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婉約江南(代序)

女人心緒 作者:素素著


婉約江南(代序)

江南讓我傷感。六年前也是這樣,外灘迷蒙的夜燈,滄浪亭厚重的門,西湖邊的斷橋,秦淮河兩岸的人家,給我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我像是來晚了,又像是剛剛與誰擦肩而過,我為此而傷感。這一次我又重溫舊夢似的迷失了,一走進江南的雨中,就想哭,就像幾年前曾在一個夏季走進江南。江南是淋在雨中的,鄉(xiāng)間的稻田里水漲滿了,住在稻田里的人家被水圍在汪洋里,綠苔已長到屋頂。城市的街道是水洗過的,街邊攤上擺滿了被水浸泡得干千凈凈肉很厚的鴨腳掌,紅色塑料桶里裝著水珠顫動的鳳尾花。我手中擎著一把傘,從上海走到南京,又從南京走到蘇州、杭州,每天衣角是濕的,心情也是濕的。那次的江南之行,印象就是人被蒙在了雨中,掉進了水里,找不到高處,看不見岸。我這個來自北方的女人就想,生在江南,不可能不多情不纏綿,所謂才子佳人,是江南的天所造江南的地所設(shè)的,這里就應(yīng)該發(fā)生梁山伯祝英臺白蛇許仙那樣的故事。

這次來江南是秋天。以為秋天的江南是晴的,沒想到秋天也有梅雨的日子,那細(xì)細(xì)的雨絲,濃濃的霧氣,又一次將我的衣角和心打濕。我手中仍是攀著那把傘,走進無錫,走進周莊,走進紹興,這都是我以前不曾去過的地方。有一個感覺,這次我走進了江南的細(xì)節(jié),走進了江南最美最溫柔的所在。我仿佛曾經(jīng)是這里的人,或者這里就是我的老家,在這里面走的時候,腳下一絆一絆的,都是鄉(xiāng)愁。仿佛掉入深潭,仿佛我曾在這里失戀。

那個雨天,我在無錫的寄暢園里走不出來了。當(dāng)我聽說這個園子原是宋代大詞家秦觀子孫所建的私園,這個園子立刻就成了我的故知。我知道,這感覺與秦氏子孫無關(guān),是因為秦觀,確切地說,是秦觀詞里那一句千古絕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寫情的唐詩宋詞,沒有比這一句更美的了。它已經(jīng)超越了古典,也超越了現(xiàn)代。我想,千年以前那個在蘇東坡門下做弟子的男人,一定是經(jīng)歷了什么,他為生命的相逢驚喜,又為相愛而不相守嘆息,當(dāng)愛不可得,就告訴你以這種方式自救,這是一個浪漫的男人,也是一個理性的男人。他寫下的這句千古絕唱,從宋代唱到今天,不知讓多少人找到支撐,找到愛下去的理由。他也是一定要這么寫的,多雨的江南,就是滋生溫情和愛的地方,一代詞家,不可能背離愛的主題。讓我驚奇的是,時空已是一千多年,卻從未落伍,許多人至今還在如此表達。

浙浙瀝瀝的雨中,走在秦氏明代子孫的園里,懷想的卻是他們宋代的爺爺。在我心里,這個園子的背景里如果沒有秦觀的名字,這個園子就是一般的園子;秦觀的詞里如果沒有那樣一句千古絕唱,秦觀也和其他的人沒有什么兩樣。生命的意義其實是很具象的,秦觀愛了,秦觀還寫下那么一首詞,于是他就與別人不同,就千古流芳。歷史其實也是這么連接起來的,它并沒有和你要太多,是你想做太多,卻什么也沒做好。比如愛,你愛了很多的人,卻沒有真正地愛過,你的生命就不會留下痕跡。

可是,走遍了這個園子,我居然沒有看見一塊屬于秦觀的碑刻石雕,到處都是康熙乾隆下江南時恣意涂抹的“御筆”,本是清靜避世的“鳳谷行窩”,卻踩滿了王者的腳印。也許它當(dāng)初不是這個樣子,這都是后來的人加進去的。不管怎樣,既然它是和秦觀聯(lián)系著的,就應(yīng)該在園的一角刻一塊秦觀的詞碑,不用多,就刻那言情的一句足矣。

也許因為我是女人,走進這個園子的時候,我的眼里只有寫詞的那個男人。每一條小徑,每一道門坎,都是他牽引著我的。是他使我仍然相信,這世問存有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不在乎形式,不在乎遠近,等待是最美的。

我清楚地覺出,在北方的時候,我是不安分的,絕望的,江南的雨霧,澆滅了我的焦躁,卻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憂郁。走進此園,有如流浪的路上突然看見了歸宿,有一種溫暖撲面而來。婉約的江南,婉約的秦觀,我走了這么遠,原來就為聽你說那一句我熟讀千遍的古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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