的古老習俗的延續(xù),多少帶有野性的自由。男女在這樣的節(jié)日里相認進而定親,雙方不易了解,難以知根知底,也就容易出現(xiàn)上當受騙的現(xiàn)象。然而,野性的自由風尚可以造就自由不羈的人格,也唯有不羈的自由人格,才可保證受害者在發(fā)現(xiàn)錯誤后馬上以決絕的態(tài)度加以糾正。詩篇很可能表現(xiàn)的是一位“陰訟”女子糾正錯誤的果決。葉適《習學記言》稱此詩為“獄詞”,很準確??赡茉娭信釉凇瓣幵A”中說過“誰謂鼠無牙”之類絕妙之詞,所以她拒婚的故事就在社會上流傳開來,被采風的“王官”采了去,加工配樂演唱,就有了《行露》篇的流傳?!叭笩o角”“鼠無牙”的比喻也實在精彩。別看雀、鼠沒有穿屋鑿墻的角、牙,但它們照樣鉆屋越戶;別看這窮光蛋沒有家業(yè),可他照樣想討老婆、敢打官司。下面的言語則干脆就像是罵人:雖然你打官司,你依舊是個窮光蛋,官司你贏不了,我依舊不跟你!因為男子窮,就看不上人家,如果單從這一點看,女子真有些無情且刻薄,考慮到在由政府規(guī)定的短暫相親的時光里,真正持久的兩情相悅的愛情關(guān)系的建立實屬不易,如此,詩中女子在發(fā)現(xiàn)男子并不可心后,及時決斷,倒顯得十分有主見了。古代的禮制,給人的印象一般是古板而拘謹?shù)?,但透過此詩,我們卻看到出于人類自身生產(chǎn)的需要,而保存于上古時代的一種異樣習俗。實際上,詩中女主人公的果決、潑辣,也正養(yǎng)育于充滿野性生命力的質(zhì)樸習俗中。

羔羊

羔羊之皮,素絲五(1)。退食自公,委蛇委蛇(2)。

〇詩之首章。用“委蛇”刻畫古代官員模樣,傳神。馬瑞辰《通釋》:“上句言裘,下句言飾?!?/p>

注釋 (1)羔羊:小羊為羔,羔羊皮指大夫上朝時穿的皮衣。素絲:潔白的絲。據(jù)《毛詩傳》,古代用素絲裝飾羔裘之服。(tuó):絲帶交錯堆積成坨的意思。羔裘縫制要用多塊羊皮,且以素絲線交錯連綴,連綴之處露皮,為美化之,所用素絲留出余量,做成垂穗狀的裝飾。五,即交午之午,交錯的意思。,《說文》無此字,據(jù)《經(jīng)典釋文》,字或作“它”“佗”,實即坨。(2)退食:周代公卿大夫在朝廷辦公皆有公食,稱公膳?!蹲髠鳌は骞四辍罚骸肮?,日雙雞?!蓖耸常盅允惩耍胖笸硕€家。公:公門,即宮廷、朝廷。委蛇(yí):古代貴族走路有一定的姿態(tài)禮容,委蛇即形容大夫退朝時走路不慌不忙、搖搖擺擺的樣子。

羔羊之革,素絲五(1)。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〇詩之二章。

注釋 (1)革:皮。(yù):素絲組成的線坨,意思與“”字同,可能用在羔裘邊緣作為裝飾。

羔羊之縫,素絲五緫(1)。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〇詩之三章。“退食”“委蛇”兩句往復變化。每章后兩句,或顛倒句子,或調(diào)換詞語順序以求協(xié)韻,頗見漢語語法、句法之靈活。

