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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自在飛花輕似夢

且歌 作者:十年一信 著


第二章 自在飛花輕似夢

顧且行近日幫過我兩回,他對我發(fā)牢騷,我也不同他計較。見我不說話,他卻不領(lǐng)情,臉色又難看了些,沖描紅和吟風道:“仔細看著公主,我這里可沒有奶媽子,咳死了沒人管!”

我看他是巴不得我死,故意說這種話咒我,好在本公主大度,滿不在乎地抬手打了個哈欠,抱著軟枕歪進描紅懷里。顧且行本就唇薄,此刻更是抿成了一條直線,想是叫我這態(tài)度弄得內(nèi)傷了,“砰”的一聲摔上車門:“上路!”

我沒想到顧且行這么小心眼兒,為了折磨我,這一路走得忽快忽慢,害得我將肚子里的湯湯水水吐了個干凈。

大概是怕我當真吐死了,他同父皇沒法交代,回宮后又特意差了太醫(yī)來給我瞧病。

因咳得太生猛,第二日我變成了個啞巴,出了宮門直奔秦城畫坊。我模樣病怏怏的,那掌柜的差點兒沒認出來。描紅在旁幫我講述來意,掌柜的才從內(nèi)堂取了我留下的小扇。我展開看,原本素白的扇面上,確實多了幅畫像,可畫的不是我點名的郁如意,卻是本公主。

那作畫的功夫絕對是一流的,便是我此刻著了身男裝,畫像上的人也同我有個七八分相似。我想我并未見過那位公子,也不相信天底下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怔了怔,才扯著喑啞的嗓子,問掌柜的他們家公子的名諱。

秦瑋。

我心下又驚又喜,當日萍水相逢擦身而過,我本就遺憾天下太大,想要再見面委實不易,此番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有緣千里來相會。仿佛一身病魔去了個干凈,我精神大好,同掌柜的一通比畫,想要邀他家公子一見。

可掌柜的說秦瑋出城做生意去了,至多半月便會歸來。我不免失望得緊,想父皇等人上路已一日多,應(yīng)已按計劃抵達行宮了。半月后,也正是父皇的歸期,且我聽宮內(nèi)閑言,重陽之行歸來后,便要著手為我操辦婚事,屆時我便不能如眼下這般逍遙了。

我想我期待與秦瑋熟識,當是一種愛才惜才的表現(xiàn),但想到自己即將嫁作人婦的現(xiàn)實,內(nèi)心卻不得開懷。回宮后便聽宮人說太子差人傳來一則消息,說是帝京近日有些不太平,叫我自己斟酌著些。

我自是有些斟酌的,我想顧且行不過是擔心父皇不在宮里這段時間,我若是惹了什么麻煩,他不太好交代罷了。顧且行大可不必如此緊張,我雖喜生事,但極少吃虧,念及緣由,一來是有父皇千挑萬選的打手吟風在側(cè)護我安全,二來是縱我再貪戀民間世俗,心中也知曉自己公主的身份。

可沒見到秦瑋,我還是有些不甘心,往那秦城畫坊一連跑了三日,日日失望而歸。

摩著手中小扇,看著秦瑋所繪小像,想當日秦瑋助我脫險,我尚未好好道謝,若日后無緣來往,倒不若送些禮品聊表心意。

我問描紅送什么,她說財寶,可我覺得秦瑋不大像缺錢之人,不如送些貼身的物件兒,讓他能時常回憶。

路上看了擺攤大嬸兒的首飾,我捏著柄烏玉骨簪,要說它特別,也實在沒什么特別的,簪頭自然旋成半朵蘭花的模樣,就像凋了一半的蝴蝶蘭。

問過價錢后,我便將那簪子放下,轉(zhuǎn)身欲走。大嬸兒以為我嫌貴了,吆喝著可以議價,我邪邪一笑,丟上二兩紋銀,扭頭看見官兵在張貼告示。

我尚未走近,便見一大嬸突然跪地,垂淚哀道:“我的女兒?。 ?/p>

凄慘之人天下皆是,我們帝王兒女見慣了血腥,便沒什么慈悲本性,自也不會過去攙扶安慰。

“告示上寫了什么?”我問描紅。

描紅告訴我是關(guān)于“菜人”的事情,便是將細皮嫩肉的少男少女拐去做食材。兵荒馬亂時,這行當尤其盛行,后經(jīng)先皇打壓,才平息了些年頭。

那跪地的大嬸仍在哀號,說自己的女兒已走失多日,家中尋遍了帝京,連副尸骨都沒找到。

“菜人”二字,細思極恐,我還是動了些惻隱之心,叫描紅給大嬸塞些銀兩撫慰一二。不想這行為更是惹得大嬸激動不已,拉著描紅的褲管,聲聲哀求:“救救我女兒吧?!?/p>

大嬸定是傷心傷著腦袋了,描紅一個大姑娘,這種禍患唯恐避之不及,哪兒救得了她家姑娘。我過去替描紅解圍,自然也遭了大嬸一番拉扯,終是撫慰兩句敷衍了事。

如此看來,前兩日顧且行差人告誡我,并非是怕我滋事,而是當真擔心我的死活,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了。

我是惜命之人,雖知倒霉之事僅是萬分之一,但也懂得規(guī)避風險的道理,且這幾日外出也并沒有發(fā)生任何讓我感覺開心的事情,我打算老實一段時間。

再次回到秦城畫坊,我差描紅將方才買的骨簪送進去,等了許久卻未見她出來。

“吟風,你覺得描紅是什么樣的人?”我問。

吟風答:“安分得體?!?/p>

“那她進去這么長時間,便是叫什么事情絆住了,也該叫人出來打個招呼吧?”

吟風點頭。

我朝畫坊張望,正是黃昏時候,門楣下光線甚暗亦無人走動,因而滋生了幾分神秘。我瞇著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問:“她該不會死在里頭了吧?”

話音方落,便見陰暗處描紅的身影翩然而出,步履飄飄向我走來,我用責備的目光向她看去,怨她讓我苦等良久,道:“我當你死里頭了,正要叫吟風進去尋你尸首,說不定今日還能破樁殺人劫貨的大案,拆了這家黑店?!?/p>

說著,目光又往那牌匾上瞟去,正瞟見站在描紅身后的男子,一襲藍衣在夕陽橘光下色澤溫暖,噙著令人舒適的微笑,與我道:“在下不知做錯了什么,叫姑娘這般詆毀?”

我不由怔住,這才想起我到此處連尋他幾日,又叫人送禮物過去,這對于姑娘家來說顯得不大矜持,也忽然想不起來,我找他想見他,見到以后該說些什么。

我小女兒姿態(tài)盡露,嗓子里嬌滴滴念出一句:“我哪里詆毀你了……”

描紅體貼為我“解圍”,提醒道:“方才說要拆了這家黑店。”

“我那是……是……”

描紅走近,附在我耳邊低聲道:“公主是幾日尋他不著,有些惱了?!?/p>

我對手下宮人向來寬厚,以至到縱容的地步,描紅今日敢揣度我的心思,也是欠收拾了。

我瞪她一眼,描紅噤聲低眉順眼地站到我身后,我再朝秦瑋看去,他仍站在原處,沒走近也沒有退后。我低眉,看見他十指修長潔凈,與那柄古簪糾纏在一起,顯得那簪子值錢了許多。

我這才有話可說,道:“日前得公子相助,幾番尋你也是為了道謝,公子眼下平安便好。今日天色已晚……”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是不善言辭之人,天色已晚我該走了,但話已說盡,卻沒能留下下次尋他的理由。

他道:“阿栩姑娘多禮,但這禮物,恕在下不能收?!?/p>

我腦筋一抽,問他:“你是嫌它只值二兩銀子?”

