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爸，我錯了

主人公小傳

名字：李琴

性別：女

年齡：64歲

職業(yè)：退休技術(shù)員

居住地：廣州越秀區(qū)

“爸！爸！爸！”一聲接一聲，凄厲的叫喊聲，透過產(chǎn)房厚重的鐵門，從門縫溜了出來，在樓道里游蕩回響。

這奇怪的叫喊聲，讓守候在產(chǎn)房外的人們疑惑不已。門里不時傳出護士的責(zé)怪聲：“你生孩子叫什么你爸呀！叫你爸管用嗎？！”聽不到別的聲音，只是“爸！爸！爸”那一聲接一聲的呼喚，叫得人心里感到絲絲疼痛。忽然，一句特別的話，震撼了在場所有的人：“爸，我錯了！爸，我錯了！”

好奇、驚訝，寫在了人們臉上，這些等候著親人生產(chǎn)的人們，暫時忘卻了自己的家人，都在極力探聽著，猜測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怎會在她生產(chǎn)時發(fā)出這樣的叫聲，大家面面相覷、低頭私語。這時，只見一個小護士沖出手術(shù)室的鐵門，飛快地跑向護士站，對值班護士說：“快，快給我一張紙，里面的產(chǎn)婦要寫遺囑。”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怎么了，怎么了？”

小護士氣喘吁吁地和她的同伴說道：“那個產(chǎn)婦最開始叫她爸，叫了半天。然后呢，就說要紙寫遺囑。我說至于嗎，護士長說：‘你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和閻王爺隔著一層窗戶紙。她要寫就給她寫，找紙去吧?！毙∽o士一邊說著，一邊接過護士站護士遞過來的一沓白紙，飛快地跑進了手術(shù)室。

這時，手術(shù)室外面的人們，似乎把心都懸在了那個神秘產(chǎn)婦身上，那個在生產(chǎn)時哭喊著叫爸爸的產(chǎn)婦。

窗外的波斯菊開得正旺，這座由老廠房改造的咖啡屋非常有舊屋的感覺。斑駁的陽光照射在沒有任何裝飾的墻面上。坐在室內(nèi)秋千卡座上，我望著面前這個穿著時尚、談吐文雅的女子，簡直不相信剛才那段描述竟出自她的口。

我攪動著咖啡勺，她摸摸索索從那個精致的品牌包里拿出了一張泛黃的紙，遞給我說：“你看看，這就是那天我寫下的遺書?！?/p>

自從北京市建立中華遺囑庫，可以為80歲以上老人無償辦理遺囑事宜之后，立遺囑的老人越來越多。特別是在北京的那些養(yǎng)老機構(gòu)，人頭攢動，無數(shù)老人預(yù)約排隊，等候著工作人員為他們辦理遺囑。

立遺囑，這是過去人們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現(xiàn)在則認為是社會發(fā)展進步、文明開放的表現(xiàn)，老人們可以在自己生命尚在、思維清晰的時候，寫下最后最真實的想法。畢竟有些話，現(xiàn)在不說，就真的來不及了。為了傾聽老人們的心聲，也為了探究隱藏在遺囑背后的故事和情感，我在幾個養(yǎng)老社區(qū)做義工的同時，也不停地奔波采訪。

可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今天看到的這份遺囑竟是寫在某醫(yī)院護士記錄病人發(fā)燒情況的記錄表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這樣一些文字—

孩子，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你一定要記住，是媽媽自愿用生命來換你，媽媽走了以后，你要督促爸爸趕快給你找個新媽媽。

媽媽會在天上看著你，只要你對新媽媽好，新媽媽就會像我一樣疼愛你。一定要記住，“保孩子”是媽媽的心愿，是媽媽自愿的，你千萬不要責(zé)怪你的爸爸。

另外，我的好孩子，請你一定替我好好孝敬你的姥爺—我的爸爸。請一定代你的媽媽向你的姥爺說聲對不起。你要記住，不要責(zé)怪你的爸爸，爸爸和媽媽一樣地愛你。媽媽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你的出生。記住了，寶寶，我真舍不得你—還沒見過面的寶寶。

我逐字逐句看完了這封遺囑。開頭那兩個大大的黑字—遺囑，特別醒目。我難以想象，這是她在23歲的時候?qū)懴碌摹Ｎ铱戳丝茨菑埣?，又看了看對面這個少婦，沒有發(fā)問，也沒有說什么，只是把這封遺囑捧在手里又看了一遍。

她攪動著咖啡勺的手慢慢停下來，端起咖啡，優(yōu)雅地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眼里噙著淚，對我講述了她那難忘的故事—

