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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歌 作者:十年一信 著


第一章 肯愛千金輕一笑

我和容祈有史可考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帝京主道香安街上。那天他坐在轎子里,香車寶馬聲勢浩大。我擠在不明真相的圍觀人群中,對他這個狗仗人勢的行為十分不屑。

我看不起容祈,我覺得他就是個吃軟飯的。

容祈是父皇親封的靖王爺,也是定安國唯一的外姓王爺,他早早死掉的父親只是一名太醫(yī),而他能夠獲得“王爺”這個殊榮,大抵是為了配得上“駙馬爺”這頂高帽子。而我,正是那位一出生就被許配給他的倒霉公主。

他爹死后,容祈自小隨他母親生活在漠北軍營,那位戰(zhàn)功赫赫的秦將軍是他的舅舅?,F(xiàn)在容祈長大了,我也長大了,所以他回來了,不久以后我大概就要嫁給他了。

這件事情被定下的時候,我不過是剛落地的奶娃娃,沒有反駁的能力,但是現(xiàn)在我想反悔了。我是個膚淺的公主,我不喜歡軍營里長大的粗野蠻夫,相比之下細(xì)皮嫩肉的翩翩公子更合我意??蓭Т笪业淖咸m姑姑說,父皇君無戲言,哪怕我尋死覓活絕食上吊,也不可能改變終將被嫁掉的命運。

容家這次舉家由漠北遷回帝京,帶了近百十口人,我看著我們顧家的子民對這個姓容的膜拜艷羨,覺得他是個很做作的人。

那車隊像個大掃把,從城門外慢慢掃進(jìn)來,眼看著就要走到眼前,描紅一邊跳腳張望著馬車?yán)锏娜?,一邊嘀咕著:“公子,咱們駙馬爺這派頭挺足??!”

描紅是個急性子,我還沒嫁呢,她先一口一個駙馬爺喚上了,這都是我慣壞的。我拽了把描紅的胳膊,又轉(zhuǎn)頭對刀不離手的吟風(fēng)揚揚下巴,催促道:“走走走,吟風(fēng)開路,咱們從人堆兒里擠出去?!?/p>

但是這人堆兒太結(jié)實了,我們逆著人流擠了半天,始終沒有進(jìn)展。吟風(fēng)猶豫著要不要拔刀嚇出條路來,我擔(dān)心靖王府的侍衛(wèi)拿我們當(dāng)刺客,叫她還是算了。

在我們往外擠的這段時間里,車馬已經(jīng)靠近了,我背對著他們,只看到周圍的人都在擁擠著向后退,個個張著嘴巴像是在吞雞蛋。描紅拉了我一把,驚叫:“公子小心!”

不知道是哪個沒長眼的推了我一把,我轉(zhuǎn)過身時只看到一匹受驚的馬正對我揚著馬蹄子。我嚇得差點兒摔倒,吟風(fēng)嗖地拔出腰刀,閃到一旁,手起刀落,血花四濺。

群眾驚叫散開。

乖乖,吟風(fēng)下手太狠了,直接把那馬頭給割了。

在皇宮里住得久了,多恐怖血腥的事情都見過,除了有點兒腿軟,我也還算鎮(zhèn)定。靖王府的侍衛(wèi)已經(jīng)殺過來了,吟風(fēng)被他們當(dāng)作刺客圍住。為避免節(jié)外生枝,我沖吟風(fēng)使了個眼色,拉著描紅藏進(jìn)螞蟻似的人潮中。

吟風(fēng)身上有宮里的腰牌,靖王府就是再兇神惡煞,也不會拿她怎么樣,但是我不想被他們看到。

描紅問我:“公子,您要見駙馬,直接召見便是,何必非挑這個時候溜出來,也瞧不見他的模樣。”

我跟她解釋,跟帝王家打交道的人,都是很會演戲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不說,在皇帝和百姓面前,也絕對是兩個樣子,我就是想看看他的另一個樣子。

描紅在旁邊夸我謹(jǐn)慎,其實我這不算謹(jǐn)慎,不過是閑大發(fā)了。比起太子那幫人,我算是宮里最缺心眼兒的了。

“吟風(fēng)太暴力了,以后怕是嫁不出去的,哪里像描紅你這么溫柔,不如把你嫁給她算了,讓她當(dāng)男人保護(hù)你?!甭飞蠠o聊,我打趣描紅。

描紅臉一紅,嗔一聲:“公子……奴婢……”

“好啦好啦,”我接過描紅的話,說道,“你要伺候我一輩子是不是?即便是你愿意,你宮外那位情郎阿哥還不愿意呢,再拿這種話哄我,小心治你個欺君之罪!”

描紅的臉紅得愈發(fā)像個蘋果,我大步流星地走著,稀里糊涂就拐進(jìn)了七里鋪。

今日帝京里活躍著的百姓,大多去看靖王爺?shù)拇篑{了,平常最繁華的七里鋪,顯得格外冷清。

前頭有家鋪子外卻圍了不少人,招牌匾子上還蒙著塊紅綢子,應(yīng)是正要開張。

描紅知我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下意識朝那方向加快了腳步。我隨著描紅走近,剛將她叫住,便看到那綢子被揭下來,牌匾上書著“秦城畫坊”四個大字。原來不過就是個賣畫兒的。

我素來喜愛丹青,尤愛先皇顧景痕的水墨,之所以對描紅如此百般縱容,也是因為她實在有雙識畫的慧眼,即便是再逼真的名家字畫贗品,過了她的眼睛也馬上現(xiàn)出原形。

我稍駐足留意,聽里頭那掌柜的在同圍在鋪子外的看客說,他們這里三日后要搞個品畫的比賽,說是會挑選十幅墨寶,其中有真品亦有造詣極高的贗品,請各位雅士行家前來品鑒,若是能將十幅圖的真假全部辨認(rèn)出來,便可得百兩賞銀。

“這掌柜的真小氣?!蔽覍γ杓t揚了揚下巴,打算回宮再議。奈何那掌柜的耳朵尖,撥開人群走出來,抱拳道:“公子留步?!?/p>

我沒回話,描紅便代我問他,留步作何。

那掌柜的小心眼兒,非讓我將方才的話做番解釋。我趕時間,覺得這掌柜的要我解釋便是故意在找人打臉,既然他臉都伸出來了,我也不好意思駁了他的請求,清了清嗓子道:“你這賽事,不過是為自家鋪子做個宣傳。一來以斗畫為彩頭,打些名氣;二來,前來斗畫的定也是些懂畫愛畫的行家,正是你這鋪子的客源;第三嘛,這帝京里頭喜歡冒充文人騷客鼓弄字畫兒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大多品不出個好賴,屆時你隨便拿出三兩幅真品,叫各位行家品過了,大家買得放心,你順便賺個信譽,還能趁時抬高價錢。這賽事給你帶來的收益遠(yuǎn)不止一百兩,掌柜的自然是小氣了?!?/p>

這道理我也是從妓院的甄老鴇那里領(lǐng)會來的,這斗畫和她家醉生閣每年一次的頭牌競選異曲同工。

眾人覺得我說得有兩分道理,便也跟著點頭。掌柜的倒也不覺得難堪,拱了拱手,含笑道:“公子想必也是懂畫之人,不知三日之后,是否有時間前來一試?”

