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學詞典》序言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北京外國語學院、北京外交學院和天津外國語學院的中國語言文學教研室的二十多位老師,在辛勤教學工作的同時,立下了壯志,要為我們中華民族的古代文學創(chuàng)撰一部網(wǎng)羅宏富的詞典。他們不曾停留在志愿上,并且以很大的毅力使這一宏愿已然成為現(xiàn)實。我們古代文學無比豐富,凡稍具文化知識的,都會有一個基本印象,明白那是何等的一個令人驚嘆的琳瑯萬品的大寶庫。故而不難想象這一詞典的編纂,要涉及多么繁復的質和多么巨大的量!值此詞典告成之日,我除了表示佩服他們的學識之外,更要表示佩服他們?yōu)樽鎳幕晦o艱辛的勇毅精神。
我們需不需要有這樣一部詞典?我想如此提問,人人都要說,這問得太多馀了。那么,為什么需要這種詞典呢?這第二問的答案可能也同樣地多馀。關于詞典,現(xiàn)今“時興”的名詞,有曰“工具書”者,其來源不知何自,我個人是不太喜歡用它的,因為采用這種名目的后果就是使人更把事情簡單化,還多少給人以輕看它的意味感覺,客觀上總是貶低了它所“代表”的那些書的真價值。我們先人們就不這樣口角輕薄。比如三通、七略、提要、解題、冊府、類函等等,就絕不引起人的輕視感,相反,讓人想起的那是知識的寶山,學問之總匯。它們的用途和意義絕不是一個單一的“工具”。工具者何也?據(jù)《辭?!坊蚺_灣省的《中文大辭典》皆云:
用以作工之器具,如木工之鋸,鐵工之錘;引申之,凡事物所賴以成就者,皆謂之工具。世又引以譏被人利用者。
所以,工具本身是沒有獨立的“目的”和“存在的價值”的,它的生命全在于被用。豈但一個不能用、不見用的鋸或錘是廢物,能用而見用的,本身也不成其為一個“自我完足”(Self content)的東西。假若如此作比,則未免太貶損和低估了自古以來的各種形態(tài)的類書的重要了。并且,反過來,古來學者也曾有不少的是并不曾憑借什么“工具書”而“成就事物”的,那又將如何來與沒有鋸的木工和沒有錘的鐵工作比?邏輯上也不妥帖的。要講“工具”,那么從幼兒園到大學研究生院的所有教科書及參考書,豈不都是“賴以成就事物”的“工具”,又何獨詞典之類?這一切,就是我不喜歡“工具書”這種稱呼的理由。比如,當前的這部《中國古代文學詞典》,以七大部分的內(nèi)容,將我們古代的文學遺產(chǎn)的重要內(nèi)容皆囊括進來:作家、社團流派名稱、著作、藝術形象、文體、名篇、文賦名句和詩詞曲名句——這實際是鐵網(wǎng)珊瑚,真似海無遺寶了。由此可見,這需要編纂者們掌握多么巨量的學問知識,并且要用最簡明得要、準確得體的文字,把這么繁富的內(nèi)容表現(xiàn)為萬千“詞目”(或稱曰“詞條”云),這是何等艱巨的一項工作!工具、工具,那是太輕了一點吧。
顯然,面對這么浩如煙海的古代文學遺產(chǎn),編纂者們自然不是也不可能都通過自己的研索而后形成“詞目”;他們要資借于古往今來的無數(shù)的研究家。編纂者也是“拿來主義”者,他們必須從前人所作的成績中淘澄、提煉。很清楚,一部這樣的詞典,實際上就是一部截至目前為止的學術界研究成果的提要性總結。求知者打開詞典,左右逢源,了若指掌,如開寶藏(zànɡ名詞),如對良師,這就是熔無數(shù)學者畢生勤奮探研而得獻于一爐,因而編纂者們自己就也屬于這些有貢獻的學人行列范圍。對他們的辛勞,我們怎能不表示深衷的感激!
然而在這里,同時也就可以明白:詞典所列的詞目解說,是無法超越現(xiàn)有研究成果和學術水平的。這是一個嚴峻的客觀事實。誰也不能把事情說成了“不是這樣子的”。在這里,這部詞典就一方面反映出我國眾多學者作為一個整體的輝煌成績,一方面也透露了這個“整體”的薄弱之點。很多問題,是長期空白,無人過問。很多觀點,是多少年前的舊說,其正確與否,不是沒有值得繼續(xù)深入研索,重新估量的馀地的??偟膩碚f,多年來,創(chuàng)見新知,突破陳言的重大成績,是不如理想的、應有的那么多的。陳陳相因、人云亦云、以訛傳訛、似是而非、浮光掠影的現(xiàn)象,還不是個別的。詞典只能在“繼承”已有積極成果時,連這些也“收”下來。我們無法責備于這些編纂同志。尋其原因,也頗復雜。舉其大者,一是我們從來對社會科學重視不夠,總以為這不是什么“當務之急”,可由一些“書生”各自“單干”為之,不組織,不規(guī)劃,不促進,不表彰,并且一段時期對學術研究輕率地以“運動”方法對待之,十分不利于研究工作的正常發(fā)展。一是對古代文學的“左”的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和做法,對古代的作品和作家,不是真正遵循馬克思主義所指教的那樣放在特定的歷史的環(huán)境中去作科學的分析評議,而是以“勇于批判”來表示自己的“革命”,以致許多理解和評價是非常膚淺片面的,浮夸不實的。還有就是把正確的古為今用的“用”字解釋得更是極為狹隘庸俗,仿佛古代那些光焰萬丈的文學大師們的嘔心瀝血之作,都無所謂本身價值與歷史意義,只要它“不合”評議者當時認為的某一具體“目的”,就都成了“無用”的該丟棄奚落的東西。還有一些別的不正之學風。這就不能不影響我們對古代文學作更好的更科學的理解和闡釋?!挥锌茖W地即實事求是地對待這些遺產(chǎn),才能真正地談到“用”字,才會真正對現(xiàn)今和子孫后代有益。關于這一方面的得失利害,編纂同志們是無能改變歷史事實的。所以這部詞典的詞目的不完全令人滿足,不是由于編纂者們的努力不夠的緣故。并且,他們在現(xiàn)時的不斷前進的學習鉆研中,也盡其所能地作了比較權衡、予奪取舍。他們力所能及地糾正了那種態(tài)度和做法。這一點特別應當為之表出,編纂絕不是一個機械的“技術性”工作。