秦瑋也不回答,雙手將簪子奉在我眼前,惹得我十分尷尬。禮物被拒收,這是本公主活到現(xiàn)在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不知為何,心中竟還有輕微的惱火。

想我在宮中予人賞賜,那收禮的人還得給我磕幾個響頭。

描紅得我眼色將簪子從秦瑋手中收回,秦瑋方才垂下雙手,對我道:“姑娘莫要見怪,在下并非不喜歡姑娘的禮物,只是不喜歡平白受人恩惠?!?/p>

我道:“這不是恩惠,不就是一把破簪子嘛?!?/p>

我態(tài)度輕慢,他倒是也不在意,依然是溫和的,問:“姑娘可知道男女之間贈送發(fā)簪是何寓意?”

我看了描紅一眼,她再次附耳:“相思?!?/p>

我險些噴出一口老血,才知是我誤會人家了,干笑道:“本姑娘才識微薄,實是不知,叫公子受驚了,呵呵呵呵?!?/p>

他仍大方微笑:“姑娘多慮,秦瑋堂堂男兒又無家室妻小,何來受驚之說?!?/p>

“你還沒成家啊?”

他點頭:“在下自小隨商隊流離,如今遷至帝京,也不知道將來會去往何處,便給耽擱了?!?/p>

嗯,一表人才,尚未娶妻,很有前途啊。

“阿栩姑娘?”

見我發(fā)呆,秦瑋喚我,大約是被我?guī)兹諄淼恼\意打動,又覺得我們幾人杵在這里客套有些奇怪,便道:“我既不愿受人恩惠,便也不讓姑娘覺得虧欠于我,不若就讓姑娘請客,作為答謝,如何?”

“嗯,”我鄭重點頭,“甚好。”

同去百里香居的路上,我聞著他身上獨特的墨香,開始主動和他說話,問他雖未娶妻,但家中長輩可有中意的人選。

他想了想,說:“確有一門娃娃親?!?/p>

我挑挑眉:“可以賴賬的那種?”

“為什么這么問?”

我說:“娃娃親是好東西啊,拆散了多少兩情相悅的苦命鴛鴦?!?/p>

秦瑋問:“看來阿栩你也是同病之人?”

我嘆口氣:“總歸還沒嫁,就有些希望吧。我這個人雖然胸無大志,習慣了坐吃等死,但對情之一字還是有些理想和追求的?!?/p>

“想必你也是生自顯貴人家?!彼?。

我腦筋再一抽,道:“我有個妹妹,模樣還算不錯,性子倒也隨和,只是家中有些規(guī)矩,女兒不能外嫁,父親和兄長也不大好說話,若是如此,你可愿意娶她?”

秦瑋只當是個玩笑,看著我哭笑不得道:“你是說上門女婿?我們秦家如今雖比不得從前,倒也還沒落魄到入贅的份兒上?!?/p>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冒昧了,微笑閉口,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些什么。我是有妹妹,我最大的妹妹玥嬌公主,才十三歲。

百里香居,往日出宮時我便經(jīng)常來這里吃飯,這里匯聚了帝京內(nèi)外大大小小的八卦,真真假假的閑言碎語,正是不可多得的開胃菜。我們在樓上坐下,我仿著男人的模樣同秦瑋碰杯暢飲,酒香除去口中的苦藥味道,方才胃口大開。

秦瑋吃飯的樣子很斯文,從容而不做作,牽起袖角夾菜時,見我盯著他看,手里的筷子頓了頓,索性夾了片牛肉在我盤中,笑道:“往日在西域,那里的牛肉味道很是獨特,吃遍大江南北,倒是這里的味道有些相似?!?/p>

我對他的話不在意,卻因這動作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本公主吃了這么多年的閑飯,第一次有人給我夾菜。

他低頭抿酒,兩頰微紅,笑說自己不勝酒力。如此倜儻之人,他說他不勝酒力,我便覺得美男理應(yīng)如此,像容祈那樣的莽夫,一定能夠千杯不醉。

“這次朝廷將有大動作了,你們聽說沒有?”鄰桌終于講起了八卦,我一邊撕咬著牛肉,一邊豎起耳朵來聽。

一人說:“前段時間回都的靖王爺,很得當今圣上器重,回城不過兩月,已被提了禁衛(wèi)都統(tǒng),聽說這次的事情,正是交由他一手操辦。”

另一人說:“確是個不錯的人選,菜人的事情,朝廷命官多有牽扯,不免徇私,靖王爺才從塞外回來,又是未來的駙馬,手腕定也了得。”

我便反應(yīng)過來他們提到的正是我的準夫君容祈,不禁搖了搖頭。秦瑋問我何意,我道:“當今皇上性格持重,這件事情交給容祈去辦,他們所說的緣由不過其一,正如他們所說,既然事情與朝廷命官多有牽扯,這便是個難題,手段軟了治不了根本,手段硬了于朝綱震蕩太大,手段不軟不硬,又難免要得罪一大片文武官員,里外得不到好處?!?/p>

秦瑋認同地點點頭,我接著說:“這大概是皇上對容祈的一次考驗,畢竟要做公主的夫君,除卻剛正不阿之外,也缺不得左右逢源的頭腦。我想這事情如果容祈辦不好,即使皇上不發(fā)落他,也定有暗地眼紅的出來絆腳,卻也不算什么壞事?!?/p>

“聽你的意思,你希望這姓容的不順利?”秦瑋噙著絲意味不明的微笑看著我,將“姓容的”說得大大方方極為順暢。我便對他又多了些欣賞,終究他不過一介草民,如此稱呼乃是對王爺?shù)牟痪础?/p>

我巴不得他死于非命,那我就不用為抗婚的事情發(fā)愁了。

我只能再搖搖頭,低頭繼續(xù)吃菜,聽身后人又道:“近來帝京又失蹤了不少妙齡少女,那些人將少女擄去,用五谷雜糧養(yǎng)至清瘦,將一身油葷污濁去盡,再在藥湯中泡上幾日,生生蒸了,面上涂了脂粉,裝進大盤里,模樣越好價錢越高,再說那味道……嘖嘖?!?/p>

“你是吃過還是見過?”另一人問。

“咱們這種草民自然消受不起,”那人壓低了聲音,又道,“道聽途說罷了?!?/p>

聽了旁桌幾句閑話,描紅已經(jīng)吃不下什么東西了,小臉兒生生嚇得慘白。我用筷子戳了戳大盤里的蒸豬臉,難免也有兩分作嘔的情緒。

吟風見我心情不暢,低聲問:“要不要去將閑話的那兩人捉來仔細盤問?”

我瞠目望她:“干什么?想行俠仗義啊,那是男人該做的事情?!?/p>

我雖向往小本兒中的俠客風采,但也知出來混是要憑本事有代價的,俗語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正巧本公主無論性別、出身都算不上匹夫,所以這興不興亡與我無關(guān)。

可作為公主,如此甘當鼠輩實在是對不起百姓磕過的那些頭啊。

秦瑋看出我煩躁,甩開小扇徐徐搖兩搖,道:“向他們打聽當然是沒用的,那些人既有朝廷命官庇護,行蹤必定十分隱秘,把他們捉了,怕是要嚇得將祖上三代偷了幾只雞賒過幾斗米都要說出來?!?/p>

“那你有什么辦法?”

