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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里忽驚山鳥啼

且歌 作者:十年一信 著


第四章 暗里忽驚山鳥啼

再有幾日就是父皇的壽辰,盡管要避著不見賀拔胤之,壽辰當(dāng)日還是要出現(xiàn)的。為表孝心,我總該準(zhǔn)備些拿得出手的禮物,可是我所有的東西都是父皇給的,不論送什么都顯得不夠分量。

不知誰提的建議,說我母妃琴藝冠絕天下,當(dāng)年便是以琴音打動父皇得了多年恩寵,我想這應(yīng)是夸張的虛言,不過是眼紅的為榮寵尋的客觀理由,不肯承認(rèn)人家憑的是真心或者腦子罷了。

但在父皇壽辰時,一展才藝讓父皇覺得我長大了心生寬慰,我倒覺得是個不錯的提議。

我向來懶散,琴棋書畫都是半吊子,指指點點勉強(qiáng)夠用,親力親為便十分費(fèi)勁。為了向郁如意討教琴藝,我甚至將和秦瑋幽會這等大事都暫且放下。我想我一定要練好這支曲子,我要討父皇歡心,這樣,商量退婚的事情才能更有把握些。

郁如意教我的曲子,我倒是沒聽她彈過,應(yīng)該也不是什么名曲。據(jù)說是當(dāng)年邊疆戰(zhàn)亂時,一女子為即將上戰(zhàn)場的夫君以及眾位將士所譜的送行曲,其中一段從激昂到楚楚柔情過渡得十分動人。

這曲子很難,因青樓不適合彈這種太高雅的東西,郁如意便也沒把這技術(shù)拿出來賣弄過。

秦瑋尋到醉生閣來看我,說是近來忙碌,只坐坐便好。

這琴我也不彈了,郁如意騰出房間來容我們獨處。閑話不過兩句,他就說他要走了,我小脾氣發(fā)作,背過身去:“我不差人去畫坊捎話說在這里練琴,你是不會主動找我的。”

秦瑋哭笑不得:“你整日神出鬼沒,我便是想尋,也尋你不著。”

我咬咬牙,好像是這么回事兒,又道:“你不是也一樣,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你究竟家住何處,保不齊連秦瑋這名字都是捏造的?!?/p>

秦瑋愣了愣,從身后將我的小手捉住,捏了捏我因練琴而紅腫的指腹,柔柔把玩,不言不語。

我不知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我知道他不說是不想騙我,雖不開懷,但我自己到底也是個騙子,不好同他計較,便建議說:“我倒有個法子,你知我和帝家有牽連,我在宮中給你謀個畫師的差事,你要尋我,便容易得多?!?/p>

他摸著我指腹的立即停頓,似是想了些什么,在我耳旁問:“這么想時時同我待在一處嗎?”

“你說呢,我都……”

我都是你的人了,我不賴著你還能怎么辦?

我話未說盡,郁如意匆忙推門:“外頭說七里鋪有家畫廊著火了!”

秦瑋跑得飛快,我?guī)е粟s到的時候,此處已經(jīng)被群眾圍得水泄不通。吟風(fēng)操了刀子開出條路來,我擠到最前面,看到秦子洛對著猛烈的火勢嘆氣。

挨著秦城畫坊的兩家鋪子,掌柜的哭爹罵娘哀嘆自己倒了什么大霉,我著急地對秦子洛道:“愣著做什么,快找人滅火啊!”

秦子洛搖頭,說這火怕是一時半會兒滅不掉,原來有人在外頭澆了火油,是故意縱火。

我遍尋秦瑋不著,秦子洛說:“余伯還在里面,他……進(jìn)去救人了?!?/p>

仿佛五雷炸頂,我第一反應(yīng)便是沖進(jìn)去,完全不曾想過烈火焚身的痛苦,也顧不上任何后果。就如我不會浮水,但若水中有人求救,我也定會義無反顧地跳進(jìn)去。何況那是我喜歡的人。

剛邁開腳步,秦子洛便將我緊緊抱住,我拼命地蹬著腿邊罵邊哭,終是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我如此沖進(jìn)去,不過是多添個麻煩罷了。

我站在燃燒的畫坊門口,看著掉落的招牌,橫在門口的懸梁。他終于回來了,俊美的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堅毅,烈火蒸干了他額上的汗,他的瞳孔、他的皮膚,都被灼得通紅。秦子洛急忙迎了上去,幫秦瑋移開橫在出口處的橫梁,兩個人攙著余伯出來。

我看到余伯的時候,他所剩不過最后一口氣,他說:“少爺,老余伺候少爺多年,深知……知少爺不易,老余不能幫少爺分擔(dān)了,老余求少爺,求少爺適當(dāng)將肩上的擔(dān)子放一放,歇一歇,少爺……少爺不易……不易……”

“余伯,余伯!”

秦瑋此刻的難過,失去親人的痛苦,我隱約可以感受到。我仰起頭來忍眼淚,正巧看到遠(yuǎn)處房頂上,一抹晃動的黑影。

那黑影與我相對,手中閃過一絲銀光,當(dāng)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支弩箭朝這頭飛來,正是對著秦瑋的脊背。我猝不及防,想要幫他擋,卻不料有人搶了舍己為人的先機(jī)。

吟風(fēng)拔了刀子朝那黑影追過去,秦子洛緊隨其后。

當(dāng)我再低頭時,郁如意已經(jīng)倒在我腳下,肩上的弩箭插得很深,大概骨頭都被切碎了。我看著鮮血染濕紅色鮮衣,看著她施染粉黛的臉龐越加蒼白。描紅在驚呼郁如意的名字,而我只能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竟連將她從地上抱起來的膽量都沒有。我生怕這樣燦爛的生命,一碰就碎了。

近來我出宮總不安生,不是被劫持拘禁,就是打架殺人,倒霉習(xí)慣了,總歸都是些虛驚。而我的霉運(yùn)終于牽連到了身邊的人,畫坊失火郁如意重傷,我隱約覺得這其中有我的過錯。

這一夜我沒有回慈安堂,因為擔(dān)心郁如意的傷勢,也怕秦瑋受不住打擊太過消沉。我們臨時在客棧租了間屋子,將郁如意安頓下來。她那傷勢雖不至于要命,疼個半月是少不了的。

描紅在房中伺候郁如意服藥,余伯的尸體放置在另一間房中。吟風(fēng)和秦子洛去追那放暗弩的人,人雖然沒抓到,但在打斗時吟風(fēng)折斷了他的兵器,證明那人來自張慶德府。

吟風(fēng)是個謹(jǐn)慎的人,當(dāng)時并沒有知會秦子洛,而是先帶回來讓本公主定奪。

我亦不知到底該不該告訴秦瑋,冤冤相報,秦瑋一介草民,便是知道了又能拿張慶德如何?我若告訴他,會不會給他肩上又多添了份擔(dān)子,而余伯所說的那些擔(dān)子,又是什么?

開了門,我也沒急著出去,因望見遠(yuǎn)處一根柱子下,秦子洛和秦瑋似是在吵架。

秦瑋揪著秦子洛的領(lǐng)子,自我認(rèn)得他起,好像就沒見他這般激動過。

秦子洛大概說了些什么,我聽不到,只隱約聽到其后秦瑋的聲音:“我沒忘,也不會忘。”他將秦子洛丟開,面容冷冽,像是換了一個人。

秦瑋朝這頭走幾步,抬眼看見弓著腰做賊一般趴在門口的我,表情又一瞬轉(zhuǎn)變,但仍不十分放松。

他皺眉,用一種近乎審問的目光看著我,仿佛在責(zé)怪我為什么偷聽他們講話。

可我什么都沒聽到呀!

我忽然有些怕他,站直了身體走出來,道:“你不要怪子洛,余伯……余伯定也不希望你們兄弟因他吵架的……”

我以為秦瑋那般對待秦子洛,多半是在怪他沒把畫坊看好,遭了毒手,逃跑的時候還把年邁的余伯忘在里頭了。

聽到余伯,秦瑋便只剩一聲長長的嘆息了。

他倚著根柱子坐下,我便陪他坐在地上。他說:“我很小的時候,父親知道了一個秘密,一個足以殺死我們?nèi)业拿孛?。仇人用我和娘親的性命要挾,逼死了父親。這些年娘親帶我寄人籬下,余伯一手將我?guī)Т?。?/p>

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并不容易聽出頭緒。我早該想到秦瑋是有秘密的,而大多數(shù)有秘密的人,都是背負(fù)了巨大的仇恨。我聽得出他話里的悲傷和自責(zé),卻并沒有聽出任何復(fù)仇的欲望。

月掛高頭,冷風(fēng)習(xí)習(xí),我聽著他說,覺得現(xiàn)在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實。也許是母性情懷發(fā)揮了作用,我覺得他很可憐,便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憐他一憐,對他的感情又加重了一分。

“你想過報仇嗎?”我小心翼翼地問他。

他搖頭,他說不知道,他說每天都在想,每天都不敢想。他說他的母親一直以來精神就不大好,這些年他去過很多地方,找來各種珍貴藥材,也治不好她的病。大概那是心病,因為丈夫的死,而在心中留下的殘垣。

“那余伯的仇……你要報嗎?”我依舊小心試探。俗話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可俗話又說有仇不報非君子。我自然不是什么君子,但面對仇恨和恥辱,寬容有時不過是無能的表現(xiàn)。

“報仇?你知道該向何人報仇?”他語氣很輕,仿佛冷風(fēng)中不肯凋零的葉片,說著站起來,打算去余伯那邊看看。

我握著手中的碎片,不知道該不該拿出來給他看,若此事確實是張慶德所為,當(dāng)日我們斗毆害死張大,張慶德為兒子出這口惡氣應(yīng)在意料之中。

所以當(dāng)時秦子洛問秦瑋對張大之死有什么看法的時候,秦瑋笑說沒有,秦子洛生氣了。

若他們早作提防,是不是也不會釀成今日的悲劇了?但我知道,仇既已結(jié)下,張慶德雖已被革職,到底還是有幾分實權(quán)在手,秦瑋能拿他怎樣?

在他準(zhǔn)備進(jìn)門時,我叫住他道:“你去做官吧,你這么博學(xué)能干,一定可以考取功名。你若是嫌考得太慢,我也可以想法子幫你……我爹很疼我的?!?/p>

他抬眼看我,目光卻似空無一物:“一將功成萬骨枯,做了官就平順安生了嗎?”

