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鴻雁在云魚在水
賀拔胤之要走了,我去送他。
我一向不喜歡欠人情,賀拔胤之進城之后,我只同他見過兩面,便欠了他兩個人情。而我一貫懶于處理人際關(guān)系,在我看來,這么送他一送,便算是還了這個人情。
賀拔胤之干脆放著自己有酒有肉的豪華大馬車不坐了,直接鉆到本公主御用的小馬車?yán)飦怼N译m然挺介意賀拔胤之對我的那份不純潔的心思,但是對他這個人我是沒什么意見的。
我們倆在馬車?yán)锱d高采烈地回憶小時候的事情,我記得自然沒有他清楚,我同顧且行為了一把玉弓打架的事情,他都能說得眉飛色舞。如此,他將兒時的一句戲言,心心念念這么多年,也就不足為奇了。
其實后來我仔細(xì)分析過賀拔胤之喜歡我的原因,我覺得這是一種變異的受虐心理。
他們漠北胡族雖然地盤兒小了點兒,但作為世子的賀拔胤之,自然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被人供起來長大的,在他們漠北大抵沒叫人欺負(fù)過。而本公主年少無知,若非早早懂得男女有別的道理,騎在他脖子上撒尿的事情也是干得出來的。他被我那么一欺負(fù),覺得很新鮮,回到漠北以后又沒人欺負(fù)他,便對那感覺有些懷念,久而久之隨著心智漸長,便將這懷念同情愛牽扯到一起,于是有了非我不娶這個念頭。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情愛這個事情有時候就像開玩笑一樣,所謂“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滅,咫尺天涯”大約詮釋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正好心好意苦口婆心地勸他放下執(zhí)念,便有漠北的兵卒在外頭敲窗子,賀拔胤之拉開窗簾,聽兵卒說有隊人馬自我們出城以后就一直跟在后面,怕是什么歹人。
賀拔胤之倒也淡定,吩咐人去后頭打聽打聽。我好奇地從窗子里探頭望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此刻已經(jīng)走到了帝京外的荒郊,前幾日的大雪尚未化盡,天地間一片茫茫的白,好不壯闊。
那派去后面打聽的兵卒不久便回來了,順便還遞進來個藥罐子,說是靖王爺跟在后面,惦記著本公主身患惡疾,不宜長途跋涉,要我吃些藥防著。
靖王爺,可不就是容祈,他才有惡疾,他全家都有惡疾!
我直接將那藥罐子甩了出去,拉了窗簾同賀拔胤之悻悻道:“不用管他!”
賀拔胤之笑得有些勉強,說道:“靖王爺當(dāng)真很關(guān)心在意你?!?/p>
我白他一眼:“關(guān)心?在意?他若是在意我,那日宴會上會射我那么多箭?若不是你認(rèn)了輸,我吃不準(zhǔn)已經(jīng)死在他箭下了?!?/p>
“大概,他是對自己的箭術(shù)很自信吧?!辟R拔胤之猶猶豫豫道。
雖說我對賀拔胤之沒有男女那方面的感覺,可他這個幫自己情敵說話的行為,實在讓我不快。
當(dāng)我被秦瑋迷得暈頭轉(zhuǎn)向時,并未深思過,只是盲目地信任于他??涩F(xiàn)在想來,便是再有本事的神箭手,他敢保證箭無虛發(fā)嗎,他敢保證不會有一丁點兒的意外嗎?哪怕是忽然來一陣邪風(fēng),弓箭的準(zhǔn)頭就會有所偏差,而結(jié)果便牽扯我的安危。他既然能為了娶郁如意而如此置我于險地,可見郁如意在他心目中比我分量重得多。他現(xiàn)在所表現(xiàn)出來的貼心與執(zhí)著,撇開做戲的成分不說,我也只能當(dāng)他是有些愧疚而已。
想到這些,我心里便更不痛快,賀拔胤之卻眼色不佳,見我那不屑的眼神,約莫以為我不屑的是他,正經(jīng)八百解釋道:“我們漠北男兒不喜歡拐彎抹角,我贊他射術(shù)了得是真心夸贊,他為了自己的女人以下犯上,我也佩服他的氣魄。如此好男兒,你若是嫁了他,我也輸?shù)眯姆诜??!?/p>
我輕嘆一口氣,覺得這個漠北漢子真實誠,以后坐上了漠北的最高位,難免要吃大虧?,F(xiàn)在定安與漠北一團和氣,那是父皇仁慈,若是以后顧且行登基了,憑著他那個霸道性子,吃不準(zhǔn)要翻臉不認(rèn)人,這實誠孩子哪里是他的對手。
但我無心同他解釋這么多,只下意識地反駁道:“誰說我要嫁他?”
