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風

周初于殷商故地設“三監(jiān)”，后“三監(jiān)”聯(lián)合殷商遺民叛亂。周公在平定叛亂之后，命其弟康叔鎮(zhèn)守于此，是為衛(wèi)國之封。不過，原來衛(wèi)之地是商畿內(nèi)朝歌以東的諸侯之地，《逸周書·世俘解》記載周在克商之后第二十一天的甲申，“百弇以虎賁誓，命伐衛(wèi)”。而且，封建康叔時，還把康叔之子中旄父封到朝歌以東之衛(wèi)（即百弇所伐之地）。后來，康叔后代才把殷商故地合并為一，并稱衛(wèi)，邶、鄘、衛(wèi)的并列之局隨之結束。又，近出“清華簡”的《系年》篇，言周初封建“乃先建衛(wèi)叔于庚丘，以侯殷之余民。衛(wèi)人自庚丘遷于淇衛(wèi)”。庚丘即康丘，庚、康古通，康丘應該就是“殷墟”大范圍內(nèi)的小地名。衛(wèi)國的第一代君主為何稱“康叔封”，也就清楚了。竹簡文字顯示，康叔治下的民眾遷移到“淇衛(wèi)”之地，也就是“淇水之濱的朝歌”之地，是后來的事（李學勤《清華簡〈系年〉解答封衛(wèi)的疑迷》，《文史知識》2012年第3期）。這與《逸周書·作雒解》的說法可能相通。衛(wèi)在周初封國中很重要，康叔為周公之弟，屬“文王十子”之一，衛(wèi)是一等大邦?！渡袝た嫡a》顯示，康叔受封之際，周公曾經(jīng)就如何寬和對待殷遺民，有過諄諄教誨。西周后期，衛(wèi)有著名的衛(wèi)武公；至懿公時，遭赤狄入侵，幾乎滅國。之后在齊、宋等諸侯幫助下，遷于黃河以南，都楚丘。再后，又遷移都城至帝丘。衛(wèi)國一直延續(xù)到戰(zhàn)國晚期?！秶L》篇章而在格調上近乎“雅”的，以《豳風》和《周南》為著，此外就是衛(wèi)地三《風》，如《鄘風·定之方中》和《衛(wèi)風·淇奧》。這從一個方面顯示了衛(wèi)國在文化上的大邦氣派。

《衛(wèi)風》詩篇多春秋前期作品，共十篇。

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¹⁾。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²⁾。瑟兮兮，赫兮咺兮⁽³⁾。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⁴⁾！

〇詩之首章。以綠竹起興，言君子儀態(tài)美好，令人難忘?！犊讌沧印び浟x》：“于《淇澳》見學之可以為君子也?！迸＿\震《詩志》：“‘切磋’二語，刻劃盡致。”“寫德性有景有情，是寫生手。”

注釋　(1)奧（yù）：河水彎曲處。字亦作“隩”“澳”。綠竹：綠色的竹子。漢代以前，淇水之岸多竹，見《水經(jīng)注·淇水》。一說，綠為王芻，竹指萹蓄，原是兩種草名。猗猗（yī yī）：茂密的樣子。(2)匪：通“斐”，文采顯明貌?！洞髮W》《列女傳》引此句，字皆作“斐”。切、磋：削齊為切，打磨為磋。《毛傳》：“治骨曰切，象曰磋。”象即象牙。琢、磨：雕刻、磨平。《毛傳》：“玉曰琢，石曰磨?！睋?jù)《毛傳》，切、磋、琢、磨分別指骨、牙、玉、石四種原料，以此形容君子修身養(yǎng)性如同治理牙骨玉石一樣精雕細琢。(3)瑟：牙骨玉石經(jīng)切磋雕琢后花紋細密貌。引申為儀態(tài)矜莊。（xiàn）：美貌。就是牙骨玉石經(jīng)切磋琢磨后花紋歷歷然有文采的樣子。引申為威嚴貌。赫：顯明。咺（xuān）：顯著貌。字亦作“喧”“烜”。(4)諼（xuān）：忘記。句意為過目難忘。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¹⁾。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²⁾。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〇詩之二章。言君子玉飾。劉禹昌《說衛(wèi)風淇奧》：“中情修好，文章外觀，斐斐散彩?！?/p>

