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尋父尋到佛祖

人生三百歲:星云大師傳奇 作者:劉愛成 著


那是1939年的年初,農(nóng)歷還是戊寅年的歲末,

南京城外,天寒地凍,滿目凄涼。

幾乎見不到行人的路上,突然出現(xiàn)一名農(nóng)家女子,

帶著一個12歲大的男孩……

那是1939年的年初,農(nóng)歷還是戊寅年的歲末,南京城外,天寒地凍,滿目凄涼。幾乎見不到行人的路上,突然出現(xiàn)一名農(nóng)家女子,帶著一個12歲大的男孩,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匆匆前行。

這女子名叫劉玉英,30多歲,高高的個子,瘦削的身材,眼神堅毅。雖是苦寒時節(jié),她卻步伐堅定,一看就是個麻利的人。家住揚州江都仙女廟鎮(zhèn)的她,不識字,更沒出過遠門。這一次,她斗膽帶兒子前往南京,完全是迫不得已——她的丈夫李成保前些年經(jīng)營香燭和成衣生意,經(jīng)常賠本,甚至賠上了祖宗留下的田產(chǎn),只好靠一手素菜廚藝到大城市去謀生。1937年,他去了國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從此杳無音訊。

那一年的南京遭逢了史無前例的悲劇。“七七事變”后,日本人一路殺來,從8月14日開始,多次出動飛機轟炸南京。11月20日,國民政府宣告遷都重慶,南京成了軍政要員的棄子。12月9日,日軍兵臨南京城下,13日攻入城內(nèi),開始了人類歷史上最慘無人道的南京大屠殺,6個星期內(nèi)至少30萬人頭落地,8萬婦女遭強奸,1/3的建筑被燒毀。

距離那場大屠殺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李成保一直沒有回過家,他在哪里?他還活著嗎?有人說,在日本人屠刀下,他恐怕很難幸免。劉玉英日夜擔(dān)憂,常常在夜里被噩夢驚醒。最終,她不顧一切,決定去南京尋夫,哪怕碰碰運氣也好。

陪伴她的這個孩子叫李國深。劉玉英和丈夫養(yǎng)育了4個孩子,李國深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弟。在中國的傳統(tǒng)家庭里,長子最受父母倚重,幼子最受父母寵愛,中間的兒子往往不受待見。她為什么要帶二兒子作伴呢?因為大兒子只會讀書,書生氣十足,路上難以應(yīng)變;小兒子又太小;女兒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不便拋頭露面,尤其怕被日本人看到會把她搶走。思前想后,劉玉英覺得,只有二兒子李國深最合適,這個孩子善良、孝順、勇敢、能吃苦。

看著一路陪著她忍饑挨餓,卻從不叫苦的兒子,劉玉英又想起了他出生時的模樣。1927年農(nóng)歷七月二十二日,他呱呱墜地,卻和別的孩子很不一樣:方頭大耳,臉蛋半邊紅半邊白,鼻唇之間的人中部位還有兩條細細的紅線。劉玉英看著孩子奇怪的面貌,有點困惑。分娩前她明明做了個吉夢——有個小金人在她床前東翻西找,她問小金人找什么,旁邊一白發(fā)老者答道:“他在找稻穗?!眲⒂裼⑵娴溃骸拔掖蚕露际歉傻静?,哪會有稻穗?”怎料話音剛落,小金人真的抽出了一根稻穗。稻草變成稻穗,確實是吉相,可是這孩子……劉玉英一轉(zhuǎn)念,又想起戲文里的故事,那包文拯包老爺出世時,臉很黑,眉宇上方還有個月牙印記,后來不也成了揚名天下、流傳百世的包青天嗎?俗話說,一畦蘿卜一畦菜,自己孩子自己愛,劉玉英想到這里,緊緊摟住了襁褓中的嬰兒,沒有因為他的臉色和印記而減少半分母愛。

可鄰居們不這么看,村里很快傳出可怕的流言:“劉玉英生了個妖怪!”劉玉英只好盡量不讓孩子出門,常常用一根繩子把他拴在家里。說也奇怪,這孩子長到兩三歲時,臉上的印記自然褪去了,容貌與其他孩子無異,反而是內(nèi)心的品質(zhì)越來越與眾不同,小小年紀就慈悲為懷。3歲半時,他壓根兒拿不起裝糖果的罐子,可是看到鄰居孩子們來玩,他硬是把糖罐從地上一路拖到他們身邊,請他們吃糖。大家都笑他“傻”,就知道把自家的東西給別人。

7歲那年冬天,他看見一群被雨水淋濕的小雞,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便把它們一只只引到爐灶前,想借著火的溫度將小雞的羽毛烤干。沒想到一只小雞因驚慌過度誤入灶中,他也不怕燒著自己,急忙伸手從火中把它救出來。結(jié)果,小雞全身羽毛還是被燒掉了,尤其是嘴被嚴重?zé)齻?,只剩下上喙;李國深自己稚嫩的手也被燒傷,后來他的右手指甲一直長不全,留下了永久的傷疤??伤櫜簧献约旱氖?,為了讓受傷的小雞能活下去,他每天耐心地用杯子裝滿谷物,一口一口地給它喂食,還經(jīng)常以愛語安慰它。一年多以后,小雞不但沒有夭折,還長大下了蛋,親友鄰居嘖嘖稱奇。