我這混吃待嫁的公主,自是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但那一百兩銀子對我也沒什么吸引力,我便假裝作了番猶豫。掌柜的還抱著拳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以示誠意,若我不點頭,他就打算僵死在那里似的。

看了看躍躍欲試的描紅,我敲敲手中的折扇,同掌柜商量道:“若是本公子贏了,不僅要你那一百兩銀子,掌柜的還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p>

“何事?”中年人問。

路上我又湊了兩樁熱鬧,才緩緩溜回宮里。

今日容祈回都,必然是要同他母親一起進(jìn)宮參見父皇,而作為他家的準(zhǔn)媳婦,我定然也是要前去拜會準(zhǔn)婆婆的。

回到我的嬌華殿,換了身顯得格外熱情的衣裙。吟風(fēng)還是沒有回來,大概是叫靖王府扣下了。

來到大殿的時候,父王和太子顧且行已經(jīng)等在那里。我來得有些遲了,像模像樣地同他們行了禮。父皇對我一貫和藹,便也沒說什么。只是顧且行始終板著張臉。

太子顧且行,自然算是我的兄長。從我懂事起就知道,宮里所有人都喜歡我,不喜歡也要假裝喜歡我,就只有他看我不順眼。

當(dāng)年我母親早產(chǎn)生下我,正趕上那日皇后臨盆生下他,父皇卻始終守在母妃的寢殿外。我一出生,便被喚作長公主,殊不知小半個時辰之前,那邊的太子爺已經(jīng)先一步落地。虧得我是個公主,否則他連嫡長子兼太子的名號都要被我一并搶了過來。

一早父皇便同母妃商量,若生下我是個公主,便喚作且歌,若是皇子,則叫且行,寓意一生自在逍遙。而他堂堂太子,連名字都是撿我用不到的。

從懂事起,我和他就在打架,后來他長大了些,男孩子的習(xí)性培養(yǎng)出來,漸漸不屑與我爭搶。我卻同他搶得習(xí)慣了,便是一弓一馬都要主動同他搶。于是他越發(fā)看我不順眼,越發(fā)懶得答理我,我便越發(fā)覺得受辱,搶得就越發(fā)激烈。

紫蘭姑姑很委婉地同我講過這么一個道理,不管怎么說,顧且行以后都是要當(dāng)皇帝的,我最好還是少去招惹他,否則等到以后天下由他說了算,指不定他會怎么報復(fù)我。我不知道顧且行究竟有沒有這么小心眼兒,只是傻傻地問紫蘭姑姑,父皇為什么不當(dāng)皇帝了,有父皇在,沒有人敢拿我怎么樣。

紫蘭姑姑費勁地解釋了許久,又要避諱著各種大不敬的辭令,終于叫我明白,父皇總有一天也會像母妃一樣徹底離開我。想明白這個道理后,我哭了好幾天,哭過之后悟出了一個更深刻的道理,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父皇、都是身體里的血液所給的,沒有了他們,我什么也不是。

所以即使顧且行常常對我吹胡子瞪眼,我也只能學(xué)英雄好漢打碎了牙和血吞。

好在顧且行也不愿意時常見著我,十八歲生辰以后,他就搬去了東宮太子府。

我坐在大殿側(cè)面,一抬眼就能看見對面的顧且行。兩個月不見,他又長大了些,略有剃掉青須的痕跡,顯得成熟了,比過去順眼不少。

我們從黃昏等到天色黑透,也沒等到容祈母子到來。我本就有些餓了,原本挺直的腰背不自覺地彎了些弧度,垂著眼睛開始琢磨:這靖王爺真是無法無天了,覲見皇帝這種事情,叫皇帝帶著兒女等他也就罷了,竟然還等了這么久,真是個沒輕重的,我往后若是嫁了他,可不得因他個糊涂蛋操碎了心。

等得無聊,我便低著頭對手指玩兒,父皇覺得我這個行為不成體統(tǒng),清了清嗓子。我抬頭時正對上顧且行的目光,厭棄又冷漠,莫名覺得有些畏懼。

容祈回帝京,不立時前來覲見,父皇定是生氣了。

生氣是好事,只要不氣壞了身子,父皇越是對他生氣,越是討厭他,便越不會將我這掌上明珠委身于那種莽夫。

終是遠(yuǎn)遠(yuǎn)跑來個小太監(jiān),累得氣喘吁吁,伏在總管太監(jiān)周泉耳邊說了兩句,周泉便低聲稟告父皇,說容祈今日不能前來覲見了。

我馬上注意到父皇和顧且行變了臉色,周泉卻瞄了我一眼,聲音又壓低了點兒,道:“靖王爺今日進(jìn)城的時候,有匹馬驚了,叫人斬了馬頭,嚇得秦老夫人犯了心疾,這會子還在榻上昏著。”

真是做作的一家人,兒子行事高調(diào)便罷了,還有個這么脆弱的老夫人。于是我逮準(zhǔn)了時機(jī),同父皇抱怨著,秦老夫人病了,又不是他靖王爺自己下不了床,若是當(dāng)真對天家心存敬畏,總該自己來一趟,打發(fā)個下人傳話算什么意思。

我這話說得何其在理,連一貫喜歡同我對著干的顧且行,都沒有表示反對。周泉又貼著父皇耳語一番,父皇聽完他的話,臉色越發(fā)難看,卻依然淡淡道:“靖王爺恪守孝道,無可厚非,擇日覲見,無妨?!?/p>

那傳話的小太監(jiān)便走了,我實在餓得發(fā)昏,起身同父皇行禮,打算先行告退,父皇卻屏退左右,只留下顧且行和我,面上怒色終于爆發(fā),嚴(yán)厲責(zé)問我白天是不是又偷溜出去了。

看來是容祈把吟風(fēng)拉出來當(dāng)替罪羊了,也難怪父王不追究了,是不好意思追究。還沒聽說,哪家的兒媳婦,連面兒都沒見著,就先讓下人斬了馬頭去嚇唬婆婆的。

父皇極少發(fā)怒,尤其是對我,今日大抵是怒在我總是積極認(rèn)錯從不改正這個“優(yōu)點”上。

我便不反駁他,復(fù)以一貫的態(tài)度。果不出我所料,父皇罰我禁足三日,并且要親手繡幅牡丹圖送去給靖王爺?shù)哪赣H秦老夫人賠罪。

回到嬌華殿,我急忙換了身輕便的袍子,伸個懶腰。紫蘭姑姑便開始張羅著讓我用膳,描紅很乖巧地準(zhǔn)備刺繡的用具去了。

仲夏剛過,天氣涼快,我便在殿外的涼亭里用膳,正吃得暢快,顧且行拎著吟風(fēng)從拱門外浩氣凜然地走進(jìn)來,將吟風(fēng)丟在亭下臺階上,冷冷又凜然:“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自從我們不打架以來,他便很少同我說這么長的句子,我一時有點兒受寵若驚,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對顧且行個禮,低低道:“且歌謝皇兄。”