我知秦瑋是愛自由的人,可是父皇身體不好,我想他尚在人世時,我是不可能離開帝京隨秦瑋去流浪的。而我總要嫁人,我既然不想要父皇給我挑的駙馬,便需自己培養(yǎng)一個駙馬,帝京乃政權(quán)集中之地,他若沒有一官半職,父皇定不肯答應(yīng)。

而他若是做了官,我以公主的身份,也才好輔佐保護(hù)他,哪怕是扳倒張慶德,只要有了實權(quán),我們也可以一起想辦法。

而秦瑋,似乎對做官這件事情很反感。

我愣了愣,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他也愣了愣,背過身去:“阿栩,帶著你的人回去吧?!?/p>

我看著他的背影,他說:“秦瑋只是一介草民,配不起帝家的女兒,這樣糾纏下去,你會更失望?!?/p>

“你說什么?”

我朝他邁開腳步,他已經(jīng)步入房中,我剛要跟著擠進(jìn)去,那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險些就碰上我的鼻子。

我被一聲門響嚇住了,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秦瑋這是打算拋棄我。憑什么,殺人放火的又不是我!

我拍著門讓秦瑋給我把話說清楚,什么叫配不上我,他這是要拋棄我的意思嗎?許是嫌我大呼小叫擾了余伯清靜,房間里飛出一把小刀,穿過門框上的窗戶紙,直插在我身后的廊柱上。

飛刀削掉我兩縷發(fā)絲,我才剛剛領(lǐng)悟,若是那刀再偏個一分半毫,本公主就要跟余伯一起躺下了。

這招倒是見效,我馬上就不敢咋呼了,滿心的后怕。我也才反應(yīng)過來,我并不知道秦瑋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他是壞人,本公主天天和他廝混一處,他想要我小命或者將我綁了勒索父皇,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惜命如我,馬上帶著吟風(fēng)描紅開溜了。

回到慈安堂才清醒許多,一是想不通秦瑋為何對我態(tài)度大變,二是想不通秦瑋到底是個什么來歷??此膽B(tài)度,他和官家似是有仇。

然而慈安堂是個清修之地,整日念經(jīng)抄書,宣傳的是凡事看淡要往好的方面想。我則往好的方面想了想,想到秦瑋大概是身負(fù)血海深仇,怕連累我,將我推開實乃是用情至深的表現(xiàn)。

戀愛中的兒女,腦子里真是神邏輯。

我在這想法里越陷越深,未得到任何證實,依然信以為真。

我又厚著臉皮去找秦瑋,找他不著,在客棧找到養(yǎng)傷的郁如意。秦子洛在這里照料著,談及秦瑋沖我甩刀子的事情,只說:“不要理他,小孩子脾氣?!?/p>

可見我設(shè)想的都是真的。

郁如意倒是挺正常的,昏迷醒來后,躺在床上不住地抱怨,自己這副完美無瑕的皮囊,日后定是要留下疤痕的,尤其還是傷在這么個影響美感的地方。

我只得答應(yīng)回頭從宮里給她弄些祛疤的良藥,只要她不穿得過于露骨,隨便披條紗子,那疤痕還是遮掩得住的。

郁如意懶懶地道:“那你可要多弄點兒出來,我近日總夢見血光,吃不準(zhǔn)還要倒什么大霉?!?/p>

我看著她,忽然開始好奇,郁如意這樣懂得惜命的人,擋飛鏢的速度怎么比我還快。她向來擅長計較,碰上點兒事情總要先細(xì)致地估量一番,可她沖出去當(dāng)靶子的時候,怎么就沒計較計較,這一下?lián)醯弥挡恢的兀?/p>

如意說擋刀擋槍這種事情,也要講究個近水樓臺先得月,所幸那日是她上去擋了,若擋上去的是我,我宮里的老父親還不得鬧翻了天。

她說得有道理,我便考慮要不要給自己劃點兒傷痕出來,跑到父皇面前硬咬張慶德一口,可這是欺君之罪,我又不舍得讓父皇擔(dān)心,這么做還是不大穩(wěn)妥。

在帝京大街小巷游走了兩日,我詩興大發(fā),編了段唱詞,花了些銀兩,請街坊巷里的小孩子跑到外頭將我這大作傳誦傳誦,越多人聽到越好。

吹起喇叭敲起鑼,聽我唱支顛倒歌。

黑夜做個白日夢,夢見貪官啃窩窩,

太陽從西往東落,皇帝下轎他來坐。

青樓下處沒去過,二八少女來輕薄,

只有紋銀三百兩,兩袖清風(fēng)張慶德。

要收拾一個人,便要先敗壞他的名聲。張慶德名聲本就不太好,經(jīng)我這么帶頭敗壞,街巷里便有人敢明目張膽地說他的壞話了。

歌謠傳誦開后,我趁熱打鐵,從小妓院里弄了幾個有點兒姿色的姑娘,要她們扮成良家婦女的模樣,跑到府衙去擊鼓鳴冤。有告他包庇兒子逼良為娼的,有說張慶德欺男霸女的。概括來說,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許是這些姑娘真的叫那張家父子折磨過,一個個哭訴起來那叫一個情真意切,我真恨不得等這事過去了,給她們開個戲班子。

府衙的官差聽到張慶德的大名,便沒人敢管這檔子閑事,揮著棍子將我們攆跑。第二日我又帶著人去,邊邊角角的府衙跑個遍,有被那父子倆欺負(fù)過的正義之士,竟然當(dāng)真隨了我們的報官隊伍,將冤屈一股腦兒吐了出來。

描紅便在一旁記錄這些人的冤屈,我雖然知道這樣做還不足以扳倒張慶德,不過這么鬧啊鬧的,他近日官復(fù)原職是不大可能了。

我連著鬧了三日,終于鬧出來個了不起的人物。

這天我正帶著一眾人馬游行似的轟轟烈烈地朝一處府衙走著,冷不防叫一人揪住了小辮子。我頭還沒來得及回,那人便扯著我的衣裳往后拖,將我扯進(jìn)一條無人的巷子里,一把推在墻上。我壓住驚慌去看他的臉,正準(zhǔn)備大叫的嘴巴頓住了。

“你鬧夠了沒有!”顧且行揪住我的領(lǐng)子,擰著眉頭表情嚴(yán)厲。

此刻我倚在墻壁上,他貼身逼著我,這個動作作為兄妹來講委實不妥。我輕輕扯住他的袖子,將他的手掌挪開,抖抖眼皮誠誠懇懇老實巴交地回答:沒有。

我自然沒有鬧夠,我這番鬧騰是鬧給父皇看的,如今既然已經(jīng)鬧出了顧且行,看來也算有些成果。

顧且行的表情帶著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他用簡短的話語向我表達(dá),父皇聽說帝京鬧事,要求嚴(yán)厲追查這鬧事者的頭目。這種歪點子餿主意,他頭一個想起來的就是我。這么說來,我們兄妹倆還挺心意相通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垂眼:“不做什么,就是看那姓張的胖子不順眼。”

“胡鬧!”他表情厭棄,再度扯起我的衣裳,大概是準(zhǔn)備將我拖回慈安堂關(guān)起來。我在后頭掙扎,力氣比不過他,便干脆用小時候的老辦法,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顧且行這才松了手,嫌惡地擦掉我留在他手背上的口水,恨恨地不想說話。

我想我這番胡鬧總歸是要給個交代,而張慶德同我確實無冤無仇,便是胡扯也扯不上什么冤仇。想起他日前英年早逝的兒子,我眼一閉心一橫,做委屈狀對顧且行道:“誰叫他那倒霉兒子調(diào)戲我!”

“調(diào)戲你?”他那個“你”字咬得特別重,就好像有人調(diào)戲我是特別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我叉著腰理直氣壯地說:“調(diào)戲了,日前調(diào)戲我不成,還將我推進(jìn)河里來著,誰知他就那么平白死了!死了我也咽不下這口惡氣!”

他抬眼在我面上掃過,不屑道:“張慶德那個狗奴才,總有叫不動的一天,你急什么?”

我無言以對,只得撇了撇嘴,大意是別管我為什么著急,反正我就是要鬧到底。

顧且行斜睨我道:“你當(dāng)你這些把戲真的有用?”

所謂積少成多聚小成大,有沒有用是事在人為的事情,就算沒有用,在我想到有用的辦法之前,我也只能暫時這么鬧下去。還別說,這整日鬧啊鬧的,倒是鬧得我心情不錯。

我正想將這套理論同顧且行說道說道,這才忽然聽出他話里頭吃不準(zhǔn)有另一個意思,我白他一眼道:“這法子沒用,莫不是你想給我指個有用的法子?”

“誰說你這法子沒用?”顧且行沒好氣地說,頓了頓,定睛看著我,唇邊驟然浮起個高深莫測的弧度,忽而又歸于平淡,道,“你就這么鬧下去吧?!?/p>

說著,竟也不管我,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迅速追上去將他拖住,讓他把話說個明白。顧且行瞇起眼睛看我,冷冷吐出三個字:“我?guī)湍恪!?/p>

什么?我聽錯了?顧且行的腦子叫人開瓢修理過了?我自然要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審視他。顧且行冰著張臉由我看,待徹底不耐煩了,才幽幽地開口說:“有個條件?!?/p>

嗯,顧且行同我講條件,真是比他請我逛妓院還新鮮的事兒??晌抑?,顧且行不是個無聊的人,向來也不屑于同誰談條件,這次他既然要講條件,就很有可能是我給不起的條件。

我示意他先說出來看看,顧且行倒是也不啰唆,眉一挑道:“不準(zhǔn)再同那姓秦的來往!”

姓秦的,秦瑋?登時我便不悅了,終是忍無可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小人,你竟然監(jiān)視我!”

“我沒那么無聊?!彼麑⒛抗庖崎_,緩緩舒了口長氣,補(bǔ)充一句,“也沒你那么空閑,更不會做那些有失身份的事情?!?/p>

“你!”我憋得臉通紅,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反駁,若是換了常人我說不過總能罵得過,可對著顧且行,卻還是張不開這張罵人的嘴。這點我早該想到,顧且行日理萬機(jī),自然沒工夫跟蹤監(jiān)視我,可他手下那些跑腿的真是甩也甩不掉。

我不知道他們都看到了什么,又向顧且行匯報了什么,總之但凡影響本公主形象的事情,我是一件也不會承認(rèn)的!

好在顧且行根本懶得過問,只輕飄飄與我對視一眼,又輕飄飄地問:“答不答應(yīng)?”