注釋　(1)青青（jīng jīng）：即菁菁，茂盛的樣子。(2)充耳：又名瑱，塞耳的玉石，用絲線懸掛在冠冕的兩側。琇（xiù）瑩：似玉的美石。會弁（biàn）：縫合處綴有玉石的鹿皮帽。會，字亦作“璯”，冠縫綴玉稱為璯。弁，鹿皮帽。如星：皮帽縫合處所綴的玉石，如成排之星閃耀。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¹⁾。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²⁾。寬兮綽兮，猗重較兮⁽³⁾。善戲謔兮，不為虐兮⁽⁴⁾！

〇詩之三章。牛運震《詩志》：“‘善戲謔兮’二語寫雅人深致，何等風流?！薄斑B用‘兮’字，頓挫詠嘆，節(jié)奏悠然?！?/p>

注釋　(1)簀（zé）：綠竹密集貌。簀的本義為竹席子。此處為引申義。(2)金、錫：兩種貴金屬，言德行如金錫一樣精純。圭、璧：言氣質如圭璧一樣瑩潤。(3)寬：胸懷寬大。綽：舒緩。猗（yǐ）：即倚，依靠。重（chóng）：雙，古代車扶手是左右對稱的。較（jué）：車輿上為便于站立而安裝的扶手。古代車輿一般由橫豎交錯的矮木欄構成，統(tǒng)稱。兩旁的矮木欄又稱為。高級的車，在車輿左右外側，還要對稱安裝高出車輿的扶手，即是較。據(jù)出土車馬遺物，有的扶手大體呈倒“U”字形，古稱“曲鉤”，固定在車欄短柱上。還有的車較做成可以活動的銅把手，狀如搖把，一頭固定在車欄柱頭上，另一頭即手把的一端，彎曲向前，上面還鑄有各種裝飾花紋。據(jù)揚之水《詩經(jīng)名物新證》。又據(jù)《毛傳》，有重較的車，是公卿一級人物所乘的車。較，字亦作“”。此句形容君子乘高級車馬出行時的風采。(4)戲謔：開玩笑。虐：過分的玩笑，流于恣肆、刻薄。

解說

《淇奧》，歌頌衛(wèi)武公的詩篇。

《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記載：“（宣王）四十二年，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為君。共伯弟和有寵于釐侯，多予之賂；和以其賂賂士，以襲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羨自殺。衛(wèi)人因葬之釐侯旁，謚曰共伯，而立和為衛(wèi)侯，是為武公。武公即位，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四十二年，犬戎殺周幽王，武公將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為公。五十五年，卒?！睋?jù)此，可知衛(wèi)武公為西周末、東周初衛(wèi)國君主。而且，據(jù)《史記》，衛(wèi)武公繼位為君，屬于逆取順守，不過，他治理國家倒也用心且效果不錯。后人對于《史記》關于衛(wèi)武公上臺的說法頗多質疑，如司馬貞作《史記索隱》，即對司馬遷關于武公篡立之說表示懷疑。又，《國語·楚語》對武公又有如下說法：“昔衛(wèi)武公年數(shù)九十有五矣，猶箴儆于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于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及其歿也，謂之睿圣武公?！薄肮с　薄白再印痹圃疲c詩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贊美正合。又《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季札觀樂，言及《衛(wèi)風》時云：“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武公之德”，應系《淇奧》所歌贊者。從詩“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以及“寬兮綽兮，猗重較兮”諸句看，似乎詩篇之寫制、配樂歌唱是為武公乘車出行而作。又從其乘坐“重較”之車的高貴看，王先謙《集疏》“公入卿士時國人思慕而作”一說頗有道理。當然王氏“入卿”之說是從《毛傳》“重較，卿士之車”而來，似乎根據(jù)并不是很充分。因為《史記》只說周平王命武公為“公”，提升他的爵位，是否就任命他入朝為卿士，還需更明確的佐證。因而穩(wěn)妥點說，詩篇應該是武公佐周平戎有功“王命之為公”時衛(wèi)國人的頌歌。時間在兩周之交，是《衛(wèi)風》中較早的篇章。

