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卷二
九歌第二
屈原
【題解】
王逸《楚辭章句》說:“《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祠,一作祀),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一無歌字)。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風諫,故其文意不同,章句錯雜而廣異義焉(一云:故其文詞意周章雜錯)。”王逸的話,包含三層意思,一是說楚地南郢之邑,沅湘之間,有信鬼而好祠之俗,每當祭祀之時,必作鼓舞歌樂,以樂諸神;二是說屈原在放逐過程中,深入到南郢之邑,沅湘之間,接觸到當?shù)氐墓奈韪铇?,改其鄙俗風格,而成《九歌》新曲;三是說屈原《九歌》包含事神、舒冤、諷諫三個目的。
《楚辭·九歌》是屈原創(chuàng)作的一組詩歌,《九歌》包括《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等作品十一篇。關(guān)于其內(nèi)容,戴震《屈原賦注》說:“《九歌》遷于江南所作也。昭誠敬,作《東皇太一》。懷幽思,作《云中君》,蓋以況事君精忠也。致怨慕,作《湘君》、《湘夫人》,以己之棄于人世,猶巫之致神而神不顧也。正于天,作《大司命》、《少司命》,皆言神之正直,而惓惓欲親之也。懷王入秦不反,而頃襄繼世,作《東君》。末言狼狐,秦之占星也,其辭有報秦之心焉。從河伯水游,作《河伯》。與魑魅為群,作《山鬼》。閔戰(zhàn)爭之不已,作《國殤》。恐常祀之或絕,作《禮魂》?!?/p>
朱熹《楚辭集注》指出:“荊蠻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原既放逐,見而感之,故頗為更定其詞,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p>
王逸與朱熹都指出了《九歌》與舊樂章的關(guān)系,但卻沒有說明屈原《九歌》與舊有《九歌》樂章的關(guān)系;又說楚俗信鬼,事神之詞鄙俗,而沒有強調(diào)舊有《九歌》樂章實際上是一種宮廷音樂,非楚民間歌謠,也應(yīng)該非楚國所獨有。
《九歌》與《九辯》一樣本來是個古代的樂歌名,是在夏代就存在的樂歌。傳為三《易》之一的《歸藏·啟筮篇》載:“昔彼九冥,是與帝《辯》同宮之序,是為《九歌》。”又說:“不得竊《辯》與《九歌》,以國于下?!倍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載:“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開焉得始歌《九招》?!?/p>
根據(jù)以上記載可知,《九歌》、《九辯》的存在早于屈原、宋玉,應(yīng)該是夏后啟時代就存在的樂歌。當然,說此二樂歌是夏后啟偷之于天的音樂,顯然是就其精美而言。屈原多次提到了《九辯》、《九歌》與夏后啟的關(guān)系,如《離騷》說:“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庇终f:“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庇帧短靻枴氛f:“啟棘賓商,《九辯》、《九歌》?!痹谶@些地方,屈原所說的《九辯》、《九歌》,與《楚辭》中的《九辯》、《九歌》顯然不一樣。
《九歌》、《九辯》原本是夏代的樂章,而屈原又在自己的詩歌中多次提到《九歌》、《九辯》,并且把《九歌》、《九辯》與《韶》《舞》等樂并列在一起,說明在屈原時代,夏禹的《九歌》、《九辯》樂還存在,并且,《九歌》、《九辯》應(yīng)該也是宮廷音樂,而不是民間音樂。另外,如果說屈原和宋玉分別作《九辯》、《九歌》,與夏后啟的樂歌完全沒有干系,顯然是不能讓人信服的。《九歌》描述的音樂場面極其盛大。二十世紀以來發(fā)掘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貴族墳?zāi)怪械臉菲鳎芯庣?、編磬、鼓、瑟、琴、竽、篪、排簫等,與《九歌》所載樂器大體相同,由此可推測《九歌》至少曾經(jīng)在宮廷演奏過。所以,屈原的《九歌》與宋玉的《九辯》理應(yīng)與夏后啟的宮廷音樂《九辯》、《九歌》有關(guān)系。如果仔細考察《九歌》諸篇主旨,就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九歌》不能只是楚地的歌謠,所祀神祇,也具有地域的普遍性,而不獨獨是楚國一地的神祇。
東皇太一
【題解】
本篇是《九歌》的第一篇,所祀的是最尊貴的天神。太一神是天神中最尊貴的一個,居東方,所以稱為東皇太一。他并不是楚地之神。他是天子的祭祀對象,不是諸侯可以祭祀的。大約楚王奄王坐大后,模仿周天子,開始祭祀太一神,也未可知。作為《九歌》的第一篇,《東皇太一》所祀的是最尊貴的天神,但對于神的功德,并沒有作正面歌頌,只是從環(huán)境氣氛的渲染里表達出敬神之心、娛神之意。詩歌最初四句,簡潔而又明了地寫出了祭祀的時間與祭祀者們對東皇太一神的恭敬與虔誠。接著描述了祭祀所必備的祭品瑤席、玉瑱,以及歡迎太一神的鮮花、美酒和佳肴。這期間,樂師們舉槌擊鼓,奏起舒緩、悠揚的音樂,預(yù)示著神將要降臨了。末尾四句描述的是祭祀的高潮,神穿著美麗的衣服跳著動人的舞姿來到了人間。這時候鐘鼓齊奏、笙簫齊鳴,歡樂氣氛達到最高潮。末句“君欣欣兮樂康”,描繪了東皇太一神安康欣喜的神態(tài)。全詩緊緊圍繞著“祭神以祈?!边@個中心,篇首以“穆將愉兮上皇”統(tǒng)攝全文,篇末以“君欣欣兮樂康”作結(jié),一呼一應(yīng),貫穿著祭神時人們的精神活動,所以詩歌雖短小精悍,但層次清晰,生動展現(xiàn)了祭神的整個過程和場面,氣氛熱烈,給人一種既莊重又歡快的感覺,充分表達了人們對太一神的敬重與祈望。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1]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2]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3]