答應(yīng)!不過是點個頭的事情為什么不答應(yīng)。本公主闖蕩世間十八載,最得力的一樣本事就是賴賬,反正我和他之間擔(dān)著個兄妹的情分,我就是同他賴賬他又能奈我何。

我這邊悄悄算計著,顧且行再度冷冰冰地開了口:“若是賴賬的話,我自然有辦法讓你再也見不到他。你可以當(dāng)它是個條件,也可以當(dāng)它是個威脅?!?/p>

我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顧且行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若是不點頭,怕是秦瑋的小命就不穩(wěn)當(dāng)了。賴賬的事從長計議。

“你要我怎么做?”

“鬧,往熱鬧里鬧,你要是有本事鬧出幾條人命來,我就服你一次。”他說完便扭頭走了,巷子口留下一抹黑色殘影,瞧得我一陣心驚肉跳。

真是草菅人命啊,我仔細(xì)想想顧且行抓到我以后的反應(yīng),約莫他整治張慶德這個決定,就是在同我周旋的這段時間里做的,這小子做事可夠果決的。想到這樣的人往后要執(zhí)掌天下,國運(yùn)堪憂啊……

我知道顧且行總有對付張慶德的辦法,他參與朝政的年頭雖然不長,好歹擔(dān)著個太子的名位,總有許多人私下巴結(jié),定也賣了不少在位大臣的把柄到他手中。而我要做的,不過是借用輿論的壓力,讓他行事更便利些。

父皇祝壽這天,張慶德并沒有出席,是垮臺的征兆。朝堂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今日春風(fēng)得意,明日就有可能滿門抄斬,上頭要治你的罪,便不可能給你留下任何狡辯或者認(rèn)錯的機(jī)會。

我穿了橙紅的華裳,施了粉黛貼了花鈿,伺候我穿戴的宮女嘴巴伶俐,說公主出落得越發(fā)楚楚動人了。這話我聽著受用,可這般精心雕琢過的容貌,我卻也只巴望著那一個人看到。

我由侍女?dāng)v著從后門繞進(jìn)壽宴的禮堂,文武百官以及各路皇親國戚早已提前到場。后宮幾位地位高的女眷均已落座。我坐在她們最上首,一方紗簾遮住這邊的風(fēng)光,皇帝的女人和女兒,自不是想看就能看。

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周到,人人都覺得公主要么高貴端莊,要么聰慧靈巧,定是個頂個兒的美人,這必然是個誤區(qū)。我們這一輩也不是沒有模樣過意不去的公主,我那年方十四的三妹妹,長得就不太體面。所以有簾子遮著,才能更好地顧全皇家顏面,看不到的總歸就是還不錯的。

我知道容祈必然也在那百官之中,可我透過簾子一瞧,全是華服加身的大官小官老官新官,并未發(fā)現(xiàn)形似莽夫的可疑人物。

我坐下不久,壽宴便開始了,唱歌跳舞說祝詞,一套冗長繁瑣的過場。我因練琴疲乏,便偷偷打了會兒瞌睡,下頭百官說了什么也沒聽到。

父皇聽說我近日苦練琴藝,想為他獻(xiàn)奏一曲,他便認(rèn)定我這一曲定已練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于是打算在百官面前顯擺顯擺。

所謂禮輕情意重,我這個禮雖沒勞民沒傷財,卻頂著個顏面問題,忒重,重于泰山!

描紅撤了案子,擺上一張七弦琴,我晃了晃睡得發(fā)蒙的腦袋,手指輕輕撫上琴弦。

彈的正是那曲送行曲,因我近來整日同這首曲子相伴,實際上也覺不出來它的曲調(diào)究竟是怎樣低回婉轉(zhuǎn),又如何似天籟之音。我只是小心翼翼地彈著,不要出錯罷了。

一曲奏罷,我隔著簾子起身同父皇行禮,周圍幾名資歷較深的妃嬪已經(jīng)愣住了,大約是這曲子讓她們想起了我的母妃。因簾子就在眼前,透過簾子我尚可以清晰看到父皇的表情,而他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難看,乃至于有些驚慌和窘迫。

皇后的表情也不太對勁,見場面冷著,便撐起端莊大方的笑容,向紗簾這邊道:“且歌聰穎靈巧,一手妙音以表孝心,乃兒女典范?!鞭D(zhuǎn)頭又對著下面百官道,“今日皇上大壽,乃大喜之事,列位卿家無須拘束,暢飲方行。”

父皇亦斂住眉頭,舉杯相邀,壽宴便算正式開席了。

我猶豫著坐下,描紅在桌上布菜,我看看左右妃嬪的神色,總感覺方才皇后那席話,有圓場的意思??晌疫€是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把場面搞得那么尷尬。莫不是當(dāng)年母妃的琴音太過深入人心,我這一曲勾得大家都思緒萬千了?

宴席間不時有王公大臣上來發(fā)表祝詞,父皇飲了幾杯過后,便以不勝酒力為由先一步遁了。

自然父皇離席之后,酒宴便輕松許多,我自顧填飽肚子好回去睡覺,正吃得賣力,后堂來了個宮人,哈著腰壓低聲音道:“公主,皇上傳您殿后覲見。”

后殿只有父皇和顧且行兩個人,反正都是自家父親兄長,而我又困得厲害,自以為不必太過拘束,同父皇行個小禮之后,便往一旁的椅子走去。

“跪下!”剛邁開腳步,父皇一聲呵斥,驚得我困意全無。

我急忙跪下,低著頭默默地將我最近闖過的大禍小禍挨個回想一番,除了敗壞張慶德名聲之外,也沒做什么有新意的事情。

父皇問我那支曲子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我便確定那曲子大有蹊蹺。我不敢說實話,怕連累了郁如意,便想先繞個彎子探探父皇的意思,于是說幼年曾聽母妃彈過。

“放肆!”父皇的態(tài)度愈加嚴(yán)厲,乃至氣惱的程度,怒目道,“朕念你母妃早逝,一貫放任你,竟讓你如此嬌慣成性,竟然連朕都敢欺瞞,你可知這是欺君罔上之罪!”

父皇這話說得也忒重了點兒,我仗著他的疼愛欺君罔上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哪次他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暗暗斟酌一番,父皇這個態(tài)度,分明是吃定了母妃不可能教我彈這首曲子。

前輩的恩怨我知之甚少,大抵猜到這次是踩了鼠夾子,躲不掉了。我只得認(rèn)了錯,低低回道:“是,一個朋友……”

父皇亦不再追問是哪個朋友,轉(zhuǎn)頭與顧且行對視,板著臉吩咐道:“把人找出來——殺了?!?/p>

“是,父皇。”顧且行領(lǐng)了命,不經(jīng)意朝我這邊掃一眼。

我驚愕抬頭:“父皇……且聽兒臣解釋,兒臣……”

我亦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因為完全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父皇沒有聽我解釋,反倒是徹底將我關(guān)了起來,吩咐我不必再回慈安堂,嬌華殿要嚴(yán)防死守,若是我逃出半步,便拿我宮中的下人問罪。

盡管郁如意的名字并未從我口中說出,但顧且行派人跟了我那么久,想將她揪出來是輕而易舉的。然而我無力阻止,郁如意是我的朋友,她本意是幫我,我卻害了她,正如父皇將我攆出后殿時說過的話,他說身為公主,便象征國家的尊嚴(yán)和體統(tǒng),我同任何人往來都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我的身份是把雙刃劍,便是我自己有副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卻總是會為身邊的人帶來危險的。

我回到嬌華殿以后,就一直在思索這番話,忽然明白為何人說身在高位的人必須習(xí)慣孤獨。之后嬌華殿外來了很多侍衛(wèi),全天輪值在墻外巡視,父皇的決心可見一斑。

那些禁書小本兒上說,皇宮是一座金籠子,往日我逍遙慣了,以為那不過是個夸張悲切的說法,直到今日才懂得,這籠子的門始終掌握在父皇手中。他驕縱我是我的榮寵,我不該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

我擔(dān)心郁如意的安危,終于在被拘禁的第二日開始絕食,亦是無用的。顧且行那個人我是有些了解的,他做事狠辣決斷,太子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天明。

我找紫蘭姑姑打聽那首曲子的事情,她說她不知道,這種會要人性命的事情,她不敢知道。

前來為父皇祝壽的各地官員相繼離去,除了賀拔胤之執(zhí)意逗留,沒準(zhǔn)還是想周旋和親的事情。這些天我與世隔絕,唯一聽到的消息是,張慶德在天牢中忽然暴斃,是靖王爺容祈親自動的手。這肯定是父皇的意思,而容祈回都不到兩月,竟已得到父皇如此器重,往后定也是前朝炙手可熱的人物。

紫蘭姑姑說,父皇這是在賣我的面子,我不要不領(lǐng)情。

近來我的書案上莫名多了許多諸如《女訓(xùn)》《女誡》的書,這是在調(diào)教我如何為人妻母了。

我無心看書,絕食兩日后識趣地放棄,可是胃口不佳,北風(fēng)呼嘯襲滿帝京,寒冬漸至,我終是將自己折騰病了。

父皇依舊對我不聞不問,過去他也曾以禁足的方式給我顏色看,此番這顏色已經(jīng)到了濃墨重彩的地步。躺在床榻上時,我做了個夢,夢見郁如意在向我求救,隱約也看到了秦瑋和秦子洛,他們好像都在怪我,可夢中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我只是覺得很無辜,便哭著醒來。

意識清醒時,我忽然從床上跳起來,我不知道郁如意是否還活著,但倘若她活著,作為朋友我總該再最后為她爭取一次。

我穿著件白衣就往外沖,沖到拱門下時,侍衛(wèi)照慣例將我攔住,橫在眼前的刀子雖然沒有出鞘,在冷風(fēng)中卻也駭人。描紅追上來給我披衣裳,面對侍衛(wèi)的圍堵我無能為力,我求他們再去通傳一次,我要見父皇,而他們無動于衷。

冷風(fēng)旋起發(fā)絲,我很冷也很害怕,只好又請侍衛(wèi)幫我去找太子。我要見顧且行,就算他不會幫我,起碼他有膽量告訴我那些別人不敢說的事情,問題只在于他想不想說。

我將自己收拾妥當(dāng),穿戴整齊,鏡中的面容明顯很憔悴,臉頰燒得通紅,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浮腫。

顧且行穿著一身玄色長衫,他總是喜歡這種正經(jīng)壓抑的顏色,便如他那人一樣刻板嚴(yán)肅。我被關(guān)得久了,看見他都覺得親切,因為身子虛軟,起身行禮時還差點兒栽了跟頭。顧且行依舊擰著眉頭,大發(fā)善心說了聲免禮,我便很領(lǐng)情地免了禮。

現(xiàn)在是我坐著,他站著,這個模樣于他來說并不成體統(tǒng)。也許他是見我病成塊豆腐,也懶得同我計較。依舊擺著架子,嫌棄我屋子里藥味兒太重,讓我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開門見山地問他郁如意的狀況,顧且行愣也沒愣,輕飄飄地回答:“死了?!?/p>

我身子一歪,扶著小桌勉強(qiáng)撐住,卻不小心打翻了茶盞,手指燙得像被針扎。顧且行緊了緊眉心,訓(xùn)斥描紅:“你連個水都放不穩(wěn)!”

