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運南下
半夜里,總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但是,姑姑家的床實在很柔軟,很快便在困意中沉沉睡去。第二日,摸黑了起床。收拾完行李打開臥室的門,姑姑卻已經(jīng)在外面等著了。
“姑姑,你不用送的?!?/p>
“沒事,你找不到路,我送你去捷運站?!?/p>
便不再推辭?!肮霉茫蛱焱砩夏阌袥]有聽到有聲音,像從什么地方傳出來的?”
“我知道了?!彼p輕笑著,在客廳將上扶梯的角落里,拉開一塊彩色的布,里面卻是個極寬闊的大籠子,有只膽小的倉鼠。
小東西,新年好啊!
初一,要搭一大早的臺鐵去臺南。
聽說我要春節(jié)去臺灣,豆瓣上好心的臺灣豆友七嘴八舌跳出來阻攔,“奉勸你千萬不要來,臺灣也是有春運的?!?/p>
“路上要堵上好幾個小時。真的不要這個時候來?!?/p>
作為經(jīng)歷過上億人乾坤大挪移春運的大陸人,當(dāng)我在站臺上見識了臺灣的“春運大潮”后,覺得臺灣同胞們,實在有些多慮,也太小看我的承受能力了。至少大年初一的臺鐵實在不能叫擁堵。
提前兩日才訂好去臺南的火車票,座位,自然是沒有。好歹只有五個小時車程。路上并不太困難,有空座的時候便坐下去,人來的時候就讓出來,只是臉皮要厚一點。
林宜憲先生,似乎總想挑戰(zhàn)我對他的信任度。原本說好坐到臺南,他卻臨時又說,“你要是不害怕的話,就直接坐到一個叫做新營的小站,沒到臺南,但那里離我家更近一些?!彼募?,是在一個叫做佳里的鎮(zhèn)上。
臺南,臺灣曾經(jīng)的首府,那個隨處是古跡的地方,曾經(jīng)繁華卻后又沉默的城市,那個讓一位大陸小妹妹嚇得“整晚都不敢睡覺”的城市。這里,亦是泛綠的大本營,是民進黨集中的區(qū)域。
和林宜憲在臺北告別時,他說自己全家都是民進黨。
“民進黨都好喜歡辯論。你應(yīng)該穿一件綠色的衣服去臺南?!惫遥迨逡贿叧觥梆t主意”,一邊幸災(zāi)樂禍的笑我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
午后,我卻穿了一件大紅的滑雪服,在佳里陽光照耀的候車廳里,買了一杯奶茶,等著林宜憲來接人。南部,果然四季如春。門口,亦有許多拉客的小販招呼著來來往往的乘客。我背著包,拖了行李箱四處找?guī)?/p>
“就在那邊,行李放這里啦!沒關(guān)系的?!被仡^,一個身材寬大的司機,對我咧著嘴笑。
警惕的看他一眼,拖了行李繼續(xù)走。萬一我回來行李溜了怎么辦?雖然心里已經(jīng)覺得自己太多慮??墒侨f一呢?他仍是無所謂的笑著。
到了約定時間,林宜憲還沒到。我盤算著,要是被他放鴿子,就出門找個旅館,好好感受這小鎮(zhèn)的風(fēng)情。南部的陽光這般明亮,照得人心里一點怯意都沒有。
正想著,一輛車停在門口。穿了件薄薄的長袖的林宜憲從車里出來。感覺換了個季。
下午的陽光正好。我脫下滑雪服,換成了一身橘黃色的燈芯絨套裝。“做什么去呢,要不先帶你去鹽水鎮(zhèn)?”車徑直開出去。
鹽水鎮(zhèn),古時稱月津。在臺灣,春節(jié)素有“北天燈,南蜂炮”的習(xí)俗。北,指的是臺北平溪,十五元宵點天燈(孔明燈)以祈福。南,說的便是臺南鹽水舉辦的蜂炮活動。據(jù)說,點天燈和放蜂炮一生中經(jīng)歷一次,終身難忘。亦有臺南的朋友向我證實過此事,經(jīng)歷過一次放蜂炮,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份刺激。
據(jù)說,鹽水蜂炮起于清朝,當(dāng)時鹽水鎮(zhèn)上感染瘟疫,當(dāng)?shù)乩习傩障颉瓣P(guān)圣帝君”(關(guān)公)祈求平安,并依占卜結(jié)果,在元宵節(jié)晚上,請出周倉將軍開路,關(guān)公在后,一路燃放炮竹,繞鎮(zhèn)一晚,后來瘟疫果然被消除。
“現(xiàn)在如果我們用科學(xué)來解釋,可能正是鞭炮燃燒的硫磺殺死了細菌,但對于當(dāng)時的老百姓來說,便是神靈顯現(xiàn),因此放蜂炮的習(xí)俗便延續(xù)了下來?!?/p>
說話的這位先生姓陳,名秉祥,三十來歲,也戴副眼睛,很斯文的樣子。那時,我和宜憲正走進這家周倉將軍廟,廟門看上去老極了,門板上的畫像已經(jīng)被油煙熏黑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撮T的人,也不知從哪里叫來了這位陳先生,說他是廟里的負責(zé)人,可以好好向我們介紹這座周倉廟的歷史。陳先生溫和的掏出名片,上面卻寫著“遠傳電信臺南鹽水服務(wù)中心”。
