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照鄰: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在愛情里,有時候放手比擁有更艱難、更珍貴。至真至純的愛,不是時時處處廝守,而是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我遠遠地將你放在心里,如此,就已足夠。初唐詩人盧照鄰的愛情,就是這樣。
在其最著名的代表作《長安古意》一詩里,盧照鄰寫道:“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span>這句蕩氣回腸、氣勢鏗鏘的愛情宣言,被后世人無數(shù)次引用,作為對理想愛情的期盼和祈愿,打動了不知多少癡男怨女的心。是的,如果能和你相愛,即使令我此刻死去,我也欣然接受;只要有你的愛,就是世間最好的風日,神仙的生活我也不會羨慕半分。
寫這首詩時,盧照鄰身處繁華的長安,彼時,他風華正茂,滿身才學,一腔凌云壯志,然而卻不得不受現(xiàn)實束縛。在這首長詩中,盧照鄰托古意而寫今情,以洋洋灑灑的鴻篇詩作,展現(xiàn)了當時長安社會波瀾壯闊的生活長卷,頗有些唐代“清明上河圖”的意味。在詩中,盧照鄰以驚人的才氣極力描繪長安城的繁華,表達自己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同時,又對現(xiàn)實中一些黑暗面表示不平,對自己的懷才不遇有些慨嘆與幽怨。
這很像我們每個人的少年和青春時代,那時候人生風雨無多,即使有愁,也是輕如煙柳的少年愁,不會有刻骨銘心、深入骨髓的痛,所以對人生還抱有美好的想象,自然也少不了對愛情極盡浪漫的期許。像盧照鄰這樣的才子,感情豐富、情思敏銳,他理想中的愛情可超越生死,讓人連神仙的生活也不羨慕??墒沁@樣的愛情,世界上真的有嗎?即使有,能得到圓滿的結(jié)局嗎?那時候,盧照鄰心中也一定發(fā)出過這樣的追問。
每個人的愛情,都擺脫不了人生軌跡和命運的纏繞與左右。
在人生的前半段,盧照鄰算是比較順遂的:他出生于公元636年,唐初貞觀年間。他的家族在幽州范陽一帶是名門望族,而盧照鄰本人也是非常爭氣的孩子。他自幼飽讀詩書,求知若渴。
十來歲,有些孩子還是只顧著玩、要父母催逼著學習的年紀,盧照鄰就毅然辭別錦衣玉食的家門,帶著干糧上路,不遠千里尋訪名師。走的路太多,腳上都磨出了繭。盧照鄰在回憶這一段生活時,寫道:“累繭重胝,千里不辭于勞苦?!?/p>
上天不會辜負努力的人。十八歲那年,盧照鄰帶著滿身的才學來到長安,他自信滿滿,與當時的權(quán)貴交游甚多。在這些人中,鄧王李元裕發(fā)現(xiàn)了這個優(yōu)秀青年。鄧王何許人也?他就是唐高祖李淵的第十七子,李世民的兄弟、李治的叔叔。
鄧王非常欣賞盧照鄰,讓他在自己府中任“典簽”,相當于文書工作。鄧王曾經(jīng)很驕傲地向人介紹盧照鄰說:“這就是我的司馬相如?。 北R照鄰很感激鄧王的知遇之恩,他竭盡全力為鄧王做事,在做好本職工作之余,他將鄧王家里浩如煙海的藏書翻了個遍。這讓鄧王更加歡喜,這個年輕人不自滿、肯上進,將來一定前途大好。
鄧王雖然很愿意將這個好青年一直留在自己身邊,但他從盧照鄰時不時望向悠遠天空的神情中,讀懂了青年的心事:這樣富有學識的才子,一直屈居于文書之職,不是太令人惋惜嗎?鄧王有心舉薦,怎奈他自己也身處鄧州,遠離權(quán)力中心長安,有心無力,所以勸盧照鄰耐心等待,這一等,就是十年?!堕L安古意》就是在這期間寫出來的。
直至公元663年,鄧王病重,盧照鄰仍未得到朝廷重用。鄧王也算仁至義盡,在臨終之前總算拼盡全力為盧照鄰謀得了一個官職——到益州(現(xiàn)成都)新都當縣尉。想來,赴任之時,盧照鄰必是心有不平,但現(xiàn)實就是這樣骨感,唯一能做的只有順應(yīng)。
當時的蜀地,顯得偏遠荒僻,然而越是偏僻,山水便越是不染塵囂,美麗靈秀。盧照鄰和很多懷才不遇的詩人一樣,開始寄情山水,以遣幽懷。他在山中走,他在水邊行,他觀云觀月看花看草,豐富的內(nèi)心需要用自然來平衡。