顧且行果然善于找碴兒,他自個兒東宮的奴才都管不過來了,竟又訓(xùn)到了嬌華殿里。描紅急忙跪下來認(rèn)錯,顧且行眉頭皺得更緊,再附上一句寡淡的斥責(zé):“跪在那里參佛嗎,還不去傳太醫(yī)?”

描紅便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外跑,顧且行掃了一眼,冷冷道:“主子奴才,沒一個長進(jìn)的!”說著便又轉(zhuǎn)了身,這是打算走了。

我忙低低喚了句“皇兄”,顧且行也不搭理我,直至走到門口,頓了頓,又忽然轉(zhuǎn)過身來,說了句耐人尋味的話:“往日的郁如意已經(jīng)死了?!?/p>

他這句話就算是解了嬌華殿不通外事的禁忌,在顧且行的默許下,紫蘭姑姑同我講了這樣一樁事情。

先皇顧景痕那一代總共有兄弟八人,如此旺盛的人丁,在那登臨龍座的奪嫡之路上損兵折將,直到先皇繼位時,所剩下不過兄弟三人:常年領(lǐng)兵在外的四王爺,寡淡安然的九王爺和排行老七的先皇。

其中四王爺?shù)拈L子,就是同父皇平輩的郁王爺,不知是上輩子攢了什么虧德,十八年前家里生了場大火,全家老小無一幸免。

這場火帝京里的人都知道,有人傳是郁王爺想造反,所以被父皇下了黑手,這一點也不是說不過去。父皇也并非先皇所出,既然大家都是皇帝的侄子,就有競爭皇位的資格。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那場大火中走丟了一個女娃兒,正是郁王爺?shù)牡粘鲩L女。

之后的事情便可想而知,這根帝王家的小苗幾經(jīng)輾轉(zhuǎn),流落青樓,照著家傳的琴譜,彈得一手好琴,而后又陰錯陽差地與本公主結(jié)識,陰錯陽差教本公主彈了支能夠證實她身份的曲子,本公主陰錯陽差地把曲子彈給父皇聽。

我問這其中同我母妃可有淵源,紫蘭姑姑卻打起了馬虎眼。

我聽了這番陳述也有些困倦了,躺在床上正要合眼之際,紫蘭姑姑說:“那位姑娘已經(jīng)被封了錦颯郡主,不久便要隨賀拔小王爺嫁往漠北,公主就莫要為她操心了。倒是公主你自己要多愛惜著身子,方才太子爺透了個信兒,再有個半月,等漠北的人去了,靖王府也該下聘了?!?/p>

這個道理我也想得明白,先前父皇在我面前說要殺郁如意,乃是真的要殺郁如意,留下她的主意多半是顧且行拿的。漠北賀拔一族已經(jīng)呈了聘書,這次是無論如何要討個身份尊崇的帝王女子回去當(dāng)媳婦,明里暗里將矛頭指向我,這些父皇都知道。

如此看來,當(dāng)年郁王府的火是父皇差人放的無疑,郁如意作為叛賊遺孤,本應(yīng)斬草除根,卻剛好在這個時候露頭,不免再度淪為擋鏢的靶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封了郡主,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出去,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賀拔胤之打發(fā)了。而父皇急著讓我和容祈完婚,必也是想徹底讓賀拔胤之死了這條心。

如此算來,我因賀拔胤之對我的情意救了郁如意一命,而她也替我嫁了人,算扯平了。

但就算沒有和容祈的婚約,沒有我戀上秦瑋這樁事情,我也是不肯千里迢迢嫁去漠北的。我不肯,將心比心,自然知道郁如意也不肯??上粋€剛剛認(rèn)祖歸宗、沒有任何根基的空殼郡主,又有什么法子呢?

進(jìn)宮第三日,郁如意買通送飯的宮人,扮成宮女前來與我見面。

描紅關(guān)緊房門在外頭守著,我們握著彼此的手未語淚先流。郁如意的氣色并不好,她松了我的手福身向我行禮,畢恭畢敬再不似宮外那般隨意親切。我心中苦澀又無奈,卻也沒有阻止她,總歸她擔(dān)了郡主這個名分,往后在人前跪我是免不了的。

多日未見,我最先惦記的還是她肩上的傷勢,郁如意便說已經(jīng)無礙了。我在軟榻坐下,她依舊僵立在一邊,就一直以來隱瞞自己身世的事情向我道歉。這些天我自然也想到了,對于自己的身世她不可能不知道,她不說是因為不敢,并且也沒有必要。若非我心血來潮去奏了那支曲子,她現(xiàn)在和未來都只是醉生閣的雅妓,地位雖然卑微,卻也天高水闊自由自在,比做郡主快活多了。

我拉著郁如意的手一并坐下,問她:“你可知父皇要將你嫁去漠北的事情,你當(dāng)真愿意嗎?”

郁如意朝窗外望了一眼,紅瓦宮闕層層疊疊,天空只余一角蒼白,有鴻雁高飛,望塵莫及。

她搖頭苦笑,斂目自語:“愿不愿意又如何,我往日見你每每為出宮費(fèi)盡心思,便覺得憐惜。身在帝王家,總不能平白就享了常人享不到的尊崇,如今你我卻是沒有分別了,我心里頭只是遺憾,漠北距帝京天高水遠(yuǎn),這一去怕就是生離了?!?/p>

她說得如此平靜,那潑辣自在的郁如意像是真死了?;秀遍g我甚至以為,她本性就是如此,那些被瞬間剔除的刺和棱角,不過是在俗塵中摸爬滾打的殼子。

我覺得對不住她,關(guān)于郁王府那樁往事,我能想到原委她必然也想得到,我不希望我們之間因此而產(chǎn)生隔閡,便慢吞吞一字一字地問她:“若郁王爺之死,真的如外頭傳聞那般,是父皇下的手,你……記恨嗎?”

“記恨?”郁如意無奈地淺笑,帶著兩分冷意和不屑,她說,“成王敗寇,自古如此,我未曾放在心上,你也莫要擔(dān)心了。”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目光溫溫淺淺,隱著團(tuán)淚光,淡淡地說,“栩妹,你要保重……”

我看到兩行熱淚滑過她清瘦的臉龐,郁如意從袖中抽出絲帕,在眼角輕輕擦拭,一邊擦一邊很勉強(qiáng)地在笑,伴著低低的抽泣,她說:“瞧我這點兒出息,女兒家終歸是要嫁的,若他日你能如愿同秦公子雙宿雙飛,可莫要忘了去探探我。”

朝門外看一眼,她站起來輕撫我的肩頭:“我待得久了,難免外頭生疑,瞧你這清瘦模樣,待秦公子回來,該心疼了?!?/p>

她說著,又搖搖頭低嘆起來,緩步走到門前,推門后回望我時,目光悲戚愴然,仿佛真的此生不見。

我并沒有送她半步,自顧坐在榻上,案上的飯菜已經(jīng)冷透,我提起筷子在盤邊點了幾點,實在提不起胃口。

如她所說,女兒家終歸是要嫁人的,若她與賀拔胤之兩情相悅,就這么嫁了也沒什么不好,可我卻又心知肚明,她不過是個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賀拔胤之那個直腸子,究竟會如何待她?

而她口口聲聲說著我和秦瑋,仿佛是將對自由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是紫蘭姑姑說得清清楚楚,容祈就要下聘了,那紙婚約將被落實,我也沒有理由繼續(xù)回避。

這飯我終究還是沒吃下去,吟風(fēng)心疼地看著我,我只是笑著對她搖頭,將手中的藥粥打翻。我對她說:“我若是不病得厲害些,父皇怎么肯見我呢?那婚事,如意她肯認(rèn),是她心中坦蕩無所牽掛。可是我……我是不會就這么認(rèn)了的?!?/p>

自從聾啞之后,吟風(fēng)的性子便顯得陰沉了,在那個無聲的世界里,她必也孤獨。讀了我的唇,吟風(fēng)跟著搖起頭來,她牽著我的手,將我攙到書案旁坐下。

我見她從桌上取筆蘸墨,在紙上畫著什么。吟風(fēng)本不識字,自她失聲之后,我雖教過她一些筆畫簡單的字,但距離靠書寫表達(dá)心中所想,還有很大的差距。

她畫了許久,才將紙上的墨跡吹干,遞過來給我看。

紙上的圖畫雖然潦草,但能看出是兩幅圖畫,一幅繪的是斷裂的馬頭,另一幅是一柄展開的小扇。

斷裂的馬頭大概是指容祈回城的那一天,吟風(fēng)斬斷的馬頭;而那柄小扇的意思,我實在看不明白。宮外時,我喜歡扮作男裝,為著更顯風(fēng)流,便時常在手中抓柄小扇。吟風(fēng)畫藝不佳,并不能看得出她畫的究竟是哪柄小扇。我細(xì)細(xì)琢磨一番,覺得頭疼,便也不急著追問了。

這天晚上,嬌華殿里忙得像是有人在生孩子,其實也沒出什么大事,不過是我咳出兩條血絲來,高熱不退罷了。

門外宮人高聲通傳父皇的到來,描紅迅速塞給我一方染血的絲帕,我將帕子攤在掌心,有氣無力地倚在床上。待父皇一條龍腿剛邁進(jìn)門檻,我便仿著尋常的樣子,掏心掏肺地開始咳嗽,咳得滿臉通紅心肺內(nèi)傷。