賀拔胤之盯著我看了許久,搖了搖頭:“我賀拔胤之雖是個直腸子,但也看得出來你對他有意,若非無意,你如何有勇氣提起那玉壺,由著他朝自己身上射箭?!?/p>
“胡說,我自小便膽子大!”
“那如果當(dāng)日對你射箭的人是我呢,你也能那般信任我嗎?”
我愣了愣,仔細(xì)掂量了下當(dāng)時的場景,如果是他,我大概不會伺候??扇羰菗Q了現(xiàn)在,那場景再次重現(xiàn),我也是絕對不會干的。從哪里摔倒便從哪里爬起來,這不是大智慧,爬起來以后把絆倒自己的坑填了,那才是正經(jīng)事。
我懶得同他解釋那么多,估摸著將近送行的終點了,我搖搖頭,隨意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會嫁給他,嫁他還不如嫁你?!?/p>
“真的?”
我干笑:“差不多了,我該回去了?!?/p>
賀拔胤之失望地愣了片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接著又笑了笑,再抬起頭時臉上恢復(fù)一派燦爛的笑容,他對我說:“且歌公主,我是不會放棄的?!?/p>
大約是因為即將分別的緣故,此刻我看著賀拔胤之比尋常順眼許多,而他其實也是個挺俊俏的少年,尤其是眉宇之間那點稚氣,挺合我意。我雖然與賀拔胤之相處的時日不多,卻也能看得出來他是個溫和的人,跟這樣的人談情說愛或許沒什么意思,但過起日子來倒讓人覺得放心。
經(jīng)過和容祈折騰那么一遭,我覺得自己有點兒情路坎坷的苗頭,不若先給自己尋條退路,頗有些私心地同他道:“三年吧,若這三年之內(nèi)你還沒找到心儀的姑娘,三年后我不巧也沒嫁得出去,你便用最風(fēng)光的方式,來向我提親。”
賀拔胤之聞言精神大振:“好!”
我撇撇嘴,覺得三年時光太長,本公主若是到了那個歲數(shù)還沒有嫁出去,當(dāng)算得上有史以來待字閨中最老的公主了。
馬車停下后,我陪著賀拔胤之下了車,將他送到前頭的豪華車隊里,一直尾隨在后的靖王府的車隊也停下不動。
賀拔胤之命人去抱了只白絨絨的小畜生過來,我看著他懷里的雪狼,嚇得后退一步。
賀拔胤之輕笑,又走近一步將那小雪狼湊過來,抱孩子似的撫摸著它雪白的皮毛,對我道:“它叫狐貍,今年才出生,脾氣很好,我想將它送給你。”
“給我?”我再后退一步,擺擺手,“我不要?!?/p>
其實我若不知道它是只狼,就算賀拔胤之不送,我也會厚著臉皮去討要??缮洗挝冶荒穷^大雪狼追得滿山頭跑,又聽說了許多關(guān)于雪狼兇殘的傳聞,這么暴力的禮物我是不敢收的。況且宮里妃嬪養(yǎng)的寵物,多是小貓小狗之類,就算這小野獸不攻擊我,若是將人家的小寶貝咬了吃了,也是個麻煩事。
賀拔胤之從懷里摸出一只手指長的短笛,他說雪狼雖然是食肉動物,但只要從小調(diào)教也能很溫順。若是當(dāng)真失了常性,只消吹這短笛,便能及時控制住。
我用小笛試了試,確實奏效,我覺得有趣便欣然收下,哆哆嗦嗦地將小雪狼抱進懷里。它像個球一樣圓滾滾的,一雙黑亮的眼睛半瞇著,瞧著就像個慵懶的婦人。我逗弄著它,隨口問道:“你剛才說它叫什么?”
“狐貍?!辟R拔胤之道。
“長得這么缺心眼兒,怎么能取個這么狡猾的名字呢?!蔽覔芰藫苄⊙├穷~上那叢長毛,想了想,說道,“換個名兒,叫小瑋吧?!?/p>
事情就這么輕松愉快地決定了。
賀拔胤之就這么走了,蒼蒼茫茫白雪皚皚的平原大地上,我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車隊,心中無限唏噓感慨。浮沉人生,多少人匆匆來又匆匆去,從此天遙地遠(yuǎn),老死不相往來,相識一場又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待感慨得差不多了,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上馬車,便見容祈已經(jīng)牽馬站在身后。他依舊穿著墨藍(lán)色的長袍,一條綴玉腰帶襯得他身姿修長英挺,青絲只束起一半,在風(fēng)中微微拂動時,仍是那般瀟灑飄逸。
我迅速收回目光,提起裙子正要上車時,他忽然用往日溫和的聲音喚道:“阿栩?!?/p>
我素來是個想得開的性子,容祈騙了我,我也曾騙過他,而那個故事里的秦瑋,隨著容祈的出現(xiàn),也就算是死了。
沒有了秦瑋便無所謂阿栩。阿栩在秦瑋面前是溫順乖巧的,我小心翼翼地扮演著自認(rèn)為最可愛的模樣,只是怕秦瑋看到我這宮里養(yǎng)出來的潑婦本質(zhì)。
我轉(zhuǎn)身望著他,不想開口,他便屏退了左右,連帶著描紅和吟風(fēng)都被趕走了。
隔著兩步距離,我倆發(fā)絲飛揚,他問我:“還在怪我嗎?”