我都不知道要謝他什么,總之按照紫蘭姑姑說的,對他客氣點兒就是了。

顧且行冷哼一聲,瞟了眼透著光的房間,隱約可以看到描紅刺繡的身影,甩下句“看你能蒙混到幾時”便轉(zhuǎn)身走了。

我讓他攪得沒了胃口,自顧且行離開后便開始抱怨,還不如叫我去和親算了,嫁得越遠(yuǎn)越好,最好一輩子都不用再看見他。紫蘭姑姑不準(zhǔn)我說這種話,苦口婆心地同我說,方才她在外頭聽太子的隨侍說,我闖下這禍,父皇不好處理得太馬虎,是太子親自快馬去了趟靖王府,寒暄撫慰一番,才將吟風(fēng)給我?guī)Щ貋淼?,其實太子對我也挺好的?/p>

描紅的繡工很好,繡布上的圖案一瓣一瓣富麗生姿,她挑燈繡了整整兩日,累得眼圈兒烏青,我不免有些心疼??紤]到明日還要帶她去那秦城畫坊出風(fēng)頭,我便吩咐她先去休息。

早秋已至,晚時起了風(fēng),引得我咳疾發(fā)作,紫蘭姑姑親自去端了藥來,我三兩口灌進(jìn)嗓子里,對自己這副身子骨頗為不滿。雖然他們都不肯告訴我,但我知道母妃便是因這咳疾過世的,我天生便隨了她這怪病,平日里時常服藥喂養(yǎng)著,倒也沒什么不妥,只是懼怕風(fēng)寒。

服了藥,腦袋昏昏沉沉的,趁著疲乏,我和吟風(fēng)一起坐在繡架旁,粗手粗腳有一針沒一針地在繡圖上扎著。繡得很難看,枝干歪歪扭扭,葉片凹凸不平,像是生了蟲子。描紅那花托繡得極是精美,襯上這佝僂的枝干,違和感甚濃。

父皇要我繡畫給秦老夫人,無非是想提前促進(jìn)婆媳關(guān)系,而我并沒有嫁給容祈的打算,更無心取悅他老娘,便是這番應(yīng)付在我看來已經(jīng)算是給足了他們顏面。

晚些時候有人捎了話過來,說是靖王爺進(jìn)宮見了父皇,因我昨日闖禍嚇壞了他娘,總要適當(dāng)避避風(fēng)頭,才錯過了此番會晤。除此之外,靖王爺還特地命人捎了方盒子過來,我打開看過,里頭是一套纏臂金,除了花紋不太常見,也沒什么稀奇的。這東西又笨又重,我并不喜歡它。

紫蘭姑姑收了盒子,在旁同我講,這纏臂金還有另一番寓意,大約是情人表達(dá)愛意的信物。我聽著覺得惡心,我同那容祈見都沒有見過,何來什么愛意,如此迫不及待地討好表白,不過是加深了我對他的厭惡??上б黠L(fēng)在靖王府走了一遭,并沒有得見容祈的真容,只是說他府上的家丁侍衛(wèi)都是從塞外帶來的,大多五大三粗,想必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翌日,天還沒亮透,我就摸去宮婢的房間,搖醒了描紅和吟風(fēng)。

我是個極守信用的人,既然答應(yīng)了要去那秦城畫坊,必然不會失約。可我現(xiàn)在正被禁足,要溜出去更麻煩些,若是將描紅和吟風(fēng)都帶上,難免目標(biāo)大了點兒,只得將吟風(fēng)留在嬌華殿里做掩護(hù)。

我和描紅沿著梯子爬出圍墻,扮作出宮采買的太監(jiān),順利溜出皇宮,來到我私自購下的一幢宅子。我們在宅子里換了衣裳,依然是扮了男裝,走出宅院時天已大亮,我餓得直不起腰來,便帶著描紅在街上吃包子。

老板招呼我聲“公子來了”,我吆喝了兩籠熱包子,抽了筷子仿著那江湖俠士的模樣在桌子上戳一下,招呼描紅大口吃。

平日里兩籠包子是和吟風(fēng)三個人吃,今日我與描紅吃得兩嘴油光,終是塞不進(jìn)肚子里去了。描紅道:“真的吃不下了,時候也差不多了,公子,我們且去吧?”

我卻是不服,總覺得浪費糧食有失功德。

想描紅也是真的吃不動了,目光瞟向長街一處,幾分躊躇模樣。我順?biāo)抗馔ィ杓t急忙將目光收回,轉(zhuǎn)面欲與我說話,我卻瞟見一藍(lán)衣男子,體態(tài)端方、步履徐徐、眉目平和,好一副泰然風(fēng)流之態(tài)。

宮中正經(jīng)男丁甚少,我竟也沒見識地癡了一瞬,旋即感悟描紅方才的慌張,噙笑打趣:“莫不是看上那家公子了?我去給你喚來認(rèn)識認(rèn)識?!?/p>

描紅臉紅,低頭輕語:“公子莫要打趣,描紅……”

“嗯,是顧念著你那家鄉(xiāng)的情郎,”晃著筷尖的包子,我道,“雖然公子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他日你情郎若是當(dāng)真到帝京娶你,我當(dāng)準(zhǔn)許,可惜你進(jìn)宮多年,除卻家書幾件,也沒什么行動,這就說不過去了。倒不若你在帝京尋個相好嫁了,也好在身旁伴我?!?/p>

我自顧點頭,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以此為由,起身欲將那男子追趕,描紅攔我不住,伸手在我腰間拍打一下,驀地道:“公子,咱們的錢袋子呢?”

描紅是個謹(jǐn)言慎行的小女子,她說錢袋子沒了,定是真的沒了。我兩手在腰間摸空,包子鋪老板聽得描紅這聲驚呼,已殷切地靠攏過來,道:“好好找找,這大清早的不該鬧賊啊,許是落在何處了?!?/p>

老板雖是誠心誠意地提建議,我卻已想到了下一層,急忙將描紅小嘴捂住,低聲問道:“咱們出來的時候,你身上可帶了什么值錢的物什?”

描紅懵懂,只摸了摸腕上的銀鐲,那是她家情郎留與她的信物。

錢袋是尋不到了,我只得扭頭,搓著手笑瞇瞇地問那老板:“在下今日時運不佳,叫人摸了錢袋子,這包子錢……”正說著,不幸瞟到豎在門口的牌子,上書“概不賒賬”四個大字,心下又增了幾分尷尬,同老板道,“總算是??土?,要不下次一起?”

“??停俊崩习遛D(zhuǎn)了圈眼珠子,挺直了腰道,“既是常客,便該知道小店不賒賬的規(guī)矩。咱們做的是小本買賣,來來往往都是???,若大家都如公子這般時運不佳,這生意便沒法做了?!?/p>

我叫他說得心里不痛快,本覺著要賒賬挺抱歉的,此刻便忍不住道:“你一個賣包子的,怎的這般牛氣!”

描紅怕我滋事,拉了拉我的袖子,主動將手鐲取下押給老板。老板映著晨光用袖子將鐲子擦得锃亮,我不服道:“好生保管著,切莫沾了油污,過午我便來贖。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小心你……”

描紅拉我的胳膊,示意我不要隨意恐嚇百姓。

如此,今日去那畫坊斗畫,我便生了幾分使命感:拿了贏來的銀子,好去贖描紅的寶貝。

走在路上,我不禁惋惜:“銀錢倒也算了,那錢袋子是如意繡給我的禮物?!?/p>

“叫如意姑娘再繡一個便是?!泵杓t道。

我仍悶悶:“你不知我求她一個刺繡有多難,她說這是她家傳的繡法,只繡給情郎呢。”

提到情郎我又想起方才那藍(lán)衣的公子,朝包子鋪方向望去,那里地處偏角,想是附近住戶顯貴,閑雜人甚少。

我道:“那公子想是住在那里,或是與那家人有些來往,你若有心,咱們可去打聽打聽?!?/p>

描紅眨了下眼睛:“公子可記住那人樣貌了?”