稍大時,他學(xué)大人養(yǎng)鴿子。有一天,一只鴿子失聯(lián),好幾天沒回來。他掛念鴿子無家可歸,無人照顧,為了讓家人盡快去把鴿子找回來,他想了一個損招——投河自盡。好在命不該絕,他在水中橫叉亂舞,竟然被沖回岸邊。

運河邊的蚊子蒼蠅特別多。對于到處騷擾的蒼蠅,他不是拍死,而是把它們抓起來,裝進空瓶子里,處以三五小時的禁閉,再放出去。對于叮人吸血的蚊子,家人往往一巴掌把它們打死,他卻覺得不應(yīng)該,它只不過吸一點血,罪不至死。他想了個辦法,在蚊子扎進他的肉里吸血時,他使勁用肌肉把它夾住,讓它無法飛走,然后用手撥弄它,使它恐懼,幾秒鐘后,再把它放走,就算是對它的懲罰了。

對小動物、小昆蟲尚且如此,對人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冬夜,全家人圍著火爐聊天,提到山上有個老人,又窮又病又餓……故事還沒講完,就聽到他在桌子下面哭泣。大人們連忙告訴他:“這是編的故事?!彼恍?,晚飯也不吃,抽抽搭搭地說,要拿去送給那老人吃。家人擰不過他,只好帶他去找外公,把飯送給老人吃了才安心回家。

隨著年齡增長,李國深越來越懂事。家里貧寒,三餐難保,他一心想幫助父母減輕負擔(dān)。寒冷的冬天,天還蒙蒙亮,他就悄悄離開暖融融的被窩,拿起拾糞的工具,到外面去撿狗屎,積多了就賣給人家做肥料,換點錢補貼家用。傍晚,村民耕完地趕著老?;丶?,他就跟在后面拾牛糞,把它們貼在土墻上,等曬干了,取下來供家里煮飯炒菜時燒火用,或是拿去賣給別人。

李國深的家就在運河邊上,每次買東西,必須到對岸的龍川街上去買,那是當(dāng)?shù)匚ㄒ灰粭l商業(yè)街。太平時節(jié),人們靠擺渡過運河;可戰(zhàn)爭期間,沒幾個船老板愿意為了一點兒擺渡費而冒生命危險載客。渡船難等價又高,李國深干脆把衣服一脫,往頭頂上一放,跳入水中,踩水過河。到了對岸,穿好衣服,再買東西。買好了,再把衣服和東西綁在頭上,踩水回來。運河水流湍急,很少有人敢下水,可他每次來回都如履平地。鄰居開始跟劉玉英稱贊他:“你這二小子不簡單,李家這棵樹上的果子將來就看這一顆會紅。”

奇緣棲霞寺

這次去南京尋夫,有他的陪伴,劉玉英也多了份勇氣和膽量。母子倆商量,沿路到各個寺廟去看看,既然李成保會做素食,或許曾到哪個寺廟幫過忙,可以打聽他的行蹤??墒?,從揚州到鎮(zhèn)江,途經(jīng)的寺廟都沒有丈夫的音訊,劉玉英想了想,對兒子說:“要不我們?nèi)忌剿驴纯窗伞!?/p>

他們只聽說,棲霞寺是南京一座很大、很有名的山寺,卻壓根兒不知道在哪里,只能一邊走一邊打聽。

棲霞山原名攝山,位于南京東北郊外22公里處,雖不太高,但名氣很大。主峰綿延向東,形若臥龍,稱龍山;綿延向西,形如伏虎,稱虎山。山的北側(cè)是滾滾東去的長江。一到秋天,山上楓葉如霞。歷史上,曾有五王十四帝來此賞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更是五次在山上小住。正可謂“一座棲霞山,半部金陵史”。

棲霞寺坐落在棲霞山西麓的山坳里,為龍山和虎山所環(huán)抱。它始建于南齊永明七年(489年)。最初,是一位名叫明僧紹的山東名士,為了躲避戰(zhàn)亂來到此處,修建了住宅,又舍宅為寺,將它作為道場,邀請高僧法度大師來此講經(jīng)并擔(dān)任住持。南北朝是中國古代幾次大亂世之一。亂世之中,生死難測,命運無常,上至名士帝王,下至婦孺走卒,往往寄望于佛,寄托于來世。“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便是對那一番禮佛盛況的白描與勾勒。明僧紹也不例外,他隱居于佛堂青煙之間,只覺生活在世外桃源,身心舒泰,便自號“棲霞居士”——棲居于云霞野壑之中,三分詩意,七分佛意。他又將佛寺稱為“棲霞精舍”,這就是棲霞寺的起源,山也因此而得名。

棲霞居士有佛緣,更有個性。他曾多次拒絕皇帝請他出仕的邀請,只把學(xué)佛、賞景作為人生大事。他死后,子孫繼承其遺愿,在棲霞寺后的西峰石壁上開鑿了三圣殿,殿中坐著一尊無量壽佛,左右立著觀音和大勢至菩薩像。殿外的山石上,還雕鑿了很多佛像,被稱為千佛崖。這些佛像守護著棲霞山,崇佛之風(fēng)從此代代相傳。后來,這里成為江南佛教三論宗的發(fā)祥地。唐代時易名功德寺,增建了殿宇40余間,與山東長清的靈巖寺、湖北荊山的玉泉寺、浙江天臺的國清寺并稱天下四大叢林(寺院)。明洪武五年(1372年)復(fù)稱棲霞寺,不幸在清咸豐年間毀于火災(zāi),后來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重建,寺內(nèi)有彌勒佛殿、毗盧寶殿、法堂、念佛堂、藏經(jīng)樓、舍利石塔等,成為南京地區(qū)最大的寺廟。