我沒打算搭理他,轉(zhuǎn)身要上馬車,被他拉了下手腕,將藥瓶塞在我手中:“慪氣也別同自己的身子作對,這藥比御醫(yī)開的方子好用?!?/p>
誰知道他是不是要給我下毒,我再將藥瓶扔開,一巴掌拍到他臉上,聲音清脆響亮。
“容祈你這個騙子,不要跟我假惺惺的,滾,滾回你的無雁城,滾出本公主的視線!”
他的臉仍保持著被抽過的姿勢,只是嘴唇抿了抿,仿佛藏著什么隱衷。我不關(guān)心他的隱衷,只是看他站著一動不動,心里煩躁得很。
我便用惡毒的話傷他:“我這公主是白當(dāng)?shù)膯?,我連條狗都指使不動了嗎?叫你滾聽見沒有,滾!”
說著,又打算再抽他一嘴巴,但我哪比得了他靈活手快,手腕被他架住了。還敢還手?我騰出另一只手來打,又被這惡賊擒住,擒住還不夠,還將我往馬車上推了推,我一屁股坐在趕車的臺子上,惹得馬匹驚了蹄子,不安地躁動起來。
容祈將我這么按著,我便瞪他,打算吐他一臉口水,正醞釀時,這廝干脆又接了我一招,湊上來對著我嘴唇就是一通亂啃。他說他沒去過妓院,他放屁!如此風(fēng)流嫻熟的技巧,絕不可能是無師自通的本領(lǐng)。
我掙扎不了,只能不停地扭頭,遠(yuǎn)遠(yuǎn)望去倒似是一樁接吻時的情趣。直到我終于明白什么叫胳膊擰不過大腿,有些絕望地合上眼睛,再不想去看他吻到忘情時微蹙的眉。他依舊啃得醉心且霸道,仿佛這是他很想做的事情,他想了好久好久,終于逮到機會發(fā)泄。
本就天寒地凍,容祈松開時我已唇齒發(fā)麻,看他的嘴唇似也微微浮腫。
這得多大仇啊。
我心慌地望著他,他似也在反省自己做了件沖動的事,微微皺眉,開口道:“我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我這一身功名都是拜你的身份所賜,你覺得我是吃軟飯的。我是騙過你,但我說有一天會配得上你,將你正大光明地娶回家,帶你去大漠江南,這些,是真的?!?/p>
垂下眼簾,他苦笑道:“我盼你永遠(yuǎn)不知道我是誰,盼你只做阿栩忘了公主的身份,是我癡心妄想了?!?/p>
我卻又聽不懂了,他也不再解釋,松開我被擒住的手腕,轉(zhuǎn)身撿起被我丟掉的藥瓶,再一次極鄭重地放在我手心里。
他瞇眼看了看遠(yuǎn)處蒼茫,道:“知道你母妃為什么要你嫁給我嗎?”
我不回答,也確實不知道。
“當(dāng)年你母妃身染惡疾,是我父親容太醫(yī)保得你們母子平安,但那時并未尋到良方,宮中太醫(yī)平庸,只我父親治療有效,你母妃將你交給容家,是為了容家像女兒一般待你,保你活得長些。”轉(zhuǎn)頭看我,他道,“所以,我的藥你必須要服,這也是你母妃的遺愿。”
我低頭看著手中藥瓶,才知原來我們有這份淵源。
但他那樣騙我,如今又不肯娶我,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給不了他好臉色,也不想去關(guān)心他那些復(fù)雜曲折的理由。
容祈倒是也不廢話了,似乎他這些作為的目的,只是為了勸我吃藥,現(xiàn)在該說的說完了,他便瀟瀟灑灑地走開了。
他翻身躍上馬背,倒是拿出了王爺?shù)呐深^:“啟程,送公主回宮?!?/p>
顯然他勸我吃藥是番好意,但我若就這樣原諒了他,那本公主也太沒有原則了。本公主常常自詡心寬體胖,其實我體不胖心也寬不到哪里去,我就是慪氣,往死里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