我搖頭:“那倒沒有。”

描紅低頭淺淺一笑:“別想了,咱們還有正經(jīng)事呢。”

我只得再回頭望一眼,想到這天下有千萬人,若非有心尋找,想遇到第二次何其之難,念此心中竟有絲惆悵。

逛到秦城畫坊的時候,已將近正午,畫坊外集結(jié)了不少帝京里有名的文人騷客,有幾位公子哥兒,我也曾有幸被他們朝拜過。不過朝拜時,大多我在高處遠(yuǎn)處,或者是坐在簾子后頭,他們看不清楚我的容貌,我倒是可以從他們的談吐稱呼間,大概猜出他們的身份。

我來得相對遲了些,重要人物嘛,自然要晚些登場。

掌柜主動前來招呼,笑容也不似尋常生意人那般訕訕,頗有幾分文雅氣質(zhì)。我禮貌相迎,由他引著進(jìn)入大堂。

上次此地開張,我并沒有機(jī)會進(jìn)來一睹室內(nèi)風(fēng)采,此番倒也略略開了眼界,那些掛在外頭的字畫先不論真假,單從手法布局來看,皆是佳作。我搖著扇子信步瀏覽,豎耳聽著旁人品頭論足,偷偷問身旁描紅:“如何,有把握嗎?”

描紅輕笑:“公子且看著?!?/p>

待人到得差不多了,掌柜取來十幅畫作,參與比試者品鑒過每幅畫作之后,在紙上書下此畫真?zhèn)?,十幅全都看?zhǔn)了的,便能進(jìn)入下一輪。

不多時便宣布了晉級名單,我在宮外招搖撞騙的名字亦在其中。

掌柜又請大家一一講解那些畫作的年份背景,乃至每幅字畫的由來故事,這便又刷掉幾個,比試進(jìn)行到最后,剩下兩人不分伯仲,我便是其中之一。

店家便張羅加賽一輪,說是要將鎮(zhèn)店之寶拿出來。

掌柜回去取畫的時候,我特意打量了一番另一名贏家,此人生得高大,眉目上乘,眉宇之間氣質(zhì)硬朗,我看來有三分熟悉。

像誰來著,嗯,是了,家兄顧且行。

我素認(rèn)同以貌取人還是有些道理的,此人雖稱得上才俊,卻實在不似個正經(jīng)風(fēng)雅大家,聰明如我,便品出了些旁的門道。

這人說不定是店家找來的托兒,好讓旁人贏不了那百兩銀子。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轉(zhuǎn)身對我禮貌一笑,拱手道:“在下姓秦,秦子洛?!?/p>

我便回禮招呼:“荊栩,幸會?!?/p>

我聽他口音純正,并沒有帝京本地人言語間慣有的慵懶,大約是個外來客。因我們現(xiàn)在還是對手,我并不想與他說太多,實際也沒什么可說的,既然他也這般懂畫,若是同我聊起畫作來,暴露了我一路殺到此刻,靠的是隨從在作弊,難免失了顏面。

他初是客套了兩句,見我態(tài)度冷淡,便也不再廢話。

那鎮(zhèn)店之寶封得極是妥帖,撕了許久才將封畫的錦緞揭開,展開后是一幅絕妙的山水畫,畫中并無繚亂的內(nèi)容和線條,只是蒼茫大漠、孤煙落日,畫角是一陣風(fēng)沙,似女子乘風(fēng)而舞,翩躚動人。

我并沒有開口,描紅微微有些發(fā)怔,倒是那秦子洛先一步說起此畫的由來。

“這是先皇顧景痕之作,畫的是無雁城之外大漠的風(fēng)景,而那起舞的風(fēng)沙,乃是先皇摯愛的剪影。此圖的名字,叫作‘歸云一去’。”

他說得沒錯,一字一句都沒有錯,準(zhǔn)確到已經(jīng)不需要我再多說什么。

掌柜笑盈盈地問我有什么要補(bǔ)充的,我不肯認(rèn)輸,只得來一招出其不意,踏步上前,兩手持著畫卷,直接將那幅畫撕了。

眾人對我這動作不解,我道:“但凡真跡還留存于世間,贗品便一文不值,撕了也無妨。”

這次不需要描紅,我也知道這幅畫是假的,縱使仿得再像。因為我最愛搜集先皇遺作,這幅《歸云一去》的真跡,便收在本公主的寶閣內(nèi)。

掌柜淡淡而笑:“荊公子果然慧眼,這畫確實是臨摹之作?!?/p>

秦子洛也十分有風(fēng)度,拱手道:“秦某拜服。”

我贏了,也沒有很高興,心里卻記掛著另一樁事情。先皇顧景痕的丹青別具一格,這幅《歸云一去》,乃是他用左手所繪,要仿得如此逼真,實在需要極深的功底。這世間雖丹青圣手繁多,但因我對先皇畫作的偏愛,不肯相信竟然真的有人可以仿至這般程度。

百思之后,我還是將疑問道了出來。

掌柜回道:“承蒙荊公子看得上眼,此畫出自我家公子之手。”

原來這掌柜并不是這畫坊的大掌柜,他背后還有個公子。我便起了興趣,想見見這能將先皇手筆仿至如此水平的人物,可那掌柜卻以他家公子不喜拋頭露面為理由拒絕了。我不由得懷疑,莫不是他口中的公子,實際也是位閨閣中的小姐?

見不到人,我卻不打算就這么算了,因容祈回朝,最近風(fēng)聲緊得很,我好不容易溜出來一趟,一定得把想辦的事情都辦了。從老板那里取了一百兩賞銀,我命描紅先去街上將她的手鐲贖回,又獨自在畫坊中逗留一陣。

想起畫坊開張那日,我曾與掌柜約定,若是贏了,我不僅要那一百兩,還要他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我當(dāng)時不過是圖多占個便宜隨口一說,今日倒果真派上了用場,我找掌柜要他履行當(dāng)日的承諾,若是他們公子不肯出來相見,我并不介意私下交涉。

因那公子眼下并不在畫坊,我便將隨身的小扇交給掌柜,以此為信物,請他幫我留個口信。我這柄小扇還是個素白的扇面,不若就請那公子在其中繪一幅美人圖。為了報復(fù)這公子藏頭縮尾的行徑,我還特別交代一句,我要的不是旁的美人圖,圖中所繪必須是帝京第一青樓醉生閣的當(dāng)家頭牌——郁如意。

我想若是能畫出如此水墨之人,大抵人品厚道值得信賴,倒是沒怎么擔(dān)心賴賬這回事,只說得空了會親自來取,屆時希望能有幸與尊公子一見。

我雖不知下一次出宮是什么時候,但眼看就要到重陽節(jié),按照慣例,每逢重陽前后父皇便會去溫泉行宮小住,我因身子骨兒弱,不宜跋涉,便不必隨行。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雖總共不過幾日,卻也是我最無法無天的時候。