注釋 (1)縫:皮襖的縫子。五緫(zōng):猶言五撮?;蛴迷谝骂I(lǐng)處。

解說

《羔羊》,表大夫退朝還家時的從容樣態(tài),或為大夫退朝時的樂歌。

《孔叢子·記義》載孔子之言曰:“于《羔羊》見善政之有應(yīng)也?!笔钦f召南的大夫們行善政,所以百姓歌唱他們。那么,“善政”又表現(xiàn)在何處呢?古人以為就在大夫的“羔裘”“素絲”及“退食自公”上,前者表示官員衣服有常,后者表示的是退自公門,即返家門,是無私門結(jié)黨的營求,當然就是政風端正的表現(xiàn)了。百姓因而歌唱之,這便是“有應(yīng)”。不過,也有人以為這是贊美官員儉樸的歌唱,如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就以為,詩中“五”“五”及“五緫”是“一裘五縫”的現(xiàn)象,是羔裘破舊仍不肯換的儉樸表現(xiàn)。近人聞一多對詩篇又有新說,他依據(jù)《儀禮·公食大夫禮》有君主賞賜大臣皮革與絲織品的記載,認為詩篇所表即受賞賜大夫帶著皮與絲回家的情景,也不失為言而有據(jù)的說法。總之,詩篇表現(xiàn)的是大臣離朝時的情形,雖無甚緊要,卻是太平時代生活的一個小片段。

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1)。何斯違斯?莫敢或遑(2)。振振君子,歸哉歸哉(3)

〇詩之首章。陳繼揆《讀風臆補》:“‘違’字與‘在’字相呼應(yīng),‘歸’字與‘違’字相呼應(yīng),一步緊一步也。”

注釋 (1)殷其:猶言殷殷,《詩經(jīng)》特定句法,形容遠處雷聲的沉重。南山:應(yīng)指終南山。陽:山南稱陽。(2)何斯:猶言何其、多么的。此句兩個“斯”字,都是語助詞。違:離別。指下文的君子。莫……或……:固定句式,表全稱否定。或:間或。嚴粲《詩緝》:“不敢或遑,則無一時之暇也?!?b>遑:閑暇。此處作動詞,即閑下來的意思。這句是說,沒有任何人敢片刻閑下來。(3)振振:英武貌。君子:此處指離家的丈夫。歸:歸來。

殷其雷,在南山之側(cè)。何斯違斯?莫敢遑息(1)。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〇詩之二章

注釋 (1)息:停歇。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或遑處(1)。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〇詩之三章。

注釋 (1)處:安居。

解說

《殷其雷》,軍人出征,家人惜別之歌。

《毛詩序》:“勸以義也。召南之大夫遠行從政,不遑寧處,其室家能閔其勤勞,勸以義也。”此說頗與竹簡《孔子詩論》相合,只是不夠具體?!犊鬃釉娬摗返?7簡謂:“可斯雀(爵)之矣,離其所愛,必曰吾奚舍之,賓贈氏(是)也?!瘪R承源主編《戰(zhàn)國楚竹書·孔子詩論》謂“可斯”二字即《召南·殷其雷》“何斯違斯”四字的簡寫,而何琳儀先生在其《滬簡詩論選釋》一文(見龐樸主持簡帛研究網(wǎng)站)中進而認為“雀”為“爵”之借字,并說“這是一首贈別之詩”?!熬糁奔淳凭粝嗑?,與“勸君更盡一杯酒”同慨。這對詩義的理解有很大幫助?!睹娦颉氛f的雖平實,卻沒有滌透到“賓贈”即“送別”這一層。順著《孔子詩論》的指示去讀,會發(fā)現(xiàn)詩篇很會營造離別情緒。“南山”暗示出丈夫即將遠行的方位,而南山以南的雷聲不斷地傳來,似乎又暗示著某種危難的社會情勢。言轟隆的雷聲滾動在高山那一邊,遠遠近近的風云變幻便在其中了。而這一邊,是執(zhí)手分別者的惜別。詩中的景象是宏闊的,格調(diào)是沉郁的。王朝繼世經(jīng)營南方,多少英武的人們拋家而往,又令多少家中人牽掛。此詩言“南山之陽”,《召南》詩篇喜言“南山”,或與此有關(guān)?詩的背景、時代,應(yīng)該在周昭王、穆王之際,因為這個時候王朝對南方的淮夷等人群進行了曠日持久的征戰(zhàn),其間連周昭王都死于這場戰(zhàn)爭。周家的“鄉(xiāng)樂”,抒發(fā)了一般民眾對戰(zhàn)爭的厭倦態(tài)度,是很可貴的。