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p>

“你知道虎穴在何處?”

他說:“此事簡單說來,不過是一樁人肉買賣,從原材料采割到批發(fā)挑選再到成品生產(chǎn)出售,必要經(jīng)過幾方周轉(zhuǎn),只要找到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便可順藤摸瓜?!?/p>

果然是生意人,將這殺人越貨之事形容得如種田倒米一般,我很佩服。

他接著說:“原材料就是那些走失的少男少女,而采割的……”

我一拍桌子:“人販子!”

秦瑋點頭,我咂了下嘴:“可是人販子又不寫在臉上,總不能找個人去街上蹲著,等著被拐吧?”

秦瑋再點點頭,我撫了撫手中的扇面,想起本該出現(xiàn)在扇面上的郁如意,忽然大悟:“青樓!”

秦瑋又點了點頭。

我這才笑了,將扇子在手心一磕,道:“走,我請你喝花酒?!?/p>

醉生閣下,樓前紅燈高掛內(nèi)里通明,幾名姿色平平的花娘水袖搖曳在門前招攬客人,樓中溢出的脂粉氣息飄滿街。

入秋又入夜,天氣微涼,秦瑋在樓下駐足,抬頭朝小樓上方不甚明亮處認真望去,甩出小扇在胸前搖著。

我生怕著涼再引咳疾發(fā)作,沒心思同他愜意地欣賞青樓外景,好奇道:“你很熱?”

秦瑋收回目光轉(zhuǎn)向我,笑笑道:“這叫風雅?!?/p>

我了然地點點頭,想那些小本兒里浪蕩在青樓里的翩翩公子,哪個不是小扇在手天下我有,便也跟著將手中小扇甩開,有樣學樣地一搖一搖。

秦瑋干笑:“進去吧,姑娘帶路?!?/p>

我提醒他:“要叫公子。”

雖是私訪民間體驗老百姓的生活,但本公主亦習慣了奢華,要逛便逛最大的窯子,嫖最有名的娼妓。

我那相好郁如意,便在此處謀生。帶著秦瑋走進去,我本想他這般倜儻之人必定見多識廣,青樓本也是文人雅士常出入之地,卻不想他自進了這樓里便不住地東張西望,十分土炮。

我問:“你沒來過?”

他干笑,收了目光,不作正面回答。瞧這三分尷尬的模樣,倒像真的沒來過,當真是個清純斯文的好青年,我需好生照顧著他,務(wù)必給他人生中第一次嫖娼的經(jīng)歷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

迎面走來醉生閣的老鴇子甄媽媽,我多日未來,她此番接待便比之過去要熱情浮夸許多。

抬眼在秦瑋身上打量許久,圓扇遮著嘴巴竊笑,甄媽媽在我耳旁道:“荊公子帶來的這位公子長得可真俊呢,不知是哪家園子的小倌,你幫媽媽問問,他可愿來我們醉生閣掛牌,媽媽我準不會虧待了他?!?/p>

說是同我私語,實際那聲音響得整個堂子都聽得到,我瞟了眼身旁的秦瑋,見他本就白凈的臉徹底不見了血色,只得干笑道:“宮里的人,媽媽你別說笑?!?/p>

“啊,”甄媽媽驚呼一聲,“竟然是個閹……”

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巴,秦瑋的臉便又綠了綠,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謊撒得太過離譜,趕忙岔開話題,言說要找郁如意作陪。

甄媽媽用頗曖昧的目光再看秦瑋一眼,便引著我們朝郁如意的房間走去。

郁如意是醉生閣的頭牌,約莫比我大兩歲,于青樓來說,也算過了最好的年紀,風頭卻長盛不衰。除了一張美得叫人想犯罪的臉以外,更能彈得一手絕妙琴音,正如郁如意閨外掛著的這塊牌匾所書“我花開罷百花殺”,霸氣外露。

我看過許多禁書小本兒,按照其中的橋段,通常不敲門而直接破門而入,會撞上兩種情況,上吊或者親熱。今次我推門而入,撞見的卻是郁如意正在同禽獸吵架。

賤人!禽獸!賤人!禽獸!

禽獸是我在鳥市買的鸚鵡,當時那賣鸚鵡的欺負我少不經(jīng)事,誆了我百兩巨資,買回來這只會說一句話的鸚鵡。若它不會說話也就罷了,偏偏它會說的那一句是“賤人”,如此我便不能將它帶回宮中飼養(yǎng),只得送給了郁如意。

從此郁如意枯燥的青樓生活有了新的樂趣——和禽獸對罵。

但郁如意是個很有職業(yè)操守的風塵女子,就在我推門的那一瞬間,她急忙整理了儀容,擺出優(yōu)雅而嬌艷的笑容望過來,見是我,才又放松了做作的表情,輕舒一口氣。

吟風和描紅都在門口候著,秦瑋跟在我身后,倒也沒急著跟進來。郁如意沖我嬌嬌一笑,扭著水蛇腰招手走近:“荊大爺,你好些日子沒來了,可是要想死奴家?”

三十年前醉生閣曾宣布倒閉,那時起帝京的青樓行業(yè)萎靡不振,直到幾年前殺出位叫甄心的姑娘,引進了最先進的經(jīng)營管理模式,迅速在業(yè)界拔得頭籌,重振了醉生閣往日雄風。

不久郁如意便跟著紅了,是位賣藝不賣身的雅妓。

與郁如意的結(jié)識要從描紅說起,描紅本出生于江南書畫世家,家道中落一個人來帝京投奔親戚,不料親戚沒找到,卻被人拐進了煙花巷。

彼時我不過是個十五歲的丫頭片子,雖已懂得如何裝成男人模樣,但個頭兒實顯稚嫩,慕名來醉生閣湊熱鬧時,便被誤認為是隔壁小倌慘遭調(diào)戲,我和張慶德愛子張大的梁子也是那時候結(jié)下的。

張大是帝京里出名的紈绔,欺男霸女橫行無忌,且男女通吃老少皆宜,在那一日竟吃到了本公主頭上。

我正感窘迫不知如何應(yīng)對時,是郁如意挺身而出,且她一眼看穿我是個女兒身。此女乃是個不折不扣的專家,以至于在我扮男裝出宮廝混的日子里,對我進行了深刻的啟蒙教育。

換作往日,我必與她大爺娘子你儂我儂一番,但今日有秦瑋在場,便一反常態(tài)地正經(jīng)起來,推開她欲環(huán)上來的手臂:“別鬧,我今日帶了朋友,將衣服穿得體些再出來。”

郁如意沖我抖了下胸,扭回屏風后更換衣裳,我這才準了秦瑋跟著進來,吟風描紅在外頭候著。

進房后,秦瑋倒也不顯得拘束,在待客的桌前坐下。

梁下懸著的鸚鵡張口叫了兩聲“賤人”,我走過去恐嚇鸚鵡,揚言要將它活活餓死。好一會兒郁如意才慢悠悠地從屏風后拐出來,愣了愣,指著秦瑋道:“西樓倌院的不準踏足東樓,沒人教過你嗎?”