千辛萬苦,風(fēng)雨兼程,李國深跟隨母親終于來到了棲霞山的山門口。他站在那里,正不知如何進入寺廟,突然看到山門前一支軍隊在操練。李國深很好奇,看得入神,不知什么時候,他身后走來一個和尚,問:“小朋友,愿不愿意和我一樣,到棲霞山當(dāng)和尚???”李國深一邊看軍人操練,一邊隨口答道:“愿意!”

和尚轉(zhuǎn)身離去。過了一會,來了一個小和尚,對李國深說:“我們當(dāng)家?guī)煾赶胝埬氵M去一見?!崩顕畈恢问拢阕屇赣H在山門口稍等,他去去就來。

李國深隨小和尚一進山門,一泓如鏡的湖水就闖入他眼簾,湖中有亭,亭前立著一尊觀音菩薩雕像。繼續(xù)往前,兩邊古木成林,藤蘿滿徑;古剎悠悠,鐘聲陣陣。他只覺一切新奇,好生喜歡。直到走進寺內(nèi),才看見一儀容堂堂的和尚等候在那里。

李國深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志開上人,法名又稱“智開”。此人1911年生于江蘇海安,早年在宜興的大覺寺出家。1937年南京大屠殺期間,他以出家人的身份,四處奔走,救死扶傷,后來到了棲霞寺,與寂然法師一起將棲霞寺作為避難所,挽救了2.4萬余名難民的性命。為此,他多次與日軍正面沖突,甚至帶領(lǐng)僧眾擊退日寇,還幫助中國軍隊籌集糧食,凡此種種,九死一生。棲霞寺的主管看重這個年輕和尚的心地與才干,便聘請他擔(dān)任棲霞寺監(jiān)院,總領(lǐng)眾僧,協(xié)助方丈管理寺院事務(wù)。

此時,志開上人抬頭一看,站在他面前的還是個孩子,便問:“小朋友,聽說你想出家當(dāng)和尚,是嗎?”

“是的。”李國深答道。

“今年多大了?”

“12歲。”

“叫什么名字?”

“李國深?!?/p>

志開上人遞給他一張紙。按寺廟慣例,把姓名寫下來,便算是登記在冊??衫顕疃反蟮淖植蛔R一籮筐,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全。志開上人也不為難他:“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這里有個規(guī)矩,要出家,必須經(jīng)你的父母同意。你家長同意嗎?”

“他們會同意的?!闭f完,李國深便跑回山門征得母親的同意。

一直守在山門外的母親,看到兒子終于出來,很是高興。不料兒子告訴她,要在這里出家當(dāng)和尚。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她當(dāng)即跟兒子急了:“你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出家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事先跟媽商量一下?”停了一會兒,又道:“你也不為媽想想,我一個弱女子,亂世中拖兒帶女,度日如年。這趟南京之行,茫茫人海中還沒找到你的父親,你若出家做和尚,我又要失去一個兒子,我回家怎么向親人父老交代?!”

李國深沉默了一會兒,說:“沒和您商量確實是我不對,可是現(xiàn)在兒子已答應(yīng)了人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

“你不用管了,我去替你說?!蹦赣H道。

李國深連忙攔住她:“媽,您別去了,我不要反悔?!彼斫饽赣H的心情,這一切對母親太突然了??墒?,他自己怎么不覺得突然呢?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種力量在召喚他,這種熟悉的感覺似乎在哪兒出現(xiàn)過?

李國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外婆。由于家中生計困難,他時常住在外婆家里。外婆姓王,18歲嫁到劉家,人稱劉王氏,她篤信佛教,雖目不識丁,卻能背誦《金剛經(jīng)》和《阿彌陀經(jīng)》等經(jīng)文。李國深三四歲時,看到外婆一直吃素,就和姐姐比賽吃素。當(dāng)然,年幼的他并不知道佛教要吃素的道理,只是為了討外婆的歡心。

外婆每個月都要去參加各種庵堂的信徒集會,他記得那叫“上供”——在一個廳堂里將供碗堆棧起來,像一座山一樣,叫一供。有一堂一供,一堂三供,一堂五供,任人隨喜發(fā)心。主要的齋主跪在供桌前,其他人站在兩邊。李國深經(jīng)常隨外婆去上供,也站在一邊看,還跟著大人念念有詞:“叫你修來你不修,變個老牛拉軛頭。”“善似青松惡似花,看看眼前不如他,有朝一日遭霜打,只見青松不見花?!薄扒吧┠阋浑p鞋,今生馱你十里來?!边@朗朗的吟誦聲在他耳邊縈繞,他覺得非常有趣。