我從出生就沒有見過媽媽，聽鄰居們講，媽媽是在生我的時候去世的。小時候，我只記得爸爸很疼愛我，經(jīng)常把我放在脖子上—北京話叫“嘿兒摟著”，就是“馱著”—馱著我去廠甸趕廟會。我手里舉著一串大大的糖葫蘆，或者拿著一支大冰棍，總之，那時候家里條件還可以，爸爸在一個工廠做技術(shù)工人，收入很高。爸爸對我，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可是，就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爸爸不會給我梳辮子。小的時候是否梳辮子倒也無所謂，要上學(xué)了，看人家都編了漂漂亮亮的辮子，我那時頭發(fā)已有齊腰那么長了，可是爸爸編不好。我自己編呢，都是反辮。那天，我又梳了兩個反辮子去上學(xué)。被班里一個男生揪著說：“看看看，這就是沒媽的孩子，沒人管，兩個大反辮，就來了?！?/p>

同學(xué)們的哄笑聲激怒了我，我奮力反抗著說：“你們才是沒有媽呢，我有媽。我爸說了，我媽支援三線去了，過些年就回來。”那個男生竟然還揪著我的辮子說：“誰說的，那是騙你的，你媽早死了，生你那天，你媽就死了。”

我沒有上課，背著書包就跑回了家。爸爸上班去了，家里沒有人，我就坐在院子中間哭。

西屋的楊奶奶把我摟在懷里說：“孩子，怎么了？是沒帶書包，還是不會寫作業(yè)？”

我哭著問楊奶奶：“我媽到底去哪了？平時我爸爸總說，我媽去支援三線了，過些年就回來，是嗎？”

我話還沒說完，楊奶奶就撲簌簌地掉下了眼淚。楊奶奶說：“好孩子，奶奶不忍心告訴你—你媽媽沒了?！?/p>

我說：“什么叫沒了？別人都有媽?！?/p>

楊奶奶說：“你媽生你的時候難產(chǎn)，大夫說，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個。沒辦法，你媽走得太早了，生下你就走了。也可憐你爸爸這些年，拉扯著你也不容易?！?/p>

楊奶奶的話，我再也聽不進去了，我只聽見了一句“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個”，那一定是我爸爸要求保孩子，而放棄了大人。我掙脫了楊奶奶，一口氣跑到爸爸的工廠—那時我們都住在工廠家屬院，離爸爸工作的地方不遠。

跑過去找到爸爸后，我又哭又喊，又抓又鬧：“你賠我媽媽！你賠我媽媽！”好幾個工友叔叔都過來搶著把我抱住，有人把我馱在脖子上，但我跳下來，繼續(xù)捶打爸爸。爸爸什么話都不說，只是一下一下地替我抹眼淚，而爸爸的眼淚也滴答滴答地流了下來?？匆姲职至鳒I，我有點害怕了，可能也是鬧夠了，乏了，就被爸爸的一個工友馱著背回了家。

回到家我醒了，我又跳下來撲到爸爸身上，使勁地抓著爸爸，撓爸爸，把爸爸的臉都撓破了：“你賠我媽媽，你賠我媽媽，你賠我媽媽?！?/p>

這時院子外面圍了很多人，楊奶奶、李阿姨等等都來了。楊奶奶把我抱在懷里，拍著我的后背說：“孩子呀，你可不能這樣說你爸，你爸也是沒法子呀。”楊奶奶越是這樣說，我越是仇恨我爸，語無倫次地說了下面這些話：“就是你，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你偏偏要保孩子。人家誰家媽媽生孩子，媽媽都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嘛。咱們這個院里面所有的孩子、我所有的同學(xué)都有媽媽，只有我……就是你害得我沒有媽媽，就是你害得我沒有人幫我梳辮子。我們同學(xué)的小辮能梳十幾個，像新疆姑娘一樣，而我就只兩條辮子，梳的還是反辮，還被男生笑話。我恨你，我恨你，你不是我爸爸。你是殺人犯?！?/p>

爸爸悶頭坐在門檻上，一言不發(fā)。有人勸我爸爸，有人哄我。就這樣鬧哄哄的，天黑了。楊奶奶對爸爸說：“你去吃口飯吧，我把孩子抱我那兒吃去?！?/p>

到了楊奶奶家，楊奶奶給我做了疙瘩湯，我喝了一碗。我說：“楊奶奶，我不回家，我不要我爸了，我就在您這兒睡行嗎？”