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1)。求我庶士,迨其吉兮(2)。

〇詩之首章?!扒笪沂俊眱删?,求愛何其質(zhì)直!戴震《詩摽有梅解》:“梅子落,蓋喻女子有離父母之道,及時當嫁耳。”

注釋 (1)摽(biào):拋,投。梅:薔薇科植物,果子味酸可食,亦可作調(diào)料,所謂鹽梅和羹。實:梅子的果實。七:從下文“頃筐塈之”看,當指筐里所剩下的梅子還有七成。(2)庶士:猶言各位男子。庶,眾。迨:差不多。吉:吉日,好日子。此句是說,有意求娶我的各位吉士,現(xiàn)在就是好日子。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1)

〇詩之二章。數(shù)由“七”而“三”,急迫;“今兮”,慌不擇日,情見乎詞。

注釋 (1)今:現(xiàn)在。

摽有梅,頃筐塈之(1)。求我庶士,迨其謂之(2)

〇詩之三章。牛運震《詩志》:“三章一步緊一步?!?/p>

注釋 (1)頃筐:斜筐。見《周南·卷耳》“不盈頃筐”句解。此句意思是連頃筐一起送出。一說,頃同“傾”,傾其所有。塈(jì):給予。(2)謂:告訴,意為告訴我一聲就可以定下親事。一說,謂讀為?!队衿贰稄V韻》并曰:“,行也?!焙艉澳凶涌禳c行動。

解說

《摽有梅》,表南方女子急于求嫁的風情詩。

詩篇中女子之急切,讓人想起古代北朝民歌“老女不嫁,塌地呼天”來。詩的可愛處,全在于毫無掩飾的切直、心口如一的單純。據(jù)聞一多研究:“在某種節(jié)令的聚會里,女子用新熟的果子,擲向她所屬意的男子,對方如果同意,并在一定期間送上禮物來,二人便可結(jié)為夫婦。這正是一首擲果時女子們唱的歌?!保ā讹L詩類鈔》)梅字從母,暗含生育之意,又寫作楳,與掌管婚姻之事的“媒氏”之媒音義相諧。因此拋梅的行為隱含著男女結(jié)合、生育子嗣的雙關(guān)語意。在解釋《行露》一詩時,我們已經(jīng)涉及到古代“會男女”的風俗,但那是在仲春之月,而梅子熟則是在初夏,是節(jié)日的時令與《行露》不同。詩言“摽梅”,“梅”原產(chǎn)地在我國西南,似乎由此可以推測,詩篇表現(xiàn)的,是周人原本不熟悉的南方風俗。換言之,詩篇的問世,是周人經(jīng)營南方時的風俗新發(fā)現(xiàn)。周人來到南方,見到了他們未曾見過的土著風俗,有人把這樣的新見聞譜寫成歌,或把當?shù)馗柚{做些藝術(shù)加工,加以傳唱,一種古老的地域風情就這樣保存下來了。如此,詩篇就有可能為西周較早期的篇章。

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1)。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2)!

〇詩之首章。牛運震《詩志》:“三五在東,寫得歷歷如畫。”

注釋 (1)嘒(huì):光亮微弱的樣子。三五:三三五五,稀少寥落貌,是傍晚光景。(2)肅肅:疾行貌。宵征:夜間行路。一說,宵征即小正,亦即小吏。據(jù)于省吾《新證》。在公:辦公事。寔:是。寔為實字的異體,《韓詩外傳》作“實”。此處作指示代詞用。

嘒彼小星,維參與昴(1)。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寔命不猶(2)!

