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

“人如其文”，一個人的性情，往往可以通過其筆下的文字體現(xiàn)出來。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首從小就會背的唐詩，直到近些年才從中讀出了深意。

春天的早晨，一覺睡到自然醒，在此起彼伏的鳥鳴聲中睜開眼，新的一天就此拉開帷幕。這才想起來，昨夜夢中依稀聽到風(fēng)雨聲，那些盛開的花朵，有多少被風(fēng)雨吹落在地了呢？

從這首清新淡然的小詩中，我感受到了詩人的隨性。隨性就是依隨本性，遵從本心，用時下流行的話，可以說是率真，或者任性。這就是孟浩然的個性特質(zhì)，他一生熱愛自然，寫下大量山水田園詩，與王維齊名。

他的靈魂，像風(fēng)一樣自由，盡管這自由會帶來痛和迷茫、猶疑和搖擺，然而他終歸還是走了自己最想走的路，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無論事業(yè)抑或愛情。

唐武周永昌元年，孟浩然出生于襄陽。孟浩然的父親自認(rèn)是孟子的后代，便從先賢的名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正氣”中摘取兩字為兒子取名，可見其望子成龍之心。小浩然也果然不負(fù)眾望，從小學(xué)習(xí)非常努力。

只是這個孩子有點特別，他在襄陽的好風(fēng)好水中成長，日日流連于自然，對山水花草似乎更有一種獨到的領(lǐng)悟與喜愛，不然小小年紀(jì)怎能寫出《春曉》這樣流傳千古的名句？

兒子有如此才思，孟老爺子很高興，他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染，認(rèn)定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是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后代必然遵循的行為準(zhǔn)則。只是他沒有想到，接下來兒子的一系列行為，卻大大出乎他的預(yù)料。

十八歲那年，孟浩然和現(xiàn)在參加高考的青年一樣，走進襄陽的考場參加縣試。詩賦、試策、帖經(jīng)三場考試，都難不倒孟浩然。

毫無意外，考試結(jié)果公布后，他是全縣狀元。孟浩然陶醉在初次成功的喜悅中，卻全然不知，時代的風(fēng)云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瞬息萬變，他更不會知道，這一切于他的人生會有著怎樣的意義。

神龍元年，時任宰相的張柬之發(fā)動政變，迫使女皇武則天退位，中宗李顯即位。第二年，由于武三思從中作祟，張柬之被貶為襄州刺史，成了孟浩然家鄉(xiāng)的父母官。

張柬之是個愛才之人，他宴請了高考狀元和其他一些學(xué)子，席間他們交談甚歡，孟浩然敬重張柬之的為人，更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有這樣德高望重的前輩引路，后面的道路定當(dāng)是一片坦途吧？

然而，令孟浩然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們宴聚之后不久，張柬之被流放嶺南。去往那窮山惡水之地的路途極其遙遠(yuǎn)艱險，已是八十二歲高齡的張柬之，身心備受摧殘，終于病死在流放途中。

聽到這個消息，孟浩然又悲又憤。當(dāng)時雖說武則天退位，但中宗上臺后國家境況并無好轉(zhuǎn)，新皇無能，韋后干政，奸佞橫行，黑白顛倒，民不聊生，張柬之這樣為大唐耗費了一生心血的老功臣，卻得到如此的對待。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考取的功名毫無意義，得了府試、殿試、狀元又怎樣？還不是為這個黑暗的朝廷做幫兇？

思考很久之后，孟浩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放棄襄州府試，隱居鹿門山。這個消息對于孟老爺子來說，不啻晴天霹靂。但是不管他再怎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發(fā)動所有親朋好友勸說，結(jié)果都無濟于事。

孟浩然一介熱血青年，大約也有些逆反心理，越阻撓越堅定，他認(rèn)準(zhǔn)了兩個字，就是“不考”。其時，他心中只有自己的信念，也不去多想父母的感受，大凡太有主見的人，都會對周圍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傷害，但那時的孟浩然是意識不到這些的。

那時候年紀(jì)小，有老父親在前面撐著，不用考慮養(yǎng)家糊口，孟浩然在鹿門山過了兩年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每日里，游山玩水，呼朋引伴，談?wù)勗娢?，聽聽小曲，時光就這樣一天天水一樣漫過去。

有一次，孟浩然聽說襄陽城內(nèi)有個紅歌女色藝俱佳，只要她的演出，場場爆滿，豪門新貴，紈绔子弟，都趨之若鶩。孟浩然按捺不住好奇，也前去觀看。這一去，他便中了一種叫愛情的毒。

