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湮沒的輝煌 作者:夏堅勇


一個小小的典史,按今天的說法,最多不過相當于一個正科級的縣公安局長。在那個民族危亡之秋,率義民拒二十四萬清軍于城下,孤城碧血八十一天,使清軍鐵騎連折三王十八將,死七萬五千余人。城破之日,義民無一降者,百姓幸存者僅老幼五十三口。如此石破天驚的壯舉,在黯淡而柔靡的晚明夕照圖中,無疑是最富于力度和光彩的一筆。

然而,江陰城沸沸揚揚的鮮血和吶喊,在史家筆下卻消融得了無痕跡,洋洋大觀的《明史》和《清史稿》對此竟不著一字。倒是有一個在江蘇巡撫宋犖門下當幕僚的小文人,于清苦寂寥中,推開遵命為主人編選的《詩鈔》,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一篇《閻典史記》。他叫邵長蘅,江蘇武進人氏,武進是江陰的近鄰,閻應(yīng)元率眾抗清時,邵長蘅大概十歲左右,因此,他的記載應(yīng)該是史筆。

“當是時,守土吏或降或走,或閉門旅拒,攻之輒拔;速者功在漏刻,遲不過旬日,自京口以南,一月間下名城大縣以百計?!边@是邵長蘅為江陰守城戰(zhàn)勾勒的一幅相當冷峻亦相當?shù)驼{(diào)的背景圖。大局的糜爛,已經(jīng)到了無可收拾的地步。那種望風而降的景觀,恐怕只有借用歷史上一個巴蜀女人的兩句詩才能形容:

十四萬人齊解甲,

更無一個是男兒。

川人嗜辣,詩也辣得嗆人,這個女人也是在亡國之后發(fā)出如許詛咒的。是的,腐朽的南明小朝廷已經(jīng)沒有一點雄性的陽剛之氣了。

但史可法呢?這個鼎鼎大名的“忠烈公”,難道還不算奇男子、偉丈夫?

我們就來說說這個史忠烈公。

就在江陰守城戰(zhàn)兩個多月前,史可法以大學士領(lǐng)兵部尚書銜督師揚州,與清軍鐵騎只周旋了數(shù)日便土崩瓦解。史可法固然以慷慨盡忠的民族氣節(jié)而名垂千古,但十萬大軍何以一觸即潰,當史閣部走向刑場時,難道不應(yīng)該帶著幾許迷惘,幾許愧赧嗎?

給史可法立傳的全祖望比邵長蘅的名氣可要大得多,這位在清乾隆年間因文字獄獲罪幸而免死的大學者也確是文章高手?!绊樦味暌矣纤脑?,江都(即揚州)圍急,督師史忠烈公知勢不可為……”《梅花嶺記》一開始,作者就把文勢張揚得疾風驟雨一般,讓史可法在危如累卵的情勢中凜然登場。

“勢不可為”是客觀現(xiàn)實。正如后來“史公墓”前抱柱楹聯(lián)的上聯(lián)所述:“時局類殘棋楊柳城邊懸落日?!碑敃r福王朱由崧昏聵荒淫,權(quán)奸馬士英、阮大鋮把持朝政,“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腳?!鄙仙舷孪露荚谒烈庾髹`著風雨飄搖的大明江山。驍勇強悍的八旗大軍挾帶著大漠雄風,一路勢如破竹,直薄揚州城下,而南明的各鎮(zhèn)兵馬又不聽史可法調(diào)度。從軍事上講,孤城揚州很難有所作為。

史可法登場了。他的第一個亮相不是在督師行轅里謀劃軍事,也不是在堞樓城壕邊部署戰(zhàn)守,而是召集諸將,安排自己的后事。他希望有一個人在最后幫助他完成大節(jié),也就是把他殺死,副將史德威“慨然任之”,史可法當即認為義子。又上書福王表明自己“與城為殉”的心跡,并當眾再三朗讀奏章,涕淚滿面,部將無不為之動容。最后遺言母親與妻子:“吾死,當葬于太祖高皇帝之側(cè);或其不能,則梅花嶺可也?!?/p>