〇詩之二章。陳延桀《詩序解》:“此詩寫征行夜景,寥落可念,后代詩人莫不宗之矣?!?/p>

注釋 (1)參(shēn):星宿名,又稱三星、三顆星,屬獵戶星座,天明前出現(xiàn)在東方。昴(mǎo):星宿名,由五顆星組成,距參星不遠。古人以此二宿辨別方向。一說,上文“三五”即指此處參、昴。(2)衾(qīn):被子。裯(chóu):貼身內(nèi)衣。不猶:命不如人。猶,如。

解說

《小星》,使臣行役,風餐露宿而自嘆勞碌命薄的篇章。

漢儒說此詩為小妾進御君所時的自嘆,與詩“宵征”“在公”之語相抵牾,所以,宋儒洪邁《容齋隨筆》鄙之,稍后王質(zhì)《詩總聞》則進而以為詩為“君子以王事行役,婦人送之”之作。“婦人”云云不見詩篇所表,是多余之詞。清人尹繼美《詩管見》又提出兩說:其一,以為詩篇不是寫賤妾,而是表媵嫁女新婚夜晚待命戶外的詩,其證據(jù)在《儀禮·士昏禮》對合巹之夜的記述。不過,他對這一說也不十分堅持,而又提出另一說,即“使臣行役”說。他論證說,“君言不宿于家”即接受君命,不回家停留。這與“肅肅宵征”合。另外,使臣外出,征諸《左傳》,“出使必有負擔,詩曰‘抱衾與裯’即指負擔而言”。確實,“肅肅宵征”的句子用以表現(xiàn)媵嫁之女戶外聽命很不合適。所以尹繼美的第一說不可信,其第二說則可取。

“夙夜在公”句,表明詩中主人公是執(zhí)行公務(wù)的人,宵夜疾行,則又是在說任務(wù)緊急,因此他們才擁衾抱裯,乘車置身于黑沉沉的曠野中。奔走于暗夜之中,詩中主人公舉頭望天,只有三三兩兩光亮微弱的小星與己相伴,心中頓生凄涼。詩的用筆是經(jīng)濟的,只寫星夜,只寫宵征,而結(jié)尾處接以自嘆之辭,其中許多意味都在不言中見出。詩人將詩中主人公的感慨,放在冷星暗夜這一特定環(huán)境之中,感慨中的言外之意也就都和盤托出了。但這里的感慨,只是一種勞累之余的嘆息而已,并不像后世某些學究們所認為的那樣,有多少反抗意味。文學的要義,首先在于它表現(xiàn)了生活,西周王朝有多少小臣們?yōu)橥鯂墓芾矶鴷円贡疾?,已?jīng)永遠地不可究詰了。但詩人為我們保存了他們生活的一個片斷,保存了他們內(nèi)心世界的一點細微的波動,使千百年后的人還能讀到他們、結(jié)識他們,這不是令人愉悅、令人感念的事情么?

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1)。不我以,其后也悔(2)。

〇詩之首章。言“之子”回歸不帶自己,必將后悔。陳繼揆《讀風臆補》:“每章以跌筆作收筆,句法神品。”

注釋 (1)江:長江。汜:從江水主干分出去又合攏來的支流。江有汜、渚及沱,或在荊江一帶,為“二南”所見最南之域。歸:回歸。有人以此處之歸字指女子出嫁,不確?!对娊?jīng)》中的“歸”字,亦有指一般回歸者。以:帶著。(2)后:以后。句意為以后一定后悔。

江有渚,之子歸,不我與(1)。不我與,其后也處(2)。

〇詩之二章。義同上章。

注釋 (1)渚:江心小洲為渚,此處也指支流,江流遇渚則分,過渚又合在一起。與:一起。動詞。(2)處:憂愁。處,癙的借字。據(jù)余培林《詩經(jīng)正詁》。

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1)。不我過,其嘯也歌(2)

〇詩之三章。言因被拋棄而嘯歌。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以前二章作或然之想,以末一章寓無聊之心?!迸_\震《詩志》:“嘯歌二字拆用得妙。”