他先是被她的聲音俘獲，那樣充滿魅惑的聲音沖撞著他的耳鼓。她的眼波，盈盈流轉(zhuǎn)，不經(jīng)意地投向人群中的他，仿若秋水微漾，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襲擊了他。

后來，他知道她是郢州人，名叫韓襄客。因為父親早亡，為了家人生計被迫做了歌女。她不但通曉音律，也頗有詩才。

他在欽慕之余，對她又多了些愛憐。他頻頻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入神地聽她的歌，為她鼓掌、喝彩。

她是美女，他亦是美男子，纖秀、頎長，一身濃濃的書卷氣，渾身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灑脫超逸。她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從此也注意到了他，漸漸，眉目間便多了些說不出的意味。

他知道，她也知道，玫瑰色的心事，彼此心照不宣，不說破，比說破更牽心。暗生的情愫，在兩顆年輕而熱情的心中，如春日的酒釀，隨著時日推移而日漸濃烈、醇厚。

終于有一天，他們有了第一次約會。這樣美妙的時刻，要有美麗的背景陪襯才對。面對著朗朗青天、淡淡流云，清風(fēng)徐來，水波明凈，兩個人的心像浸在新采的花蜜里。

美人如花，公子如玉。如此良辰美景，令人只想暢快高歌。韓襄客施展她的音樂才華，一支《巫山曲》，被她演繹得如夢似幻、如泣如訴，蕩氣回腸，動人心魄。這曲詞本身便暗含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與纏綿，她的心事，孟浩然早已了然于胸，用兩句火辣辣的情詩回應(yīng)：“只為陽臺夢里狂，降來教作神仙客?！?/span>

冰雪聰明的韓襄客早已聽出詩外之音，她的心像春天的小鹿一樣亂跳，巨大的幸福讓她的臉頰浮起兩朵緋色的輕云，更顯溫婉清麗。她也以詩回贈他：“連理枝前同設(shè)誓，丁香樹下共論心。”

比起孟浩然，韓襄客的愛情宣言更加大膽、直率、熱烈、堅定。孟浩然被她的情意深深感動。只此一刻，風(fēng)含情，水含笑，所有世間的背景都退后消失，只有愛情鮮明而深刻地現(xiàn)出可愛的模樣。

戀愛的日子總是輕快如順風(fēng)小舟，然而真正的愛情必然要面對婚姻。他和她，不是逢場作戲，不是一晌貪歡，他們，想做一世夫妻，長長久久地愛著，伴著，生死相依。于是憂傷開始在心中隱隱浮現(xiàn)，現(xiàn)實總會刺破浪漫的夢，露出猙獰的一角。

孟浩然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那個崇尚孔孟學(xué)說的父親，頭腦里有著堅固的門第之見，是絕對不會接受一個歌女作為兒媳婦的。想到愛情的甜蜜，再想到現(xiàn)實的苦澀，孟浩然難以排解心中的煩憂，于是寫下一首《初春漢中漾舟》：

羊公峴山下，神女漢皋曲。
雪罷冰復(fù)開，春潭千丈綠。
輕舟恣來往，探玩無饜足。
波影搖妓釵，沙光逐人目。
傾杯魚鳥醉，聯(lián)句鶯花續(xù)。
良會難再逢，日入須秉燭。

他們依然見面，依然在愛里沉醉，只是誰也不敢提起未來。他知道她的等待、她的憂愁、她的期盼，但他知道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給她一個堅定的允諾。時間一天天過去，倏忽間，韓襄客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家人催歸，她回了故鄉(xiāng)。

她走了，他才覺得心里的空缺無法填補。如果她從此一去不回，余生他該怎么度過？這樣的想象讓他無法忍受，在幾近絕望之際，孟浩然得知有位遠(yuǎn)房叔父與韓家熟識。他苦苦央求叔父為他們做媒，叔父也心軟了，不但答應(yīng)做媒，還答應(yīng)會在孟老爺子面前隱去韓襄客曾是歌女的事實。

可是，還未等成親的良辰吉日到來，孟老爺卻不知從哪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的惱怒可想而知。那位可憐的叔父好心卻辦了壞事，只好按照孟老爺?shù)姆愿溃ロn家退了婚。