外婆自然希望他信佛,也曾有意安排他拜師。在揚州家鄉(xiāng),本就有個習(xí)俗,小嬰兒拜個師父容易平安長大。他出生后不久,就拜了附近庵堂里的一位比丘尼為師父。后來,外婆的一個妹妹也出家當(dāng)了比丘尼,李國深叫她“師公”,還在她的庵堂里住過一個月。多年以后,他回想起來,總覺得外婆是有意為他“穿針引線”,那時時局已亂,外婆早就想把他接引到佛門之中,好叫他免受戰(zhàn)爭的折磨。

受外婆的影響,他家中偶爾也會供養(yǎng)一些法師。在那戰(zhàn)火頻仍、干戈四起的年代,鄉(xiāng)鄰們見到出家人袈裟飄逸、法相平和,像是世外之人飄然而至,自然十分敬重,李國深幼小的心靈便生出了“當(dāng)和尚很好”的念頭。在他10歲那年,有個和尚要收他為徒,拜師前他突然問:“媽媽能不能一起去?”“不能!”“外婆能不能一起去?”“不能!”“那姐姐呢?”“也不能!”從沒離開過家的他,開始猶豫了:“她們都不去,那我也不去了?!?/p>

沒想到兩年后,他卻鬼使神差地來到棲霞寺前,不自覺地答應(yīng)出家。

知子莫若母。劉玉英了解兒子的秉性,這個平常溫順孝敬的乖孩子今天如此堅定,可能真是命中注定。她定了定神,反過來一想,這未必不是件好事。兒子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可是現(xiàn)在家里子女多,全靠她一人承擔(dān),能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已是不易,哪有能力培養(yǎng)他們?也許在寺廟里,他還可以讀書識字,有所作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事已至此,不如成全兒子。她望著深幽的棲霞山,咬咬牙,嘆了口氣:“好吧,兒子,既然你已答應(yīng)了人家,我就依了你。你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們家窮,沒有力量栽培你,如果你能在佛門中讀書上進,也許比留在媽媽身邊更好?!?/p>

可憐天下父母心。她雖然如此安慰自己,但依然心如刀絞。她緊緊地把兒子擁入懷中,不忍心說再見。最終,不得不揮淚離開。李國深戀戀不舍地望著母親的背影越變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見,才擦去眼角的淚水,毅然走進了棲霞寺。

師父送來半碗咸菜

他回到了志開上人的面前。

志開上人見他慈眉善目,腦門寬大,知道只要他開悟了,將來定有一番作為,于是給他賜名悟徹,號今覺,意思是破迷妄﹑開真智,覺悟得透徹﹑徹底。他記住了這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日子——1939年2月1日。從此,他成為禪門臨濟宗第48代弟子。

“今覺,棲霞寺是一個十方叢林,你不可以說在棲霞寺出家,也不可以當(dāng)著眾人的面叫我?guī)煾??!辟n名之后,志開上人嚴肅地告誡他。原來,棲霞寺是各地僧人共有的道場,就像一個集體場所,并不是個人私有的;棲霞寺的出家人眾多,來路繁雜,為防止幫派斗爭,也不允許有師徒關(guān)系。頓了頓,志開上人又告訴他:“我們的祖庭,我們師承的寺院,是在宜興白塔山大覺寺?!苯裼X聽罷,點點頭,卻不知道大覺寺又是何等模樣。

從那以后,今覺就跟別人一樣,叫志開上人“當(dāng)家?guī)煛?。志開上人也不叫他徒弟,免得別人說閑話。那時,志開上人還兼任棲霞律學(xué)院訓(xùn)導(dǎo)主任,后來又升任為教務(wù)主任、院長,再后來做了棲霞寺的住持,諸多事務(wù)纏身,小小的今覺其實很難見到師父一次。他后來回憶說:“在那六七年當(dāng)中,我獲得師父給我的開示,頂多只有一兩次而已。不過,雖然很少和師父見面,但心靈上還是能感受到他對我的關(guān)心和慈愛?!彼钅畈煌氖牵輲熀?,志開上人把自己一件衣服改了改,給他穿上,權(quán)當(dāng)僧服。

穿上師父的舊衣服,今覺開始了新生活。等待他的,卻是從未想過的艱難。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棲霞寺雖是古剎名寺,但周圍的老百姓連吃的都沒有,怎么可能來供養(yǎng)寺院?棲霞寺當(dāng)時有400多名僧眾,真正是僧多粥少。每天早晚喝的稀粥能照見人影,鮮有米粒。要不是用咸蘿卜干就著,根本喝不下去。為了充饑,即便看到咸蘿卜干里有蛆,也照吃不誤。可是飯后兩次小解,肚子又餓了,兩腿發(fā)軟。想吃頓干飯,要盼半個月,干飯里還摻了很多雜糧。也沒什么菜吃,即便有些爛菜,炒出來味道也非常難聞,常常是閉著眼睛屏住呼吸吞下去。有時下飯菜是豆腐渣,就是客人吃剩下的豆腐,拿到外面去曝曬制成。其間難免有麻雀先來享用,也免不了在里面留下點紀念品——糞便。大家只好裝作看不見。