此詩中的一些詩句因儒家重要文獻《大學》篇的引用、闡發(fā)，以及《國語·楚語》的解說，特別容易誘使讀者對篇中主人公的形象產(chǎn)生一些誤會。實際上，詩篇對這位文采斐然的諸侯的描繪，都不外兩個字：威儀。那什么是“威儀”呢？“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君有君之威儀，其臣畏而愛之，則而象之，故能有其國家，令聞長世。”這是《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所載的對貴族應有“威儀”的論述。威儀是一種既令人愛、又令人畏的舉止風范?！蹲髠鳌酚终f：“故君子在位可畏，……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以臨其下，謂之有威儀也。”即“君子”要有一套表現(xiàn)性的儀態(tài)，既有近乎“審美”的吸引力，又有暗含“威脅”的壓迫力，其實就是恩威并施的影響力。這樣的“君子”，與后來儒家要求的“君子”還有較大的距離。詩篇對衛(wèi)武公佐周勛績并無一言道之，主要以“如切如磋”來表現(xiàn)他對儀表和威儀的講究。同時，詩篇還表現(xiàn)了詩中人“威儀”之外的“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即有威儀而又不擺架子，威儀中有情趣，不矜持古板。就詩篇的表現(xiàn)而言，切磋、金玉的比喻，“君子”還像是一尊像；一句“善戲謔兮”，則給偶像注入了生氣，頓時意趣盎然。

考槃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¹⁾。獨寐寤言，永矢弗諼⁽²⁾。

〇詩之首章。戴君恩《讀風臆評》：“每章精神都在第二句，下兩句都從個里拈出。細讀一過，居然覺山月窺人，澗芳襲袂，那得不作人外想？”

注釋　(1)考槃：成樂?？?，成。槃，同“般”，歡樂。一說，考槃為扣盤而歌。碩人：美人?！对姟分小按T人”一詞通稱男女。寬：屋宇寬廣。(2)“獨寐”句：《鄭箋》：“在澗獨寐，覺而獨言。”永矢：永遠。矢的本義為直，在此與永同義。諼：同“喧”，吵鬧的意思。

考槃在阿，碩人之⁽¹⁾。獨寐寤歌，永矢弗過⁽²⁾。

〇詩之二章。

注釋　(1)阿：山阿，山坡。：同“窠”，房屋寬大貌。(2)過：過錯。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¹⁾。獨寐寤宿，永矢弗告⁽²⁾。

〇詩之三章。

注釋　(1)軸：盤桓。(2)告：告人。

解說

《考槃》，窮處自樂的隱士之歌。

《毛詩序》：“刺莊公也。不能繼先公之業(yè)，使賢者退而窮處?！痹娖獰o莊公痕跡，《毛詩序》之說不知何據(jù)。其“退而窮處”之說，或可取。《孔叢子·記義》記孔子曰：“于《考槃》見遁世之士而不悶也?！薄墩撜Z》記孔子南游衛(wèi)、楚，曾遇隱者晨門、荷蕢等，看來衛(wèi)國早有隱士一流人物。詩篇為中國最早的隱士文學，明朝朱謀《詩故》論曰：“古言考槃，猶今言尋樂耳?；驖净虬⒒蜿?，無往而不適；或寤而言，或寤而歌，或寤而宿，無適而不獨，自以明遁世之志專一也?！鳖H為可取。

碩人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¹⁾。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²⁾。

〇詩之首章。牛運震《詩志》：“首二句一幅小像，后五句一篇小傳?！奔毐砩鐣P系，突出新婦身世華貴，慶幸君主婚配得宜。

注釋　(1)碩人：豐滿高大的人。又見《邶風·簡兮》“碩人俁俁”句。其頎（qí）：身材修長。猶言頎頎。三國時吳國銅鏡所錄此句作“姬姬”。錦：有圖案、色彩鮮艷的絲織品。褧（jiǒng）：絹絲制成的罩衣。古代富貴者穿絲織衣要在外面罩上一層絹紗制成的外罩，據(jù)說是絲綢色彩太顯眼，所以要遮掩，實際可能是起防塵、防刮扯的作用。在西漢馬王堆辛追墓曾發(fā)現(xiàn)過一件保存完好的西漢褧衣，薄如蟬翼，衣長128厘米，袖長190厘米，重量49克，古代絲織技術之高超由此可見一斑。褧亦寫作“絅”“顈”“景”。(2)齊侯：齊莊公，東周早期諸侯，在位長達64年（前794年—前731年）。衛(wèi)侯：衛(wèi)莊公，衛(wèi)武公之子，東周早期諸侯，在位23年（前757年—前735年）。東宮：太子居住的宮室。齊莊公太子為得臣，詩中女子（即莊姜）為得臣之妹。邢：諸侯國名，西周始封之姬姓國，其地在今河北邢臺一帶。姨：妻子的妹妹。譚：諸侯國名，春秋初期滅于齊，故地在今山東濟南歷城區(qū)內(nèi)。維：是。私：姊妹的丈夫稱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²⁾！