楊奶奶說：“行，行?！?/p>

楊奶奶還沒把我哄睡著，我又想到明天還要上學(xué)，還是沒有人給我梳辮子，就對楊奶奶說：“奶奶，您把辮子給我剪了吧，剪得短短的，給我剃成光頭吧！”

楊奶奶哭了，她說：“孩子，一個小女孩子怎么能剃光頭呢，以后奶奶天天給你梳辮子，好不好？”

寂靜的空氣好像凝固了，攪動的咖啡勺也停止了，對面的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我默默地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沒有接，也沒有擦去眼淚，而是在那里低聲地抽泣。我知道，當人觸動了心底最脆弱的那根神經(jīng)時，那是何等的痛。這種痛是刻骨銘心的，任別人百般勸，任別人百般哄，都無濟于事。那是心底的痛，讓她哭出來吧?？蕹鰜頃靡恍?，眼淚可以減輕痛苦。果然，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擦拭了眼睛，我沒有說什么，只是拉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繼續(xù)說道—

楊奶奶哭了，我卻沒哭，我心想：我沒有媽，我爸殺了我媽，那么以后我也不認我爸，我就不梳頭，我就剃寸頭。楊奶奶聽我講了這種想法，說道：“那可不行。那這樣吧，我給你剪短了，剪個娃娃頭怎么樣？”

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我一想，娃娃頭也挺好看的：“行啊，那您就給我剪吧?！蔽揖鸵还锹蹬榔饋碜谝巫由希寳钅棠棠眉舻?，把我那兩條辮子剪掉了。奶奶給我剪了個娃娃頭，第二天早上，我到院子里的水管那兒洗了把臉。然后，胡嚕胡嚕頭發(fā)，這頭發(fā)就順順溜溜趴在耳邊，還挺利索。以后看他們男生還怎么揪我的小辮兒—沒有了。

就這樣背著書包，剛要上學(xué)去，爸爸叫住了我，說：“菊兒，來吃飯，爸爸給你烤的饅頭片，還有你最愛吃的辣三丁?！?/p>

我說：“不吃，你不是我爸，你是殺死我媽媽的殺人犯?！蔽疫呎f邊往外走，爸爸追出來硬是往我書包里放了個饅頭，里面還夾著辣炒三丁。這是我最愛吃的，是爸爸用泡過的黃豆和咸菜丁、蔥丁一起炒的。雖然沒有肉，但是也很香。

從那以后，班里的男生再也沒人揪我辮子了，而且我想，我雖然沒有媽，但我就要活出有媽的樣子，不能讓別人再欺負我。于是我就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特別好—人家都說剖腹產(chǎn)的孩子聰明，我可能就是這樣，因為媽媽難產(chǎn)，最后我是剖腹而生，所以我很聰明，一直名列前茅。而且我還特別愛做好事，因為我不愿意讓爸爸送我上學(xué)，我就每天早早吃完早點，跑到學(xué)校打掃衛(wèi)生—掃教室，擦黑板。所以同學(xué)們選我當了大隊長。

我仍然每天上學(xué)、下學(xué)，但就是不理爸爸。他做飯叫我，我就吃，但我不叫他爸爸，堅決不叫。

爸爸單位有家屬頂替名額，我初中畢業(yè)后爸爸就申請?zhí)崆巴诵?，讓我頂替接班進了工廠。

就在爸爸和我說頂替接班的事的時候，我也沒有叫他一聲爸爸，我心想：你這叫贖罪，你贖吧。你贖罪，我就去。去了我就好好干，干出個樣兒給你看看，然后把你養(yǎng)我這16年的錢還給你。

到了工廠，我特別勤快。下了班也不想回家，不愿意看見我爸。我下班后就奔食堂，幫助大師傅們打飯，在窗口賣飯。早上早早去，打掃車間，而且我還會寫板報。不久，我就當上了廠團支部書記，還成了一個專職的團干部。

后來有的師傅開始給我介紹對象，有一個技術(shù)員，家是外地的，他喜歡我，經(jīng)常約我去看電影，上圖書館看書。我呢，不管讀什么書，總聯(lián)想起我爸來。讀《復(fù)活》，我就想，我爸養(yǎng)我是為了救贖他自己的靈魂，因為是他殺了我媽。你想想，那時候我怎么那么糊涂，竟然這樣看我爸爸。

我要結(jié)婚了，男朋友去我家，我爸爸特別高興，熱情招待他，我也不叫他爸。結(jié)婚的時候呢，當時因為我是團支部書記，很革命，也極左，就說：“我們不辦婚禮，也不收份子錢，我們?nèi)ヂ眯邪??！蔽揖秃湍信笥训酵獾芈眯幸惶嘶貋恚小奥眯薪Y(jié)婚”，給大家發(fā)點兒喜糖。從此，我搬出家和愛人住在了單位的另一套宿舍，雖然離我爸爸不遠，但我基本不回家看他。只是每個月發(fā)了工資后，我才回去一趟給他送一點錢去。