我聞言回頭,眼睜睜看著一貫姿態(tài)恣意的秦瑋僵成一尊石像,忍不住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他還真有那么點小倌的意思。尤其是在這青樓里,客人大多是大腹便便的達官貴人,要么就是達官貴人的猥瑣兒子,這樣漂亮的嫖客確實少見。

我只得走到秦瑋近處坐下,同郁如意介紹這是我的朋友。秦瑋佯裝淡定地抽抽眼皮,沒說什么,隨手翻起桌上一本小冊,表情便又僵住了。我朝那書頁中瞄了一眼,其中的圖畫筆法老道、行云流水、顛鸞倒鳳、艷色無邊,乃春宮圖是也。

我跟著愣了,秦瑋快速將書冊合上,側(cè)目看著我,表情似笑卻又略帶嚴厲:“好看嗎?”

我尚未答話,郁如意兩步走上來,劈手將書冊奪過丟到一邊,輕飄飄道:“沒見過世面的小淫賊?!?/p>

我一貫知曉郁如意潑辣,卻沒想她面對秦瑋這般安靜的美男子,也能如此隨心所欲地抬杠,果然是從男人堆里爬出來的狠角色,本公主萬般欽佩!

“小淫賊,小淫賊……”

房間里響起陣細腔細調(diào)的聲音,竟是鸚鵡禽獸發(fā)話了,我驚愕地望了眼郁如意,這東西不是只會說“賤人”?郁如意對著鏡子在搭配耳墜,懶懶道:“前日在房中沐浴,這小東西不安分得很,我便罵了它兩句,誰知就學會了?!?/p>

沐浴……我又轉(zhuǎn)頭看了眼秦瑋,終于開始覺得帶他來青樓是個錯誤的決定,如此善良耿直的才俊,莫不要叫我?guī)牧恕G噩|只得斂目,裝作什么都沒有聽到,我卻不識眼色,對郁如意干干道:“你正經(jīng)一點兒。”

郁如意轉(zhuǎn)身,兩只頗具異域風情的銀耳墜子在臉側(cè)輕搖,她睜著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男人不就是愛聽不正經(jīng)的嗎?便是你當他正經(jīng),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天黑了才知道。”

我抽抽眼皮,覺得郁如意這番言行,大概有失我剛正不阿的良好形象,便打算寒暄幾句就速速離去,秦瑋倒是大方,起身道:“如意姑娘性情爽快,是在下失禮,某姓秦,單名瑋。”

郁如意這才賠笑,認真朝秦瑋的面容看去,不由得也怔了怔。我之前問過描紅,秦瑋的皮相算不算得上百里挑一,描紅說萬里挑一也不止,我才放了心,念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道理,我如此癡迷他的美色乃是人之常情,無須做什么掙扎。

我告訴郁如意自己今日有些正經(jīng)事要辦,需將秦瑋留在這里讓她照顧片刻,出門前關(guān)照道:“這公子沒什么不良嗜好,風雅之人,你與他撫撫琴談?wù)勗姳愫谩!?/p>

郁如意便摸了摸琴臺,對我的正經(jīng)事不多關(guān)心,她是聰明之人,知道本姑娘有些與眾不同。

找甄媽媽打聽人販子的事情,是不好帶著秦瑋的,他模樣生得太厚道,容易叫人起疑。

我前去同甄媽媽道:“我家有個男丁,是個癡兒,醫(yī)了許多年不見起色,家父操心他日后婚配之事,我便想請媽媽你幫個忙?!?/p>

甄媽媽爽快:“公子看上我家哪個姑娘,贖了便是?!?/p>

我急忙塞了些銀子給她,道:“媽媽樓里的姑娘自然都是上乘的,只不過……怕是太聰明了些?!?/p>

“那公子是要我?guī)褪裁疵Γ俊?/p>

我道:“婚配之事講究登對,我家不缺金銀,便也不在乎對方家世出身如何,沒門沒戶干干脆脆嫁過來更好。只想找個蠢笨的、年紀尚小的好調(diào)教。”

“笨到什么程度?”

“便是癡兒也可,只是終歸是體面人家,模樣上還是要挑剔一番的。這樣的人,媽媽可知道在何處尋得?”

甄媽媽迅速理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打聽哪兒有人販子,還得是團伙級別的、貨源充足的。我急忙再塞些銀兩過去,甄媽媽才笑了笑,將她了解的大方告知。

我這廂千恩萬謝地辭了甄媽媽,笑逐顏開地往郁如意房中走去,又是直接一推,坐在里頭的兩人同時轉(zhuǎn)頭向我看來。

郁如意面上似有幾分慌張,而后急忙轉(zhuǎn)開頭去,許是在調(diào)整表情。

他兩人一個坐在桌前一個坐在琴后,并不是個值得尷尬的距離,我便問秦瑋郁如意這是怎么了。

秦瑋坦然道:“我指了些她撫琴時弦中的錯誤,想是惹得如意姑娘不開心了?!?/p>

我看了眼表情仍不太舒展的郁如意,對秦瑋道:“那是挺不開心的,如意可是帝京里鼎鼎大名的琴姬,不少名門閨秀想找她學藝呢,就是身份不大合適?!闭f著,我好奇地問,“你還懂琴藝?”

秦瑋便又搖開了扇子,唇角浮起絲驕傲:“略通一二?!?/p>

見郁如意興致平平,我便不多作逗留,招呼小伙伴們起身走人。郁如意將我送至門口,才防著秦瑋偷偷問了我兩句關(guān)于他的事情,我將知道的一五一十地相告,看郁如意幾分憂心模樣,便問她到底怎么了。

她只若有所思地說:“此人的來歷似乎有些不凡?!?/p>

郁如意并沒有說清楚秦瑋到底怎么個不凡,我亦不以為然。我自認將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看得還算通透,有些隱瞞算不得多么要緊的欺騙,我在宮外又何曾真正對人坦誠相待過。我只信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幾人閑步走在路上,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街上清靜偶有行人,道旁兩側(cè)關(guān)閉的門鋪邊上,月光映下看到曲折纏繞的枝影,是茱萸。

舉頭望了望那輪不大明亮的上弦月,我說:“今日便是重陽了吧?”

秦瑋微笑看我一眼,淡淡地點了點頭。

我說:“你不早些回到家中團聚,卻在這處同我閑逛,叫你母親獨自一人。”

他驀然看我,饒有興致的模樣:“我家中的境況,你怎知曉?”

我說猜的,他讓我說來聽聽,我便緩緩道來:“你說秦家多年流離不定,應(yīng)是族中人丁不旺,無牽無絆。而你自小隨商隊奔波,年歲尚輕便已掌管家業(yè),猜你父親已經(jīng)過世。又見你能文能商修養(yǎng)得體,應(yīng)是長輩對你期望極高,許是家中獨苗。至于這個對你期望極高的人,要么是你娘要么是你奶奶,肯定是個女流。奶奶的話年事高了些,不適合屢次搬遷,那應(yīng)該就是母親了。”轉(zhuǎn)頭看他,“我說的可中了七成?”

他的星目看著我,一字一句聽得十分認真,以至于腳步都停下了,換了個有些欣喜的表情,他道:“你倒是很細致,與我想象的有些不同?!?/p>

我驕傲地抬了抬眉毛,欣然接受了他的夸贊。但其實并不是我細致,而是一個人想琢磨另一個人的時候,不自禁地就會多動些腦筋,反正我這么閑。

“想象?”我忽而好奇地看著他,“你何故會對我想象?那你想象的我又是什么樣子的?”