〇詩之二章。前五句工筆細描，后兩句點染出神；既寫其美，又表其媚。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p>

注釋　(1)柔荑（tí）：柔嫩的白荑。荑，白茅的根芽，白皙柔嫩。凝脂：凝結的油脂，形容皮膚細膩，白中透青，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才有的膚色。領：頸，脖子。蝤蠐（qiú qí）：一種寄生于木上的昆蟲，幼蟲長而白。瓠（hù）犀：瓠瓜的籽，形容牙齒形狀細長整齊。螓（qín）：俗名伏天兒，似蟬而小，頭廣而方正，形容女子的額頭發(fā)式。蛾眉：細長彎曲的眉毛。蛾即蠶蛾觸須，細長而彎曲。(2)巧笑：即俏笑，甜甜的笑。倩：笑時兩頰間動人的模樣，今所謂酒窩。盼：眼睛黑白分明，顧盼生姿。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¹⁾。四牡有驕，朱鑣鑣，翟茀以朝⁽²⁾。大夫夙退，無使君勞⁽³⁾。

〇詩之三章。送親、迎親場景，筆觸熱鬧?！按蠓颉眱删?，語含戲謔。

注釋　(1)敖敖：猶言昂昂，頎長貌。說：路途中間暫時歇腳，音義皆同“稅”。按當時習慣，出嫁女來到夫家之國的農(nóng)郊，就算到達夫家之國。這時要停留一下，換下從娘家穿來的衣服，穿上君夫人的服裝。(2)四牡：駕車的四匹公馬。有驕：雄壯貌。猶言驕驕。朱（fén）：系在馬嚼子上的紅色飾物，并用以扇汗。鑣鑣（biāo biāo）：盛貌。翟茀（fú）：裝飾有翟羽或畫有雉雞圖案的車簾。翟，雉的羽毛。茀，遮蔽車篷的簾子。朝：拜見君主，即見新婚丈夫。(3)夙退：早退。君：君主。一說指新娘，諸侯夫人國人也稱之為君。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¹⁾。施罛，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²⁾。庶姜孽孽，庶士有朅⁽³⁾。

〇詩之四章。仍從上一章“農(nóng)郊”二字著眼，拓展開去，贊美衛(wèi)邦水土物產(chǎn)，連續(xù)的疊字，渲染出邦家吉慶！

注釋　(1)活活（guō guō）：水流聲。罛（gū）：魚網(wǎng)。(2)（huò huò）：網(wǎng)入水的聲音。鮪（zhān wěi）：，鯉魚。鮪，似鯉而大。發(fā)發(fā)（bō bō）：魚出水時尾擺動之聲。葭（jiā）：蘆葦。菼（tǎn）：初生的荻，似葦而矮，秸稈實心。揭揭：秀挺貌。(3)庶姜：陪嫁的姜姓女子。孽孽（niè niè）：眾多貌。庶士：護嫁而來的齊國武士。朅（qiè）：壯武。

解說

《碩人》，贊美莊姜嫁入衛(wèi)國的篇章。

詩篇題旨原本單純，但因《左傳》相關的一段記載而生出許多枝蔓?！蹲髠鳌る[公三年》：“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這幾句話本來是交代莊姜身世，可又說她很美卻不幸沒有生出兒子，于是問題就來了。如《毛詩序》說此篇：“閔莊姜也。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蓖耆且馈蹲髠鳌分f的葫蘆來畫瓢，全然不顧詩篇的內(nèi)容及格調?！蹲髠鳌纷鳛橐徊烤幠晔?，其成書要晚于詩篇很多年，這句“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的話，不過是“事后諸葛亮”的說法。詩篇全是表現(xiàn)新娘子、君夫人出嫁時的光景，至于生不生孩子，那是以后的事，與當初詩的歌唱一點關系也沒有。