本書以《中國古代文學詞典》命名比較科學?!肮诺湮膶W”這個詞語,我也是并不十分喜歡,因為這本來應當指一種寫作上的文體和風格而言。比方今日詩人寫一篇七律,講究平仄調(diào)適,對仗精工,詞藻典麗……這叫古典文學,并不與“古代人的文學”同其涵義。同樣,如果你寫一部小說,用的是章回體形式及語言,開頭或有《西江月》,回末或有“正是”的結尾聯(lián)……等等,那么說你作的是古典小說,而不是說你是“古代的”人和作品。但是不知何故,相沿不改,改了反而看成標新立異。因而,又不能不把古與今的關系弄得清楚些。古者過去,今者當前——這似乎簡單易曉,何待多言;然而古之與今,本系相對之時間觀念,古者當時之今,今者將來之古;無今何以曰古,無古安得有今?歷史是不能截斷的,一個民族的文化,更是不能截斷的。古代人寫作文學作品,并不是預先為了我們現(xiàn)在的“今”才著手從事的;我們現(xiàn)在的作家們,也很難說是有意識地為了一千年、兩千年之后的將來之世界的“用處”而在那里馳神走筆。作為一個偉大的中華民族,其智慧、精神、心靈、情操,是表現(xiàn)在文學歷史的長河的這個整體之中的。沒有了這個,中華民族將不知安在。所以,我們的文學又絕不是一時之事物,從來是千秋之志業(yè)。它的不朽性,也就正在于此。古代文學,本身有它永存的內(nèi)涵在,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大詩人早已言之,而輕薄為文哂未休的那些爾曹,已與草木同腐(這樣說,是指總的態(tài)度,不必誤解為不要對文學遺產(chǎn)進行選擇)。然而,江河萬古,前浪不停;日月常新,光景無駐,事物永遠是向前推移的,是運動著的力量。這就發(fā)生新舊代嬗的永恒規(guī)律,文學正不例外。所謂“借鑒”,所謂“今用”,無非是在這一特定意義上來講話,而絕不是說古代文學只是和“木工之鋸,鐵工之錘”一樣性質,為了一個臨時目的,臨時拿來用。借鑒,必有得失取舍的這兩面性含義,這原亦不煩多說??墒菍梃b到底理解正確與否,也并不是毫無疑問馀地的事情。舉例說,毛澤東同志曾列舉過,說有無借鑒,差別甚大,計有快慢之分,粗細之分……這些,人人盡已熟知了;但他還說過又有“文野之分”。什么是文野之分?正面對此加以闡發(fā)和評論的,似乎就不多遇了。這倒不知是什么緣故?那話的來源,可能就是出自《論語》的“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這說明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有的人一味強調(diào)“質”而忘記了徒“野”不“文”這個基本前提。如果已經(jīng)根本不成其為文學了,一切還從何談起?即此可見,毛澤東同志早年是非常重視這個“文”的,是不以野為“最革命”的。而如何能“文”?向我們祖先的文學成就去巡禮一番吧,看看那千百年間無數(shù)的大師巨匠用畢生心血來實踐積累的美好崇高的范例去學習一下、思索一回吧——這就是借鑒了。懂得“文野之分”,自然不會有什么虛無主義的無知態(tài)度。這部詞典,我看在醫(yī)治那種虛無病的療效上,也會是顯著可觀的。
大家都說工具書就是翻檢“知識性”事實的一種工具。這自然也難說是錯了。不過知識畢竟什么樣子?就又成了第三個問題。一份入學考卷上的考題和答案,當然是知識了。就“古代文學”考卷而言,一提蘇東坡,知道的填寫上北宋人,眉山本貫,男性,名軾……成績不錯了呀。再能知道生于公元多少年,就更了不起。但是,如還說得上來他是個大胡子,人很風趣嗎?——這些都是知識嗎?當然也是。然而,一本“工具書”如果所給與“用者”的都是充其量不過如此的“知識性知識”,那后果也是堪憂的。何況這是文學詞典呢。如今聽說很多學校的師傳弟受的課業(yè),就限于上述之類,師生們都為此感到苦惱,不知道古代文學應當怎么教學才是,才能提高質量,獲得實在的教益。我以為,像這部《詞典》,自然不能解決上述一切教育問題。但是能讀讀它的“詞條”,就比別的書豐富而生動得多了。它不干巴巴,卻很多有情有味之處。你可以從中得到“知識性”以外的很多東西。到這時候,你對“工具書”和“知識性”這些老生常談的名詞,可能有了新的體會,并為此而欣幸無已。
假使能這樣,我之“樂為之序”的樂,也就有其基礎了。“樂為之序”者,是“古代文學”詩文集子序言中常見的詞句。又往往用“是為序”來作結束——那我也就正好“借鑒”一下:是為序。
周汝昌
一九八三年八月
伏中揮汗草訖
(劉蘭英等編,廣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