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花開

兩個孩子保持著一人左右的距離站著。一根根橡皮筋首尾相連，結(jié)成一個大圓圈。皮筋套在腳踝處，另一個孩子用腳勾起皮筋跳。

“小皮球爭上游，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一節(jié)節(jié)跳上去，一直唱到五十一，跳得敗下陣來，腳與皮筋不再粘連，夠不到。若再跳，就得飛起來，小孩子哪有這本事，于是輪到下一個再跳。

這馬蘭是什么？它會開花嗎？它的花又是什么樣子呢？邊跳皮筋邊唱的時候，這問題老是鉆出來，長到后來，漸漸明白了。在家鄉(xiāng)，人們把馬蘭叫成馬蘭頭，是一種闊葉小草，它的莖細(xì)而圓，有紅梗和青梗之分，這就給小時候的我們制造了一定的辨認(rèn)難度。如果經(jīng)過幾次辨認(rèn)后，還把野草帶回家，那么，連家里的狗都會瞧不起你。

溪坑、田埂、石橋縫、墳?zāi)沟氐冉墙锹渎?，生長著一叢叢馬蘭，“馬蘭頭，馬蘭頭，春天到了就探頭”。

它們蓬蓬勃勃，擠擠挨挨，今天被挑完，下過一陣春雨后，隔幾天又長了出來。馬蘭頭也不記恨，貪玩的孩子不小心把它踩了個稀巴爛，過幾天又亭亭玉立了。馬蘭頭用剪刀剪，但誰也不會說“剪馬蘭”，都說“挑馬蘭”，蹲在地上，用手找到馬蘭頭的中心部位，剪下來，一朵接一朵，需十分的耐心。

挑馬蘭頭，是女孩子的事，幾個女孩子吃了早飯約好時間，帶著籃子與剪刀，興頭十足。野外，天高云淡，春天的風(fēng)吹入懷里不再是瑟瑟的冷，春天的田野綠油油的，點綴著明黃黃的油菜花，簡直就是一幅畫。眼尖的人頗為自得，瞬間就做了頭領(lǐng)，以她為中心，大家圍在一起。眾人又擔(dān)心被挑剩了，便有些爭先恐后的意思，于是各自心浮氣躁起來。速度一快，挑出來的馬蘭頭長的長短的短，枝枝葉葉囫圇一把抓進籃子里。我不甘心幾個人聚在一起挑，挑到的分量少，但單獨走遠(yuǎn)了，怕遇見蛇和野狗，遇見流浪漢和乞丐，所以盡管不甘心，還是約定了一起出來一起回去。

有一回，在溝渠邊的背陰地帶發(fā)現(xiàn)一處長得極茂盛的馬蘭頭，粗看還以為是草，已經(jīng)長得齊腰了，和身旁的茅草互相比高低，拿出籃中的馬蘭頭比對了以后，才確定這就是青梗的馬蘭頭，原來青梗是因為照不到陽光的緣故。

春天過去后，馬蘭頭老了，碧綠的葉子不再青翠，葉子有了皺紋，綠得黑沉沉，枝頭卻開出花來，淡紫色的花，碎米一般，陽光下星星點點，微風(fēng)中泛起淡淡的清香。那年夏天，村里放電影《馬蘭花》，那馬蘭花跟馬蘭頭竟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電影里面的姐妹倆，姐姐大蘭懶惰，妹妹小蘭勤勞，“馬蘭花，馬蘭花，風(fēng)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電影還沒結(jié)束，孩子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這首歌，睡前唱，睡醒唱，飯前唱，飯后唱，仿佛唱會這首歌就能想什么便擁有什么，并且人人都想做小蘭，人人都唾棄大蘭。

挑回家的馬蘭頭怎么吃呢？洗干凈后把水瀝干，再把鍋里的水燒沸。把馬蘭頭用手抱進鍋里，用滾水焯一下，水靈靈的馬蘭頭一下子變得昏頭昏腦，像是睡熟了一般。用冷水一澆、二澆，像是又蘇醒過來。撈起馬蘭頭，雙手握緊它，把水控出來。然后左扭扭右扭扭，把水捏干了，變成柔柔軟軟的一團，綠中透著濕，濕中浸著青，灶間早就彌漫著一股清香。一團馬蘭頭切得又細(xì)又碎，備用，香干切成細(xì)丁，春筍焯水后也切成細(xì)丁。把鍋燒熱，熱鍋冷油，把馬蘭頭、香干丁和春筍丁混合一起翻炒幾下，加鹽調(diào)味，置于盆中，淋上香油，一碗香干馬蘭頭就搖曳著上了餐桌，風(fēng)頭蓋過大魚大肉。這種吃法最普遍，碧綠的馬蘭頭，零星嵌著碎米似的香干丁和春筍丁，集色香味于一身。如果嫌清淡，可以加點咸齏末提提味，口味更佳。

當(dāng)然，馬蘭頭還能拌豆腐，還能炒豬肝、煮粥，甚至還能做餃子餡。要是挑得太多，還能焯水后曬干，與肉一起烤著吃，碧綠的菜干透著油光，單是想想都覺得是人間至味。

宋代陸游在《戲詠園中百草》中吟詠：“離離幽草自成叢，過眼兒童采擷空，不知馬蘭入晨俎，何似燕麥搖春風(fēng)?！泵鞔鷧浅卸髟凇段饔斡洝分袑懥颂粕畮熗皆谝粋€樵夫家里吃了野菜，其中有“爛煮馬藍(lán)（蘭）頭，白熝狗腳跡”。清代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寫道：“馬蘭頭菜，摘取嫩者，醋合筍拌食，油膩后食之，可以醒脾?！边@么好吃的馬蘭頭想來自古就有了，除了能吃外，馬蘭頭還能治病，治氣管炎、咳嗽，所以有“三月馬蘭勝似藥”的美譽。

村里念佛的彩英阿婆用新鮮的馬蘭頭煎成湯治過小孩子的咳嗽，也不知是不是她祖上傳下來的秘方，好像蠻靈光的，她臉上的皺紋像老樹皮似的，每一條褶皺里都藏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她說馬蘭頭老了以后，開花結(jié)的種子很小很小，一些野狗、野貓啊，田鼠、黃鼠狼啊流竄經(jīng)過，把種子黏附在毛上，然后帶到其他地方，于是馬蘭頭安家落戶，春風(fēng)吹又生。

某日，在餐館，點了香干馬蘭頭，看上去青翠可人，送進嘴里卻沒有什么香氣，一問，知是大棚馬蘭頭。難怪，馬蘭頭的好吃在于野，野才會沾上天地靈氣，才有藥用價值。

如果用大棚馬蘭頭治咳嗽，怕是會延誤病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