那時候?qū)W徒工每月工資是16塊錢，我們轉(zhuǎn)正以后是30多塊。我每個月保證給他送去10塊錢。每次開支后給我爸爸送錢那天，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能聞到爸爸炒的辣三丁的味道。后來，家里條件漸漸地好轉(zhuǎn)起來，我爸爸就在辣三丁里加了肉，那炒得真是噴噴香。每次我都很想吃，特別是那年我懷孕了，給爸爸去送錢，聞著香氣撲鼻的辣三丁，我真的走不動，想吃到了極點。

我從6歲上學(xué)到16歲進工廠，然后剛到22歲的法定年齡就結(jié)婚了，但從沒叫過我爸。那天我真的想叫他一聲“爸”，可還是憋住了，沒叫他，只是說道：“給我裝點兒，我?guī)ё摺！蔽野痔馗吲d，因為以前我回來，根本不和他說話，他問什么就只是“嗯”一聲?！澳愎ぷ髅?？”“嗯。”“你們過得好嗎？”“嗯?！睆膩砭褪且粋€“嗯”字代替，這次我多說了一句“給我裝點兒，我?guī)ё摺?，我爸就高興得像慌了神一樣，給我裝了一大飯盒。而且又磨磨嘰嘰地從柜子里拿出了幾個紅蘋果：“你吃吧，你吃吧?！边@次我沒有拒絕，可能是懷孕了，要當母親了，心有點軟了。但出了門，我又怨恨自己，我怎么沒拒絕呢。

當時我愛人特別同情爸爸，隔三岔五就去我爸爸家看看。幫我爸爸換煤氣，打掃屋子，洗衣服。我知道，但是我沒有說他。我覺得他愿意幫就幫吧。只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們倆才一起回去，是他叫我一塊兒回的。那時候最好的酒是四特酒，我倆給我爸買了瓶四特酒，買了點兒稻香村的點心，但我還是沒有叫他爸。我真的從心里解不開這個疙瘩，邁不過這個坎兒。很多人都說：“這個坎兒就像門檻，如果邁過去，就進了房門，或者是出了屋門；如果邁不過去，那就永遠是一道坎兒，永遠卡在心頭，卡著你的腳步?！边@話說得真對，我還真就是邁不過去。

直到那年我生小孩，醫(yī)生說難產(chǎn)。那時候醫(yī)療水平有限，醫(yī)療器械也有限。我當時聽接生的醫(yī)生跟護士說：“趕緊問！找家屬問問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本瓦@一句話，“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一下子撥動了我的心弦，觸動了我最痛的那根神經(jīng)。我聲嘶力竭地叫起來。我以為我會叫出“保大人”，但沒有。我從心底由衷地喊出了：“保孩子，保孩子，保孩子?！焙巴暌院?，一陣陣疼痛襲來，我漸漸有點迷糊了。在迷幻中，我竟然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媽媽生我的那一幕，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我做的夢，還是我恍惚中把現(xiàn)在的自己想象成了當年的媽媽（楊奶奶老說我和媽媽長得特別像），抑或是當年的情景奇跡般地在我腦海中留下了一絲印象，然后我憑借想象進行了發(fā)揮。總之，那情景是如此逼真，如此鮮活—

媽媽像我一樣梳著兩條大辮子，躺在產(chǎn)床上。爸爸在手術(shù)室外，焦急地走著，雙手不停地搓著，一會兒抓抓頭，一會兒捶捶胸，不停地來回走動。當醫(yī)生問“保孩子還是保大人”時，爸爸非常堅決地說：“保大人，保大人！”媽媽被透過門縫飄進來的聲音震醒了，她突然來了力氣，大聲地叫道：“不，不，保孩子，保孩子！”

手術(shù)室外，爸爸也發(fā)出了怒吼，像狂奔、狂叫的老牛的聲音一樣，“哞哞哞”的，回聲很大：“保大人！保大人！你怎么那么糊涂？保大人！保大人！”小護士為難了：“到底是保誰呀？只能保一個?！笨赡馨职忠彩羌被枇祟^，就只會大聲地喊著：“保大人，保大人！”然后把手握成拳狀，使勁捶打著墻，告訴手術(shù)室里的媽媽：“要聽我的話，保大人，保大人！”