父皇面露急色站在床邊,我裝模作樣地掀開被子準(zhǔn)備下床見禮,父皇急忙過來扶我。我身子本也虛得厲害,攀住父皇的手臂,手一抖就將掌心里的帕子掉到地上。那帕子落地的姿勢很合我的心意,絲絲黏膩的血痕正落入父皇眼底。

我虛著眼睛躺在床上,很懂事地安慰父皇,我沒事,就是胸口有些發(fā)緊。父皇很吃我這一套,一副老淚縱橫的模樣,那神色委實夸張??蛇@夸張里又不失淡定,我啞著嗓子左右引導(dǎo),也沒引得他說出我想聽的那些話來。

比如“只要你好好的,父皇什么都答應(yīng)你啦”;再比如“父皇我老人家不能失去你這個乖女兒啦”。若他如此說,我一定馬上撲到地上,請他允我個心愿,我便死心塌地地好好活著,絕不叫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那絲帕上的伎倆極易被看穿,我只得將戲做得再足一點兒,暗暗咬破嘴皮,打算直接當(dāng)著他的面噴口血出來,因為咬得太用力,疼得自己噼里啪啦地掉眼淚。我怕這絕招露了餡兒,便狠心把嘴巴兜住,默默地在口里攢血,面上則淚眼蒙眬地看著父皇,凄凄慘慘戚戚。

因為忍著疼,我的目光便比尋常堅定許多,而我往日同父皇裝病時,多以柔弱示人。父皇叫我這直勾勾又摻著血淚的目光看毛了,伸手過來撩我的額發(fā),嘆口氣道:“朕知道你打的是個什么主意,且歌,你素來是個愛鬧的性子,往日同朕演戲,朕看在眼里能縱便也縱了。這次你如此糟踐自己,朕雖看著心疼,卻也由不得你?!?/p>

他從床邊站起來,負(fù)手低望著我,語重心長道:“你母妃去得早,朕曾答應(yīng)她允你一世榮寵,這些年朕能給你的都允了你,便是你同容祈這樁婚事,也是你母妃的意思,且歌,你要好自為之?!?/p>

父皇對母妃的深情,宮中人有目共睹,今日他既然拿母妃出來噎我,我只得默默點頭,將攢了一嘴的血連同那些泣涕漣漣的哀求一并咽了下去。

三日后,我病情有了些起色,正是母妃的祭日,我請求父皇容我往妃陵一去,祭奠母妃的亡靈。為孝心所感,父皇便允了我的請求,又專門差了顧且行與我同往,約莫是怕我在路上?;ㄕ小?/p>

寒冬如期而至,我拉開小窗的布簾,想要看看外面久違的世界,卻見雪片紛紛揚(yáng)揚(yáng),天空像一方破洞的棉絮,白色塵埃簌簌下落。從天南到地北,所見之處漸漸歸于蒼茫,帝京像是被剝掉了斑斕的外殼,露出森白的肌理。

我看著地上的轍印,緩緩勾出笑容。描紅找出車上的食物,我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塞,好給自己儲存體力。

因為皇后的緣故,顧且行自小對母妃就沒有好感,對我拖著病體來上香的事情,抱著矯情的看法。

馬車在白塔寺前停下,顧且行站在車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寸步不離,謹(jǐn)慎得像個人販子。

我微笑著對他打了個飽嗝兒,由吟風(fēng)攙著下了車。

前頭上香的是一位婦人,一身衣飾雖然華貴,氣質(zhì)卻顯得柔弱了些,像是刻意穿得如此雍容,以顯示不凡的身份。

那婦人參佛上香,而后由丫鬟攙著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朝偏殿算卦的大師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極為緩慢。

我收回目光,大步朝蒲團(tuán)上走過去,吟風(fēng)上去點香。我看也沒看便跪在方才那婦人起身的蒲團(tuán)上,雙手合十,虔誠閉目。

我請佛祖保佑我父皇身體強(qiáng)健安康,保佑吟風(fēng)早日開口說話,最重要的是保佑我千萬不要嫁給容祈!貪心不足地許了三個愿望,佛祖很忙,我知道他沒空搭理我,便也不浪費(fèi)他的時間,抬起膝蓋準(zhǔn)備離開。

蒲團(tuán)上有東西扎了我一下,我伸手到膝蓋下摸了摸,摸出一片兩指寬的白玉,打磨得極薄,通透如琉璃。我看它約莫是個蝶翼的形狀,玉上還有淺淺勾刻的扇形紋理,而我手中的這枚只是半個翅膀,翅膀中間明顯有一道新鮮的裂痕。

嗯,大概是被我跪斷了。

我撇撇嘴,正要站起身來時,忽聽角落里一聲驚呼,正是方才那婦人,似乎是弄丟了什么要緊的東西。

我立刻反應(yīng)過來,她那要緊的東西很有可能就是被我跪斷的東西。我弄斷了它,歸根結(jié)底不是我膝上分量太重,而是這東西太過脆弱,理論起來是我在理,但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低調(diào)原則,我必然要避免同她們發(fā)生這個口角。

趁著那婦人和丫鬟還在焦急四下尋找時,我迅速站起身來,將手里的斷玉丟在蒲團(tuán)上,拍拍手大步地往前走。我走得坦然無畏,顧且行正在一個角落里同住持說話,不時露出一個謙卑誠懇的笑容,瞧著倒是有那么幾分孺子可教的意思。

我便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等他,還是趁這個時候跑了算了。而我心里又明白得很,顧且行是個一心二用的人才,那頭表面上虔誠專心,這頭定也沒松懈了對我的防備。我若是現(xiàn)在抹油跑了,很有可能起到打草驚蛇的負(fù)面作用。

“是她!”身后忽然傳來聲年輕女子的尖叫,我粗略琢磨一番,這個“她”指的約莫就是本公主。

我便徐徐轉(zhuǎn)過身來,見到那找玉佩的婦人已經(jīng)昏倒在一邊,而她身邊的丫鬟正叉腰指著我的鼻子。

原本我對那玉佩的事情是不大在意的,看那婦人也不像個缺錢的人,眼下卻昏了過去,大概這玉佩的損壞對她來說是個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

我心里覺得這事情怪不得我,且也沒人瞧見那玉佩就是我壓斷的,我只消裝作不知情看看熱鬧就好。那丫鬟卻好生潑辣,兩三步?jīng)_過來抓住我的腕子,不識好歹地沖我嚷嚷:“損了人家的東西,還想一走了之?”

我歪著頭看她,并沒有吵架的心情,甩開她擒住我腕子的手,很嫌棄地在袖子上撣了撣。就我這撣袖子的眨眼工夫,身邊便又忽然冒出兩條大漢來,一左一右擋了我的去路。我念著佛門清凈之地,不好意思差吟風(fēng)同他們動手,眉毛一挑,問道:“怎么著?這是訛上了?”

“訛?zāi)??”那丫鬟眼珠子瞪得比雞蛋還大,“我們家夫人的心肝寶貝,你賠得起嗎?!”

“既然賠不起你還找我做什么?”我好笑不笑地看看她,又看看前頭掛著的兩塊牌子,上書十個大字: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那丫鬟便詞窮了,臉上露出些焦急的神色。我仔細(xì)打量她兩眼,見她眼大鼻高,瞧著并不似中土人士,而這潑辣焦躁的性格,正有些北夷一帶的蠻橫之意。

我也曾見識過幾樁江湖騙術(shù),有人化裝成富貴人家,刻意叫人損了自己的東西,然后強(qiáng)行要人高價賠償。我便以為今日叫我碰見了這事,正打算教訓(xùn)教訓(xùn)這幾個騙子,顧且行大步走了過來,修長挺拔的身形不經(jīng)意將我一擋,負(fù)手昂頭,冷冰冰地同那丫鬟道:“尊夫人損了的寶貝,不知道這個小玩意兒賠不賠得起?”

他將手掌探入玄色廣袖,我偏著頭瞧了兩眼,見他將象征帝王家身份的玉玦摸了出來。那丫鬟也是個識貨的人,登時便傻了眼,兩條腿直直地跪了下去,跪在顧且行面前,低低道:“奴婢……奴婢有眼無珠,不知您是哪家王府的主子?”

“王府?”顧且行冷笑,轉(zhuǎn)身看我時,唇邊還銜著絲笑意,邊走邊道:“且歌,我們走吧?!?/p>

且歌……我們……

我和顧且行明掐暗斗十八載,我還是頭一回聽見他如此親切地喚我的名字,而且后面還加了個“我們”,這實在給我造成了點兒受寵若驚的錯覺。下一秒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他這聲“且歌”不過是叫給身后那撅著屁股、有眼無珠的小丫鬟聽的,而那小丫頭徹底愣住了,回神之后狠狠在地上磕了下腦袋,連連道:“公主饒命,饒命……”

本公主大人大量,愣是哼都沒哼一聲,轉(zhuǎn)了身學(xué)著顧且行的模樣瀟瀟灑灑地走了。

出了白塔寺,描紅便迎了上來,一手將我攙住,伏在耳邊輕聲道:“公主,駙馬爺?shù)哪赣H秦老夫人正在里頭上香,咱們是不是進(jìn)去打個招呼?”

我再一挑眉,甚了然地擺了擺手:“大約已經(jīng)招呼過了。”

粗粗算來,我同容祈他娘近距離接觸攏共不過兩次,第一次吟風(fēng)斬了她家的馬頭,聽說將她嚇昏了過去;第二次我壓折了她的寶貝玉佩,她又昏過去了。我心中無限唏噓感慨,這老夫人也忒脆弱了點兒,為她的身子著想,我和容祈這樁婚事,真是不廢也得廢,否則我實在擔(dān)心,我剛一過門,就活生生把她老人家給克死了。

方才那一鬧,將我鬧出幾分精神來,顧且行便也省去那些特殊關(guān)照,馬車在回城時速度加快了些。

雪越下越大,越積越厚,我在馬車?yán)镞m當(dāng)活動活動筋骨,琢磨著跳下去的姿勢,待琢磨得差不多了,馬車也已經(jīng)穿過林子快接近正西門。我鄭重地握了握吟風(fēng)和描紅的手,請她們聰明一點兒,在我跳車逃亡后,想辦法將自己搞昏。

“放心,等父皇接受現(xiàn)實以后,我一定回來!”