注釋 (1)沱:與渚同義。一說即沱江,長江上游支流,在今四川省瀘州市與長江匯合。過:過訪,過問,引申為告知、顧及。(2)嘯:號歌,長歌,是抒瀉內(nèi)心悲苦的表現(xiàn)。有人說嘯即蹙口吹口哨,與下文歌字不協(xié)。

解說

《江有汜》,表棄婦哀怨苦楚的篇章。

《詩經(jīng)》中“之子”一詞不一定專指女性,“歸”也不是非指女子出嫁不可。破了這兩個障礙,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今人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從之)的意見,就很值得重視。書中說:“《江有汜》,商婦為夫所棄而無懟也?!薄盀榉蛩鶙墶笨扇?,“無懟”則不合詩義。又說:“此必江漢商人遠歸梓里,而棄其妾不以相從。始則不以備數(shù),繼則不與偕行,終且望其廬舍而不之過。妾乃作此詩以自嘆而自解耳?!苯瓭h自古就是溝通東西的大動脈,水運商販亦當自古有之。不過,這樣的說法只是據(jù)“商人重利輕離別”之說,詩篇只言“之子”,沒有流露出“之子”的身份。此詩或可與《周南·漢廣》合觀?!稘h廣》提醒“游女”不可獵取,本詩可能反映的是北方南來的一些男人在婚姻上的薄幸。隨著王朝勢力的南擴,各種男士也隨之到達這里。他們在南方娶妾,但北歸的時候又任意拋棄,始亂終棄,造成了一些不良后果。采詩官將此等現(xiàn)象采集加工譜寫成詩篇,或許正有令當局“觀得失,自考正”的用意。

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1)。有女懷春,吉士誘之(2)。

〇詩之首章。比興之詞,戴震《杲溪詩經(jīng)補注》:“蓋獲麕于野,白茅可以包之;女子當春有懷,吉士宜若可誘之。設(shè)言之也?!?/p>

注釋 (1)麕(jūn):又名獐,鹿的一種,無角。白茅:菅草,秋天花莖都變白色。白茅包肉,取其潔凈。(2)懷春:春心萌動。吉士:健壯男子。吉即佶字之省?!缎⊙拧ち隆贰凹荣デ议e”句,《鄭箋》:“壯健之貌?!?b>誘:引誘,獻殷勤?!渡袝べM誓》:“竊牛馬,誘臣妾。”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1)。白茅純束,有女如玉(2)

〇詩之二章。前言白茅包鹿,此以白茅喻女子如玉,變化莫測。牛運震《詩志》:“只‘如玉’二字,便有十分珍惜。”

注釋 (1)樕(sù):叢生小樹。(2)純(tún)束:捆束,包裹。在此純、束同義。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1)。

〇詩之三章。女子拒絕之詞。半推半就、欲依又違之態(tài)宛然。王質(zhì)《詩總聞》:“當是在野而又貧者?!♂饔谝?,包物以茅,護門有犬,皆鄉(xiāng)落氣象也?!?/p>

注釋 (1)脫脫(duì duì):遲緩貌。感(hàn):動,觸碰。撼之借字。帨(shuì):古時的佩巾?!秲x禮·士昏禮》:“母施衿結(jié)帨,曰:‘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笔枪糯鸦榕优宸溄?。《豳風·七月》“親結(jié)其縭”之“縭”,即是帨巾。尨(máng):毛茸茸的樣子。