出了秦城畫坊,我朝街市走去。七里鋪和中央大街之間有條巷子,說長倒也不長,只是人流少了些。聽說當(dāng)年先皇就曾在此遇刺,好在殺出個過路的少年英雄,以血的代價與先皇一并擊退刺客,二人便在此地結(jié)緣,從此展開一段撲朔的情仇之路。

好巧不巧,我在拐角的古樹下微微駐足,正幻想當(dāng)年先皇英姿時,竟也被幾名蟊賊圍住了。

我左右看了看,沒有發(fā)現(xiàn)路見不平的英雄少年,也確定了自己就是他們要下手的目標(biāo)。

這才恍然開悟,我攜百兩巨資從畫坊出來,叫人一路尾隨至此竟不自知。好歹我也是個皇家兒女,盛世之下雖不至于刀口舔血,防賊防盜的基本常識還是有的,況且父皇是個開明的人,除了繡花之外,也會叫人教我?guī)渍腥_。但真的只有幾招而已,至多應(yīng)付應(yīng)付單槍匹馬的潑皮流氓,面對這種有組織有預(yù)謀且分工明確的武裝力量,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我低眉順眼地將手掌探入衣襟,強(qiáng)盜們大約以為我要摸暗器,態(tài)度又警惕了些。

我自然沒有準(zhǔn)備暗器,不過是打算將身上財物主動交與他們,我終歸是個女兒家,不方便被他們搜身。

許是覺得我過于大方,身上定還藏了什么值錢的玩意兒,匪首便示意手下靠過來搜。

我自然是不肯的,眼一閉,只能姑且一試最低劣的招數(shù),朝巷子另一頭揚揚下巴飛快道:“看那邊!”

打劫的顯然不吃我這套,而我那一瞥實實在在乃“驚鴻一瞥”,一不小心便瞥到個身影。

面貌清秀,眉目平和,又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美男子!與吃包子時瞧見的那個有幾分相似,不過當(dāng)時匆匆看過,印象已不太清晰。

那人仍腳步徐徐地往這頭走著,聽見我說話,方才微微駐足,看到這頭一幫強(qiáng)盜正圍著個良家少年。

面白唇紅的男子,不免讓人感覺嬌氣,我看他也不像個練武的,便是有點兒功夫在身上,定也不是這幾條大漢的對手。為著那張俊臉著想,我倒也不希望他受什么傷害,所以這閑事他若是不管,我心里也不怨他。

不負(fù)我所望,他還當(dāng)真沒打算管,只是愣了愣,隨即便從容地掉頭走了。而他走得過于從容,腳步便顯得慢了些,匪首看他衣飾不凡,便也起了歹心,帶著三個兄弟追了上去,幾步便堵住了他的去路。

我暗暗期待著英雄救美的一幕出現(xiàn),期待他抽出長劍或者甩開折扇,風(fēng)流倜儻地招架,瀟瀟灑灑放倒一片。

結(jié)果還是叫我失望了,這哥們兒人長得漂亮,做事委實了點兒,竟同我的反應(yīng)相同,主動將配飾錢袋奉上,等著劫匪放人。

劫匪將他押過來,同我并肩在墻邊兒立著,便如橫行的官差審問犯人,查問起家住何處,良田幾畝。

俊美男子從善如流地作答,我卻說不明白了。家住何處?雕梁畫棟金階玉砌的皇宮。良田幾畝?這天下就是我們老顧家的!我若實話實說,不免要嚇住他們,只得將我宮外私購的鬼宅子說了出去。

我在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并不專心,我對那男子的事情比較關(guān)心,從他口中聽來他名叫秦瑋,是個外地來的商賈。

人說無商不奸,本公主萬不贊同,他若是商人,若是夠奸詐,絕不該這么說。便如我,此刻穿著身蹭了墻灰的袍子,我便將自己形容得慘絕人寰,家道是如何中落,生活是如何艱苦,為了前來比試贏這一百兩銀子給老母治病,才把壓箱底舍不得穿還洗不干凈的袍子套上。各位英雄好漢,銀子暫且借與列位,只當(dāng)作江湖救急,打劫完畢我還要回家伺候老娘。

可這位秦大美男,才真是誠實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他是這么說的:“請列位保全在下與這位小兄弟的性命,贖金自然好說?!?/p>

我只覺得滿眼昏花,便是你腰纏萬貫,也不需將我一并纏在腰上。

我非常清楚自己不能準(zhǔn)時回宮的后果是什么,便放棄與美男共患難的好際遇,欲張口請求劫匪放我離去,卻不想肩上挨了一記手刀,就此昏厥過去。

當(dāng)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被丟在一間幽暗的小房中,依稀可以辨別身旁秦瑋的身影。我貼著墻邊把身體擺正,嘴里的破布一股子餿味兒,我支支吾吾半晌,表達(dá)不清楚便只得改作擠眉弄眼。

他也被布團(tuán)撐大嘴巴,模樣卻一點兒都不窘迫,彎著眉眼對我微笑,好看,真好看。

而我心中通透,這個人,是我此時此刻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賴的人,他害我被牽連進(jìn)來,便必須將我完好無損地帶出去。

但他同我處境相同,雙手被反捆在身后,我皺緊眉頭對著他的微笑,只想破口大罵,現(xiàn)在不是笑的時候!他的笑容卻如安慰,平復(fù)了我心中的焦躁,我忽然覺得,若我不是公主,有大把的時間在宮外閑耗,此時同他落難一處,也是件頗有趣的事情。

他垂下頭,借著彎曲的雙膝,將口中的布團(tuán)取掉。我見這方法有用,便學(xué)著他的樣子去做,可惜這腿上的繩子捆得委實穩(wěn)妥了些,我耗了許多力氣也未能令雙膝拉開縫隙。

我小貓?zhí)蛎频脑谙ド喜淞藥谆?,那餿布團(tuán)依舊在我口中肆意散發(fā)醉人的臭氣,悲從心生,我因自己沒用而想要掉淚。

秦瑋抿唇而笑,對我說:“靠過來些,我?guī)湍恪!?/p>

我便聽話地湊過去,并未多想什么,將頭埋在他膝蓋上方,他張開雙腿,我俯首而下,這個動作形容起來,何止不雅簡直下流。但就是這么簡單的配合,卻頻頻出現(xiàn)差錯,我急得冷汗直流,只待這破布抽出解放雙唇,定要罵遍那劫匪的祖宗十八代。

合作宣告失敗,耳邊傳來秦瑋藏著笑意的聲音,他說:“抬起頭來?!?/p>

我便抬起頭來,見他一張俊秀的臉在眼前越來越大,越來越不清晰,然后他將雙唇湊近,薄唇微啟時可以看見皓白的牙齒。我們間隔半寸距離,我?guī)缀趼劦剿砩系愫突ǖ奈兜?,可我也嗅不出那究竟是種什么花。

嘴里的破布被他的唇齒寸寸扯出,落難兒女不拘小節(jié),他以這種授受不親的方式解放了我的口舌,我自然不好同他計較,卻也防不住紅了臉。方才打算罵個天昏地暗的決心已然忘卻,睫毛抖了抖,那句“謝謝”在嗓子眼兒里打了好幾個骨碌,也沒能順暢地滾出來。

秦瑋命我背過身去,我又聽話地背過身,手邊有細(xì)細(xì)柔柔的觸感,是他的唇并著臉上肌膚劃過,細(xì)細(xì)咬開捆住我手腕的繩結(jié)。他這樣的活計做得輕車熟路,我不免有些好奇,待雙手解放之后,便隨口問了一句。

他倒是也不隱瞞,說是塞外跑商時,極容易碰上沙匪,這些脫身自救的方法時常演練。

高窗外射進(jìn)一束斜光,光束中灰塵飛舞,他的發(fā)絲亦根根分明,顯得今日異常風(fēng)和日麗。

房間不大,從光線看來,大概是到了黃昏,不知道描紅發(fā)現(xiàn)我突然不見了會作何反應(yīng),大概是灰頭土臉地回宮領(lǐng)罰,順便稟告父皇我失蹤的消息,若是帝京里的軍隊夠效率的話,此刻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滿城搜捕了。

我推了推緊鎖的鐵門,嘆口氣道:“這是什么鬼地方?”