可是媽媽也發(fā)怒了，就像一頭受傷的母獅面對別人要來侵吞它的幼獅一樣發(fā)怒，也把手握成拳狀，捶打著那張產(chǎn)床，把產(chǎn)床捶得嘰里嘎啦亂響，大聲喊著：“不，不，保孩子，保孩子?！?/p>

小護士不知所措，忽略了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簽字。爸爸是急瘋了，爸爸心疼自己的愛人。

楊奶奶說過，爸爸和我媽媽感情很好，他們兩個是小學(xué)同學(xué)和中學(xué)同學(xué)，又一同進了工廠，一同上了工人夜校。他們特別地恩愛，從沒吵過架。爸爸每天騎自行車帶著媽媽上班。媽媽坐在爸爸的車架后面，攬著爸爸的腰，總是把頭貼在爸爸的腰身上。那一副幸福的模樣，讓鄰居們都很羨慕。他們在家屬院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并且有特別的好人緣。外面來了好多工友都贊同爸爸說：“保大人。”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小護士竟然舉著那張病危通知單在媽媽面前晃。躺在產(chǎn)床前的媽媽，一把就要過了這個人命攸關(guān)的簽字書，毅然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意見—保孩子！

最后醫(yī)生按照媽媽的意愿采取了措施。雖然他們也盡力了，想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但那時候，醫(yī)療設(shè)備和技術(shù)都有限。最終，他們只是用剖腹產(chǎn)剖出了我，而媽媽就此離我而去。真的就是應(yīng)了那句話：“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門關(guān)，兒奔生，娘奔死?！币凰查g，我和媽媽就陰陽兩隔了。

我就在這樣迷迷糊糊、斷斷續(xù)續(xù)，一會兒醒，一會兒暈的過程中，被陣痛襲擊著，被幻象一次一次震撼著。我突然明白了：不怪我的爸爸，是我媽媽自愿的，我今天不也是這樣嗎？我不是也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換取這還沒有謀過面的孩子嗎？

母愛，瞬間在我的心頭油然而生。母愛的偉大，就在于她的無私，不管她以后能否見到孩子，只要是身上的一塊肉即將從身上掉下來時，生死攸關(guān)、人命關(guān)天的瞬間，母親都會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想通后，悔恨也一下子涌上我的心頭。我在生下孩子，死去之前，一定要向爸爸懺悔，因此我拼了命地喊道：“爸，爸，我錯了！……”

二十多年了，我沒有叫一聲爸?！鞍?，我錯了！”我充滿了懺悔的叫喊惹怒了護士，她們不知道怎么回事，大聲責(zé)怪我：“你生孩子，叫什么你爸！”她們譴責(zé)我，她們刺痛我，我都不在乎。因為她們不知道我的心底有多痛，這時候生孩子的陣痛，遠遠比不上我內(nèi)疚的心痛。

我愧對我爸爸，我誤解了我爸爸，他那么深愛我，我竟然二十多年都沒有叫他一聲爸爸。老話說“不生兒不知父母恩”，我真的體會到了。于是，我發(fā)了瘋似的，一點不顧顏面地叫道：“給我拿紙，我要寫遺囑。給我拿紙，我要寫遺書?！庇谑牵揖驮谶@種情況下寫下了這份遺書。

一陣手機鈴聲響，她打開手機接聽電話，馬上就說：“老媽，你們在那兒玩得好嗎？”

話筒里傳來她老媽的聲音：“太好了，我們住的是湖景房，千島湖真美呀，真是個夏天避暑的好地方，跟北戴河可不一樣，北戴河太大了，看了眼暈。這呢，都是小島，而且花草特別特別多。一會兒我就和你爸去外面遛彎兒?！?/p>

她滿臉都是笑容，笑呵呵地說：“老媽，您可不許亂跑，要不我二哥該說我了?！?/p>

“你放心吧，你二嫂比我們還瘋呢，這不非要拉著我們?nèi)ズ呩烎~。說一會兒還要帶我們?nèi)ソ∩矸?，你說她多瘋啊。怎么樣啊，閨女，你干嗎呢？”

“老媽，放心吧，我沒事。這次是二嫂陪你們?nèi)ィ鹊蕉炀驮撐遗隳銈?，我跟你們一塊兒上三亞。我現(xiàn)在和一個朋友在咖啡廳喝咖啡呢。”

“好好，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和你爸說吧。”

“不說了，你們倆在一塊兒，我就不跟我爸多說了。老媽，您千萬注意身體，有事千萬千萬要和我們說。必須保證每天早請示晚匯報，知道嗎？”

