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元稹讀白居易的詩,所感受到的必定是那種深沉而悠遠的思念,峰回路轉(zhuǎn),山高水長,朋友情深如此,該是多大的慰藉!他大概不會把對方的寺壁詩和自己的驛站詩進行比較,且作出高下優(yōu)劣的評判。
但我們不妨來做做這項工作,就此引出一個新的話題:關(guān)于驛壁詩和寺壁詩及酒樓詩的比較,從而尋找驛壁詩在文化坐標上的位置。
元稹和白居易都是做過大官的人,但總是磕磕碰碰的。官場的側(cè)面是詩壇,官場失意而為詩,詩往往寫得格外出色。元白始以詩交,終以詩訣,僅唱酬之作就達一千余首,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文友詩敵,難有高下之分,但僅就上文中所引的兩首詩來看,平心而論,元詩恐怕更勝一籌,特別是“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兩句,奇峰突起,呼之欲出,彌漫著凄清蒼涼的意蘊,境界相當不凡,比之于白詩的明白曉暢、深情蘊藉,無疑更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
這種高下之分并不取決于兩人的才力,而是由于寫詩時特定的環(huán)境使然。孤獨的遠足,孤僻的驛站,孤苦落寞的心態(tài),這一切都使得元稹越發(fā)思念遠方的朋友。殘燈無焰,荒野寂寥,現(xiàn)實的世界凄清而逼仄,只能去夢中尋覓了。夢中的天地是溫馨而歡悅的,然而夢醒之后,惶然四顧,那種悵然若失的心理反差又使得思念更加銘心刻骨,如此開闔跌宕的感情體驗,焉能沒有好詩?而同樣是對朋友的思念,白居易身邊有李杓直等人的陪伴,有芳菲燦爛的春景,說不定還有寺院方丈的恭維和招待,他們在賞花談笑,品茗喝酒時,心靈深處感到了一種缺憾和呼喚,雖然這種感情相當真摯,但畢竟不像元稹那樣孤寂無傍。因此,即使像白居易這樣對詩相當講究的人,也只能重蹈“折花作籌”之類屢見不鮮的意象,很難有神來之筆。
驛站,似乎總是與孤獨相隨。這里沒有觥籌交錯和前呼后擁,沒有炫目斑斕的色彩,連日出也顧影自憐般羞怯。這里只有孤煙、夕陽、冷月和夜雨。但孤獨又是一種相當難得的境界,只有這時候,人們才能從塵世的喧囂中寧定下來,輕輕撫著傷口,心平氣和地梳理自己的感情,而所謂的詩,也就在這時候悄悄地流出來。既然是在這么一個荒僻簡陋的去處,沒有什么可以描摹狀寫的,詩句便只能走向自我,走向內(nèi)心,走向深沉。去看看驛壁上層層疊疊的詩句吧,那里面很少有花里胡哨的鋪排之作,有的只是心靈的顫動和惋嘆。
我們再把目光轉(zhuǎn)向寺院的墻壁,那上面往往也寫滿了詩,而其中知名度最高的恐怕要數(shù)揚州惠照寺的《碧紗籠》。有關(guān)的本事早已膾炙人口了,大體情節(jié)帶著濃重的世俗色彩:書生王播借住寺院,備受奚落,題詩墻壁以泄憤。三十年后窮書生已成了權(quán)傾一方的淮南節(jié)度使,衣錦重游,見昔日自己在寺壁上所題的詩句已被寺僧用碧紗籠罩起來。王播感慨萬千,又提筆續(xù)詩一首,是為《碧紗籠》詩。應(yīng)當承認,在所謂的“寺壁詩”中,這首《碧紗籠》算是寫得不壞的,其原因就在于勢利眼的僧人給了王播相當真切的人生體驗?!叭陙韷m撲面,而今始得碧紗籠。”真是道盡了世態(tài)炎涼和科舉制度下十年寒窗、一朝顯達者的人生之夢。但絕大多數(shù)走進寺院的文人都不會有王播那樣的體驗,他們大抵已經(jīng)成了名士,只是來走走看看,散散心。因為自唐宋以來,與僧人的交往,已成了文人士大夫一種頗為時髦的風氣。他們來了,寺院里也覺得風光,方丈自然前前后后地陪著,聽琴、賞花、品茗、下棋,有時還要互斗機鋒,在參禪悟道的靈性上一比高低,氣氛卻還是友好的。玩得差不多了,為了附庸應(yīng)酬,在墻壁上寫幾句詩作交待?;蚰懰略荷畹那逵那槿?,或體味山林風景中蘊含的禪機,感情難免浮泛。這些人雖然錦衣玉食,卻往往在詩中大談不如出家人自在,盡說這種言不由衷的話,詩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與寺院的清靜形成對比的是酒樓。在有些人眼里,酒樓是至高無上的圣殿,“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坐在酒樓里,便可以滿不在乎地睨視人間的最高權(quán)威,文人因酒而狂放,一至于此。酒樓又往往是終結(jié)驛道的儀門,經(jīng)過了漫長的苦旅,終于把最后一座驛站留在身后了,即使是被貶謫的官員或落第的學子,也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于是,三朋四友,意氣相邀,徑直來到那青簾高挑的所在?!皩⑦M酒,杯莫停?!本迫氤钅c,心境越發(fā)頹喪,覺得世間萬事都沒有什么意思;酒入豪腸,又激昂慷慨,氣可吞天,儼然要擁抱整個世界,這都是由于酒的魔力。這時候?qū)懺姡旒t小箋便太仄,鋪排不開滿腔的塊壘,直須提筆向那堵粉墻上涂抹。因為在文友面前,有時還在千嬌百媚的歌伎面前,他們得賣弄才氣,也賣弄自己的傷感和豪放。那詩,便帶著幾分夸張和矯情,全不像當初站在驛壁前那樣地行云流水般坦蕩自然。至于那酒樓粉墻上的墨跡,絕對都是狂草,有如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一般。有時,夸張和矯情也會豁邊,少不了要惹出點麻煩來,例如宋江在潯陽樓多喝了幾杯,暈乎乎地在墻壁上題了幾句詩,就差點丟了腦袋。我一直認為,像岳飛的《滿江紅》那樣的詞作,必定是用濃墨蘸著烈酒,揮灑在酒樓墻壁上的,不然,何以會有“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那樣標語口號式的句子?同樣,如辛棄疾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之類,則必定是閑倚竹籬,清茗在手,悠悠然隨口吟出來的。他也肯定不會寫在墻壁上,而是踱回書房,記在粉紅色的薛濤箋上,筆跡亦相當流麗雋逸,有晉賢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