解說

《野有死麕》,表現(xiàn)男女約會的詩篇。

《毛詩序》解釋此詩說:“惡無禮也。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笔钦f受了“文王之化”的村野女子,也能抗拒無禮追求的行徑。這真是老儒不解風情!清初陳廷敬說:“詩言以茅包麕而誘懷春之女,又述此女之辭:姑徐徐其來,無感我?guī)?,無使尨吠,有幽婉之情,無嚴峻之意,安見其惡無禮?”(《午亭文編》卷二十八)是睜了眼細讀詩句的見識。其實,早在南宋后期王柏《詩疑》就認定此詩為“淫詩”且刪之而后快,也是因看出詩中女子“幽婉之情”。漢儒說此詩篇所以給人“閉著眼睛”的感覺,是因為他們太相信“文王之化”,或者說是太堅持“文王之化”而下不來臺了?!睹娦颉方狻吨苣稀贰墩倌稀罚瑥牡谝皇自姷阶詈笠皇?,都遵從的是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邏輯套路。照這樣的套路解詩,文王先是能家庭和睦,然后向外施加美德影響,從家到鄉(xiāng),從鄉(xiāng)到國,再從北到南。既然如此,“召南”之地就不當有男女幽會之事。如此,一個“文王之化”橫在腦袋里,遇《野有死麕》這樣的詩,哪里還能照字句如實作解?所以,與其說他們沒有看出篇中實情,倒不如說是不愿意對“舒爾脫脫”句據(jù)實解說。實際上,正如一些學者所說,周代之時,貞潔觀遠不如后來那么強,而詩人對社會上男歡女愛的表現(xiàn),也遠不像儒生所理解的那樣一本正經(jīng)。更重要的是,當時的風俗遠遠不如后來那樣統(tǒng)一,周人努力在各方面推廣自己的風俗,但與之相異乃至相違背的風俗,也還廣泛延續(xù)著。

那么詩篇具體又寫了什么呢?詩篇所寫,是“懷春”之女與“吉士”戀情達到高潮時的一個片斷。古代周人婚禮中有“納徵”,即男方向女方交納禮品,所用即為鹿皮。此詩從“野有死麕”起,應(yīng)是受了這種婚俗的影響(馬瑞辰《通釋》有此說)。但白茅、死麕的意象,該不是寫實之語,而是一種比喻(這一點戴震《杲溪詩經(jīng)補注》已言之)。野麕已死,是獵取結(jié)束的表現(xiàn);少女開始“懷春”,則是男生“誘之”的效果?!八利帯睂嶋H是喻示那位已被“獵獲”的“如玉”之女。因此前兩章不是在敘事,而是在為第三章的事作比興。尾章之事,本自難言,其中的“感帨”是關(guān)鍵。“帨”不論是否為已婚女子所佩,在此它都是身體象征。隨身之巾的被“感”,就意味著女子身體防線的崩潰。這最后一章的事,真所謂“縉紳先生難言之”,但詩人寫得卻極為雅馴??谖鞘桥拥?,“脫脫”句是在說女子對正在發(fā)生的事不適應(yīng),也間接地表現(xiàn)出“吉士”的魯莽;“無感”句寫的是她的羞怯與恐慌;最后一句則寫出控制不了事態(tài)的女子慌忙中沒有忘記對男子提醒,是她避免出現(xiàn)更糟糕局面的努力。三句之間,不僅推就依違的情態(tài)畢肖,而且人物豐富而細膩的內(nèi)心活動也層次晰然。最有趣的是詩中尨的介入。它的出現(xiàn),使正在發(fā)生的故事面臨暴露的危險,因而陡增幾分緊張。怕犬吠,是女主人公對禮法的正視;無使犬吠,是懷春的人對禮法的偷渡。女主人公對親近的狗兒的“出賣”,使詩多了些深度的東西。

何彼

何彼矣?唐棣之華(1)。曷不肅雍?王姬之車(2)。

〇詩之首章。美王姬下嫁之車?;ㄖ?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27/09464218146984.jpg" alt="" />麗、車之肅雍,寫盡王姬身份的華貴。

注釋 (1)何:如何,多么。(nóng):濃艷。唐棣:別名郁李、爵梅、薁李、棠棣,屬薔薇科灌木,一米多高,春天開花,或紅或白,果實為核果,形狀圓而小,熟透時紫紅色。唐棣花又見于《小雅·常棣》,比喻兄弟關(guān)系。此處贊其濃茂,含祝愿夫妻親如手足的意思。華:花。(2)曷:何不。肅雍:雍容華貴。王姬:周王的女兒。周王室為姬姓,且周人女子稱姓,故稱。

何彼矣?華如桃李(1)。平王之孫,齊侯之子(2)