這就是說,仗還沒有打,自己就先想著怎么個死法,如何全節(jié)。這如果是作為激勵將士拼死決戰(zhàn)的手段,本也無可非議,中國戰(zhàn)爭史上諸如破釜沉舟或抬著棺材上陣的先例都是很有光彩的。但史可法給人的只是無可奈何的莊嚴。兵臨城下,將至壕邊,他想得更多的不是怎樣把仗打好,而是如何完成自己最后的造型。當年隋煬帝在揚州攬鏡自嘆:“好頭頸,誰當斫之!”那是末日暴君的悲哀。而史可法是統(tǒng)率十萬大軍的督師輔臣,不管怎么說,十萬人手里拿的并非燒火棍,即使“勢不可為”,也要張飛殺岳飛,殺個滿天飛。說一句大白話:打不過,也要嚇他一跳;再說一句大白話:臨死找個墊背的,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可惜史可法不會說這些粗陋的大白話,他太知書識理,也太珍惜忠臣烈士的光環(huán),他那種對千秋名節(jié)純理性的憧憬,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對眼前刀兵之爭的創(chuàng)造性謀劃??梢韵胂螅y(tǒng)帥部的悲觀情緒將如何軟化著十萬大軍的脊梁。這支本已惶惶如驚弓之鳥的御林軍,無疑將更加沉重地籠罩在一片失敗的陰影之中。

到了這種地步,戰(zhàn)爭的結(jié)局只是個儀式問題了。

儀式或遲或早總要走過場的,接下來是清兵攻城,幾乎一蹴而就,史稱的所謂“揚州十日”,其實真正的攻守戰(zhàn)只有一天。史可法既沒有把敵人“嚇一跳”,也沒有能“臨死找個墊背的”,古城揚州的尸山血海,不是由于慘烈的兩軍決斗,而是由于八旗將士野蠻而瀟灑的殺人表演。弄到后來,連史可法本人苦心安排的全節(jié),也得靠敵人來成全他,“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諸將果爭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執(zhí)刀。”終于被俘。清豫王多鐸勸降不成,冷笑道:“既為忠臣,當殺之,以全其節(jié)?!笔房煞ㄋ焖?。

平心而論,史可法不是軍事家,這位崇禎元年的進士,其實只是個文弱的儒生。儒家歷來信奉的是“修、齊、治、平”之道,這中間,“修身”是第一位的。史可法個人的品德修養(yǎng)毋庸置疑,一個頗有說服力的例證是,他年過四十而無子,妻子勸他納妾,可法嘆息道:“王事方殷,敢為兒女計乎!”終于不納。這樣潔身自好的君子,在那個時代的士大夫中相當難能可貴。若是太平歲月,讓這樣的人經(jīng)綸國事自然沒有問題,但偏偏他又生逢亂世,要讓他去督師征伐,這就有點勉為其難了。在浩浩狼煙和刀光鐵血面前,他那點孱弱的文化人格只能歸結(jié)于滅寂和蒼涼,歸結(jié)于一場酸楚的祭奠和無可奈何的悲劇性體驗。