抗婚不成,我只得逃婚。

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順利,因為顧且行一直騎馬在前面趕路,我從馬車上跳下去的時候,并沒有人察覺。我拍拍身上的塵雪,因為跳車時的沖擊力,筋骨也不大舒適,只能喘著粗氣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看著前頭的馬車駛進(jìn)西門。

雪一刻不曾停歇,衣裳已經(jīng)被濡濕,我抱著手臂在胳膊上搓兩搓,裹緊斗篷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走,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去哪里。因為下雪的緣故,街上本就冷清,眼下天色越加昏沉,往日繁華的街道顯出幾分蕭索。

投宿客棧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等馬車回宮以后,顧且行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必然要拉開大網(wǎng)全城圍捕。

我覺得我應(yīng)該去找秦瑋,于是走到了七里鋪。

大火之后的畫坊依舊破敗,我抬腳走進(jìn)去,空洞和黑暗擰作一團(tuán)寒冷,后院一片蕭索,尋了間被燒壞的小屋,我躲了進(jìn)去。

找不到一個認(rèn)識的人商量,我其實也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也并沒有要獨自去浪跡天涯的打算。說到底,父皇這個老爹我還是要的,這個公主的身份我其實也并不反感,所以我逃,不過是個任性的舉動,讓父皇在焦急中漸漸想通,比起失去我這個女兒,我不肯嫁給容祈這事兒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點點頭,我覺得自己的算盤打得很到位。

我找到一身下人穿的衣裳,沒有燒毀,但摸上去冰冷潮濕。我要偽裝,就必須換衣裳。我想顧且行一時半會兒應(yīng)該也找不到這里,便花了很長時間生了個火堆來烤衣裳。

我一邊咳嗽一邊把身上衣裙層層褪下,既然是換男裝,還是要束胸的。

從衣裙上撕下足夠?qū)挼牟紬l,我低著頭認(rèn)真且用力地纏繞時,那破門“吱呀”一聲響了。我迅速抬眼看去,房間被我烤得煙霧繚繞,門口微微光亮處,灰煙縹緲間長身而立一人,正不適地抬手在臉前扇動。

我已經(jīng)被熏得看不清遠(yuǎn)處的東西,只看他身形應(yīng)是男子,便急忙撈了衣服往房間更深處跑,剛跑兩步,聽那人叫:“阿栩!”

我腳步頓住,懷抱衣服謹(jǐn)慎地轉(zhuǎn)頭看去,那人已經(jīng)走近,劈頭蓋臉地教訓(xùn):“你在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你!”

“你別過來,我沒穿衣服?!蔽以诨鸲涯穷^弓著脊背,不好意思讓他看到我的身體。

秦瑋拿了我丟在一邊的斗篷,大步走過來披在我身上,準(zhǔn)備轉(zhuǎn)身時聽到我在抽鼻子,便站住了,站在我身后,輕輕地問:“怎么了?”

“你都知道了?”我說。

他既然知道外面很多人在找我,大概也該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

“是?!彼麗瀽灮卮?。

“什么時候知道的?”

“很早。”

“你也知道我要嫁給靖王容祈?”

他微頓:“知道。”

我有種被玩弄的挫敗感:“那你,會帶我走嗎?”

他又頓了頓:“阿栩……公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p>

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答案,于是了然地點點頭,換了副冰冷的腔調(diào)吩咐道:“把我公主該穿的衣裳拿來?!?/p>

秦瑋給我遞來衣裳,我也懶得防他,大大方方地把束胸解了,先披上了里層的中衣,系著帶子,我轉(zhuǎn)身走回他眼前。他生得高大,我同他說話便需抬起頭,我道:“那你知不知道,作為公主,我沒有得不到的東西。”

他皺眉,似不解我話中的意思。我抬手去剝他罩在最外層的衣裳,忍著苦澀在臉上堆滿驕傲:“容祈,他算什么東西?若不是母妃將我許配給他,若不是父皇寵愛我,他哪來現(xiàn)在的地位身份?便是我遂了父皇的愿嫁給他,我是什么樣子,他也不該有怨言?!?/p>

話說著,我已將他的外衫剝下肩頭。是了,既然秦瑋不敢跟王爺搶女人,我也就不難為他了,但我總該讓自己滿意一回吧。

秦瑋聽了我的話卻似很動怒,忽然握著我的肩頭,將我二人的身體轉(zhuǎn)了個方向,一把將我按在身后的椅子上,帶著幾分深沉,他看著我問:“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說得不對嗎?”我頑強(qiáng)地狡辯著,禁不住還是落了兩行眼淚,望著他道,“我只問你,今日愿不愿從我?你答應(yīng)我,我便回宮,再不與你糾纏,必不讓我的身份牽連到你和你的家人?!?/p>

淚眼蒙眬,我伸手挽住他的脖頸,撫摸那處堅實而平滑的肌膚:“秦瑋,答應(yīng)我好不好,只這一次?!?/p>

大概沉浸愛情中的女兒,都是不知廉恥的,我想既然我們已經(jīng)有過肌膚之親,便不在乎多這一次。且上次我醉酒不知人事,如今這段感情即將兩清,也該滿足我,讓我嘗嘗與心愛之人深深相融的滋味。

他卻只看著我,不說話,目光仿佛一潭死水,藏著我看不懂的悲和悔。良久,他松了按在我肩上的手掌,觸到胸前對襟處,將我的衣繩一根根系起來。

我一邊哭,一邊聽他說:“也許沒有你想的那么糟?!?/p>

這是個穿衣服的動作,而對那忽然闖進(jìn)來的人來說,很可能是脫衣服的動作。闖進(jìn)來的是顧且行,因方才我倆忘了閉門,顧且行闖得十分順暢,揪住半壓在我身上的秦瑋,一掌雖沒將他打倒在地,但也擊退了兩步。

背對著我,顧且行似有意將我擋在身后,手中長劍對準(zhǔn)了秦瑋的喉心,一派正氣凜然,仿若俠客。

但是這個俠客搞錯了行俠仗義的對象,那個本欲霸王硬上弓的人是我。

秦瑋便那么站著,不怕更不躲,疏離的目光漸漸從顧且行身上移開,不疾不徐地攏攏衣裳,從容得像個經(jīng)驗十足的風(fēng)月浪子,竟就這么拍拍屁股直接走了。

我怕顧且行去追,急忙拉住他的手臂。顧且行被我這個沒出息的舉動氣得半死,又一把揪住了我的領(lǐng)子,將我再往椅子上一推。

我猛然回神,被他的表情嚇得腿軟。顧且行索性將我封死在椅子上,半怒半譏諷:“還沒嫁呢,你要不要臉了?”

對我來說,要不要臉不是大事,大事是我現(xiàn)在懷疑這兩個人根本就是認(rèn)識的。

“你認(rèn)得他?”

“你不知道?”顧且行挑眉,唇角驟然浮起一絲戲謔的冷笑,笑得我心底發(fā)毛。

他低頭在我身上掃了一眼,揪住我領(lǐng)子的手這才松開,卻也沒有退讓的意思,輕飄飄冷冰冰地命令道:“把衣服脫了!”

我飛快瞪他一眼,抬手抱在胸前,驚道:“你要干什么?我可是你親妹妹!”

“怎么?在他面前脫得,在我面前脫不得?”他瞪著我,目光里有難得一見的不正經(jīng)。我倒吸一口冷氣,罵道:“顧且行,你你你,你變態(tài)!”

我說著便想推開他跑掉,可他身子硬邦邦的,一抬手便將我的退路封死。洞開的門外旋起一陣?yán)滹L(fēng),雪花在風(fēng)中糾纏,像被撕碎的紙片。

顧且行掐著我的下巴,笑容邪惡凜冽,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晰:“你這樣作踐自己,無非是不想嫁給容祈,你不想嫁,也不看看人家想不想娶。身上收拾干凈,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你什么意思?”

顧且行冷笑退開兩步,一邊脫下外衣遞給我,一邊道:“我雖一貫討厭你,但作為兄長,卻也見不得旁人欺負(fù)自家的妹妹。我便好心提醒你一句,看人的時候腦子清醒點兒,莫要叫人賣了,還幫他點銀子?!?/p>

回宮后,我一直在琢磨顧且行這番話,隱約覺得他口中那個要將我賣掉的人是秦瑋,而且他似乎比我更清楚秦瑋的底細(xì)。但我還是不肯相信他,保不準(zhǔn)他就是有意譏諷我,他那個人向來見不得我活得逍遙自在,每每我得意時都要防著他潑來的冷水。

賀拔胤之在帝京逗留數(shù)日,也是時候帶著新討的老婆回老家了。父皇為了兩族的情誼,特意擺了宴席要送他一送,此事自然是與我無關(guān)的。

顧且行卻在開席之前找到我,塞給我一身侍衛(wèi)穿的衣裳,將我喬裝打扮一番,帶到了宴席上。

顧且行落座的位置,距離父皇尚有一段距離,但父皇也沒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只要稍稍瞧我一眼,必能認(rèn)出我的模樣。我特地粘了胡子,畫了個粗獷的眉毛,還用藥粉將臉色抹得青綠,乍一看有些病入膏肓的意思。

我一直站在顧且行身后,隔著幾丈紅毯,對面坐著今日宴席的另一位主角,賀拔胤之。

我偷偷抬眼打量他,如今的他同當(dāng)初果真是不一樣了,叫漠北的風(fēng)沙吹了這么多年,身體高大壯實了,皮肉也不如當(dāng)初細(xì)嫩,更添了幾分男子氣概。但我一直記著賀拔胤之是個溫和的性子,不由得想到,若是郁如意當(dāng)真嫁了他,日久生情之后,兩人或許也能相處得不錯。

既然是送別宴,便也沒有之前父皇壽辰那般拘謹(jǐn),赴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王親貴族,比方提前退休醉心田園的連王父子,丞相陳嵐父子,以及未來的皇親國戚,準(zhǔn)駙馬爺容祈。

我和顧且行來得遲了些,并未與各路卿家單獨照面,而我因為怕這身喬裝露餡,一直垂著頭控制自己不要東張西望。但我終于還是看見了他,那個曾經(jīng)被我日思夜想過,也被我反復(fù)詛咒過的人。

開席不久后,不知是誰說起賀拔胤之射術(shù)驚人,幼年時便能一箭射中雙雕,乃漠北草原上人人稱道的佳話。又不知是誰附議一句,說靖王爺容祈自小在軍營長大,也是個騎射好手,百步穿楊不在話下。

容祈所在的軍營,乃是在漠北與定安邊關(guān)無雁城駐扎的軍隊,兩幫看似交好,實際上誰也沒忘了防備著誰。父皇聞言便有意讓二人比試一下,若容祈當(dāng)真有那個本事勝了賀拔胤之,也算是給胡祖賀拔家立個下馬威——不要以為我送了個女人給你們,就當(dāng)真是怕了你們。