〇詩之二章。言嫁娶雙方身世。桃、李以喻王孫、齊子,貼切。

注釋 (1)桃李:桃花、李花,比喻男女婚姻般配。(2)平王:周平王,東周第一代王。孫:孫女。周平王之子洩父,早死,詩中女子可能為洩父之女,與周桓王為同輩。齊侯:齊國君主。《春秋》記王姬歸于齊有兩次:一在魯莊公元年,即周莊王四年、齊襄公五年;一在魯莊公十一年,即周莊王十四年、齊桓公三年。也可能是《春秋》所未記的某一次。

其釣維何?維絲伊緡(1)。齊侯之子,平王之孫。

〇詩之三章。言婚姻如捻絲為線。絲緡喻婚姻,古人常語。

注釋 (1)釣:釣魚的絲線。絲:絲線。伊:同“維”,結(jié)構(gòu)助詞。緡(mín):絲繩。朱熹《詩集傳》:“絲之合而為綸(即細絲繩),猶男女之合而為婚也?!?/p>

解說

《何彼矣》,歌唱東周王室與齊侯聯(lián)姻的篇章。

桃李、絲緡之喻,表明詩篇題材為締造婚姻,確定無疑。但在詩所涉男女以及詩篇年代上,卻歷來有分歧。漢代今文經(jīng)學派主張此詩“齊侯之子,平王之孫”為同一人,即此女為齊侯的女兒,周平王的外孫。此說,見賈公彥《儀禮·士昏禮》疏所引鄭玄《箴膏肓》說。有學者以為鄭玄所舉,實出西漢《魯詩》家之說。今文家這樣說是因為“王姬之車”一句,他們解釋說,“王姬”即周平王的女兒,當初她出嫁齊國的時候,把乘坐的車留下來,到自己女兒出嫁時,還乘坐這輛王家之車,是很榮耀的。清代馬瑞辰《通釋》還引征《衛(wèi)風·碩人》“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等句,來證明《詩經(jīng)》有用幾句詩來說同一人的語例??墒牵沾死斫?,詩篇應(yīng)見于《齊風》,為何放在《召南》呢?于是相信此說的學者辯解,這是因為齊國公主所嫁的婆家為召南之地的貴族之家。以上今文家說法,古今信從者不少。從東漢開始流行的古文家對此詩則有另外的解讀。他們以為,詩中“平王”是周文王,“平王之孫”指的是周武王之女。如此所嫁“齊侯之子”的“齊侯”也就當為西周早期的姜太公或他的兒子輩了。也有說“齊侯”之“齊”不是國名,而是“齋”,是美稱,那就連齊國也不是了。古文家之說,信從者也大有人在,如戴震、陳奐等。

其實兩家之說各有不通,也各有可取。今文家說是周平王時的作品,可??;說是齊國公主出嫁,不可取。盡管有馬瑞辰的舉證,看似有力,其實是過信文獻材料的歸納,而沒照顧詩本身上下文的約束。詩最后一章言“維絲伊緡”,即捻絲成線的意思,很明顯是在說,男女兩家雙方因有婚配而密切。有這樣的限制,“齊侯之子”與“平王之孫”就不好理解為表示齊公主一人了。古文家言“王姬亦下嫁于諸侯”(《毛詩序》語),是不錯的,其說“平王”為周文王則全無根據(jù)(有人以《尚書》稱文王為“寧王”為例,證周文王也可以稱“平王”,其實“寧”是“文”的錯字)。古文家如此說詩,是因太迷信“文王之化”了。換言之,他們過于相信周、召二《南》都是文王時詩,此等觀念,實在影響了儒生看詩的眼神。