住的地方非常擁擠,百十個男僧?dāng)D在長長的大通鋪上,高矮胖瘦,肩挨著肩,翻身都很困難,夜里鼾聲此起彼伏,更不用說磨牙放屁臭腳丫了。早上起來,幾十人共享一桶水洗臉,每人洗“兩把半”——第一把將毛巾打濕,第二把擦完臉浸一下,擰干就是半把。待大家洗完,一桶水成了黃泥湯,還要拿去沖廁所。所以毛巾永遠是黑乎乎的。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免不了要生病。一次,今覺染上了一種病,全身長了膿瘡,一個個膿包有硬幣那么大。當(dāng)時也沒太多換洗的衣服,一件僧服好幾天才換。每次換衣服,膿血粘在衣服上,脫衣服就像脫一層皮,疼痛難忍。得這種病的人不少,據(jù)說是因為南京大屠殺,河里到處漂著死尸,人們喝了河里的水,感染了尸毒,發(fā)作成膿瘡。

不干不凈,連牙齒也容易得病。一次,今覺的牙齒長了蛀蟲,吃飯時一不小心,飯粒塞進蛀洞里,刺激了牙神經(jīng),痛苦不堪??伤桓腋嬖V別人,心想,這牙齒是最堅硬的東西,怎么會有洞呢?豈不是一件很丟人的事?于是每天吃飯,不敢細嚼,只能囫圇吞棗。直到17歲,一位老師從他的日記里得知他牙疼,才告訴他師父志開上人。志開上人連忙帶著他,從棲霞寺坐火車到了數(shù)十里外的南京城,找牙醫(yī)給他補好了蛀牙。

17歲這年,今覺治好了牙齒,卻又得了最嚴重的一次瘧疾,忽冷忽熱,難受至極??僧?dāng)時既無法看醫(yī)生,又不讓請假,每天照樣要隨眾僧參加早晚功課。今覺日日拖著虛弱的身子,與大家一起活動。大約折騰了半個月之久,消息傳到了志開上人的耳朵里,他趕緊派人給今覺送來半碗咸菜。如今看來,別說半碗咸菜,就是半碗?yún)菜悴涣耸裁???墒窃谀莻€年代、那種條件下,這半碗咸菜已經(jīng)是救命菜。更何況,這茫茫大山中,除了師父,誰會如此憐惜他的病痛呢?奄奄一息的今覺捧著飯碗,哽咽起來,這碗里盛的,是師父對他的大恩大德啊!他含著淚,一邊吃一邊暗暗發(fā)誓:“師父,我決不辜負您的希望,把一生交托給佛教,把生命奉獻給眾生。您放心,我一定要把出家人做好!”

廟窮,小和尚自然更窮。今覺知道母親惦記著他,想盡早寫封信向母親報平安,可這封信到了第二年也沒寄出去,因為他連買一張郵票的錢都沒有。雖然有兩件衣服和一雙鞋襪,但老不發(fā)新的,他也不敢向家里要錢買。最后衣服破了,就用紙縫補一下;襪子缺了,他到處撿別人扔掉的,可很難撿到相同顏色和合適的襪子,他便常常左腳和右腳的襪子顏色不一,甚至長短不同;鞋子被穿得齜牙咧嘴,連底子都磨出了洞,也只能用硬紙墊著穿。好不容易可以捎信回家了,他從不提這些艱苦,只是報喜不報憂:“師父待我很好,日子過得很好,請你們不要掛念。”

但母親和兄弟姐姐不可能不掛念他。母親幾次上山探視,哥哥國華、弟弟國民還分別上山住過。他們幫寺里打雜做工,順便就近照顧他。姐姐素華聽說他鞋子穿破了,非常著急,跑到離家5里的一個寺廟,向一位出家尼師學(xué)做僧鞋。她不知道弟弟腳的確切尺寸,便飛針走線,連夜做了兩雙,一雙大點,一雙小點,托人帶給他。多年后姐姐才知道,今覺收到鞋子后,見到寺里另外兩個沙彌的鞋子比他的還破,竟把兩雙鞋子送給了他們。

燒戒疤重傷頭蓋骨

生活上的種種困難,遠不及修行的痛苦。剛到棲霞寺,今覺還是個12歲的孩子,但出了家就得按寺院的規(guī)矩修行,每天晚上10點睡覺,凌晨3點半起床早課誦經(jīng)。小孩子睡眠不足,常常跪拜到地上一會兒就睡著了。老師發(fā)現(xiàn)后,用腳踢他的頭,嚇得他趕快爬起來。有時合掌跪在丹墀(臺階)上聽開示,一跪就是三四個小時,最后連小石子都嵌進了膝蓋的皮肉里,疼痛無比;兩只胳膊也僵硬得失去了知覺。等到解散以后,他把嵌在肉里的小石子拿出來,鮮血就隨著褲管直流。

1979年,星云與母親合影于美國西來寺籌建外。對母親來說,自覺一生中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讓兒子出家,把兒子奉獻給佛教。

15歲,今覺受具足大戒,更嘗到了痛苦的滋味。在佛教中,要成為一位戒行具足的比丘或比丘尼,除了要有崇信佛法的堅定信念和恪守清規(guī)的頑強意志外,首先必須經(jīng)過佛教戒律中規(guī)定的程序。即在剃度出家后的幾年或更長時間里,履行受沙彌戒、比丘戒、菩薩戒“三壇大戒”的隆重儀式。