秦瑋倚在墻邊,拂去衣擺上的灰塵,淡淡道:“從被抓的地方到這里,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拐了四次彎,方向應(yīng)是向南,路上人聲并未間斷,應(yīng)該還沒有出城?!彼酒饋?,透過高窗望了一眼,又道,“有炊煮的味道,應(yīng)是城南農(nóng)家居住的地方?!?/p>

我自從挨了手刀便一直昏睡著,他說的這些信息自然全不知曉,而那手刀我挨了他必然也挨了,他卻能一路保持清醒,且并未被那幫劫匪發(fā)現(xiàn),我不由得再度心生敬佩。想他也是個人才,必是想好脫身的辦法了,我放心得很。

我推不開那鐵門,又不想弄出太大的聲響驚動劫匪,便退回他身邊,嘗試打開那扇小窗。那窗子雖然窄小,但若是能夠打開,還是足以讓我一個女子鉆出去的。只是那窗子開得太高,我踮起腳來也碰不到,便轉(zhuǎn)頭道:“你抱我?!?/p>

他微微瞠目,我這才想起來,我眼下是個男子,叫另一男子抱我,令他尷尬了。

我道:“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兒,這般拘謹(jǐn)作甚?”

秦瑋在我身上略略打量,走到我身前,抬手穿過我的側(cè)臉,在我尚不明其意的時候,便除掉了我束發(fā)的綢帶。

長發(fā)松散下來,我這才感覺有些驚慌,而他看著我的目光又柔軟許多,輕笑一聲,打趣道:“我怎么瞧著你像是個女子?”

我胡亂扒拉著額前的頭發(fā),將整張臉蓋住,便同個女鬼一般。

秦瑋輕笑,撥開我的頭發(fā),在我臉上細(xì)細(xì)打量一番,將我看得心慌意亂。

他說:“阿栩,你現(xiàn)在還要我抱你嗎?”

阿栩,他是這么叫我的,還真是個自來熟。荊栩是我在宮外的假名,我聽?wèi)T了旁人喚我荊公子、荊姑娘、栩妹,第一回有人叫我“阿栩”。這發(fā)音雖然陌生,我聽著卻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好像他天生就該如此喚我。

我只得干笑,攤攤手道:“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嘛,總歸我是抱不動你的?!?/p>

他依舊勾唇淺笑,本就微微上揚的嘴角似銜了朵桃花,我一心想著脫身,說起話來不大過腦子,倒是沒太細(xì)想,從授受不親的角度來看,他抱我和我抱他沒有什么不同。總歸我是被他抱了,他何其三生有幸,掐了我這千金之軀的纖腰。

我由他抱著,終于能觸碰到高處的小窗,聽他的話,我將發(fā)帶牢牢綁在一根鐵柱子上,然后落回地面,將發(fā)帶的另一端交到他手中,退到一旁默默為他加油。

黃昏已盡,清冷的夜風(fēng)旋進(jìn)來,吹動他的發(fā)絲,在我眼前輕揚,配上那絕美的側(cè)臉,此刻的風(fēng)景美不勝收。柔和中又夾帶著力量,他握緊發(fā)帶,抿著唇用力一拉,卻沒拉動。我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力氣,只是看到他掌形美好的手背上,暴起兩道青筋。

許是覺得這一根發(fā)帶所能牽動的力量太小,他轉(zhuǎn)身看著我,微笑道:“你把地上那幾根繩子拿來?!?/p>

我這才想起來,其實這事并不是非要用到我的發(fā)帶,明明還有捆我們的兩條繩子。我去撿了繩子過來,他又將我抱起,我在窗上打了死結(jié)落回地面,見他將幾根繩子繞在掌上,緊抿著唇,不動聲色地發(fā)力。

我本欲過去幫他,卻猶豫再三沒有開口,最后還是他憑自己的力量,將嵌在墻上的小窗生生扯脫了。我看著那個一尺寬的缺口,琢磨自己該用怎樣的姿勢爬出去,秦瑋在旁邊靜靜地舒了口氣,伸出手臂來打算抱我上去。

憑他的身量,這個缺口是擠不出去的,我想我若就這么走了,將他留在這里并不厚道。好在我本身也不是個太厚道的人,盡管美色當(dāng)前,也不至于亂了分寸,只是腦筋不知怎么就乖張了一回,我眨巴著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他:“你方才除下我的發(fā)帶,可算是在調(diào)戲我?”

秦瑋愣了愣,隨即展顏而笑,并沒有回答。這個人大概話少,而我也為問出這個問題羞愧不已,便對他道:“我出去以后,會回來救你的。”

他搖頭笑道:“不必。”

他交代我,出去以后應(yīng)該往哪個方向走,才不會再碰上那些劫匪,又說,他已經(jīng)將自己的地址告訴劫匪,不多時便會有人來送贖金,屆時自然就安全了。

我費勁地從窗子里鉆出來,衣裳也不幸被勾出了幾個洞,披頭散發(fā),模樣委實狼狽。

來到人流熙攘的大街上時,便看到有官差正拿著我男裝時的畫像四下尋我。我主動找了過去,不久便見到了顧且行。

今日顧且行穿的是百姓的常服,夜色里瞧著有些平易近人,他皺著眉頭打量我的慘狀,從隨從手中取了件斗篷丟給我,冰冷冷地道:“成什么體統(tǒng)!”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想到還被關(guān)著的秦瑋,終于鼓起些勇氣抬頭與顧且行對視,急切道:“皇兄,我有位朋友還被關(guān)在里面?!?/p>

我言辭錯亂地將事情解釋清楚,顧且行始終擺出一副冷漠的姿態(tài),直到我徹底閉嘴了,他才道:“堂堂一國公主,哪里交來的這些狐朋狗友?!边€是一貫驕傲漠然的姿態(tài),他對隨從吩咐:“將公主帶回去?!?/p>

隨從牽了馬車過來,拉開轎簾引我上去。我自然不肯就這么回去,顧且行的態(tài)度卻越發(fā)嚴(yán)厲,又道:“先送去東宮洗漱,這樣回宮成何體統(tǒng)?!?/p>

體統(tǒng),體統(tǒng),顧且行滿腦子都是體統(tǒng)。我就是看不來他這份嚴(yán)肅,固執(zhí)地不肯上車,顧且行飛快瞪我一眼,不耐煩道:“哪里?”

我一愣,顧且行更加不快:“我問你那朋友身在何處!”

