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黃山

自古以來，禮贊黃山的詩文，實在太多太多。但是，風(fēng)吹草低，水過石沉，真正金子般留刻在歷史碑碣上的，卻并不太多。明代地理學(xué)家、旅行家徐霞客的“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夸張又不失自然，平易中愈見深刻。區(qū)區(qū)十四字，仿佛一錘定音，使一切坐慣書齋香案的文人騷客自嘆不如，成為黃山的千古絕唱。

黃山是一個森羅萬象、變幻莫測的美的世界。松、云、石素稱“三奇”，奇松、怪石、云海、溫泉歷來被譽為黃山“四絕”。可是，1964年郭沫若游黃山，不囿成見，出人意外地把峰巒列為黃山之冠。黃山內(nèi)涵的千姿百態(tài)、博大深遠(yuǎn)，由此可見一斑。

我登黃山，是在五年前的夏天。記得當(dāng)時一路上，這也新奇，那也贊嘆，如同餓漢進(jìn)入酒池肉林，狂咽濫嚼，不勝淋漓痛快。四天下來，宛若轉(zhuǎn)瞬之間。如今，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過去，當(dāng)滔滔不盡的時間之流，把記憶中的松、云、石、泉洗濯得越來越模糊不清的時候，那令人難以忘懷的黃山日出，卻越來越分明，越來越令我感慨系之。

那是一個晴空萬里、風(fēng)和氣清的早晨。雖然經(jīng)過一整天的跋涉勞頓，我們一行三人，為了一睹耳聞已久的黃山日出的風(fēng)采，通夜迷迷糊糊地只睡了三四個小時。不到五點，便草草洗漱了，從玉屏樓分部起程，趕了數(shù)里山路，來到玉屏樓文殊臺。誰知，這號稱“黃山絕勝處”的玉屏樓，是觀賞云海的理想之處，卻從無日出可看。正當(dāng)我們伸長脖子嘆悔不已的時候，一輪紅日爬過峰巔，千萬道金光，穿過那棵破石而出、壽逾千年的迎客松的巨臂，灑得我們滿臉通紅，仿佛又是戲謔又是惋惜地對我們說：朋友，你們起得很早，但不幸趕錯了地點。

好在我們善于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吃畢早飯，便買來了三四種導(dǎo)游資料，像確定一個作戰(zhàn)方案一樣，研究制訂了“清涼臺行動計劃”。

清涼臺是北海的主要景點之一，位于獅子峰北面，是黃山九臺之首。清涼臺突出在一座三面凌空的危巖上。憑欄東眺，一座座峰巒如同無數(shù)雙巨手，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迎迓日出。

這一天，我們登八百級蓮花溝，越鰲魚峰，橫穿萬松林，直抵光明頂?；杌枘荷?，我遠(yuǎn)望著名的黃山巧石——猴子觀海，禁不住吟誦起：如煙歲月競東流，我自山崖獨悠悠。若道慨然何所望，但問滄海一石猴。

這一夜，我們睡得很晚，卻很香很甜。

當(dāng)我們被窸窸窣窣的噪聲驚醒時，昏暗的燈光下，時鐘剛剛指向四點半。該出發(fā)了！我們打起預(yù)備好的手電，順著密密的長龍般的人流，向東蛇行半個多小時，終于登上了清涼臺。在人與人的縫隙中生存，如同松樹在巖縫里生存一樣艱難。我們好不容易在圍欄的東北角，擠出一小塊觀賞日出的空間。C君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望著東面的天空，大喊一聲：“我要看到黃山日出啦！”

話聲遠(yuǎn)去，一綹淡淡的青白色，從天鵝絨般的夜幕中，從成千上萬個渴望已久的瞳仁里，一點一點地滲出來，滲出來——這黎明的序曲??！

可惜好景不長。當(dāng)青白色的天壁徐徐剪出一排排群峰輪廓的時候，也跟著悄悄剪出一層層凝重的烏云。那烏云愈來愈厚，愈來愈重，愈來愈近。人群中不知是誰罵了一句：“這鬼天氣，弄不好要下雨哩！”果然，沒過多久，愈壓愈低的云塊中，擠下一片灰蒙蒙的雨霧來，飛飛揚揚，飄飄灑灑……

“不到長城非好漢，不見日出虛此行！為了日出，我們再住一宿如何？”C君此言一出，Z君與我立刻響應(yīng)。三個人一拍即合，大有不看到日出誓不休的味道。為了避開擁擠的人群，我們決定上北海賓館對面山峰的曙光亭，雖然路途稍遠(yuǎn)，但游人少些，可以盡情領(lǐng)略旭日東升、光芒萬丈的絢麗景色。

這一夜，我們都沒有合眼。C君望著幾乎找不到星星的夜空，一遍又一遍地預(yù)測著天氣會如何如何。那神態(tài)，與其說憧憬，不如說是禱告和祈求了。

時針終于指向四點，我們踏著幽深的夜色上路了。不到一小時，便登臨曙光亭。曙光亭原名文光亭，立亭東望，始信、上升兩峰之間，有一排怪石，形似幾個身穿道袍、頭挽發(fā)髻的道士。據(jù)說中間兩個對坐著，面前有一古松冠平如桌，猶二仙對弈。因為光線太暗，二仙神態(tài)并不分明，我想一定是棋逢對手，要不然早就該下完了。況且，這等人格化了的景觀，在黃山實在是數(shù)不勝數(shù)。

東邊的天空漸漸開始發(fā)青、發(fā)灰、發(fā)白，一層層云靄又漸漸地變大、變長、變亮，好像一匹巨大的毛毯，從天際，從海涯，從人類再生之流的那邊，鋪展而來，頃刻間遮住了半個天空。太陽呢，此刻的太陽，也許正從遙遠(yuǎn)的海平線上噴薄而出，也許正在濃云背后進(jìn)行著生與死的抗?fàn)?，也許正預(yù)備著把更多更亮的光輝，又一次灑向萬物世界……無論如何，我們已經(jīng)深深地感受到這種偉大的力量。層層疊疊的云，仿佛很厚很厚，又很薄很薄……

此刻，也只有此刻，我才猛然醒悟過來：黃山的日出，既是一幕輝煌的誕生，更是一種希望，一種期待，她給人以美的享受和現(xiàn)實的滿足，更給人以沖破黑暗的信念、毅力和追求光明的勇氣！

哦，黃山，你沒有日出的早晨與有日出的早晨同樣壯麗！

199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