今覺是剃度出家三年后參加這個儀式的,就他的年齡而言,已是提前很多。按規(guī)定,要等到20歲以后才能受大戒,而他只有15歲,是寺里年齡最小的,因為他的師父志開上人希望他早點“晉級”到位。志開上人擔(dān)心他年紀太小出家,經(jīng)不起長期考驗,將來可能會變卦。為了讓他永遠不忘初心,在出家路上一走到底,受戒那天,志開上人特意請戒師在他頭頂上燃燒戒疤時,把戒疤燒得大一點,以留下明顯的烙印,讓他銘記在心,也好讓旁人一望而知此人乃是出家人,杜絕他有別念,死心塌地當(dāng)一輩子和尚。

燒香疤的老和尚照此辦理,在香珠燃燒今覺的頂骨蓋時,用力在他的頭頂上一吹,香珠的火一旺,竟把他的頭頂骨蓋燒得凹了下去。12個香疤連接在一起,仿佛是個下陷的盆地。這一燒,不僅把頭骨燒出個洼地,而且破壞了腦神經(jīng)細胞,原本靈巧的一個小孩,竟然從此失去了記憶力,變得愚笨不會念書了,此是后話。

接下來,負責(zé)受戒的戒師還要考問他:“有沒有殺過生?”

“沒有?!彼鸬?。

話音剛落,一大把柳枝劈頭蓋臉打了過來?!半y道蚊子、螞蟻都沒有殺過嗎?你說謊??!”

他一想對啊,連忙改口:“殺過。”

一大把柳枝又打了過來:“你殺生,罪過,罪過?!?/p>

戒師又問:“你受戒是剃度師父叫你來的嗎?”

“是我自己來的?!?/p>

柳枝第三度打了過來?!澳愦竽?!師父沒叫你來,你自作主張來,該打!”

他忙改回答:“是師父叫我來的。”

戒師照打不誤,說:“師父不叫你來,你就不來了嗎?”又是一頓抽打。

這一頓頓柳枝抽打,雖然使他受了皮肉之苦,卻打掉了他心中的“貢高剛愎”,也就是驕傲自大、固執(zhí)己見的毛病,從而由“我執(zhí)(佛語,指人類執(zhí)著于自我的缺點)”轉(zhuǎn)化為“無我”,為他日后逐步養(yǎng)成“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喜而做”的性情打下了基礎(chǔ)。

受戒之后,便是53天的戒期。這期間,他必須在寺中專心修道,每天不準說話,更不能隨意亂跑,只可“眼觀鼻,鼻觀心”。此話聽起來簡單,執(zhí)行起來卻很難。尤其是一個15歲的孩子,精力旺盛,好奇心和求知欲都很強,對什么都感興趣,都想知道,可戒律偏偏要打消他的這些念頭。比如,靜靜地坐在那里,外面的響聲會突然傳入耳際,他會不自覺地抬頭張望,這個微小的動作被戒場的師父看到了,竹藤立刻就落到他身上:“聽什么?!快把耳朵收起來。小小年紀,什么聲音是你的?”

挨完打,他趕緊收起心神,不管外面風(fēng)嘯雷鳴,還是雨打屋檐,通通不得入耳??墒?,戒場師父的竹藤還是落到了身上:“把耳朵打開聽聽,什么聲音不是你的?”

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真是為難了兩只耳朵。那么,兩只眼睛的命運會怎么樣呢?他偷偷瞟了一眼戒壇的景象,沒想到竹藤又狠狠抽了過來:“眼睛東瞟西看的,哪一樣?xùn)|西是你的?”

他只好閉上雙眼,什么都不看??墒遣豢赡苡肋h不睜眼啊,告一段落,不得不睜眼,可乍見周圍風(fēng)吹草動、鳥飛云翔,立刻驚覺,趕快閉眼。沒想到竹藤又追加上來:“睜開眼睛看看,哪樣?xùn)|西不是你的?”

如此“有理三扁擔(dān),無理三扁擔(dān)”的打磨,伴著看似矛盾卻飽含哲理的喝問,讓他開始琢磨:這棲霞寺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哪一樣是我的東西?既然沒有一樣?xùn)|西是我的,我怎么可以貪婪地觀賞呢?想通了此節(jié),他自覺地把眼睛閉上,不看外面紛紜的世界,反觀內(nèi)心平靜的世界;自然地把耳朵關(guān)上,不聽外面塵囂的喧嘩,聆聽心靈深處的幽谷跫音。

53天的戒期,恍如53年,成了他青少年時期最難忘的修持經(jīng)歷。他從此有了切身感悟:在無理的喝問面前都可以低頭了,將來面對有理的事還不能接受嗎?對無情的竹藤都能服從了,對有情有義的社會還不喜歡嗎?15歲的他仿佛突然長大了。當(dāng)他從戒場上站起來時,他再也不是那個稚嫩的小沙彌,而是一個沉穩(wěn)、淡泊的青年僧人,“能有能無、能飽能餓、能多能少、能進能退、能大能小……”

夜深人靜拜觀音

今覺的淡泊,是對物質(zhì)的淡泊,對名利的淡泊,身外無物,不染塵埃。但在他的心靈世界里,另有一番執(zhí)著,執(zhí)著于真知,執(zhí)著于夢想,更執(zhí)著于大是大非。這是他與生俱來的秉性,也是他在棲霞山中悟出的靈性。棲霞山再高,也是積土成山;長江再浩渺,也是積水成江。而他今覺,今日再平凡,只要認定的事不回頭,想做的事堅持做下去,將來,總會有師父寄望的“悟徹”的一天吧?!