剛進(jìn)東宮,我便被一眾侍女拉去洗浴,顧且行府上除了丫鬟婆子,沒有地位高的女眷,自然也沒有適合我穿的衣裳,所以他隨便弄身下人的衣服給我換上,我也就不同他計較了。

描紅一早就在東宮等我,見到我以后,哭出番梨花帶雨的夸張模樣。

坐在殿里吃著茶點,我便開始琢磨,我最近怎么就這么倒霉,連續(xù)兩次出宮穿幫。思來想去,我把事情怪到那還沒露過面的容祈頭上,他顯然是來觸我霉頭的。

顧且行回來后,依舊蹙著眉頭,我真怕他這樣常年皺下去,額上會生出皺紋來。

顧且行不愿搭理我,我便追問隨從秦瑋的境況,才知他們趕到那小房的時候,那賊窩已經(jīng)叫人端了,也根本沒有見到我那位朋友的蹤影。我大抵琢磨出一條思路來,其實那秦瑋家里頭也不見得是吃素的,行商之人皆通黑白兩道,對于威脅綁架之事,往往不肯服軟,所以以給贖金為名順便端了人家老窩,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只是有些遺憾,當(dāng)時情況緊急,我沒記住他家地址,不知以后還有沒有機(jī)會偶遇。

送我回宮的馬車已經(jīng)在外頭候著,我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去向顧且行行禮作別。顧且行冷冷掃我一眼,好似生氣又好似在嘆氣:“你能不能少弄些爛攤子給我收拾?!”

我不好還嘴,又覺得有些無辜,只得斂目再福個身,低低道:“皇兄早些歇著,且歌告退?!?/p>

顧且行生了雙劍眉,尤其在皺眉的時候,便襯得一雙眼睛格外有神,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垂下頭,用手支著額頭,大概找了我大半日,他也很疲累。我這個人向來心軟和氣,稍不留神杵在原地多看了他兩眼,顧且行只得不耐煩地?fù)]揮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只可惜那一揮手,便揮到了他身旁的茶盞上,而他揮得過于隨意,那茶杯便朝我飛了過來,砸在腳邊一聲刺耳的聲響,濺起幾珠水花,燙得我直欲跳腳。描紅急忙攙上來,問我有沒有傷著燙著。我很懂事地回應(yīng)無礙,對上顧且行的眼神,灰溜溜地告退。

剛邁出廳堂,我便聽見顧且行把奉茶的侍女罵了,嫌她不周到,給自己喝這么燙的茶水。我挑挑眉毛,可沒有在東宮管閑事的膽量,反正顧且行身邊的侍女,隔三岔五都要被罰一罰或者換一換。我聽多嘴的宮人說,那些被罰了或者干脆攆出去的,大多是有幾分姿色,因而對太子爺有非分之想的。

說來顧且行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jì),便是旁的王孫貴族家的兒子,到這個歲數(shù)都懂得逛逛青樓搶搶民女了,他礙著皇家的顏面不方便出去拈花惹草也就罷了,卻連身旁的花花草草都要拔個干凈。

我常聽些閑言碎語,說得好聽的,是太子爺勤勉自持不流世俗,說得難聽的,便有人懷疑他是不是在某些能力上不太穩(wěn)便。憑我看了那么多禁書小本兒的經(jīng)驗,我覺得這兩種推測都不夠準(zhǔn)確,要說顧且行是個斷袖,我倒更贊同些。

路上我同描紅胡扯,從今日的見聞聊到東宮沒有女眷的問題上。描紅提醒我一句,父皇早已經(jīng)幫顧且行覓好了太子妃的人選,正是丞相的孫女、靜太后的親侄女陳畫橋。

先不說這輩分有多亂,我一聽陳畫橋這名字就樂了。顧且行究竟喜不喜歡女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我顧且歌這種,以惹是生非為生活常態(tài)的女人。偏不巧,若說我是惹是生非的翹楚,那陳畫橋則算是個中典范,比我不差分毫。

我已經(jīng)可以想象,陳畫橋嫁入太子府以后,東宮將如何雞犬不寧以及顧且行滿世界幫她擦屁股收拾爛攤子的悲憤。

暗爽啊暗爽。

不出所料的是,回宮后我受到父皇的責(zé)備,責(zé)備之后又震怒于我被綁架這樁事。

追根究底,這筆賬要從帝京治安管制不善算起,而負(fù)責(zé)這方面事宜的是個姓張的大臣,我同那張愛卿并沒什么仇怨,卻對他的愛子張大很是不滿。我同張大在宮外也算有些交情,但不是什么好交情,因我喜歡往醉生閣跑,不巧撞上他幾回,奈何他那狗眼識不得我這座泰山,不慎將我得罪了。

我一個公主干涉不了朝政,卻也知道那張大之所以在帝京橫行跋扈,是仰仗著他爹的權(quán)勢。調(diào)教出這么個兒子,他爹定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便順?biāo)浦塾致渚率?,把這個管理不善的問題同父皇說道一番,說那張愛卿也是歲數(shù)大了,出點兒疏漏怪不得他。

父皇沒覺察我的小心思,隔日便在朝堂上將張慶德批評教育一番,順便極給我面子地給容祈安了個副都統(tǒng)的名號,顯然有栽培之意。

后宮里有人明了其中插曲,紛紛議論,說我這公主何其有手腕,還沒見著駙馬的尊容,便懂得幫他謀劃前程了!

但出了綁架的事情之后,我想出宮便難如登天了,我也乖順,想著不久父皇會去行宮小住,裝裝樣子令他老人家安心也是孝之本分。

不出兩日靜太后過來探望我,提起容祈駙馬爺?shù)哪镉H,說她自從得了我的刺繡牡丹圖之后,身子便越發(fā)不硬朗了。

我卻不懂了,我那是幅圖又不是毒藥,她身子不硬朗干我何事。

靜太后是先皇顧景痕的皇后,可惜一生無所出,因而對我照拂有加,我亦十分領(lǐng)情,每次與她請安叩首,都叩得規(guī)規(guī)矩矩誠誠懇懇。經(jīng)靜太后提點,我才豁然領(lǐng)悟,原來秦老夫人身子不適大概是個托詞,不過是拖著不想見我這準(zhǔn)兒媳罷了。

父皇還是向著我的,大抵是了解我這性子當(dāng)不好人家的兒媳婦,往后婆媳之間必有不少摩擦。父皇讓我繡幅牡丹圖,但在我這根正苗紅的皇家血脈面前,她個外姓夫人哪里配得起牡丹。父皇此舉乃是在提醒靖王府,雖是將我嫁與容家,但我到底是個公主,他們怠慢不得。

我施施然受教,又不免覺得,若我不必嫁過去,哪里還需這些曲折的提點和警告。帝王家的事情,實在是九曲十八彎,叫人琢磨著心煩。

“公主,這季節(jié)能開的花奴才都給您搬來了,就連皇后娘娘宮中暖房里的,都一樣搬來一株,您到底是要找什么花……”

廢話,我若是知道要尋的是什么花,又何須這般大費周章。我只是覺得那日在秦瑋身上聞到的味道頗為好聞,可當(dāng)時走得匆忙,忘了問他用的是什么香。

我正游走在花間,周泉兜著拂塵過來,要告訴我的正是父皇即將啟程前往行宮的消息。每年都是如此,我并不意外,大抵就是交代我,父皇不在的日子里,要懂得安分守己。

周泉說一句,我便點點頭敷衍一句,不時摘朵花在鼻子前嗅一嗅,然后失望地丟掉。直到周泉啰啰唆唆地交代完了,我實際上也沒聽進(jìn)去什么,不過是些陳詞濫調(diào)罷了。

