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報人的淚光
錢鋼
劉鑒銓先生是一位報人?!稛o住生心》以“報人”為尊稱,我猜想,這不僅因為本書主人公曾獲馬來西亞“國家報人獎”,更可能是作者想用華文世界這一承載著厚重歷史的稱謂,作為劉老總生涯的標識。
汶川大地震后不久的一天,我和妻子于勁在八打靈再也的星洲日報社和劉鑒銓先生有過短暫的傾談。我們不熟,卻一見如故。信馬由韁的談話,溫暖、親近,偶有心與心的碰擊。已經(jīng)無法追憶談話內(nèi)容,然而清清楚楚的,我們記得劉先生眼里一閃而過的光亮。是的,是淚光。
讀《無住生心》,就是讀這一抹光亮。字里行間,可見黑蒼蒼的大山,有經(jīng)年的腐葉、荊棘藤蘿、猛虎,還有纏足的毒蛇。那個習螳螂拳自衛(wèi)的少年,小心節(jié)省地舔著仿佛印著細密年輪的圈圈餅,走出這山,卻步入另一片更兇險的叢林。這是一位報人的生命史,也是《星洲日報》這份報紙生命史的重要一章。
報人是報刊業(yè)從業(yè)者,但并非所有辦報者都配得上“報人”之名。為強權奔競的社長、總編,大概更愿意稱自己是官員;金錢至上的報老板,也對“報人”避之唯恐不及。報人視報刊為公器,講人格、講報格,不媚強梁、不阿群眾,有所爭有所不爭。然而這一切,知易行難,在大變動時代,在轉(zhuǎn)型社會,尤難。
今天的轉(zhuǎn)型,肇始于政治與社會的演變,亦發(fā)端于資訊科技的騰飛。人們已在預測,某年某月某日,報紙將壽終正寢。然而我堅信,變形、消失的,只是資訊載體的外在形態(tài)。即使有一天,觸摸屏上的瀏覽完全代替了印刷媒體的閱讀,媒體傳統(tǒng)的基因仍將長存,“報人”獨有的氣息仍會飄漫,前輩報人的故事,依然會令真正的傳媒人心馳神往。
報人,他們是怎樣的人?
他們或許嗜書如命,卻與術業(yè)有專攻的學者風格不同;或許不乏才情,卻不是天馬行空的藝術家;他們天天和政治打交道,有時簡直成了“政治動物”,但老實說,他們絕大多數(shù)不適合從政,因為他們生性太率直天真。
選擇做報人,是選擇一種人生。我曾對大陸的傳媒朋友說過:新聞,是活潑的人從事的嚴謹?shù)氖聵I(yè),是熾熱的人肩負的冷靜的使命,是浪漫的人從事的一錘一鑿的艱辛勞作?!稛o住生心》說的,不也正是這樣的故事?
報人賴以支撐自己的哲學,其實不深奧,甚至可以說“卑之無甚高論”。本書記述的報人生涯,定會勾起臺灣同行的記憶,讓他們回到那并不遙遠的“黑夜里尋找星星”的昨天;會讓中國大陸同行掩卷嘆息。深山里的石竹,從巖石縫隙里頑強探頭,追著一縷陽光扭曲生長。這不正是華文世界眾多追求新聞自由的人的真實寫照?
劉老總說,新聞自由其實就是吹氣球,你吹得太大,氣球就會破,但你不用力去吹,氣球就越來越小,你就越來越遠離真相、遠離正義,讀者就會離你而去;劉鑒銓先生說,媒體受約束的范圍,猶如一個圓周,一個聽話或者膽小怕事的新聞人,會一直停留在圓心,其實在圓心和圓周之間仍有很大的空間,一個好的新聞人,應該盡量去接近圓周,在踩中地雷之前,還有很多發(fā)揮空間;他還說,在火山和地雷陣前,要選擇繞行的道路……
他不會為此自豪。這些話語是苦澀的,它折射出現(xiàn)實的冷酷,透出深深的無奈,很難被渴望畢其功于一役的激進青年認同,甚或會招來誤解乃至攻訐。馬來西亞的報人在“叢林”中有自己的“螳螂拳”,無獨有偶,中國傳媒有“猴拳”,他們形容自己是在“八仙桌下打猴拳”,制約重重,唯有靠毅力和智慧撐開空間。
在史書和現(xiàn)實中,我認識許多報人。他們挺身站立,但稱不上參天大樹;各有其勇,但未必成為英烈。他們帶領著長長的隊伍,為將士愁,為糧草憂,風里雨里,踉蹌前行。他們配得上“上善若水”的哲言,因為他們甘愿“處眾人之所惡”。他們并不炫目,但在自己認定的位置,執(zhí)拗地、恒久地發(fā)出微弱的光。
新聞事業(yè)正在經(jīng)歷深刻變革。我愛這個事業(yè),它是億萬點星光匯成的浩瀚銀河。在那里,有劉鑒銓先生的一抹光亮。
(錢鋼是我國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及記者,現(xiàn)任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