他輕松一笑,道:“不過是男子對漂亮女子的正常興趣罷了?!?/p>

我一愣,感覺好像又被調(diào)戲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話中的準確含義,便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少年捧著個布包在街上茫然行走著,見人便要湊上去說兩句,這時走到了我們面前。

小少年手中拿著個香袋:“茱萸香袋,避難消災(zāi)?!?/p>

原是個搞推銷的,這種情況我在宮外遇見過多次,但極少會隨意購買,宮里什么都有且材料做工極好,亂買東西等同于往宮里帶垃圾。

小少年將香袋遞上來,秦瑋倒是順手就接了,袖中摸出銀兩時,想到了什么,又道:“你這袋中的我全要了?!?/p>

少年難以置信地看著秦瑋,人倒是機靈,將裝著其余香袋的布包往秦瑋懷里一塞,奪了他手中的銀兩,匆忙道下一句“謝謝公子”,便轉(zhuǎn)頭飛快地跑了。

許是怕秦瑋賴賬。

我看著少年的身影覺得有趣,秦瑋對那背影提高聲調(diào)招呼:“喂,夜里不安全,早些回家?!?/p>

少年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街巷拐角,秦瑋望著遠處黑暗微笑著搖了搖頭,又將布包打開,挑選了一只綴有鈴鐺的墨綠香囊,捏著配繩晃了晃,道:“這小玩意兒同你一般,走起路來聒噪不休。”

我睜著無辜的雙眼看著他:“你嫌棄我?”

秦瑋將我一只手掌托起,把香囊放在我掌心,說:“我是怕你嫌棄它?!?/p>

“你要送我?”

他彎彎唇角,以微笑作答。呵呵,不嫌不嫌,我當然不嫌。但問題又來了:“男女之間互贈香囊會不會也有什么寓意?”

秦瑋想了想,道:“你只當是應(yīng)景吧?!?/p>

我欣然收下,大方活潑地道了聲謝,便塞進懷中妥帖收起。只怕秦瑋如此周到之人,有意要送我回到宅邸才安心,便同描紅一唱一和尋了些說辭,在街口同秦瑋分開。

回宮的路上,我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香囊,描紅小心道:“有句話,奴婢不知當不當說?!?/p>

我顛著手里的小玩意兒:“說?!?/p>

“香囊即是香馨,民間男女若是互贈香馨,是……情意之表……”

我顛東西的動作便頓下了,看著眼前巍巍帝京朱紅高門,嘆息著道:“描紅,你近來的話有些多了?!?/p>

描紅低頭不敢多言,我也懶得再說什么。秦瑋送我這香袋,是否情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公主,招搖撞騙完,我還得乖乖滾回來當這公主,而公主在某些方面是不能想太多的。

入了宮門,我才想起正事兒,對吟風吩咐道:“明日你去太和殿那邊差個人,叫他往太子那頭跑一趟,將咱們今日打聽來的事情告訴他?!辈还苡杏脹]用,我這公主也算出力了。

嬌華殿,我獨坐房中,卻沒什么睡意,托腮看著眼前的兩樣東西,沒送出去的骨簪和平白收下的香囊。

秦瑋既然顧忌發(fā)簪的寓意,不肯收下我的“相思”,那么他這香囊之中應(yīng)該也沒包含其他的意思。我這么想著,卻還是不禁嘆氣連連。

想當初我第一次喬裝出宮,便是受了民間情愛小本兒的蠱惑,想學那書中的佳人才子,來一段風流的浪漫情緣,但終究是沒尋得那些書中謫仙一般的情郎,漸漸也就忘了。

許是我見識過的真男人太少,秦瑋那副皮相確實打動了我的芳心,可念到我和容祈那一紙婚約,這芳心自是還沒動到讓我起私奔這種念頭的地步。

我只是覺得我口口聲聲說要抗婚,卻并沒有多少實際作為,定是我抗婚的決心不夠。

許我也該適時見見那容祈莽夫,將此事好生考慮考慮。

懷著心事,我在宮里便坐不住,隔了一日又跑出宮外,依然是無人過問,我已張揚到直接穿女裝出門的地步。

于街市閑閑逛了幾遭,索然無味,不知怎的又走到了七里鋪,經(jīng)過了秦瑋家的畫坊。我站在遠處稍作駐足,也曾有過想進去一見的沖動,又想秦瑋乃一家之主,要忙活的事情太多,大抵平日無事也不在其中,以此自我安慰著,方好作罷。

轉(zhuǎn)頭離去,行開不足幾步,忽聽身后有人道“姑娘留步”。

我習慣了裝男兒,便不覺得這招呼是對我打的,倒是描紅輕輕拽了下我的袖子,使我轉(zhuǎn)身。

見一男子步履略匆忙朝我趕來,我思憶一番才想起是在秦城畫坊中見過的,名喚秦子洛的仁兄。

誠然,秦子洛的模樣氣度在人群中也是出挑的,只是我心系某人,便不覺旁人惹眼。定睛看他,秦子洛已在我眼前站定,道:“可是荊栩荊姑娘?”

我沒作答。

秦子洛道:“姑娘可識得這家畫坊之主,秦瑋秦公子?”

我看著他的目光又增了幾分疑問,仍是不言不語。

秦子洛面上微有三分急切,解釋道:“在下是秦瑋公子的表兄?!?/p>

嗯,我就猜他與畫坊有些淵源,果不其然是個托兒。

秦子洛說秦家人找不到秦瑋了,前夜里秦瑋回家后,帶了幾個家仆出城,去了南外農(nóng)家巷,命幾名家仆在一處等他消息,獨自進了巷里,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家仆在原地等了他一天一夜,沒等到人出來,摸進去尋了一番,也沒打聽到這號人物,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余伯說,小瑋那夜便是同姑娘一起出去的,我已打聽了一日,卻不知道姑娘究竟家住何處,幸而今日遇見,想問問姑娘,那日你同小瑋在外,可遇到什么事情,小瑋可曾向你透露,出城是為何?”秦子洛面帶擔憂,誠懇地請教于我。

南外農(nóng)家巷,便是甄媽媽告訴我可以找到人販子的地方,這些情況我是同秦瑋交流過的,可當時并未見他對此事表現(xiàn)出太大的興趣啊。

我將那日見聞?wù)f清,秦子洛一拍巴掌,十分懊惱的模樣:“小瑋怎能……怎能這樣魯莽,他若有個三長兩短,叫姑母如何是好!”

我亦擔憂地眨了眨眼睛,寬慰道:“你先別急,破案拿人是官家的事情,他怎么會……說不定是因旁的事情牽絆住了。”

秦子洛蹙眉道:“我們初到帝京,城外哪有親朋,小瑋的性格慣是如此,仗著有幾下拳腳功夫,上次遇險遭劫,便也是如此原因,說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p>

遭劫?便是與我一起被劫持那次?當時我倒是也看出來了,秦瑋身上是有些功夫的,但他沒有直接在巷子里救我,而是假意服從與我一起被劫。我走后便與前來交贖金的秦家人里應(yīng)外合,端了那伙人的老窩。

秦子洛這一說,我便也有些著急了,沒作他想,讓秦子洛先將我?guī)У角噩|失蹤的地方。

“公子就是命屬下在這處等待的。”秦家一位家仆指著一處墻角說。

我朝寂靜的村落內(nèi)部望去,自城門禁令放寬松之后,城外近處的人家大多遷進城內(nèi),這些幾乎荒廢的村莊便成了流浪閑雜者居住的地方,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法分子的窩點。

甄媽媽曾授予我與那些人的接頭方式,可憐我嘴巴太松,當時一股腦兒全告知了秦瑋。

秦子洛急得直拍手,道:“如此關(guān)頭,他竟擅作主張,這般失了蹤影,我當如何是好??!”