年輕的今覺開始了執(zhí)著的求學(xué)。從棲霞的律學(xué)院、寶華山的傳戒會,到金山的江天寺、常州天寧寺的禪堂,再到焦山佛學(xué)院,處處都有他的足跡。

他一向很聰明,可自打上次受戒時,頭頂蓋骨被香珠的火燒凹下去,破壞了腦神經(jīng)細胞后,他的記憶力就變差了。當(dāng)時,授課師父對功課抓得很緊,每天要他們背誦經(jīng)典。為了避免受到處罰,他拼命背誦。然而,那些段落他看了就像沒看一樣,總是過目即忘,怎么也記不住。

夜深人靜時,今覺還躺在被窩里默默復(fù)述白天的作業(yè):“歸去來兮,歸去來兮……”反復(fù)了上千次,好像記住了,再背下一句:“田園將蕪胡不歸,田園將蕪胡不歸……”反復(fù)默念了上百次,似乎牢記在心了??蛇^了一會兒,背到第四句第五句,再回憶前面背過的,又是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他心想,這下完了,腦筋退化得和白癡一樣,不禁暗自緊張:“今覺啊今覺,你怎么還不覺悟呢?不是今覺而是今絕了!”

第二天,老師以為他不用功,背不下來,就罰他跪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背誦,以示警告。盡管如此,腦袋還是不合作,一片空白,搜腸刮肚就是記不住。見警告無效,老師就教鞭伺候,拿起戒尺:“伸出手來!”一邊打他的手心,一邊說:“你這個家伙,怎么還不會背啊?真笨??!你要拜拜觀世音菩薩求智慧??!”說完,“啪!”又打了下來。

聽到老師的這句話,他眼前一亮,把手心上的痛拋到九霄云外:“對?。∥以趺礇]去拜觀世音菩薩呢?菩薩一定會賜我智慧的!”想到這里,他的心里又充滿了希望。

可是在僧團里,眾僧集體生活,起居和作息都必須同進退,個人不能隨便活動,即便拜佛也必須在共修的時間,不可以自由隨性。為了拜菩薩求智慧,今覺總是等大家都熟睡了,一個人悄悄地爬起來,摸出門外。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寺內(nèi)一片寂靜,連蟲子似乎都睡著了,靜得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他躡手躡腳走到殿堂,“撲通”一下,跪倒在觀世音菩薩腳下,磕頭禮拜,口中念念有詞:“悉發(fā)菩提心,蓮花遍地生,弟子心朦朧,禮拜觀世音。求聰明,拜智慧,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他就像失怙的孩子,重新回到慈母的懷抱,虔誠懇切地稱念著觀世音菩薩的名字;如同遭難的小舟,找到了明燈,拜下了他的赤忱。

接下來的兩個月里,他每天如此。雖然沒有佛經(jīng)里記載的菩薩摩頂受記、甘露灌頂?shù)雀袘?yīng),但過了半年,他的確漸漸恢復(fù)了記憶,腦子越來越清晰,思維越來越敏銳,大腦像海綿一樣能吸進新鮮東西了,心里也能升起許多想法和主意了。

他超過了那個往昔的今覺,對老師布置的作業(yè)能過目不忘。第二天要考試了,其他同學(xué)都刻苦攻讀,死記硬背,他卻可以照常玩耍,只要晚上稍微溫習(xí)一下,第二天就能倒背如流、應(yīng)對自如。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這一段“今覺夜下求菩薩”的往事,既覺莞爾,也覺遺憾:“那時真是缺少慧根,以為拜菩薩就是為了求聰明、會讀書。既然菩薩這些都給了我,就不需要繼續(xù)夜夜去拜了。如果當(dāng)時有一位高僧大德能指導(dǎo)我、鼓勵我,讓我了解菩薩的慈悲心,教我繼續(xù)拜下去,我必然會取得更大的進步。”

1946年,今覺考進了鎮(zhèn)江焦山佛學(xué)院。這所學(xué)院當(dāng)時被譽為“佛學(xué)界的北大”,無論師資力量還是學(xué)生素質(zhì)都堪稱一流。在這里,今覺聽圓湛法師講《俱舍論》,聽芝峰法師講《原始佛教》,聽茗山法師講《唯識學(xué)》。他非常用功,平時沉默寡言,課后勤奮自學(xué),除了必讀的課本之外,還閱讀了大量的課外書籍。

在棲霞山律學(xué)院,他有一段奇妙的書緣。附近一所鄉(xiāng)村師范學(xué)校的師生躲避日寇南遷后再未回來,留下一座圖書館,里面有很多藏書。今覺知道后,經(jīng)常到里面去找書看。他利用閑暇時間,閱讀了大量中國古典小說——《封神榜》《七俠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等。還有一些翻譯過來的西洋作品,如《基督山伯爵》《莎士比亞全集》,他也看得入迷,每一本都愛不釋手。

不僅苦讀,他還愛上了寫作。他的同學(xué)史明在《鎮(zhèn)江報》開了《新聲》和《頻伽》兩個專欄,他熱情投稿。他的一位同學(xué)回憶說,每當(dāng)請他寫稿時,他先是搖頭表示拒絕。但在山前散步時,有說有笑的他突然沉默下來,同學(xué)便知道他已經(jīng)在打腹稿了。果然,不到晚上自習(xí)結(jié)束,他的稿子已經(jīng)寫出來了。