只聽電話里面老媽哈哈大笑說：“知道了，知道了?！?/p>

她又叮囑了一句：“不管去哪，把手機掛好，把小牌牌掛上?！?/p>

她笑著掛了電話?？次覞M臉疑惑，她說道：“我的遺囑故事還長著呢，我接著跟你說?！?/p>

我說：“不急，你喝咖啡?！?/p>

她又端起咖啡盅抿了一口，我則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幾簇波斯菊，有黃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長得不那么壯實，顯然是疏于管理，但是更彰顯出它們那種野性，那種生機勃勃。

對于咖啡廳的裝飾方式，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用一些假花、假草和幾個小籬笆樁擺出的那種虛假的氛圍。哪怕是一碟蒜苗，它生出的也是嫩綠的翠芽，也讓人心生歡喜。只有有生命力的東西，才是最旺盛的，才是最能讓人接受的。我等待著她再次開口。

她笑瞇瞇地接著說：“就在我寫下遺書的那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良心發(fā)現(xiàn)感動了上天，或者是冥冥之中我的媽媽在保佑著我。盡管媽媽一個人在天國，可她一定在看著我，她不希望我像她那樣，她希望我好好活著，因為她知道沒媽的孩子有多苦……”

她又一次陷入了悲痛。我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這次只有那么一瞬間，她就調(diào)整好了自己，繼續(xù)微笑道：“是啊，沒媽的孩子，真的很苦。別人有花衣服穿，我沒有；別人可以變著花樣梳辮子，可以別很漂亮的發(fā)卡，我沒有。好在我一直都是短發(fā)，甚至到后來剃成了像男孩一樣的寸頭，這樣也過來了。好在爸爸呢，也慢慢適應(yīng)了我不理睬他的生活。每天照樣幫我做好飯菜，洗好衣服，等著我放學(xué)回家，我基本上過的是無憂無慮的日子，只是心里邊有點苦?！?/p>

她又喝了一小口咖啡，繼續(xù)講道—

生下孩子后，我就想，可能是我的媽媽不想讓我的孩子像我一樣，所以媽媽給了我神力，竟然在那一瞬間，非常順利地產(chǎn)下了我的寶寶。

醫(yī)生們都說：“嘿，她這遺書寫得還真管用，看來這遺書不像人們說的那樣不好。遺書，可能也避邪吧?！痹卺t(yī)生和護士的雀躍聲中，我也清醒了，我知道我又回到了爸爸身邊，我要好好孝順爸爸。

躺在產(chǎn)床上，我又滿懷愧疚地回憶起自己經(jīng)歷的那些特別不靠譜、不懂事的事。記得在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爸爸單位的一個阿姨，總過來幫我洗衣服，還給我做小花裙。后來我聽楊奶奶說，這是工會主席給我爸爸介紹的對象，要給我當后媽。

我一聽就火了，我沒有親媽，我也不要后媽。于是，只要她一來，我就坐在大門口哭著哼唱：“小白菜呀地里黃呀，兩三歲上沒了娘呀。跟著爹爹還好過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蔽也蛔∽斓爻?，一邊唱一邊哭。有時候哭累了就接著唱，唱累了又接著哭。三番五次之后，那個阿姨就再也不來了。

楊奶奶把我拽回家，狠狠地戳了我兩指頭說：“傻丫頭，你慢慢會長大的，可你爸慢慢會老的，得讓你爸找個伴兒。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啊?！蔽姨貏e嘴硬地說：“誰讓他把我媽殺死的?！?/p>

楊奶奶說：“哎喲，我的孩子，不是你爸殺的你媽，是你媽生你，才走的。你不能怪你爸?！?/p>

“就怪我爸，就怪我爸。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他就不能說都保？別人家都保，怎么就我們家非讓我媽走呢？”

楊奶奶說：“好好好，好個犟丫頭，我說不過你，你就瞧著你爸天天老，老了沒人管吧?！?/p>

我說：“我管?！?/p>

楊奶奶說：“你管什么呀，你整天虎著個臉，連一聲爸都不叫，你管什么？”

我說：“我管他吃，管他喝，管他拉，管他……什么都管?！?/p>

楊奶奶說：“哎喲，傻孩子，傻丫頭，等你將來當了媽，就知道了?！睏钅棠痰脑?，當時我沒往心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堅決反對我爸給我找后媽。

后來工會主席又給我爸介紹了一個阿姨。我就又開始唱上了“小白菜啊地里黃呀，兩三歲上沒了娘呀?！边@首歌我才唱了兩遍，那個阿姨抬腿就走了。

從此以后，我們家再也沒有阿姨敢來了。工會主席，見到我就杵著我的頭說：“好你個小犟丫頭，你就讓你爹打一輩子光棍吧。”我就沖著工會主席叔叔使勁撇了撇嘴說：“就是，就是?！?/p>