據(jù)《史記·衛(wèi)世家》記載，衛(wèi)莊公五年（前753年）娶齊女為夫人，是此詩為《國風》中較早的詩篇之一。第一章細表新人家世背景的不凡，說明這樁婚事的政治意義。第二章極贊碩人的嬌好，是表這樁婚事的美妙。第三章言車服之盛、禮數(shù)之備，是顯示婚事過程的莊重。最后一章渲染環(huán)境，是贊美婚事的吉慶，預祝美麗君夫人的到來會給國家?guī)碡S饒富裕。以上是詩寫了些什么，至于“怎么寫”，詩篇更是大有可觀。寫美人一章，前六句用比喻，用工筆精描細摹。僅于此，則只是“人樣子”，但詩還有后兩句，如龍成點睛、頰上三豪，一團生氣蕩漾其間。美的動人在媚，詩人畫眼睛的功夫極高。在整個古代刻畫美人的文學畫廊中，也有其顯著的地位。而第三章，穩(wěn)重的敘事之后，忽然接上一句“無使君勞”的提醒，表現(xiàn)著詩人的諧趣。喜事就容得人開玩笑，君主結婚亦然。這是詩的生活氣息。工穩(wěn)的筆觸嵌以精巧的點染，矜持的態(tài)度伴以偶爾的調笑，詩篇真可謂“嚴肅活潑”了！末尾一章連用疊字寫衛(wèi)國的豐饒，在這樣的國度做一國之母，該是讓人稱心如意的。這里既有對新人心意的揣度，又有詩人對自己國家的自豪。

詩贊美“碩人”本身所體現(xiàn)的美人觀念，也是值得一提的。以碩大為美，是《詩經(jīng)》中屢見的審美觀，如《澤陂》言“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卷”是雙頰，美人不僅需要高大，而且還得肌豐肉滿。而《君子偕老》《野有蔓草》則都以額角寬闊稱道美人，正與此詩的“螓首蛾眉”之喻美趣相通。此外，詩篇每章句法也頗為奇特。第一章先是兩句一個句群，之后接以五個句子為一組的群落，是二、五結構。第二章是相反的五、二結構。第三、第四兩章則是二、三、二結構。參差錯落，變化很大，很奇特。此詩的美人描寫，深受后人喜愛。近年發(fā)現(xiàn)的可能出土于湖北鄂城的一面三國東吳時期的銅鏡背面，即鑄有此詩的前三章以及第四章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前兩個字，茲列之如下：“石人姬姬，衣綿衣。夷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刑侯之夷，登公惟私。手如濡淒，膚如脂，頷如夷，齒如會師。首娥麋，咲啋兮，美目矉兮。石人嗷嗷，稅于農(nóng)郊。四牡有撟，洙□猋猋。翟□以朝。大夫宿退，使君勞。河水洋洋，北流（下闕）?！睂W者研究，吳鏡所據(jù)《詩經(jīng)》文本當系漢代今文《魯詩》家傳本，字體上與今天流行的《毛詩》本區(qū)別較大，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¹⁾。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²⁾。送子涉淇，至于頓丘⁽³⁾。匪我愆期，子無良媒⁽⁴⁾。將子無怒，秋以為期⁽⁵⁾。

〇詩之首章。由相戀到定婚。先私定終身，再提媒?！胺藖碣Q(mào)絲”寫氓當初之態(tài)，傳神?！芭保サ闹猩嚼瞧沸猿醅F(xiàn)。

注釋　(1)氓：民，人，猶言那個人。不確定稱呼，含蔑視之意。據(jù)《周禮》，野人稱甿，甿即氓?？芍娖阅信际恰耙啊敝兄?，身份較低。蚩蚩（chī chī）：傻乎乎、笑嘻嘻的樣子。布：布帛。貿(mào)：交換。絲：絲麻之物。由“貿(mào)絲”句，可知詩中女子以蠶桑為業(yè)。(2)匪：非。謀：圖謀婚姻之事。(3)頓丘：衛(wèi)地名，在淇水之南。一說，泛指土丘。(4)愆（qiān）期：錯過佳期。(5)將（qiāng）：請。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¹⁾。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²⁾。以爾車來，以我賄遷⁽³⁾。