翌日,我被迫起了個大早,描紅服侍我起身,吟風(fēng)在房中忙前忙后,就跟土匪來了搶著搬家似的。我便問她要做什么,她眨眨大眼睛,同我道:“準(zhǔn)備行李隨皇上前往行宮啊。”

“什么?”我甚吃驚,以為自己聽錯了。

描紅便解釋起來,原來昨日周泉是來請示我是否愿意去行宮的,我囫圇點頭答應(yīng)了。而這次父皇不顧及我不宜跋涉的小身子骨兒,帶我出宮的原因,乃是靖王爺容祈會隨駕,這正是我們培養(yǎng)感情的大好時機(jī)。

顧且行已經(jīng)帶了侍衛(wèi)在宮門外等候,而容祈則直接在帝京外候著。山中既然已經(jīng)沒了老虎,那便必有猴子坐鎮(zhèn),身為太子的顧且行自然是猴子的不二人選。此番我們前往行宮,他只是將我們送到三十里外的臨時營地,便要折返回宮。

路過中央大街,又是民眾朝拜,到城門外時已近正午,車馬隊伍停歇片刻,容祈的隊伍也加進(jìn)來了。

不知是何心理,想到那個很有可能會娶我的人,就在我的附近,雖然我看不到他,心下卻感到緊張。

林間休息,吟風(fēng)下車去取食水,回來后與我道:“公主,奴婢方才好像看到靖王爺了?!?/p>

我急忙灌了口水壓驚,追問吟風(fēng)在何處見的。吟風(fēng)說方才取食物的時候,他在打點行隊,交代事宜。

吟風(fēng)身為奴婢不好盯著主子長看,又隔著些距離,自然是看不太清晰,只說,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似乎模樣還算俊俏。我挑挑眉,有些不屑,吟風(fēng)這般暴力女子,大抵不太懂得欣賞男子,但凡不是歪瓜裂棗,她都會客客氣氣地給個還不錯的評價。

我近來因為倒霉,沒什么游山玩水的興致,而且要同容祈一起,便更覺得不自在,對此行有些抗拒。

自早起以來,我便被推來送去,實實在在連茅房都沒顧得上去,方才又喝了許多水,就在車隊快啟程的時候,我——憋不住了。

我堂堂公主禮儀典范,自然不能做野外放水這種不雅觀的事情。這出行的事情我沒有經(jīng)驗,問了吟風(fēng)才知道,原來車馬最后面另有輛無人的馬車,里頭擺著的正是恭桶。

描紅便陪著我去如廁。盡管我臉皮較厚,也不愿意讓眾人看見我進(jìn)茅房的倩影,摸進(jìn)那馬車,我命描紅站遠(yuǎn)一點兒候著,免得人家看見她,就知道里頭是哪一個了。

我方舒暢完畢,便聽得數(shù)聲腳步圍攏過來,這是要啟程了。我只得咳嗽兩聲,示意里頭有人,讓他們且等我一等。

馬車?yán)镱^不比露天,何況是個放恭桶的馬車,造得粗糙,高度并不足以讓我站直身體。我弓著身子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忽聽得一個男聲,因為隔著馬車,那聲音便顯得有些發(fā)悶,語調(diào)中不乏威嚴(yán),倒算不得難聽,且還有兩分熟悉。

“誰在里面?”

守在一旁的侍衛(wèi)招呼了聲靖王爺,我頓時汗如雨下。難道這就是我和容祈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面對容祈的問題,侍衛(wèi)支支吾吾,大概是知道里頭是我,又覺得我在做這種事情,他們當(dāng)奴才的說出來不太合適。

只聽到眾人齊刷刷地喚了聲“太子”,而后傳來顧且行的聲音:“公主方便,你們靠這么近做什么,回避!”

于是齊刷刷的腳步聲,想是都去回避了。顧且行又同容祈道:“就要啟程了,靖王爺也先去駕前候著吧?!?/p>

我可算是放下一顆心,顧且行這話說得極順我的心意,什么叫候著,那是奴才干的事情,那容祈不過就是我們顧家的奴才。太子爺言辭譏諷駙馬爺,我一個做公主的,心中卻異常爽快,看來我這胳膊肘還是向里拐的。

我又在馬車?yán)锬ゲ湟粫?,才聽描紅在外頭低低招呼:“公主,可方便好了?”

我便下了馬車,再次錯過了與容祈見面的時機(jī),只看到顧且行騎在馬背上冷冷看過來,而后拽緊韁繩,反身朝前行去。

回到自己的馬車?yán)铮冶汩_始琢磨,其實我和顧且行之間沒什么深仇大恨,他雖然小事上與我不對付,關(guān)鍵時刻總還是幫著我的,有這么個兄長實乃我幸。

車馬繼續(xù)前行,旁的事情琢磨完了,我便開始琢磨正事,終是叫我想出了法子。我問描紅,過去我咳疾發(fā)作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描紅說不外是咳嗽不止,身有虛汗,嚴(yán)重時伴著發(fā)抖的癥狀。因我每次發(fā)病,都是一碗湯藥下去,睡個天昏地暗,醒來雖記得,但肯定沒有描紅這些服侍我的人清晰,我便叫描紅給我學(xué)來看看。

我和吟風(fēng)用水打濕了帕子,在我的脖頸、手腕、額頭上一通抹蹭,袖口和領(lǐng)子稍稍濡濕,做出發(fā)汗的假象。

描紅實在不擅演戲,便是想模仿我的模樣,咳出個驚天動地,也抵不過那份柔弱矜持,扭扭捏捏地像是在上吊。我笑得前仰后合,叫一口口水嗆住,忘情地大咳特咳。

咳到后來,雖是裝的,卻也咳得滿面通紅。吟風(fēng)急忙叫馬車停下,吩咐人去前頭稟報公主發(fā)病了。

欺君之罪我可擔(dān)待不起,為了演這出戲我當(dāng)是下了血本,父皇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無法自持,咳得反胃。

太醫(yī)在我脈上診了又診,定也診不出我有什么毛病。我加倍地咳,我就不信他敢對父皇說我只是嗆著了,況且宮里人大多知道本公主是個刁蠻記仇的脾氣,太醫(yī)便也識相,同父皇道:“公主不宜跋涉,想是受了顛簸引得舊疾發(fā)作,稍作休息服了藥便也無礙?!?/p>

“嗯,”父皇這才放心,又道,“還不快去取藥!”

“回皇上,公主的藥是帶了,但此去行宮還有一日路程,怕是公主的身子受不了顛簸,若是中途再發(fā)作……”太醫(yī)頓了頓,直言道,“還是回宮調(diào)養(yǎng)為宜?!?/p>

聽了這話,我心里便暢快了,面上卻咳得越發(fā)兇狠。父皇嘆了口氣,便同顧且行吩咐了幾句,又囑咐我要仔細(xì)著身子,回宮以后切莫生事。

父皇走后,我服了太醫(yī)臨時煎煮的湯藥,可憐我那副小嗓子,便也不再折磨它了。

顧且行點好人馬,啟程前又好心過來看我一眼,沒好氣道:“沒一天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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