那時候也不懂什么叫打光棍，只是覺得我和我爸這樣過不是也挺好嘛。我爸給我做飯，我回家吃了飯，寫作業(yè)；我在學(xué)校得獎狀，開家長會老師表揚我，我爸樂得嘴都合不上，回家就給我買紅果冰棍，要不然就給我炒辣三丁，做疙瘩湯，都是我愛吃的。

就這樣，我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反復(fù)思考著，我怎么那么渾，我怎么那么不懂事。

我下決心要改正，當我愛人來了—那時候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話—我跟他說：“快快，你把爸叫來。”

他說：“這不讓來那么多家屬，都有時間限制的。”

我說：“你別進來，讓我爸進來?！?/p>

他把我爸帶到醫(yī)院病房，可是我一看，特別驚訝，那是我爸嗎？怎么那么老了？！我小時候騎在我爸脖子上，他馱著我，去廠甸買糖葫蘆，多有勁。那腰挺挺的，那身板杠杠的，我爸能把我一直從這頭扛到那頭，連買糖葫蘆都不用把我放下來，遞給人家錢，拿著糖葫蘆往上一舉：“閨女接著。”我就接著。怎么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爸滿臉皺紋，頭發(fā)全是白的，那背駝得呀。

我真有點驚呆了。我坐起身，叫了一聲：“爸。”

我爸大手就揮過來了，我還以為他要打我呢。

我爸抓住我的肩膀說：“不說了，閨女，不說了。你剛生完孩子，什么都不說。”

我那時候真的是一股腦兒把所有的悔恨、自責(zé)，都哭了出來。我那真是號啕大哭，把護士、醫(yī)生都給哭過來了，說：“這可不行，你這剛生完孩子，不準哭，會把眼睛哭壞的?！?/p>

我爸用他那大手，還像小時候一樣，給我擦著眼淚咕噥著：“不哭了，孩子，不哭了。有話咱回家說，有話咱回家說?！?/p>

回到家以后，在月子里我就四處托人，給我爸找對象。我爸在街道人緣特別好，手臂時常戴著一個小紅箍，跟著大家一塊兒去巡邏，幫助打掃衛(wèi)生，所以大家都愿意幫忙介紹。

有人給介紹了一個老姑娘，由于家里出身不好，這么多年一直沒結(jié)婚。大家都說好，我說：“不行，我不能找這樣的。我要給我爸找一個老伴兒，我還得給我自己找?guī)讉€哥、姐。”

楊奶奶那時候已經(jīng)年歲很大了，笑著說：“還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呢，那前一窩后一灶的，不好過。”

我說：“沒事，只要我對人家好，人家就會對我好。我一定拿她當親媽待?！?/p>

就這樣張阿姨走進了我的家。張阿姨有三個孩子，我沒見張阿姨之前，就先和她的孩子們見了面，因為她也是我們工廠的退休工人，大家也算是半熟臉兒。我就直接讓介紹人帶我去她家，我對她的三個孩子說：“大哥，二哥，姐姐，我比你們都小，我媽生下我就走了，我特別想有個媽。而且我特別想有哥哥、姐姐能幫著我、照顧我。我先跟你們說好了，我爸如果能和你們的媽媽走到一塊兒—當然是他們自愿地能結(jié)合在一塊兒—咱們就是一家人。我會做衣服，我給你們孩子做衣服。我會做飯，我給你們做飯。什么都行，就是你們得跟我好?！?/p>

她這幾個孩子都笑成了一團。他們說：“行。我們都認你這個小妹妹了。我們的爸爸工傷去世好幾年了，現(xiàn)在我們也想給媽媽找個伴兒。也知道你爸爸的為人，讓他們兩個好好處吧?！?/p>

就這樣處了有一年多，我爸和楊阿姨結(jié)婚了。我在婚禮上作了一個特別棒的發(fā)言。我說：“我爸爸是個老工人，有退休工資，退休工資還比較高，又有公費醫(yī)療，不會有生活問題。如果我爸真有了病，我可以一個人照顧他，不用你們上手，也不讓咱媽受累。如果咱媽要是有了病，你們都忙的話，我自己來照顧。等我退休以后我來照顧咱媽，你們沒意見吧？”

大哥、二哥和姐姐都笑著說：“瞧你說的，要照顧咱們一起照顧?！?/p>

我說：“我爸也有房子，也是兩居室。這樣他們愿意住哪邊就住哪邊。”