“這是我的工作,我在廟里做志工?!彼缓靡馑嫉男?。
初到鹽水工作,一日陳先生偶然路過此廟,發(fā)現(xiàn)廟內(nèi)有許多古跡,卻無人料理,便做了志工,利用閑暇時間做一些保護工作?,F(xiàn)在被推薦為組委會負責(zé)人,大小事都要操勞。
“反正也近,我?guī)缀趺刻於紩砜匆谎?。其實不只我,這廟里共有70多位志工?!彼f起來這樣自然,我反倒不好意思問些諸如“你不覺得辛苦嗎”這些奇怪的問題。陳先生很有耐性,細細的向我們解說廟里的每處“景觀”,這原本一眼就掃完的屋子,經(jīng)他一介紹,竟然生出無窮無盡的故事來。
“后面的這尊轎子,便是周倉將軍的大轎,每年鹽水蜂炮活動都是用它開路打前陣的?!弊呓毧矗I身用黃銅鑄造,果然氣質(zhì)不凡。每年農(nóng)歷正月十四日是祭神慶典,上午開始,由周倉開路,關(guān)公殿后,路線由鹽水鎮(zhèn)上的關(guān)圣帝君廟前開始繞城行走,到正月十五日傍晚才是放炮時間,除了寺廟要準備大型炮臺外,各家也會準備小型炮臺,待神轎與轎夫出發(fā)后,正式揭開序幕。當(dāng)神轎行到老百姓家門前,主人拉開紅布,撕下炮臺上?某某家敬獻關(guān)圣帝君?字樣的紅紙,焚燒在神明面前,才正式引燃自家的炮城。
而蜂炮便是將一只只沖天炮連結(jié)在一起,放置在炮臺架上組成。一個大型的炮臺上可以擺放四萬支沖天炮,僅僅準備這樣一架炮臺,就要15天。點燃時,萬箭齊發(fā),向四周飛射,而人群則頭戴防暴面罩,站在炮火中,讓自己被沖天炮攻擊。幾十萬人同時在炮鳴中驚叫,蔚為壯觀。
“不危險嗎?”
“不會啊,有面具就不會?!?/p>
“等一下,”陳先生突然想起什么,一溜煙出了門。五分鐘后,他騎了車回到門前,手里,拿了一臺筆記本電腦。“我給你放去年的視頻錄像?!?/p>
這蜂炮點燃時,如同萬箭齊發(fā),現(xiàn)場的人驚叫的驚叫,暴跳的暴跳,每個人,卻是興奮得合不攏嘴。我頓時覺得遺憾得不行。
“沒關(guān)系,以后還有機會再來嘛!”林宜憲在一旁安慰,又拽我出門。
鹽水是座老城,隨便轉(zhuǎn)個圈,都能找到上年紀的老屋。街角便有一家百年打鐵老鋪??吹甑睦蠣敔旑^發(fā)全白,牙齒也快沒了,說起臺語來卻是鏗鏘有力。雖然我一句也聽不懂,可也能看出他對自己家族老店甚是驕傲。便說請他一起拍張合照,林宜憲在一旁做翻譯。
“他說不跟你合影?!?/p>
“為什么?”我亦不是愛紀念照的人,但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遭到合影的拒絕。
“他說他已經(jīng)很有名了?!?/p>
……
去佳里的路上,兩岸的景色已經(jīng)換成了田野。我將窗戶搖下來,讓夾雜著稻香的晚風(fēng)吹在臉上,狗尾草,小野菊,散漫的開著。稻香,其實是沒有的,卻被想象了出來。在環(huán)島騎行的影片里,總是見到臺灣的鄉(xiāng)野,便是這般恬靜而樸質(zhì)。心里充滿了詩意,便不再說話,任車行駛在筆直的公路上。
路的右側(cè),出現(xiàn)了一條長長的步道,向種著木棉的田地漸漸延伸過去。步道兩側(cè),種了美人樹,二月時節(jié)未開花,枝葉卻很是茂盛,而每一株美人樹的林蔭下,都有一面矮墻,齊膝高,墻頭用陶片做成扇面。
“這便是我跟你說過的臺灣詩路?!绷忠藨棸衍囃T诓降廊肟谔帯N姨聛?,才看見每個“扇面”上都用藍色的“墨汁”繪了一首詩,烙在亮白的陶片上。詩路,一直延伸至視線模糊的遠方。路的盡頭,木棉田的上空,飄著夕陽,似一個紅彤彤的氣球,它的光輝暈染著腳下的泥土,以及每一片樹葉,每一首詩。
“這里有99首詩歌,來自67位臺灣詩人?!绷忠藨椊庹f道。
“為什么有的詩讀起來有點奇怪?”
“因為很多詩是要用臺語念的。”
我便求了他用臺語念一首給我聽。他的聲音抑揚頓挫的吹在風(fēng)里,像彈奏的古曲。
“坐在這狹小的空間,
眺望遙遙遠遠的
如同故鄉(xiāng)所有的
車窗外的灰色天空
而忘懷一切的時候
一個人孤單的成為沒有國籍的流浪于異鄉(xiāng)的人的時候……”
這時,遠處的太陽成了一個橙紅的小點,停靠在木頭搭建的涼亭上空。樹梢上,不知誰用廢舊的易拉罐做了幾個小風(fēng)車,呼呼的轉(zhuǎn)著,而一只陶瓷鑄的棕色小貓,卻趴在樹下享受著最后一縷陽光的愛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