除了寄情山水,在蜀地,盧照鄰還得到了友情的滋養(yǎng)。他在山中遇到了同為初唐四杰的王勃,有共同志趣的靈魂,總會有玄妙的引力讓他們相聚。他和他的知己才子們縱論詩文,暢談際遇,把酒臨風,悠然心會。
友情是凄清境遇里的溫暖安慰,而不期而至的愛情,更是靈魂里突如其來的一道閃光,可以喚醒沉睡的激情,可以化解心靈的冰凍,可以讓靈魂蘇醒、飛揚。愛情,就是驚艷開出的花朵,一經(jīng)綻放,便足以開在一個人長長的生命里,永不萎謝。
他和她有過怎樣的相遇?她有著怎樣的眼睛和臉?是否千篇一律的俗美,還是清新如露珠般脫俗?這些,盧照鄰沒有寫在詩里,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姓郭,所有的細節(jié),只能依靠想象。
但是不論她美或不美,相遇的時刻,在愛人的眼里,她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她是否也有一顆詩意的靈魂,否則怎會愛上并不顯貴的他,而且還愛得如此之深,如此驚世駭俗、義無反顧?在那個禮教甚嚴的朝代,作為一個女子,她竟然為了愛情不顧一切,未婚懷了他的孩子!
他們一定有過歲月靜好的甜蜜,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是每一場愛情的必備戲碼,雖然概括起來不過區(qū)區(qū)幾個字,但身處其中的人,一定會覺得那些時刻心如浪濤,一瞬千年。那些相處的時刻,也許有過平淡,但因為在愛里,一切都有了意味深長的意義,那些回憶,在離別之后,可以慢慢彌合心靈的傷口。
他們的愛情必是忘我、投入、狂熱的,他們在相愛時,必是將自己全身心地交付于對方的,不然,怎會有日后的種種痛嵌進生命,無法抹去?他們在愛里沉醉,卻忘了,所有的愛,都只有兩種結(jié)局:廝守,或者離開。
作為一個有抱負的人,盧照鄰當然不肯就此碌碌無為,困守這荒涼之地潦草度過一生,他要去實現(xiàn)他的夢想,也為了讓愛人看到一個更好的自己。
離別總是黯然,然而因為懷抱美好的期望,所以變得可以忍受。其時,她腹中的孩子已漸漸長大。他對她允諾,等去長安參加完“典選”就回來娶她。執(zhí)手白頭,不離不棄,她一定對此深信不疑,每個沉浸在愛情里的女子,都會這樣相信吧?那樣情深義重的人兒,怎么可能食言?怎么忍心讓愛人失望和心痛?
然而現(xiàn)實常常是,那些山盟海誓和甜蜜的情話猶在耳邊,但是那個離去的人,卻再也沒有回頭,從此只成了回憶里的一個模糊影像,成了一個微疼又幸福的心靈符號。她癡癡地等著,等著,時光流逝,肚子里的孩子已呱呱墜地,他還沒有回來。
仿佛是天意要讓他們的情思斷絕,孩子不久夭折,愛情的結(jié)晶也留不住。她還在等,然而他一去杳然,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好像他們之間只不過是一場虛美的春夢,不落一絲痕跡。
可以想象她是怎樣度過一個又一個難挨的清晨和黃昏的。她也許捎過信給他,也許向無數(shù)人詢問,可就是找不到他。她或許也是個活躍在當時文藝圈里的女子,偶然的機緣,認識了駱賓王——盧照鄰的好友,初唐四杰之一。她不顧女兒家的羞澀,將自己與盧照鄰的故事和盤托出。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隱私,她其實是希望駱賓王能從中出一把力,聯(lián)系到情郎,喚他回來??蓱z的女子,就這樣把駱賓王視為救命稻草,期盼他能制造出奇跡,成全自己的愛情。
聞聽此事,駱賓王一副俠骨柔腸深為觸動,他馬上寫了一首長詩《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痛斥好友不該如此對待郭氏。也難怪,郭氏在對駱賓王講述此事時,一定滿含幽怨,把盧照鄰描繪成了一個薄情寡義、始亂終棄的人,駱賓王也相信事實就是如此。因為他們不知道,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什么事情能阻止盧照鄰的歸來?