我聽不進去他的胡言亂語,跟著踱了幾步,聽得腰間佩戴著的香袋發(fā)出幾聲鈴鐺響,想起秦瑋望著小少年背影時關(guān)懷溫和的眼神,他對一個陌生人都那般友好,這樣好心腸的人,我怎舍得他獨自涉險。

我悄悄問吟風:“叫你往太子那邊送的消息,可送去了?”

吟風點頭。我再走回秦子洛旁邊,問家仆道:“這兩日可有官兵來過?里頭可有人出入?”

家仆說除了些叫花子出去乞討,什么可疑的情況都沒有。

秦子洛擔心著秦瑋,說要是能想個法子接應(yīng)下也好,可惜秦家上下一水兒的男丁,實是難辦。

于是叫美色沖昏了頭腦的我,大義當前,挺身而出。

我將頭上身上佩戴的飾品全部摘掉,摘得頭發(fā)亂糟糟的,又將衣物撕了幾個破洞,蹲下身子抓了幾把黃土,一邊往身上臉上抹,一邊道:“秦子洛,你扮成壞人,將我送進去賣了!”

眾人覺得不妥,勸阻我?guī)拙?,但見攔我不動,糊里糊涂地縱容了。臨走前我又吩咐吟風,親自去太子那邊催促一番,就說是本公主走丟了,看他管是不管。

而我,只要保證在顧且行和容祈找到我之前,不丟小命就好了。

來到人販子窩點附近,秦子洛躍至墻上將里頭細致觀察一番,跳下墻后,抱拳與我道:“姑娘今日恩德,秦家……”

“別說那些沒用的了,”我飛快打斷他,一邊脫了鞋將一把極精巧的匕首塞入鞋中,一邊道,“我進去后,不知道會被送往何處,也許尋不到他。無論如何你們要將這周圍看住,若有人出入,跟緊便好,不久便會有官兵與你等會合,務(wù)必將我尋到,”閉了閉眼,“活要見人,死要見尸?!?/p>

秦子洛低頭再作一揖:“子洛愿以性命擔保?!?/p>

我深吸一口氣,宮里人常愛說,公主洪福齊天千千歲,總該不是白說的。腳掌觸碰到冰涼的匕首,懷著視死如歸的心情,我對秦子洛道:“將我打昏送進去吧?!?/p>

我自是不擔心昏迷以后,人販子團伙會對我做些什么,甄媽媽說過,這行也是有規(guī)矩的,破了身的姑娘賣時便不值錢了,幸而本公主生得也不算多么風華絕代。

我好似睡了好久,做的都是在逃命的夢,睜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雙腿交纏,兩只腳踝拴著條鐵鏈。

邊關(guān)戰(zhàn)事連連,對兵器需求量很大,鐵是極貴的東西。鐵鏈都用上了,想必我這次落入的是個有錢的大團伙。

我所處的像是牢房,仰頭無窗,分不清黑夜白晝,環(huán)境十分幽暗。我試著站起身來,鐵鏈晃動造成清脆的回響,看來這地方還不小。

但我實在看不清楚,偌大囚室只有在很遠大概是囚門的地方有一點兒燭光,囚室被木柱分成幾間,多是空的。

“阿栩?阿栩姑娘?”

極輕極輕的呼喚,仿佛是自己腦中的幻聽。我初醒來,仍不夠清醒,扭頭看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在隔壁囚室角落,仰頭看著我的人影。

他那處距離燈光更遠,更是不清晰。

“秦瑋!秦公子是你嗎?”

我一激動就直接站起來了,腳底踩到了匕首,吃痛地低吟出聲。

秦瑋已經(jīng)靠在距離我最近的位置,我急忙跛腳挪過去,心中只覺上天眷顧,如此無頭蒼蠅般好歹撞對了目標。見到秦瑋,不管我能不能助他出去,我此番沖動已經(jīng)算是成功了。

秦瑋用不解的目光看著我,看著我這瘋婆子般的造型,蹙眉:“你怎么……怎么也……”

我笑容微苦:“行俠仗義這種事情,當然不能讓你吃獨食?!?/p>

秦瑋被我的話噎了噎,我看囚室中確實只有我們兩個人,繼續(xù)找話道:“還叫我失望了,以為進來能解救幾個黃花姑娘,竟是只有……”眼睛再朝秦瑋看去,我指著他不倫不類的發(fā)髻和鵝黃色對襟短臂、翠綠褶裙,睜大眼,“你……你就是扮成這副模樣混進來的?他……他們瞎??!”

秦瑋愣了愣,將垂下的鬢絲往耳后捋了捋,尷尬逞強道:“不像嗎?”

真正漂亮端正的男子,扮成女裝也是不輸于人的,我若不是心中知曉他是個男子,可能也會被他誆過去。

我將他端端正正又看了個仔細,從眉眼到下頜的輪廓,室內(nèi)光線暗,使他這張面容看上去更加柔和。秦瑋被我看得不自在,頗認真地問:“真的不像嗎?”

我哂然一笑,沒想好說什么,肚子倒是先不爭氣地叫了。

揉了揉肚子,我快速進入囚犯的角色:“好餓啊,他們什么時候送飯來?”

秦瑋搖了搖頭:“他們應(yīng)該會讓咱們先餓上三天。”

“為什么?”

他撇了下唇角:“清腸?!?/p>

我擔憂地皺起了眉,想站起來再看看周遭的環(huán)境,腳底又是一痛,襪底發(fā)黏,應(yīng)是匕首刺破腳掌流血了。

這才想起來,我說:“我?guī)Я税沿笆住!敝蟠蠓綄⑿用摰簦沿笆捉唤o他,這玩意兒在他手里肯定比在我手中有用。秦瑋卻見我腳底有血,非要給我看看。

我推托不得,秦瑋隔著牢柱把我的腳拉過去,慢條斯理地脫下襪子,看著腳底心的傷口蹙了蹙眉,又緩緩抬起目光看我一眼。

“你是專門進來找我的?”他問。

“嗯?!?/p>

眉心舒展,他只輕輕嘆息:“又是何苦?!?/p>

“不苦不苦,”我急忙解釋,“不過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多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便想尋些刺激罷了?!?/p>

“真的?”

我微笑而無邪地點頭,又不禁低吟:“啊……”

秦瑋雙手握住我的腳掌,拇指在傷處附近時輕時重地按壓著,指腹柔軟而有力,卻是不癢,叫他這么按一按,漸漸便不覺得痛了。

他低著頭淡淡道:“沒有傷藥,推拿可暫時止血,受了傷切莫亂動了?!?/p>

不能動?我可是來救人的??粗毿淖o理我的腳掌,鬢邊的發(fā)絲再度垂落下來,低垂的眉眼雖看不到目光,卻感覺十分溫柔。

我一時惶惶,雖不懂太多民俗,但也曉得女子雙足除了夫君之外,是不可讓男子撫摸甚至看到的。想到此,安靜的囚室里更增添了些許曖昧,我微微面紅,不禁舔了舔嘴唇,心跳亦跟著亂了亂。

他自專心致志,推拿后撕下布條,將我的腳掌細細纏繞包扎。

“你還懂岐黃之術(shù)?”