不久之后，除夕之夜，燈火輝煌，萬家團聚，一片喜慶祥和。然而這樣熱鬧的氛圍，卻讓失戀的孟浩然內(nèi)心更加凄涼。

詩人抒發(fā)感情的最好方式就是寫詩，他把自己的一腔郁悶訴諸筆端。

五更鐘漏欲相催，四氣推遷往復(fù)回。
帳里殘燈才去焰，爐中香氣盡成灰。
漸看春逼芙蓉枕，頓覺寒銷竹葉杯。
守歲家家應(yīng)未臥，相思那得夢魂來。

——《除夜有懷》

她是否知道，他的努力、他的思念、他的痛苦？如果沒有了她，接下來的日子，就算是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恐怕也是無趣的吧？一想到今生將要永遠(yuǎn)地與她分開，要娶另一個女子作為妻子，他就覺得無法接受。終于，他第二次私自做了一個大膽又驚人的決定：離家出走，去找她！

他去了她的家里，她的父母對這個英俊又有才學(xué)的年輕人自是喜愛有加，女兒能嫁給這樣的人，他們也歡喜。他就這樣在她家住了下來，成了親，拜了天地，過起了親親熱熱的小日子。這時候，他們大概不愿意去想未來，只要這樣日日廝守，抓住眼前的幸福就好。

后來，她有了他的骨肉，他再也無法逃避。一個女子在娘家生子，總是件有傷體統(tǒng)的事。再說，他們也不可能永遠(yuǎn)住在她的娘家。

孟浩然決定回襄陽，勸說父母接受襄客。原本他以為，父親就算再鐵石心腸，就算再頑固，但看在未出世的孩子面上，總可以網(wǎng)開一面做出讓步，讓兒媳進門。但沒想到，孟老爺子的態(tài)度依然非常堅決。孟浩然又一次負(fù)氣離家，住進了鹿門山。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自來去。

——《夜歸鹿門山歌》

山間的幽寂，讓他的心也漸漸安靜下來。遠(yuǎn)離塵世喧囂，遠(yuǎn)離官場紛爭，聽山水清音，沐陽光清風(fēng)，觀星月銀輝，更重要的是，可以守著自己愛的人，安寧地過自己喜歡的小日子。

有了愛情的滋養(yǎng)，孟浩然的筆下，也多了一些清新可人、優(yōu)美柔婉的愛情詩。比如這首《春情》：

青樓曉日珠簾映，紅粉春妝寶鏡催。
已厭交歡憐枕席，相將游戲繞池臺。
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
更道明朝不當(dāng)作，相期共斗管弦來。

雖然這首詩中的女子并沒有明確是否是韓襄客，但我相信，孟浩然一定是心里想著妻子，下筆時才會將自然和女子的美合二為一，相映生輝，落筆才有“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這樣的佳句。

愛著的女子，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如春日的花草，帶著讓人回味的裊裊香氣。這個熱愛自然的男子，在大自然中享受著清淡如水的愛情，縱然，世間多艱難，但愛情為他建造了一座心靈后花園，在世俗中失意時可以退守，從而保有了完整自由的靈魂。

在孟浩然的詩中，明確寫給愛妻的并不多，但我卻為他對妻子的感情深深感動。

古往今來，有多少男子在順風(fēng)順?biāo)畷r對心愛的女子山盟海誓，然而一旦愛情的小船遇到些許阻力，比如門第、身份的差異等，就往往露了怯，失了男人的勇敢，最終做了愛情的逃兵，就像同為唐人的元稹對薛濤、李益對霍小玉，等等。

相反，有太多的女子，在愛情里勇敢得像一株在烈火里淬煉過的鋼鐵玫瑰，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你說過那樣的愛我，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這樣為愛癡狂……”聽到如此鏗鏘有力的告白，那些在愛中懦弱的男子，難道不會感到汗顏嗎？

相形之下，孟浩然是個敢愛敢恨、勇于對愛情負(fù)責(zé)的人。他不顧家人的阻攔，不顧世俗觀念的束縛，順應(yīng)自己的內(nèi)心，最終擁有了想要的幸福，正因如此，他的心才得到安寧，一生寄情山水才有了堅實的心理基礎(chǔ)。

或許也有人說，他這樣不顧父母的感受，只顧追求愛情有點自私，但是如若有了不幸的婚姻，恐怕父母會更加為之心碎。

孟浩然一生未曾出仕，在現(xiàn)實的裹挾中也曾搖擺不定，喜歡做的事與應(yīng)該做的事，取舍之間，他內(nèi)心也備受煎熬。

他罷考、隱居、兩入京都、三游吳越，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與山水為伴，對愛情忠實，做出了內(nèi)心最想要的決定。雖然他只活了五十二歲，但我想最后的時刻，他必定可以了無遺憾地對妻子說：“這一輩子，山在，水在，你在，我在，還有比這更好的人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