沒想到我爸和我媽當場做了個決定，也把我們震了一下。他們竟然說，以后要去養(yǎng)老院，把房子出租，把租金給我們的孩子們做補貼。我們當時都拒絕了。

我們趕緊說：“怎么了，你們?yōu)槭裁匆ヰB(yǎng)老院？那可不能去，要去人家該說我們不孝順了?！?/p>

我這個媽特別開明，就說：“不是的，你們理解錯了，我們是說老了以后，也就是我們七八十歲了，我們就去養(yǎng)老院。你們不用管我們。我們倆就這么打算的?！?/p>

我說：“好，好?！?/p>

老人這么高興，我們幾個人也是特別開心。

逢年過節(jié)我們一大家子，大哥帶點兒熟食，二哥帶點兒水果，姐姐帶點兒蔬菜，我呢，張羅做一大桌子飯菜。這幾家人在一起，那叫一個熱鬧，那叫一個紅火。我真的找到了有媽的感覺。

我這個媽呀，怕我不會帶孩子，給我的小孩做了好多套棉襖、棉褲，說：“穿臟了，尿濕了，你來不及拆洗，你就給我放著，給我送過來。給她多弄幾套，別讓孩子受了委屈。你小時候就受委屈，不能讓我的外孫女也受委屈?！闭f得我心里熱乎乎的。不說別的，光我們孩子的奶瓶我媽就買了七八個：“你上班忙，來不及刷怎么辦呢？放那，等我去了再刷?！蹦菚r候我們都時興自己帶孩子，而且把孩子放托兒所。我媽和我爸沒事就跑托兒所門口，看這孩子去。我哥我姐家的孩子也都上學(xué)了，我爸我媽就幫著接送。

不知不覺，很多年過去了，他們快八十歲了，那時候，北京就有很多高檔養(yǎng)老院。他們要求去養(yǎng)老院。我們四個孩子商量著給他們找了一個特別好的養(yǎng)老院，先交一部分錢，然后他們就可以在全國十幾個地方候鳥式養(yǎng)老，冬天去三亞、廣西，夏天去千島湖、北戴河，秋天就在北京。我們幾個人也基本都退休了，輪流陪著他們出去。

我真的沒想到，寫了一份遺書，竟讓我如醍醐灌頂一樣猛醒過來，就是這份遺書，使我認識到了以前對我爸犯下的過錯，使我改變了做人的方法，使我自己心胸開闊起來，給我爸找了個伴兒。我自己也找到了哥哥姐姐，有了這么一個大家庭。

現(xiàn)在人們都說，人和人之間缺少信任，人和人之間不好相處，親兄妹還有時為房子鬧到法庭。可是我們這些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兄妹怎么能和睦相處呢？當然，也有人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你們都有房子。

我說不是，有房沒房固然是個因素，但關(guān)鍵是你心里怎么想。因為我想得到這個大家庭的溫暖，我就要先付出我的溫暖，他們呢，看到了我的努力，也承認了我的努力，受到了我的感染，必然也這樣做。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大家都能付出真心，都能夠孝敬老人，有什么不好相處的？

換句話說，我爸爸老了，有這么一個老媽在他旁邊陪著他，一起唱唱歌、跳跳舞，旅游、看病，幫他取個藥，多好啊。我們也省心。

而他們老媽呢，作為一個女同志，老了以后，更需要一個男人的肩膀靠靠，我爸爸又高又壯，陪著她一起逛街，大家都說媽媽像小鳥依人一般。

其實，如果真為爸媽好，聰明的兒女就不會阻礙爸媽再婚。這是我的心里話。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把我這些話寫出來，但是我想說出來。為什么？我就想告訴天下的孩子們，父母是世上最疼愛自己的人，用自己的真心去疼愛父母吧，用各種方式。千萬不要像我那樣，一直等到臨死前寫下那份遺書，才醒悟過來，才拯救了我后半生的幸福。

所以，我真的希望，做兒女的都好好地用心去孝敬自己的老爸老媽。爸媽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們的人。

她激動地說完了這番話，我也有些心酸。我長噓了一口氣，對她說：“謝謝你。好好保存你這份遺囑，等你老了的時候，拿給你的女兒看?！?/p>

她說：“當然了，我現(xiàn)在不能讓他們看?？戳耍瑴蕰標麄円惶?。”

她露出了真摯的笑容，我也微笑著和她握手道別。

離開前，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窗外那一叢波斯菊，真的好像沒人修理過，就那樣胡亂地長在地上，長在那棵樹下，可是卻那樣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