賀拔胤之登時便來了興趣,起身拱手主動向容祈下了戰(zhàn)書。而容祈也不推讓,起身面向父皇,徐徐道:“微臣斗膽,想向皇上討些彩頭?!?/p>

父皇點頭:“如此也算盡興,你且說吧?!?/p>

他道:“微臣有兩個請求,若是微臣贏了這場比試,一來,請皇上恕微臣死罪;二來,微臣欲向賀拔小王爺討要一樣?xùn)|西?!?/p>

“哦?你所要何物?”父皇笑容里不失威嚴(yán)。

他低頭,頓道:“微臣,不敢說?!?/p>

“好,若你贏了這比試,朕便賜你無罪,至于你想要的東西,且先贏了再說吧?!?/p>

在他們對話時,我眼中所剩不過那一個身影,今日他穿了玄紅的官服,青絲高高束在腦后,雖不敵往日飄逸,卻也清爽了不少。那張略顯消瘦的臉龐,因沒了鬢發(fā)的掩襯,輪廓清晰而深刻,一雙清秀的眉微微上挑,與眉下斜飛且神采奕奕的眼,相得益彰。

那是我喜歡的人的容貌,我只記得他告訴我,他叫秦瑋,秦之瑋玉,珍奇美好。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亦是數(shù)次后的重逢,今日他披上新的名諱,容祈。

我愣在一邊,顧且行用手指輕輕敲打桌子,冷言道:“酒。”

我手忙腳亂地幫他斟酒,目光微顫,在顧且行耳旁輕問:“你什么意思?”

我這酒斟得很慢,只為了能聽他將一句話說完,他戲謔輕笑:“難道你就不好奇,他要的是什么東西?”

不經(jīng)意間,從杯中溢出的酒灑了滿桌,顧且行自顧持著帕子去擦拭,唇邊依舊勾著凜冽的笑意,他揮一揮手,示意我退下。

比試倒也簡單,一人一把弓,要他們射箭罷了。此地乃宴請之地,隨便找兩把弓尚且容易,但要等人去搬靶子過來,便需要些時候了。賀拔胤之索性提議,由活人手持玉壺來當(dāng)箭靶,每人分射十箭,誰擊碎的玉壺最多,便算誰贏。

真是鋪張浪費(fèi)啊,那玉壺在宮里不值回事,但若在民間,一把玉壺可夠普通農(nóng)家半年的家用。不過這是個在外族面前為國爭光的大事,向來主張勤儉的父皇偶爾奢靡一把,也說得過去。

但由此也改變了比試的內(nèi)容,若那靶子是死的立在那里,放箭的人只消專心放箭就好?,F(xiàn)在換了個活人,就算不能給放箭的造成心理壓力,卻防不住那當(dāng)靶子的心理素質(zhì)不過硬,身子稍微晃一晃,這一箭也就白射了。

胡族人好爭強(qiáng),賀拔胤之提議剛出來,便有他的貼身侍衛(wèi)站了出來,搶著去當(dāng)活靶子??墒侨萜磉@頭卻遲遲沒有動靜。倒不是我們定安國的侍衛(wèi)膽小,而是容祈乍看上去,生得太過白凈清秀,平白讓人失了信心。

顧且行這個小人,在我茫然時推了我一把,我便成了那個靶子。

搞清楚狀況之后,我不敢抬頭去看父皇的臉,生怕出了紕漏,暗暗咬牙,我只得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我一步一頓走得恍恍惚惚,容祈已經(jīng)站在紅毯中央,我和他之間不過十?dāng)?shù)步的距離,卻仿佛走了很久,我真恨不得一輩子也走不完。

終于還是迎面站在他眼前。

“阿栩?”他終于看清了我的容貌,好像非常意外,面上驚慌遲滯,不可置信地開口喚我,聲音自然是咽進(jìn)了嗓子里,那口型卻無比清晰。

將他看得更清晰一些,我心里五味雜陳百轉(zhuǎn)千回,唯一肯定的是,容祈他騙了我。他扮作秦瑋在我身邊那么久,致使我看上了他。

我不知道他的意圖,更不知道顧且行急著讓我見到他的意圖,我只是覺得自己被他們玩弄,實實在在像個傻子。

若秦瑋就是容祈,那不是很好嗎?可為何我屢次為婚事發(fā)難,他卻不肯告訴我實情?又為何那日我傷心求歡,他仍拒絕了我?

我所得不過一個結(jié)論——他不喜歡我。

我慌亂地眨眨眼睛,抽回神思后繼續(xù)踏步向前,擦肩而過時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低回:“別怕,我不會輸?shù)??!?/p>

自這比試被提起,我就沒有關(guān)心過其中輸贏,若他不是容祈,這場比試對我來說完全沒有意義,要是換了顧且行上去比試,我巴不得他失手丟人才好。

顧且行既然知道我和容祈之間的那檔子事情,他這樣把我推出來,又打的什么主意,他究竟想不想讓容祈贏?

我以小人之心度他,估摸是不想??深櫱倚凶鳛橐粐樱騺碜⒅貒翌伱?,這比賽雖然是個小事,但容祈是無雁城軍隊里長大的,無雁城防備的正是漠北一族,他們這一比,就好像是比兩軍的實力,這就上升到了家國大事的層面。

我在艷陽下站定,執(zhí)起一盞玉壺,玉壺個頭雖然不大,但對于有百步穿楊這項神功的弓箭手來說,已經(jīng)算是深度放水了。

可再放水也架不住我膽子小,第一箭射出來的時候,我手抖了,玉壺掉在地上滾了兩滾,那羽箭從我手心下穿過去,攜起一陣旋風(fēng)。

而隔壁漠北壯漢手中的玉壺中箭炸裂,賀拔胤之箭術(shù)精準(zhǔn),惹得滿堂喝彩。

這一箭算是容祈輸了。

我想容祈說他不會輸,定是對自己的箭術(shù)有十足的把握,我雖心里怯懦也不該在這時候丟了上頭老爹的顏面。再度執(zhí)起一盞玉壺,我抬手在壺底托著,防止再次手抖。

八箭射下來,容祈很爭氣,我也很爭氣,奈何賀拔胤之更爭氣,一箭都沒有射偏。

這最后一箭射下來,若是賀拔胤之中了,比試就算結(jié)束了,贏家是漠北一族。我雖然暗嘆因自己膽小失了一箭,卻也不算自責(zé),在座的這些人要是知道,站在這里當(dāng)活靶子的是我,定還要群起夸贊本公主有勇氣,實乃國之榮耀。

然而,最后一箭射出來的時候,賀拔胤之失手了。

在場眾人都在屏氣凝神關(guān)注比試,自然沒有誰察覺到,在賀拔胤之射箭時發(fā)生的一點兒小貓膩。

就在那支箭離弦的前一刻,我看到遠(yuǎn)處席座上閃過一道白光,借著偏南的日頭,白光恰巧落在我身上。我低頭看到自己腰間的金鑒,記得今日喬裝時,顧且行親自將它別在我的身上,還囑咐我無論如何不要挪動它的位置。

正是顧且行在賀拔胤之準(zhǔn)備放箭時,利用我身上的金鑒為折射點,將他手中鏡面反出的光芒折到了賀拔胤之眼里,才導(dǎo)致他失手。乖乖,他算得可真準(zhǔn)!如此說來,他早就料到今日有這場比試,因此才故意將我推出來,好配合他作弊。

小人,我又高估他了!

不過這作弊的事情至多只能用一次,可惜現(xiàn)在比出來的卻是個平手。

我和那大漢還在這頭站著,遠(yuǎn)遠(yuǎn)看到殿里的人在商量什么。不久侍者又送來幾只玉壺,要我們用兩手同時執(zhí)起兩只玉壺,而那邊竟然要同時放兩支箭!

我長嘆一口氣,深深地望一眼我高高在上的父皇,恨不得先跪下來給他磕個頭,我怕待會兒就沒有機(jī)會了。那兩支箭但凡稍有偏差,便足以要了我的小命,本公主為了國家的顏面,舍生取義到這個地步,也算仁至義盡了。

容祈在遠(yuǎn)處拉開弓弦,那般溫和儒雅的人,擺出這副造型來卻也英姿勃勃,弦上兩支待發(fā)的羽箭,鋒口隱約泛著銀色冷光。我手持玉壺,伸平兩手,慢慢閉上眼睛,心中滾動八字真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老天是仁慈的,不忍我如此大好年華便香消玉殞,容祈也是有本事的,箭無虛發(fā),未辜負(fù)我將小命托付給他的信任和勇氣。而那頭賀拔胤之也不退讓,兩箭碎壺,毫不拖泥帶水。

接下來變成三箭齊發(fā),除了兩手,還有頭頂……

我僵硬地維持著腦袋上的平衡,生怕那玉壺滑落下來,那頭卻遲遲沒有動靜。睜開眼睛時,我看到賀拔胤之轉(zhuǎn)身面向父皇,行了個胡族的大禮,殿堂中隱約飄來清朗的聲音:“胤之認(rèn)輸了。”

小胤之啊,你總算認(rèn)輸了,容祈那個敢朝自己老婆身上射箭的變態(tài),是你能干得過的嗎?

我終于松了口氣,身上幾只玉壺齊齊落地,放松得差點兒直接躺到地上去。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顧且行身后站穩(wěn),之后賀拔胤之又說了些什么,父皇又說了些什么,看熱鬧的朝臣又說了些什么,我都沒聽見。直到顧且行伸著脖子問我:“感受如何?”

那感受,簡直是回味一下都想死啊,比吃人還恐怖!但我為了面子,還是要佯裝輕松地來上一句:“還不錯?!?/p>

顧且行輕笑,幽幽地道:“我看容祈和胤之都不一定有三箭齊發(fā)的本事,這比試到最后,比的不是箭術(shù),而是膽量和運(yùn)氣。胤之沒那個膽量,是因為萬一失手了,不單要損失一名將士,還丟胡族的臉面。如此倒不如自行認(rèn)輸,還顯得大氣些。哼,”顧且行呷一口酒,不屑地冷笑一聲,又道,“他是高估了容祈的本事,你說,若是容祈就這么當(dāng)眾殺了你,父皇會怎樣?”

我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就是巴望著我死!”