“皮毛罷了?!?/p>

上次他指出郁如意弦中錯誤時,我便知此人謙虛,只是心中有些憤憤,感慨蒼天不公,如此多才多藝之人,憑什么還生了副得天獨厚的皮囊。

會彈琴會書畫懂岐黃,要在塞外跑商,要照顧一家老小,得空了還要管閑事當俠客,他這人生二十余年,活得可真緊湊。

包扎好傷口,秦瑋將匕首收好,我二人隔著牢柱而坐,我看他倚著墻壁不聲不響一動不動,問:“咱們怎么出去?”

秦瑋低著頭在思考什么,回問我:“你進來的時候,沒有想過嗎?”

我進來的時候?我決定進來那就是一時熱血上頭,也怪秦家那幫無主的廢物,竟不敢多作阻攔,若當時他們多勸兩句,我冷靜了也許就不來了,因為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似乎起不到丁點兒良性作用。

我不作聲,秦瑋輕飄飄道:“保持體力,伺機而動?!?/p>

這機一伺便又是許久,直到終于有看守打扮的人進來送飯。送的是稀粥糊糊,別說米粒兒,連片菜葉子都見不著。正如秦瑋所說,他們不會給我們吃太多東西,乃是為了清腸,不在里頭下瀉藥已經(jīng)很厚道了。

糊糊有且只有一碗,是給秦瑋準備的,我這新來的只有餓肚子的份兒。

這是秦瑋進來以后的第一頓飯,送飯的扔下碗便出去了。

我是真餓,盯著那碗糊糊咽了下口水,自然是不能讓秦瑋聽見的。秦瑋卻仍是靠著石壁坐著,閉著眼睛冥想一般。

許久許久,他才將雙眼睜開,自語道:“沒有風。”

“什么?”

“方才那人開門進來時,沒有風,那鐵門關(guān)閉時,墻壁無一絲震動,我們在地下?!?/p>

在地下?那麻煩了,也就是說這囚室外是個大囚室,就算出了這個囚室,也完全處于全包圍的環(huán)境,翻墻打洞都不可行,必須實打?qū)嵉貧⒊鋈ァ?/p>

我暗自擔憂,秦瑋緩緩起身,走動時腳下鐵鏈發(fā)出聲聲脆響,將那碗糊糊端來給我喝。

這是秦瑋的續(xù)命糊糊,我當然是不愿喝的,秦瑋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你當真這樣聽話,要讓他們清腸?”

我不免聯(lián)想到自己被生吃活煮的場面,不禁打了個哆嗦,道:“我是覺得你身上有力氣,才好帶我逃出去。”

“那若是我們逃不出去呢?”

秦瑋將我問得一愣,撇過臉去不愿面對那最壞的結(jié)局。我想,如果出不去我就干脆餓死在這里好了,至少還有個漂亮男子陪在我旁邊,所以他一定要比我活得長些。

秦瑋給我講了個故事:“豬圈里,公豬總是把最好的給母豬吃。公豬晚上為母豬放哨,生怕主人把母豬宰了。日子飛逝,母豬變胖。公豬聽見主人說要把母豬殺了賣掉,自那天起公豬性情大變,將好吃的搶著吃,只給母豬吃一點點,吃完就睡并要母豬守夜。母豬很失望,認為公豬不愛自己了。主人發(fā)現(xiàn)母豬瘦得沒幾斤了,而公豬油光發(fā)亮,終于讓屠戶把公豬拖走。那一刻,公豬笑著對母豬說:‘以后少吃點兒?!?/p>

我聽得一笑,嬌嗔道:“看,公豬都讓母豬少吃點兒?!?/p>

“你是母豬?”秦瑋笑瞇瞇地看著我。

“你才是母豬!”

秦瑋仍是笑著,仿佛當了母豬也無妨,將小碗放到我這邊,道:“故事聽完了,吃點兒東西,我們想辦法出去?!?/p>

我仍在糾結(jié),他的手掌穿過牢柱,涼涼的指腹捏了捏我的鼻尖:“聽話?!?/p>

兩個字聽得我心間一顫,有一種被疼愛的感覺。我雖是公主,但除卻父皇外,旁人對我不過是恭敬而已,即便是父皇,因有皇帝的架子在,也極少有這般溫柔寵溺的言行。

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一碗糊糊解不了此時饑渴,我餓得只能睡覺,秦瑋便學那公豬為我守夜。又不知睡了多久,我恍然睜眼,一片漆黑,心中遍布陰森,緊張地呼喚:“秦瑋,秦瑋?”

“嗯,我在?!焙诎抵校穆曇粼诙呡p拂。

我很害怕,伸出手去尋找他:“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我是死了嗎?”

秦瑋準確地摸到了我攀在牢柱上的細手,他的掌心比我要溫熱許多,他說:“我在。”

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他靠去,恨死了擋在我們之間的牢柱。

深不見底的黑,內(nèi)心陷入強烈的無助和惶恐,盡管秦瑋在解釋,只是燭火燃盡了,我卻不禁低訴:“我害怕?!?/p>

他便朝這邊又擠了擠,騰出一只手臂來隔著牢柱將我攬入懷中,手掌并未不安分地亂動,只在我肩上捏了捏:“我在的?!?/p>

“我們進來多久了,怎么一個人都沒有,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我會不會死在這里……”

秦瑋不說話,我猶自恐慌著,開始想臨死之人該想的事情,反省我此生無甚作為,我若死了,于家于國似乎也沒什么影響。若父皇找不到我的尸首,只能立個衣冠冢,吟風、描紅隔三岔五過去哭一哭,然后就去服侍別的主子。容祈也不用娶我,顧且行還是他的太子,父皇會很悲傷。

我想寫遺書,卻沒有燈光和紙張。我只能自己掉著眼淚絮叨,無論秦瑋在聽不在聽,絮叨我那些女兒家瑣碎的計較和悔恨。

該說的說完了,吸了吸鼻子,我抹著眼淚道:“還有,我知道我進來幫不了你什么,我當時、我當時不過是因為想見你罷了。”

“后悔了嗎?”他的聲音仍然輕輕的。

我傷心地點著頭:“嗯?!?/p>

我悔啊,堂堂公主便是不能死得重于泰山,起碼也要有些傳奇色彩,卻沒想到,我是死于一個“色”字。

秦瑋將手掌移到我的腦袋上,按著我與他臉貼著臉,細柔地蹭了兩下,安慰著:“我會帶你出去的。”

我哪里聽得進去,猶自落淚,他摸著我的眼角,擦了擦:“別哭了?!?/p>

我接著哭。

“別哭。”

我還哭,還把眼淚鼻涕往他臉上蹭,他便躲了躲,將嘴唇貼住我的額頭。我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個親吻,正在糾結(jié)要不要躲,秦瑋似乎覺得如此報復我還不夠,臉動了動,我忽然察覺嘴上封了個冰冰涼涼的東西。

我看不到,便也反應(yīng)不過來這是什么,只感覺到冰涼中有些干澀,才想起秦瑋因許久未進食水,嘴皮早已發(fā)干。

我這是叫他吻住了!

