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
一
我終于被送進精神病院里去了。
在這之前,我在寢室的床上癱瘓了多少時日,已徹底記不清了。時間失去刻度,晝夜沒有分別。所處的空間完全靜止,一個什么都沒有的、“無”的空間。
什么都沒有了。是。什么都沒有。淚水不再流了。手指不會動了。眼睛還睜著,卻什么也看不見了。呼吸與脈搏尚存,大腦卻仿佛遭受嚴重破壞而不得不自動格式化的機器,無法再啟動。饑餓、疼痛、困乏、悲傷……所有的感覺都沒有了。體內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吸納、吞噬、抽空,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最后的記憶是那場考試。下午兩點半,逸夫樓(是逸夫樓嗎?),走廊上紛紛的足音都在朝它奔赴。我呢?我明明也該是其中的一員,這一刻卻只能聽著足音漸次湮滅,留下的是越來越深的靜默。何以至此呢?明明到了必須起身的時候,我卻發(fā)現,自己竟還在原地沒有動。
動不了了。我作為生物的這一項機能喪失了。每一個關節(jié)都被封死,僵化,失去控制,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木僵化——我后來會知道這個專有名詞的。)竭盡全力,集中了全部意志,想要往前邁進至少一小步,卻只是跌倒下去,無論如何爬不起來。
“你站起來?!蔽覍ψ约赫f。
“你是不想去考試嗎?怎么可以這樣逃避?”
“手機就在桌上。電話就在門口。你站起來。你要去呼救?!?/p>
我到底是沒能呼救。這個姿勢一直保持到考試結束,我的室友們歸來,想必是她們把我扶到了床上。那后來呢……后來再有記憶,我已在去往校醫(yī)院的路上,被父親與香樟君一左一右架著。校醫(yī)院的醫(yī)生叫我轉院,我就又被架去別的醫(yī)院。去了,再出來,已是一個月后。
有時我想象醫(yī)生那一天見到的我是何模樣??菔莸氖藲q女孩,披頭散發(fā),面如死灰。碎花裙子已多日未洗,或許在微微發(fā)臭。雙手顫抖,反復摸索,仿佛一個猝然掉入陷阱的失明人士。而那目光也確實像是盲的——渙散無神,沒有對焦點,連帶整張臉都被浸染得麻木空洞。
你見過已死之人的臉嗎?剝離所有表情、欲望、智識……寫在臉上的萬事皆休。那一刻的我所有的,大約就是這樣一張臉。
醫(yī)生在問我。可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提問需一次又一次被重復確認。是哪里不舒服呢?是最近才開始的嗎?之前有沒有看過醫(yī)生呢?睡眠怎么樣呢?早上幾點鐘會醒呢?……許多需要他人代為回答,也有許多大段的空白、等待,等待我報以極輕微的點頭搖頭。我知道自己是在配合的,因為覺得自己在給所有人添麻煩……為什么要管我呢?為什么要拿寶貴的資源耗費在無用的我身上呢?我活著一點用處也沒有。讓我自生自滅原是最好的。
醫(yī)生卻很有耐心地問完了。又對父親與香樟君笑一笑。
“她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了?!彼f。我記得他確實是這樣說的。
奇跡……這大約是一個褒義詞吧。細微的懷疑在我心中彌漫,總覺得他是故意哄我們的。還是他對所有病人都這樣說?百無一用之人如我,絕不可能是與眾不同的,值得贊許的。不是么?過往所有的經歷都已證明了,我甚至無資格被稱為一個“廢物”。那是對廢物的褻瀆。
(放棄我吧。)
我被帶去做癥狀量表測試。90分以上被認為有抑郁傾向,160分以上被視為重癥。我的分數是292分。這個分數終于叫我生出一種踏實感。我是病了。我的瘋魔與無用都有了成立的理由。
又去做心腦電圖。女醫(yī)生盯著屏幕看了看,說:“這孩子挺聰明的?!?/p>
父親一愣,旋即笑起來:“是的?!斌w面肯定的回答。過去許多次都是如此。被夸獎的時候,他在旁邊笑著。仿佛很矜持的樣子,笑卻來自皮肉之下,很深的深處……
“聰明也不好的……人還是要想開呀。你想想,將來你工作了,大家是同事,人家不如你聰明能干,但人家會溜須拍馬呀。你能怎么辦呢?還不是只能認了。說不定因為你聰明,人家反而拿你當靶子的。過日子么,不就是這么回事……”
她的口氣非??上У臉幼印>共幌袷窃谡f我的。
(放棄我吧。)
我回到門診醫(yī)生的房間里去。香樟君輕輕撫摸我的背:“我們可能要住院?!?/p>
我沒有應他。住在哪里不是一樣呢?不過都是徒勞,都是浪費資源。很長一段時間我想過去死,也確實這么做了——又被救了回來。我這才發(fā)現,就連死亡也是要麻煩他人的。跳樓,也許會砸到人。宿舍里割脈,上吊,服藥,同住的人們怕是都不得安生。撞車,臥軌,這種缺德事更加做不來。若靜悄悄去野外,就此失蹤,必也會被身邊人發(fā)現,大動干戈,還連累校方與警方找人……
多難啊。活著艱難,要去死也一樣艱難。無論如何想不出一個無礙于他人的死法。更重要的是——漸漸地,我連“死”也想不到了。
我的肉身還在,靈魂卻已死了。
(所以,放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