駱賓王的詩大概不久后盧照鄰也能看到,雖說唐朝沒有網(wǎng)絡(luò),但作為有名的詩人,詩作流傳還是比較快的。但是盧照鄰對此沒有任何回應(yīng),連只字半語的辯解也不曾有。郭氏女子的心大概從此冷了、硬了,她或許另嫁了一個好人家吧?這是盧照鄰最想看到的結(jié)局。
那么,去了長安的盧照鄰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讓我們回到那個久遠的時代,一一細數(shù)這個詩人的苦難歷程:
原來,盧照鄰到達長安參加“典選”以失敗告終,仕途遇阻,偏偏禍不單行,此時家中又生變故——盧照鄰的父親去世了。他在太白山下為父親守喪。然而,盡管如此,命運還是不肯對這個才子展露哪怕一絲絲仁慈的微笑,本當壯年的盧照鄰,卻突然得了一種怪病,當時人稱“風疾”,大約相當于現(xiàn)在的風濕病,這種病發(fā)作起來相當厲害,疼痛劇烈,隨著病情進展,病者手腳痙攣,進而喪失行動能力。
盧照鄰后來在《釋疾文·序》中寫自己得病后,只能在地上爬行,“寸步千里,咫尺山河”,他在《五悲·悲窮通》中則更加詳細地描述了自己病后的慘狀:“形枯槁以崎嶬,足聊蜷以緇厘……骸骨半死,血氣中絕,四支萎墮,五官欹缺……”此時的詩人,已然失去了往日的風采,四肢萎縮,五官變形,眼睛混濁,生命之火漸趨微弱。
這樣的盧照鄰,連走一步路都異常艱難,他還怎么能去遙遠的蜀地赴約見自己的心上人?他怎么能讓她看到他現(xiàn)在不堪的病容?他怎么忍心讓她為他心痛卻無能為力?更重要的是,就算她不離不棄,愿意照顧他終生,但他怎能因為自己的私心而害她受一輩子苦?他的本意,是不想把自己的苦痛分給她一半。
病后的盧照鄰,經(jīng)濟狀況也一日不如一日,買不起上等的朱砂來配制藥方,他就用普通的朱砂來代替,結(jié)果由于副作用大,反而使病情加重。無奈之下,一向心氣極高的盧照鄰開始向朋友們求助,那些朋友們也都非常講義氣,慷慨相助,給他送藥送錢。
四十一歲那年,盧照鄰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他來到長安,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著名藥王孫思邈。然而藥王的醫(yī)術(shù)再高超,也無回天之力。生命的最后階段,盧照鄰來到具茨山,請人為自己修好了墓穴。他常常安靜地躺在墓穴里,此時的詩人大約已看透生死,所以能夠平靜坦然地接受死神的擁抱,或者,他竟也是期待死亡的降臨吧?對于一個被痛苦浸透的生命,活著比死去更加需要巨大的勇氣。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他拖著殘疾的身軀,用勉強還能活動的一只手,還在寫詩。在一首詩中,他寫道:“忽憶揚州揚子津,遙思蜀道蜀橋人。鴛鴦渚兮羅綺月,茱萸灣兮楊柳春?!?/span>“蜀道蜀橋人”,除了郭氏女子,還能有誰?她是他唯一的愛人,永遠的愛人。雖然遠隔天涯,雖然她因為誤解而恨他,但心底里,那些愛還好好的,像水晶一樣地安放著,愛情是這個清冷塵世留給他的唯一一抹暖色。
最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再撐下去了,就連心里珍藏的愛情的力量也不能挽留他,他累了,于是寫下最后的文字《釋疾文》,把自己投放到清澈柔波的穎水里。具茨埋才骨,潁水葬詩魂,這位命運多舛的才子,終于得到了安息。
有一種愛叫作放手,最好的愛,是用放棄成全所愛之人的幸福。就像盧照鄰一樣,“道是無情卻有情”,如果不能做愛人天空中的太陽,那就做遠遠的一輪月亮,在看不見的暗夜,為愛人灑下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