我大睜雙目,卻苦于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他已微開唇舌,將我的嘴巴整個含了進去。

隔著牢柱,接吻不便,不能轉(zhuǎn)頭亦無法相擁,我被他親得覺得心里和身體都好空好空……

柔柔地親了許久,親到他的嘴唇已經(jīng)濕潤,他將我松開,額頭抵著額頭。他不說話,只有極輕微的喘息。

我說不出話來,只這樣由他作為,等了良久,他氣息才顯平穩(wěn),輕輕道:“謝謝你,謝謝你進來陪我?!?/p>

我本以為此時應(yīng)說些動人的情話,聽他這樣說,希望便落空了。原來只是謝嗎,這道謝的方式還真是別具一格啊。

是我多心了吧,此情此景下他沖動實屬常情,我也被他親得冷靜了,小心乃至些許卑微地說出最后的心愿:“秦公子,若是你我死在這處,黃泉路上,你便將我娶了吧?!?/p>

他愣了愣,并沒有及時作答。我說:“我才十八歲,還沒嫁人,我不甘心?!闭f著,又掉了兩滴眼淚。

秦瑋急忙又抹了抹我的眼淚,用拇指輕輕撫慰著那脆弱的眼角,極鄭重地說:“好?!?/p>

左盼右盼,送飯的又來了,還是沒有我的份兒。

我在牢里頭嚷嚷我餓,送飯的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急眼了干脆拉起隔壁秦瑋的手臂,撥開他的袖子大咬特咬,我餓,我要吃人。

也不知這秦公子是怎么保養(yǎng)的,明明飽經(jīng)過風寒,卻一身的細皮嫩肉,而我牙尖嘴利咬得好不輕松。眼一閉,我甚至能聽到牙齒嵌進皮肉的聲音,嘴巴里已經(jīng)嘗到鮮血的腥甜。

秦瑋被我咬得嗷嗷叫喚,那叫一個凄慘,這才引起了送飯的重視,急忙開了這邊的牢門進來拉我。

拉不動我,距離秦瑋那頭又近了點兒,我一個回身,將送飯的逼死在牢柱上,秦瑋那頭伸臂過來,反手一橫,手中的匕首準確地割破了這人的喉嚨。

這人哆嗦一下,死了。

我嚇得后退,秦瑋手中仍握著染血的刀子,面色卻平靜如常,既沒有殺人的慌張,也沒有嗜血的冷冽。

從這人身上翻出牢門鑰匙,秦瑋將自己釋放出來,當著我的面與送飯的換衣裳,我只好背過身去。

他要出去看看,我說:“我跟你一起出去?”

他說不行,我說:“你該不會要扔下我自己跑吧!”

秦瑋纏著被我咬傷的手臂,輕松一笑:“不會,外面太危險了,不比待在這里安全?!?/p>

安全個鬼啊,這里有個死人!

我咽了下口水,指著地上的尸體:“那你……先把他弄遠點兒再走?!?/p>

秦瑋走了,房間里依然黑乎乎的,我縮到另一個角落,警惕著那具尸體,很怕很怕。也是在怕的時候,才理解了秦瑋為什么說謝謝我來陪他,有個活人在還是好很多。

我怕得腿都軟了,站不起來、坐不安穩(wěn),總覺得哪里都可能有雙陰森森的眼睛,睡不著,睜著眼睛卻什么都看不見,心里只剩下一個期望,秦瑋秦瑋秦瑋……

我又獨自想了好多好多,為了不讓自己那么緊張,試著想些讓人快樂的事情,想我和秦瑋也算共患難過了,這樣的回憶一生大概只有一次,于我于他應(yīng)該都是。我想這也算轟轟烈烈過了,若是我能出去,便該與這轟轟烈烈過的人在一起,共譜佳話。我甚至已經(jīng)開始設(shè)想,回宮后我要怎樣將來龍去脈與父皇道明,使他被真情所動,收回我和容祈訂婚的成命。

牢中沒有時間,似乎過了許久也可能并沒有多久,也再沒有人來送飯,我終于沉不住氣,摸到鑰匙打開牢門,將外面的鐵門也輕輕推開。

卻見鐵門外并排躺了幾具尸體,排放得很整齊,看樣子是死透了。而尸體附近無人看守。我壯著膽子走出去,石室里十分安靜,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幾具尸體死狀別無二致,一刀封喉,看傷口已經(jīng)死亡有段時間了。想起牢中秦瑋殺人的模樣,這些人也是他殺的嗎?

我繼續(xù)摸索著向前,這石室比我想象的還要大上許多,另有些起居所用的房間,但都沒人了。

一路摸到石室的盡頭,我不知道怎么開這道門,敲了敲感覺石壁很厚。敲打時,又發(fā)現(xiàn)這石壁有種不尋常的熱,雖不炙手,但絕不是這個時節(jié)該有的氣溫。

而石門與石墻相連的縫隙處,是鉛,這道門已經(jīng)被封住了!

難道事情敗露,這個石室已經(jīng)被犯罪團伙遺棄了?所以他們封了門,那些尸體也不管了,包括我……他們也不管了。

我餓得不剩多少力氣,靠著墻壁滑坐下來,沉沉喘著粗氣,已經(jīng)談不上害怕,也不愿再去想現(xiàn)在該怎么辦,只能等,等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再進來救我。

但到時救到的是活人還是尸體……我會被餓死在這里嗎?

秦瑋,秦瑋應(yīng)該已經(jīng)逃出去了吧?他那么有本事,肯定早就逃出去了,他會不會去報官,告訴他們我在這里?說好了他會回來救我。

我太累了,只能先睡一會兒。

睡著時,耳邊轟隆一聲巨響,我的身體被那聲音震得飄浮。

我在嬌華殿的床鋪上醒來,紫蘭姑姑在旁連連喚了三聲“小祖宗”,我便知道已經(jīng)安全了。

她將我小心扶起來,不住地關(guān)切著,又一勺一勺喂我吃藥。描紅告訴我,聽說那日是容祈找到出口,命人在石門上綁了炸藥,將石門炸開后,便將我交還宮中,“菜人”團伙被成功圍剿。至于秦瑋這個人,沒人聽說過。

描紅雖然在,卻不見了吟風,我便順口問了一句,描紅的眼眶卻紅了,半晌才低低道:“吟風當日隨人馬同去尋你,追那逃犯時,受了重傷,現(xiàn)在還人事不省……”

描紅說太醫(yī)已經(jīng)給吟風診過,好在并未傷及肺腑,將養(yǎng)幾日應(yīng)該就能醒過來。那便一起將養(yǎng)著吧,我瞧著現(xiàn)在這個光景,沒個三五天的,我自個兒也下不了床。而我倒是也愿意多在床上躺一躺,一來彌補我這些天心靈和肉體受到的創(chuàng)傷,二來我心下明白得很,等我養(yǎng)好傷病了,也就該同父皇和顧且行交代,針對時常溜出宮去撒野以至于三番兩次小命岌岌這樣的惡行,我當如何自省,日后又當如何嚴于律己。

而我雖然已經(jīng)深刻地意識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驚險,卻更明白,這個嗜好我戒不掉。我只得一邊躺在床上哼哼,一邊思索此番當如何誠懇悔悟,以挑戰(zhàn)他們對我的縱容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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