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4]
揚枹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5]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6]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7]
云中君
【題解】
本篇乃是祭天上云神的詩歌,頌揚了云神的神威無邊,澤及四海,也表達了祭者對神的依戀。云中君:云神。王逸說:“云神,豐隆也。一曰屏翳?!?/p>
《云中君》所祀之神或以為是云夢澤之水神、月神、云中郡地方神。然而1977年江陵天星觀一號墓出土戰(zhàn)國祭祀竹簡有“云君”,顯然是“云中君”的簡稱,可證云中君就是云神。湯漳平由楚墓竹簡祭祀“云君”的記錄,結(jié)合《云中君》一詩的分析,認為《云中君》應(yīng)該就是寫祭云神的,其中描寫云中君形象時,以一系列象征云彩形象的詩句來描寫,如“靈連蜷兮既留”,“連蜷”即象征云彩在空中回環(huán)宛曲;“翱游周章”則是喻云在空中往來翱翔時的疾速之狀?!办`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四句,集中描繪了云朵的來去無定時,翱翔無定處,茫茫宇宙,自由馳騁的情狀。
本篇前兩句寫神降臨前人們所做的準備——香湯沐浴、華衣著身,虔誠之意畢現(xiàn),表達人們對云神的祈求,從側(cè)面也可看出云神的威嚴。緊接著四句寫云中君“降臨”祭堂,安然快樂地出現(xiàn)于神堂之上,頌其德澤“與日月兮齊光”。后六句寫云神乘著龍車,身著彩服,逍遙遨游。“覽冀州兮有余”正說明云神的恩德是遍及九州四海的。最后兩句寫祭者對神的依戀,云神既降而去,所以思之太息。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8]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9]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10]
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11]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12]
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13]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14]
湘君
【題解】
《湘君》和《湘夫人》是古代楚人對湘江水神的祭歌。湘君是湘水男神,湘夫人是湘水女神?!断婢繁磉_了湘夫人由希望到失望再到懷疑、哀傷以至怨恨的復(fù)雜感情。
該詩首先描寫湘夫人對湘君熱烈的等待和期望,可湘君始終不見,于是失望地吹起了哀怨的排簫,傾吐對湘君的無限思念,希望湘君聽到熟悉的曲調(diào)后聞聲趕來?!榜{飛龍兮北征”至“隱思君兮陫側(cè)”描寫了湘夫人的急切心情。由于久等湘君不至,湘夫人便駕著輕舟向北往洞庭湖去尋找,忙碌地奔波在湖中江岸,她從湘江北上,轉(zhuǎn)道洞庭,西望涔陽極浦,而后進入大江,行遍了洞庭湖及周圍的主要江河,仍然不見湘君的蹤影。湘夫人執(zhí)著的追求使身邊的侍女也為她嘆息。旁人的嘆息,深深地觸動和刺激了湘夫人,她更加悲傷與委屈,因而傷心痛哭以至淚如泉涌。接著十句寫由失望至極而生的怨恨之情。詩中連用幾個比喻來描寫其失望的痛苦:蘭桂制成的槳、舵,怎能敲開堅冰積雪?水中如何采得生長在山上的薜荔?樹梢上又怎能摘到生長于水中的芙蓉花?湘君“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自己的追求不過是一種徒勞。所謂愛之愈深,責之愈切,湘夫人的憤激之語,把一個大膽追求愛情的女子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由“晁騁騖兮江皋”至結(jié)束為詩歌的最后部分,描述了湘夫人再次回到約會地“北渚”時,還是沒有見到湘君的痛苦之情,她毅然把代表愛慕和忠貞的信物玉環(huán)拋入江中。最后四句則寫湘夫人心情平靜下來后內(nèi)心的失望與不安,她既希望再次見到湘君,又懷疑見面的機會不會再來,只得在無聊中往返徘徊,消磨時光。結(jié)尾余音裊裊,與篇首的疑問遙相呼應(yīng),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15]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16]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17]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18]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19]
薜荔拍兮蕙綢,蓀橈兮蘭旌。[20]
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21]
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22]
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cè)。[23]
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24]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25]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26]
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27]
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