1947年底,今覺離開了焦山佛學(xué)院。師父志開上人派人問他做何打算。他突然想起出家那日,師父跟他說過,“我們的祖庭是大覺寺”,如今出家近十年,他還沒有去過大覺寺,于是脫口而出:“我想回到祖庭去?!?/p>

志開上人聞訊,十分歡喜,托人帶話給他:“你到棲霞山來,我?guī)慊厝?。?/p>

師徒倆踏上了“回家”的路。

大覺寺坐落在宜興白塔山的半山腰上,風(fēng)光明媚。前殿后殿共兩進,另外有東西廂房。寺廟門前是大片田地,寺廟后面倚靠著一座山丘,整座寺廟占地約300畝,僅蓄水的池塘就有數(shù)十個。由于戰(zhàn)事頻繁,土匪猖獗,白塔山經(jīng)常受各種軍隊、土匪、流民的騷擾,一度無人居住。

志開上人帶今覺回到大覺寺后,便讓他整頓寺政。當(dāng)時,東廂房住著20多名寺中員工,自耕自食;西廂房借給了地方,開辦國民小學(xué)。有一天,宜興教育局的局長來看望志開上人,得知今覺是從棲霞寺來的,而且剛從佛學(xué)院畢業(yè),就說:“這里辦了一所國民小學(xué),你來做校長吧!”今覺一聽,正合他的心意。他早就想過,要救國救教,必須辦學(xué)。雖然從來沒有辦學(xué)經(jīng)驗,但他覺得,這是個機會,可以邊做邊學(xué),便信心滿滿地應(yīng)承下來,并立即寫信給在南京和上海的同學(xué),請他們買些教材和書籍來。有了這些書,他研究了一套教學(xué)方法,親自上陣,擔(dān)任國語等課程的老師,又聘請了一批當(dāng)?shù)亟處?。很快,學(xué)校里書聲瑯瑯,大覺寺也有了生機。

然而好景不長。沒多久,內(nèi)戰(zhàn)的火焰便燃燒到這里。白天,國民黨軍隊來到這里,要他幫忙“剿共”;夜晚,共產(chǎn)黨游擊隊也來到這里,要他提供國民黨駐軍的情報。他初來乍到,對偏僻的鄉(xiāng)村道路尚未摸清楚,對國共兩黨的人更是難以辨識。不過,他心里很明白,這是很嚴肅的問題,一不小心,就會送了小命。夾縫中生存,他不知如何是好。

正當(dāng)他束手無策、一片茫然時,他的同學(xué)智勇法師來了。兩人一商量,覺得身為出家人,還是以信教弘法為本,不宜卷入戰(zhàn)事。

如何弘法?兩人沉思片刻,不約而同想到了筆桿子。今覺喜歡舞文弄墨,智勇寫得一手好字,又擅長文史哲和佛學(xué)。兩人一合計,都覺得辦一份報刊是最好的辦法。

今覺早就體會過報刊的作用。初入棲霞寺,他過著封閉的生活,與世隔絕,山外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他一無所知。每年,只有農(nóng)歷三月初三舉行春季香會時,他們這些小沙彌才有機會出來打掃衛(wèi)生、清理垃圾、引導(dǎo)信徒走入寺廟。那些參加香會的男男女女,為表虔誠,總會攜帶一些物品到大雄寶殿供佛。有一次,待香客散盡、山門關(guān)閉后,今覺打掃大雄寶殿,無意間撿到他們丟棄的包裹供品的舊報紙,乍看之下,真是驚為天書。他雖然識字不多,仍然從舊報紙上讀懂了一些社會動態(tài),原來除了棲霞寺,外面還有一個那么廣闊的世界!尤其是報紙上敦促蔣介石積極抗日、號召青年為國犧牲的內(nèi)容,讓他小小的身軀熱血沸騰,頓生“我也可以為佛教奮斗犧牲”的念頭。

這些舊報紙,為今覺打開了眺望外界的一道門縫,他知道了太虛大師倡導(dǎo)的“新佛教運動”,他的心靈覺醒了。如今,既已有了大覺寺這一方試驗田,何不與智勇一起辦報刊弘法,宣傳“新佛教運動”?雖說以兩人的財力物力,辦一張報紙很難,但辦一份刊物還是有戲。

于是,今覺在智勇的幫助下,創(chuàng)辦了《怒濤》月刊雜志,并擔(dān)任主編。

這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僧人直接把矛頭對準了當(dāng)時佛教界強大的守舊力量——一些佛教人士頑固、保守、偽善。他們一腔熱血,希望以文字的力量來改革佛教,為新佛教的理想而大發(fā)“獅子吼”。

《怒濤》一如其名,來勢洶洶,一出刊就震驚了佛教界,被佛教界保守人士視作“洪水猛獸”。好在他們身在宜興,地處偏遠,保守人士雖然對他們十分不滿,卻不屑于長途跋涉來找他們的麻煩。于是,《怒濤》繼續(xù)出刊,在風(fēng)景宜人的白塔山大覺寺里一共出版了20多期。今覺心中的佛法和新佛教理念,第一次通過自己的筆,源源不斷地向世人傾訴,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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