“容祈!你好大的膽子!”父皇一拍桌子,已經(jīng)怒得站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方才顧且行同我說話的時候,容祈好像說了什么。他贏了比賽,要父皇饒他個死罪,而同時向賀拔胤之討要了一樣?xùn)|西,這樣?xùn)|西不是旁的,正是即將出嫁漠北的錦颯郡主。

果然是個值得拿命來要的東西,而且用的是我的命!

容祈跪在紅毯中央,義正詞嚴(yán)地說:“錦颯郡主在宮外曾救過微臣一命,當(dāng)時微臣不知她的身世,憐她孤苦一時糊涂心軟便欲收作妾侍。然微臣與且歌公主有婚約在前,為及皇家顏面,便先將此事推后,本欲待與公主大婚之后與她商議,卻不想天恩浩蕩使得錦颯郡主認(rèn)祖歸宗?!?/p>

他說著,忽然望了我一眼,繼而又道:“微臣既知皇上有意將錦颯郡主嫁往漠北,本不應(yīng)再有他意,只是……宮外時,微臣雖未予她名分,卻已行過夫妻之實,錦颯郡主現(xiàn)下已有身孕,再嫁實屬不妥,微臣只能冒死犯上,請皇上成全!”

這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言辭,從他口中說出來一點兒也不顯得卑微,他本就是那般風(fēng)華之人,即使為人臣子,即使跪于人前,亦能超然自若不卑不亢。

而于我,卻是字字誅心。

身子晃了晃,我暗暗抓緊顧且行身后的椅背,才勉強(qiáng)沒有頹坐下去。

顧且行暗笑,搖晃杯中清酒,悠然道:“果然是出好戲?!?/p>

父皇早已怒不可遏,憤憤道:“好一個夫妻之實,容祈,你如此說打算置且歌公主,置朕的女兒于何地!”

“且歌公主出身尊貴,自是天底下難尋的好女子,然微臣做出如此荒唐事,恐令皇家蒙羞……”

“大膽!”父皇及時阻止容祈將后面的話說出來,其實他會說什么大家都該想到了,聽他這意思,是打算公然退婚了,呵呵……

我只覺得心灰意冷,被這龐大的信息攪得腦筋擰作一團(tuán),什么都理不清楚、想不明白。我無心再去思考,轉(zhuǎn)身欲走時,又聽父皇怒道:“你以為朕答應(yīng)恕你死罪,便當(dāng)真動不得你?你……”

父皇說著便忽然頓住了,面上露出些不適的神色,大概是心焦引得氣急。顧且行及時站起來,將一眾瞪眼看熱鬧的皇親貴胄打發(fā)回去,獨留賀拔胤之和容祈在殿內(nèi)。

我憂心著父皇的身體,又不敢這樣走上去安撫,只能聽他們繼續(xù)說下去。

父皇平順了氣息,開始同容祈算賬。他玷污和親郡主破壞兩族團(tuán)結(jié)友好,已經(jīng)是一樁死罪,父皇依照方才的約定饒了他。但他抗旨不遵,想要退了同本公主的這樁親事,又是一樁死罪,這就要看他信口雌黃的能力了。

事實上,他不用顛倒黑白便能將自己的小命保住,因為顧且行幫他備了一樣終極武器——那便是我。

我轉(zhuǎn)頭看著顧且行,原來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并且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們這些男人,平日里不能繡花看戲打發(fā)時間,便都把精力花在窺人隱私玩弄權(quán)術(shù)這些東西上了。

我終究沒那么絕情,我雖怪他傷我騙我,終究是不肯他去死的,而且那紙糊里糊涂的婚約,本也怪不得他。我終于還是同他比肩跪在父皇面前,撕掉貼在臉上的胡子,摘下足以擋住半張臉的冠冕,轉(zhuǎn)身同容祈對視一眼,勾起蒼白的笑。

他的身上飄來我所熟悉的墨香,他就那樣看著我,眼底似有化不開的水霧,往日我將那看作柔情,今日看到的卻是疏離。他那眼神究竟在表達(dá)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或許一直以來都是我在自欺欺人罷了,我將自以為的真無限放大,將那些假全然無視,落得今日這個幫人點銀子的下場。

我對父皇叩首,一字一句地說:“父皇,容祈他沒有抗旨,是兒臣……兒臣自己不愿嫁?!?/p>

父皇皺眉看著我,目光中露出幾許關(guān)懷和疼惜,我琢磨著他大約還堅持得住,便又道:“至于錦颯郡主,他們的事情兒臣早有聽聞,既是情之所至,還望父皇成全。”

父皇的目光抖了抖,約莫是從來沒見過如此為他人著想的我,有些意外。

賀拔胤之看夠了熱鬧,見我也過來跪下了,便跟著一道站了過來,行了個胡族大禮,正色同父皇說:“胤之心中所念只且歌公主一人,若皇帝陛下不舍,胤之也不愿另娶旁人。今日胤之以胡部小王的身份保證,只要且歌公主一日未嫁,胤之就不會放棄?!?/p>

這話聽著有點兒奇怪,像是威脅說,你不把女兒給我,就是得罪我們大胡部,但又像是安慰,你女兒別愁嫁不出去,別人不要我要。

父皇被我們這幫兒女作得沒有辦法,只得嘆了口氣。想他能對母妃一往情深,必也有過一段刻骨情長,如何不懂我們的心情。

父皇打發(fā)了其他人出去,只留我在殿中,走過來將我扶起,無奈地問:“那容祈雖然干了些混賬事,但也算儀表堂堂知書達(dá)理,王親貴族家的男子里,除卻太子便也只有他入得了朕的眼,你倒是同朕說說,你為何不肯嫁他?”

我哪里是不肯嫁他,可我現(xiàn)在如何還敢嫁給他,他那么會說話,把我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若是嫁了他,往后可怎么辦。我不住地?fù)u頭,忍著眼眶里的淚水,輕輕地說:“兒臣不知道……”

“罷了,”父皇再嘆一口氣,道,“此事容朕再想想,總歸不急于這一時,便是做了駙馬,他要收兩房妾侍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此事你還要看開些。朕累了,你先下去吧?!?/p>

我回到嬌華殿發(fā)呆,不想見任何人,聽說容祈在外頭叫了幾次門,被描紅和吟風(fēng)轟了回去。我在房中想了很久,把近來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依舊理不出個頭緒,我不知道那個人是叫秦瑋的容祈,還是叫容祈的秦瑋,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到底喜不喜歡我,對我說過的話是真是假。

我只知道郁如意確實曾經(jīng)救過他一命,他為她冒死,也是應(yīng)該的。好在我沒有那么愛他,就算他真的已經(jīng)和別人有了娃娃,或者他死了,我也還是能好好地活下去,時間久了,必也就忘記了。

第二日郁如意親自來找我,我覺得她沒什么錯,便見了。昨日我們那么大鬧一通,全天下都知道錦颯郡主是靖王爺?shù)娜?,她也沒必要在宮里繼續(xù)住下去,今日說是來看我,也算是來辭行的。

可惜容祈占著個駙馬的空頭名分,不想委屈了我這個公主,便只能委屈了郡主,婚禮一事便也免了。

郁如意問我怪不怪她,還讓我原諒容祈。我強(qiáng)笑著對她道:“我也是今日才想起來,在醉生閣時你身子還來著月信,后來受了傷,不久又進(jìn)了宮,你那身孕自然是假的。他肯如此幫你,或許是為了報答你舍身救他的情意,又或許是當(dāng)真有情吧??傊?,你嫁過去,他會好好待你,比遠(yuǎn)去漠北強(qiáng)多了,我心里頭還是替你高興的?!?/p>

“栩妹,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他之間……”她想解釋。

我抬手打斷了她,笑吟吟地說:“你們之間不需我過問。如意,我同你姐妹一場,對你的脾氣性格大抵有些了解,你這些日子以來的轉(zhuǎn)變,我也看得見。無論你們是如何,你對他總是有情的?!?/p>

她面露些許愧色,算是默認(rèn)了。我心里一陣悲涼,深知從今日起又少了個體己的朋友。

我打發(fā)了郁如意出去,有些話不必多說,其實如果她和容祈真的兩情相悅打算白頭到老,我這副驕傲的性子必不會再讓自己摻和進(jìn)去??墒悄侨萜硐日腥橇宋?,這事情沒個交代是不行的。

容祈將郁如意接去靖王府的這天,我心里頭不大快活,吹著風(fēng)在亭子里頭喝悶酒,顧且行來了。他最近對我的關(guān)心有點兒超乎尋常,次數(shù)多了,我也就習(xí)慣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意。

顧且行在我對面坐下,抬手在酒壺上靠了靠,把描紅召過來訓(xùn)斥一通,命她將酒溫了再送上來。

那酒自然是溫過的,只是天冷,便涼得快了些,想起容祈曾說我的身子不宜飲酒,我卻不愿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顧且行索性讓人搬來個溫酒的爐子,也不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自顧自飲著,看上去心情不錯。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我問他,意思是問他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和容祈有來往。

“同你逛妓院那天?!?/p>

“你同他打架了?那天的傷是他打的?”

“不是?!?/p>

“那是誰?”

“你有必要知道嗎?”

好吧,我多管閑事了。我只是忽然覺得,往日同我搶玩具搶寶貝的男娃真的不一樣了。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開始學(xué)會算計和欺瞞,哪怕是對父皇也有所保留,他已經(jīng)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為以后坐穩(wěn)江山籌謀。

“那秦城畫坊的火……”我到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這事情有貓膩,確實是有些遲鈍了,約莫被情情愛愛蒙住眼睛的女子都是這般。

“多半是自己人放的,那地方本已暴露,不宜久留,我肯幫你收拾張慶德,不過是做個順?biāo)饲椤!?/p>

我恍悟,原來真的是這樣,難怪張慶德入獄第二天,就被駙馬爺雷厲風(fēng)行地處理掉了,這是赤裸裸的殺人滅口。原來一直以來,我看上的那個翩翩公子,骨子里是這么個人,看樣子當(dāng)時那黑衣人的暗弩,也不是沖著殺人去的,只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不料郁如意當(dāng)真了,挺身而出,他便欠下一樁情債。

“你昨日為何帶我去赴宴?”

“他幫我做事,我便幫他一回,”顧且行輕笑,瞇著眼睛看手里的酒杯,“順便看你的笑話。”

我跟著冷笑,呷一口溫酒,繼續(xù)問:“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他眉一挑,瞥我一眼,無所謂地回答:“我高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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