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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涼人物

不舊的小城歷史 作者:黃璜 著


悲涼人物

記憶還是新的,如昨天。

我住在法院一帶,我認識他們,很多人也認識。大家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卻熟悉他們的身影,有的了解他們的乳名。

他叫“大頭草”,會唱歌,有時會拿一分錢叫別人賣給他一個包子。

他叫“醒子”,很胖,一只手畸形地扭在身后,一邊走一邊叫:“今天下午各人自帶小板凳到人民大會堂開會?!?/p>

他叫“錫貴”,不是流浪者,住在我家宅后,身世曲折,每天不停地寫“一”字,厚厚的紙張堆滿了房間。

他,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是巷口燒餅店里收錢的女人的兒子,他走路很吃力,見到人還會破口大罵。

她叫“粉小”,每天坐在家門口,對著來往的行人笑。媽媽說,十幾年了,不見她老。…………

命運沒有給他們什么,如果說有,就是生命了,但誰能否認他們的世界里也有與我們一樣的喜怒哀樂?他們簡單而短暫的人生也有歡樂。他們整日游蕩在市井小巷,構(gòu)成了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不可缺少的圖景。

小時候?qū)@些人既害怕又好奇,家長的那句“再不聽話就叫呆子把你帶走”,更讓小孩子心里徒增了恐懼。我家的后面就住著名叫“錫貴”的傻子。他的身世離奇曲折,這些聽奶奶講的舊事現(xiàn)在道來還像部小說。

“錫貴”的媽媽是個美麗、高貴的女人。她曾是國民黨軍官的太太,后來男人逃去了臺灣丟下了她。于是,她就改嫁了“錫貴”的爸爸。可年輕的丈夫因為疾病去世又丟下了母子倆。遠在臺灣的前夫重回大陸接走了她。這時的“錫貴”還是襁褓里的嬰兒。“錫貴”的姑姑以現(xiàn)在的我仍不能理解的氣節(jié)終身未嫁,用一生來照顧這個苦命的侄兒。照顧他每頓的一小杯酒,照顧他每天伏案寫出無數(shù)的“一”字。

那時鄰里之間仿佛是一家人,包括和“錫貴”一家。巷里的小孩們都叫“錫貴”叔叔,叫他姑姑“姑奶奶”。“錫貴”叫我奶奶“黃媽媽”,叫我爸爸“解放軍哥哥”,叫我媽媽“解放軍姐姐”。

“錫貴”不是完全沒有思想的,他喜歡別人尊重他,倘若我叫他一聲“叔叔”,他就會非常開心地傻笑,臉上擠出一堆的皺紋,但這種情況大都出現(xiàn)在有大人在場的時候。每當(dāng)我們幾個頑皮的小伙伴聚集在一起,而“錫貴”是一個人的時候,我們就會喊他“呆子”。“錫貴”就跑來抓我們,我們就如鳥獸般地飛奔,回頭一看,“錫貴”還在原地使勁跺腳!原來他是用腳步聲嚇我們,至于抓我們根本不是他的初衷,事實上,他也從沒有抓過哪一個小孩。

我想他的日子是快樂的,可是快樂是有邊界的。那天,“錫貴”使勁拖走了我奶奶。我也是跟著去的。那天姑奶奶的房間在我記憶中是陰森的,“錫貴”站在姑奶奶的旁邊,姑奶奶指揮著叫他干事情。干的什么事我已經(jīng)忘了,記憶只被將死的老人枯瘦的身軀充滿著。奶奶叫我走開了。

晚上,聽到“錫貴”劃破夜空的慘叫。

姑奶奶死了。

若干年后,奶奶回想起那一天的情形,總會說:“‘錫貴’不傻,他知道喊我救他姑姑,那一夜他都一直照顧著姑姑。她閉眼的時候,‘錫貴’叫得撕心裂肺?!?/p>

姑奶奶死了,“錫貴”搬到了養(yǎng)老院。奶奶去過幾次,回來時總說“蠻好的”。漸漸地大家也就淡忘了。爸爸曾在幾年后去養(yǎng)老院,沒有見到“錫貴”。他死了,病死的。一家人都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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