在這里,我得說到一樁政治文化史上的軼聞。就在清軍兵臨揚州城下的幾個月前,清攝政王多爾袞曾致書史可法勸降,史可法有一封回信,這封海內(nèi)爭傳的《復(fù)多爾袞書》雄文勁彩,寫得相當漂亮,今天我們捧讀時,仍舊會感到那種澎湃涌動的凜然正氣。可以想見,當初作者在起草回信時,必定是相當投入的。那大抵是一個夜晚—“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边@樣的境界自然是沒得說的,多少文人曾把揚州的月色涂抹成傳世佳句;或細雨凄迷,間離了塵世的喧囂,將督師行轅浸潤在寧定和寂寥之中,這也是寫文章的理想氛圍。當然,遠處的城樓上會不時傳來軍士巡夜的刁斗聲;而在北方的驛道上,快馬正傳送著十萬火急的塘報,那急遽的馬蹄聲不僅使夜色驚悸不安,也足以使一個末日的王朝瑟瑟顫抖。但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篇文章。此刻,史可法的文化人格揮灑得淋漓盡致。吟讀之余,他或許會想到歷史上的一些事情,古往今來的不少好文章都是兩軍決戰(zhàn)前“羽檄交馳”的產(chǎn)物。首先是那位叫陳琳的揚州人,他替袁紹起草的《討曹操檄》使曹操為之出了一身冷汗,久治無效的頭風也因此大愈。丘遲致陳伯之的勸降書寫得那樣文采瑰麗,把政治誘導(dǎo)和山水人情交融得那樣得體,“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誰能相信這樣清新明麗的句子會出現(xiàn)在冰冷的勸降書中呢?“初唐四杰”之一的駱賓王更不愧是大才子,他的那篇《討武曌檄》,連被罵的武則天看了也拍案叫絕,驚嘆不已。這些千古佳話,史可法此刻大概不會不想到,因此,他很看重這篇署名文章。事實上,就憑這一篇《復(fù)多爾袞書》,后人就完全有理由認定他是一位文章高手,而忘卻他是南明弘光朝的兵部尚書、節(jié)制江北四鎮(zhèn)的督師輔臣。

說史可法很看重這篇文章,還有一個頗有意思的旁證。據(jù)說史可法對自己的書法不甚滿意,便四處征求書家高手執(zhí)筆謄寫。當時,書法家韓默正好在揚州,便到軍門應(yīng)召。關(guān)于韓默其人,我知道得很少,但從史可法對他的賞識來看,大概檔次是不低的。韓默筆走龍蛇時,史可法和諸將都在一旁觀摩,只見那素箋上氣韻飛動,從頭到尾一筆不茍,雖微小到一點一畫,也不離“二王”的筆法。書畢,史可法贊賞再三,這才令快馬送出。

今天我們很難猜測史可法站在督師行轅的臺階上,目送快馬遠去時的心態(tài)。對國事的惆悵?對明王朝的孤忠?對江北四鎮(zhèn)防務(wù)的憂慮?實在說不準。但有一點大概是可以肯定的,即對剛剛發(fā)出的這封復(fù)書的幾許得意。中國的文化人總是把文章的力量夸張到十分了得,似乎一篇檄文就可以讓人家退避三舍,最典型的莫過于李白表演的“醉草嚇蠻書”,憑半壺水的洋文便震懾住了覬覦唐帝國版圖的番邦?!段鲙洝返淖髡咄鯇嵏φf:“筆尖兒敢橫掃五千人?!迸Fご档眠€不算大。詩圣杜甫就有點豁邊了:“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币恢栉呐睦w纖之筆,簡直有如上帝的魔杖。既然文章有這樣無所不能的造化之功,人們便生生世世地重視考究起來,斟酌推敲起來,咬文嚼字起來;好像一字一詞的差異,就真能演化出天壤之別的大結(jié)局來。北宋末年,靖康城陷議和,趙恒(欽宗)遞降表,文中有“上皇負罪以播遷,微臣捐軀而聽命”之句,金將粘罕不滿意,一定要叫易“負罪”二字為“失德”。討價還價不得,戰(zhàn)敗者只好屈從。其實,“負罪”也罷,“失德”也罷,都改變不了戰(zhàn)場上的事實。不久,趙恒父子全被敵人擄去,算是給用字之爭下了一道注腳。

史可法給多爾袞復(fù)書大約是弘光甲申秋月,半年以后,清兵大舉南下,揚州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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