綜合古今兩派之說,參諸篇章本身,詩篇最可能作于東周初,即周桓王時。詩何以稱王姬為“平王之孫”?汪梧鳳《詩學女為》說得好:“其曰孫者,洩父未立之詞也。”平王之子洩父早卒,《史記》載,王位由洩父之子林即周桓王繼承。因此詩人為與“齊侯之子”相對,就不能不稱洩父之女為“平王之孫”。后人因《春秋》魯莊公元年、十一年兩次記載王姬下嫁齊侯之事,將此詩之作與齊襄公或齊桓公聯(lián)系起來,是沒有正視“齊侯之子”的“之子”兩字。更值得注意的是,詩篇中的婚事,很可能是平王東遷后周王室初與齊侯締結(jié)婚姻關(guān)系,所以要制作詩篇,歌詠其事。這期間,自然是有周王室地位變遷的背景。東遷以前,不能說周王室不與齊姜為婚,但現(xiàn)在卻有不同。東遷之后,得特別依仗像齊這樣的東方大國,因而也就不能不特加重視。而且,平王東遷后,舊有禮樂喪失嚴重,到周桓王時,天子威儀略有恢復,所以王姬下嫁諸侯,頗成個模樣,一句“曷不肅雍”,實際正表現(xiàn)了當時人乍見王家車馬的驚嘆,實在是“不圖今日復見漢官威儀”(語出《后漢書·光武帝紀》,此處采魏炯若《讀風知新記》說)一類的感慨。這正是詩篇曲折映現(xiàn)時代的地方。東周之詩而列諸《召南》而非《王風》,或許是以召南樂調(diào)演唱此詩的原因,換言之,此詩所用樂調(diào),為東遷攜來的西周舊樂。

騶虞

彼茁者葭,壹發(fā)五豝(1)。于嗟乎騶虞(2)!

〇詩之首章。言一射可得五只獵物?!坝卩怠倍?,正《毛詩序》所謂“言之不足故嗟嘆之”。

注釋 (1)茁:茁壯,茂盛。葭(ji?。?/b>初生蘆葦。壹發(fā):一射。古代一射要射四支箭,一支搭弓,其余三支插在腰間。據(jù)竹添光鴻《毛詩會箋》說。五豝(b?。?/b>五只兩歲的野豬。據(jù)《毛傳》,貴族射獵時要由虞人把獵物驅(qū)趕到狩獵者前面,以便射獵。詩言一射而獲五野豬,必有一支箭一下射中兩只。語含贊嘆之意。(2)于(xū)嗟乎:感嘆詞。騶(zōu)虞:騶御與虞人。騶御,負責訓練馬匹的官員。虞人,負責園林鳥獸管理的官員。君主及貴族狩獵時,騶御負責駕車,虞人負責驅(qū)趕獵物供狩獵者射擊。

彼茁者蓬,壹發(fā)五豵(1)。于嗟乎騶虞!

〇詩之二章。言射豵。

注釋 (1)蓬:蒿草,又名飛蓬、蓬草。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莖高一公尺左右,葉似柳。秋天干枯,拔根,隨風飛轉(zhuǎn)。豵(zōng):一歲小野豬。

解說

《騶虞》,贊嘆騶虞善射的短歌。

古時四季農(nóng)閑季節(jié)都有狩獵活動,一則獲取肉食皮毛,再則借此演練軍隊,加強武備。本詩從“彼茁者葭(蓬)”的句子看,當是春天田獵儀式中贊美騶虞的樂歌。古代狩獵,有許多禮法的講究,騶為訓馬之官,虞為園囿司獸官,都是王、諸侯行狩的專職人員,他們的工作做得好,車駕得漂亮,每次射箭都能有超額收獲,又合射箭的規(guī)矩。這些小官員很是勞碌辛苦,所以詩篇就以“于嗟”的長嘆之詞贊頌他們?!吨芏Y·春官·鐘師》記載:“凡射,王奏《騶虞》。”又《禮記·樂記》謂:“武王散軍郊射,左射貍首,右射騶虞,而貫革之射息?!笔钦f周武王克商之后,曾以《貍首》《騶虞》兩首曲子為伴奏進行射箭典禮。《墨子·三辯》也有“周成王因先王之樂,命曰《騶虞》”之說??磥怼厄|虞》的曲子可以上推到西周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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