〇詩之二章。寫女子翹盼之情。末句似道出氓追求蠶女之動機?！安灰姟薄凹纫姟睌?shù)句，表女子癡迷、沉陷之態(tài)，極善形容。

注釋　(1)垝（guǐ）垣：高墻。復關：即回來的車。關為車箱板。一說，復關為河堤名。王應麟《詩地理考》引《太平寰宇記》：“澶州臨河縣，復關城在南，黃河北埠也。復關堤在南三百步?！?2)爾卜：為你而卜。卜，占卜。筮：用蓍草算卦。體：占卜所得卦體，亦即吉兇之象。咎言：不吉利的話。(3)賄：財物。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¹⁾。于嗟鳩兮，無食桑葚⁽²⁾。于嗟女兮，無與士耽⁽³⁾！士之耽兮，猶可說也⁽⁴⁾。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〇詩之三章。此章為全篇轉折點。言情感不專是“士”的普遍品性。對天下癡情女作枯魚河泣之警示。桑葉、鳩鳥云云，見蠶女本色。

注釋　(1)沃若：潤澤肥美的樣子。(2)于嗟：感嘆詞。鳩：鳥名，一名斑鳩，鳩性情溫和而有固定的配偶，所以《詩》常用以比喻女性。桑葚（shèn）：桑樹的果實。據(jù)說鳩吃多了桑葚會醉，喻女子不可過分耽溺于愛情。(3)士：男子的通稱。耽：沉溺。(4)說（tuō）：脫，擺脫。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¹⁾。自我徂爾，三歲食貧⁽²⁾。淇水湯湯，漸車幃裳⁽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⁴⁾。士也罔極，二三其德⁽⁵⁾。

〇詩之四章。交代婚姻失敗的情形?！颁克眱删淇此剖欠导視r情景，實則以幃裳打濕喻自己婚姻的終歸失敗。孫鑛《批評詩經(jīng)》“首句：‘矣’字黯然銷魂，若作‘既落’，便呆。”

注釋　(1)隕：飄落。(2)徂（cú）：往。三歲：多年。“三”字表多而已，不必坐實理解。食貧：吃苦、過苦日子的意思。(3)湯湯（shāng shāng）：水盛貌。漸（jiān）：打濕，沾濕。幃裳：圍車的幕布。(4)爽：差錯，過失。爽即忒。貳：改變。行：行事。(5)罔極：沒定準，不忠貞。二三：不專一、三心二意的意思。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¹⁾。夙興夜寐，靡有朝矣⁽²⁾。言既遂矣，至于暴矣⁽³⁾。兄弟不知，咥其笑矣⁽⁴⁾。靜言思之，躬自悼矣⁽⁵⁾。

〇詩之五章。述自己之辛勤，表現(xiàn)氓的中山狼本性。

注釋　(1)“靡室”句：家中的事情沒有不是我操勞的。(2)“夙興”句：早起晚睡的意思。“靡有”句：不是一天兩天的意思。(3)言：語助詞。遂：順心，指氓的心意達成了。暴：暴虐。(4)“兄弟”句：原本像兄弟一樣親密的夫妻關系，現(xiàn)在卻變得互不理解了。古代重視血親，以兄弟比喻好的夫妻關系。過去理解為女子回家后兄弟的態(tài)度，不確。咥（xì）：大笑，是男子暴虐的表現(xiàn)。《邶風·終風》“終風且暴，顧我則笑”句，亦是以“笑”表現(xiàn)男子對女子的虐待。(5)靜言：靜而，靜靜地。躬：自己。自悼：自己傷悼自己。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¹⁾。淇則有岸，隰則有泮⁽²⁾。總角之宴，言笑晏晏⁽³⁾。信誓旦旦，不思其反⁽⁴⁾。反是不思，亦已焉哉⁽⁵⁾！

〇詩之六章。痛定思痛，作決斷之語。牛運震《詩志》：“稱之曰氓，鄙之也；曰子曰爾，親之也；……曰士，欲深斥之而謬為貴之也。稱謂變換，俱有用意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